汪精衛(wèi)身邊的中共“臥底”

夏繼誠

1940年3月30日，頭號大漢奸汪精衛(wèi)在南京粉墨登場，當上了偽國民政府代理主席、行政院院長、軍事委員會委員長。日本為了加強對汪精衛(wèi)的控制，派特務“梅”機關影佐禎昭機關長擔任偽政府最高軍事顧問。

汪精衛(wèi)幾乎每天要和日本人打交道，急需找一個既精通日語又十分信得過的人擔任自己的日語翻譯兼隨從秘書。找誰合適呢？經(jīng)過較長時間的挑選，汪精衛(wèi)最終選定了一個名叫汪錦元的人?？墒撬f萬沒有想到，此人竟會是中共潘漢年情報系統(tǒng)的秘密黨員。

中日混血兒在日本飽受欺凌，在上海艱難求索找到了中國共產(chǎn)黨

汪錦元的父親汪鐘卿早年留學日本，在明治大學法律系學習期間，結(jié)識了東京美術(shù)專門學校女學生大橋?qū)ψ?。兩人結(jié)婚后，于1909年10月生下一個兒子，取名大橋俊男。一年多后，汪鐘卿帶著妻兒回到江蘇吳縣盤門梅家橋。汪家在當?shù)厥敲T望族。汪鐘卿的大哥汪甘卿當過清政府駐奧地利公使，看到不滿兩歲的侄兒很高興，便給他取了個中國名字：汪錦元。

為了融入中國社會，大橋?qū)ψ右踩×藗€中國名字：汪喬霞村。可是很不幸，汪錦元9歲那年父親汪鐘卿就撒手人寰。叔叔伯伯多達30多個，一個單身日本女人要在這個大家族中立身處世，實在太艱難了，只得孤身到上海謀生。幾個月后，她把汪錦元接到上海讀小學。

汪錦元母親靠教書的微薄收入難以養(yǎng)活兒子，便于1922年托人把兒子帶到東京，讓他住在外婆家中。學了大半年日語后，外婆把他送到神戶姨父姨母家。但姨父一度經(jīng)營失敗，遂將他送到北海道一家棉織品批發(fā)行當學徒。后來姨父姨母勉強供他讀完小學后，便讓他進入一家工廠當學徒。廠主對他很兇，又打又罵。汪錦元受不了虐待，憤而離開工廠到一家樂器店當學徒。

13歲開始就身處異國他鄉(xiāng)，生活顛沛流離，沒有父愛母愛，小小年紀的汪錦元飽嘗了生活的艱辛和人情冷暖。特別使他不堪忍受的是日本社會上對于中國人根深蒂固的民族歧視，這使汪錦元很小就形成了極強的民族自尊心。

1929年春，汪錦元的母親到日本探親，回中國時她將兒子帶回蘇州，不久后母子又回到上海。

開始，因汪錦元精通日文，母親讓他到日本朋友日森虎雄辦的“上海通訊社”當抄寫員，任務是把日森翻譯好的稿件刻成鋼板油印，再分送用戶。當時中日關系很受關注，通訊稿中又有中國共產(chǎn)黨活動情況的內(nèi)部文件，這使日森賺了不少錢，汪錦元既好奇又納悶。經(jīng)了解，他得知這個通訊社的財政背景是東北的滿鐵調(diào)查室和日本外交部。

有個名叫手島博俊的日本記者，常到通訊社來。有時日森不在，他就主動和汪錦元聊天。熟悉以后，汪錦元將有關中共的文件等情況告訴了手島。手島大驚，他本是個日籍中共秘密黨員，將情況報告了黨組織。上級經(jīng)過調(diào)查，弄清了泄密者是一個姓周的區(qū)委書記。汪錦元不知不覺為共產(chǎn)黨立了一功。

日森虎雄人品很壞，常虐待汪錦元。汪錦元不堪忍受打罵，憤而辭職。四五個月后經(jīng)人介紹，汪錦元到日本人清水辦的“日曄社”當抄寫員。清水給他一輛腳踏車，讓他到處送材料。后來，汪錦元發(fā)現(xiàn)清水是個文化特務，與日本駐滬海軍有聯(lián)系，和姘婦住在上海金神父路（今復興路），利用姘婦的親朋好友搜集中國十九路軍各處駐地等情報。汪錦元便將所知情況告知了手島博俊。

汪錦元不愿再在清水的“日曄社”工作，離開后到手島介紹的“江南日報籌備處”工作。他在這里認識了一個叫日高的日本人。一天，日高閑聊中說要到共產(chǎn)黨的中央蘇區(qū)江西瑞金去。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汪錦元將此情況悄悄告知手島。后來，手島對汪錦元說，日高受日本海軍部指派，準備打入到江西瑞金長期潛伏。汪錦元在不經(jīng)意中為共產(chǎn)黨又立了一功。

手島離開上海后，將汪錦元介紹給日籍中共黨員西里龍夫。從1934年底開始，西里龍夫不斷對汪錦元進行教育，講形勢，講日本帝國主義本質(zhì)，講共產(chǎn)黨的知識。此后，西里龍夫先后介紹潘子剛、陳汝周與汪錦元聯(lián)系，每星期見面一次，實際上是對他進行教育考察。1936年12月，汪錦元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

汪錦元在上海實現(xiàn)了人生大轉(zhuǎn)折，從此走上了光榮的革命道路。

打入汪精衛(wèi)公館“臥底”近兩年，一份絕密情報受到周恩來表揚

汪錦元能夠打入到汪精衛(wèi)身邊當日文翻譯兼秘書，和他在上海的經(jīng)歷大有關系。

1937年“八一三”淞滬抗戰(zhàn)爆發(fā)，此時汪錦元住在上海老閘路蘇州河以北，西里龍夫住在日軍占領的虹口區(qū)。汪錦元幾乎每天冒著生命危險來回遞送情報，并負責對日本僑民進行調(diào)查。但他當時根本不知道自己的領導屬于潘漢年的情報系統(tǒng)。

潘漢年早年在上海中央特科工作，一度擔任負責人，后來去了中央蘇區(qū)。國共第二次合作后，他又奉命擔任八路軍駐上海辦事處主任，當時手下的得力人員有王學文、吳成方、高原、徐強、錢銘、紀綱等人。而紀綱就是汪錦元的單線頂頭上司。

2002年6月4日，筆者采訪了錢銘這位情報戰(zhàn)線的老前輩。當時，他已87歲高齡，但記憶力仍不錯。他說：汪錦元的直接聯(lián)系人（上級）是紀綱。紀綱的上級是徐強。徐強調(diào)走后，把工作交給了吳成方。吳成方的上級就是潘漢年。當年地下工作很隱蔽，紀律很嚴，多是單線聯(lián)系。汪錦元“八一三”前后最忙了，他把西里龍夫得到的情報送交紀綱，有時直接交給徐強。汪錦元從來不認識我，但我知道他。當時他的公開身份是一家日文報館的記者，后來進入了上海的漢奸政府——大道市政府。

汪錦元之所以能打入偽市政府，很大程度上得力于其母親的社會關系。

偽上海大道市政府于1938年初成立，汪錦元的母親中文、日文都很精通，又長期在上海當教師，于是當上了偽市政府教育局局長顧澄的翻譯。黨組織經(jīng)過研究，指令汪錦元打入偽市政府秘書處，還先后擔任過偽青年報經(jīng)理、日本軍部大上海廣播電臺報道部科員、南京偽國民政府教育部駐上海聯(lián)絡員、偽外交部專員等職務。這期間，汪錦元以“漢奸”身份出現(xiàn)，以各種偽職作掩護，把黨的情報工作做得風生水起，任務完成得很出色。

汪精衛(wèi)的得力日語翻譯名叫周隆庠。他在上海時，接替大漢奸高宗武當上了偽國際問題經(jīng)濟研究所所長。汪錦元一度打入這個研究所任職，認識了周隆庠，并且受到周的青睞。

偽國民政府在南京成立，周隆庠當上了偽外交部政務次長兼亞洲司司長，因工作繁忙，遂提出另外物色一個人給汪精衛(wèi)當日語翻譯。汪精衛(wèi)也感到最好有個比較年輕的人，精通日語和中文，既能口譯也能筆譯，還能住在公館里隨叫隨到，隨時可以接聽日本人打來的電話。他托周隆庠找一個合適的人。

找誰合適呢？周隆庠向汪精衛(wèi)推薦了汪錦元。

汪精衛(wèi)既要提防軍統(tǒng)、中統(tǒng)的人滲透，又要提防共產(chǎn)黨的人，認為絕對不能在自己身邊埋下禍根。周隆庠告訴他：汪錦元母親是日本人，他生在日本，長在日本；回到上海后七八年間，一直在日本人手下工作；現(xiàn)在又進了大道市政府，還在自己手下工作過；汪錦元祖籍蘇州，出身名門，應該說此人政治上可靠，社會關系清清白白，是可以信任的。

1940年9月的一天，汪精衛(wèi)、陳璧君夫婦對汪錦元進行了當面考察，看到這個三十歲剛出頭的年輕人，中等身材，老成持重，不多言笑，彬彬有禮，和氣謙恭，第一印象就不錯。又經(jīng)過一番了解，最后同意汪錦元住進汪公館，職務是“汪主席”隨從日語翻譯兼秘書。

于是，從1940年9月開始至1942年7月29日上午7時半，潘漢年情報系統(tǒng)的汪錦元，在頭號大漢奸汪精衛(wèi)公館里“臥底”近兩年之久。

上級對汪錦元成功打入汪精衛(wèi)公館高度重視。為了加強對他的領導，及時傳送他獲得的重要情報，決定專門成立“南京情報組”，負責人是李德生（紀綱的化名），組員有陳一峰（陳汝周的化名）、張敏（紀綱的妻子）、汪錦元等，交通員是方知達。日籍中共秘密黨員西里龍夫此時已打入在南京的日軍華中派遣軍總司令部報道部，也是“南京情報組”的成員。

李德生以“世傳中醫(yī)”的身份作掩護，在南京大行宮附近開了一家中藥鋪，既賣藥又坐堂看病。汪錦元獲得情報后交給李德生，李即派交通員急送上海，呈交黨組織。

汪精衛(wèi)將汪錦元視為心腹，帶他和日本高層人士會談，帶他出訪東京和偽滿洲國。汪精衛(wèi)與日本人的秘密幾乎對他毫不隱瞞。這使汪錦元的情報工作如魚得水。在當時極度嚴峻、危險的環(huán)境下，他獲得的情報之多、質(zhì)量之高，難以統(tǒng)計。

日本為了鯨吞中國，汪精衛(wèi)為了討主子歡心，雙方秘密簽訂了《日支關系調(diào)整綱要》，不僅把東北割給日本，還把察哈爾、綏遠、華北、長江下游、華南島嶼，也定為“日支強度結(jié)合帶”，由日本長期占領。汪錦元利用特殊身份獲得這份情報后，上級很快通過電臺送報延安，受到周恩來的表揚。

后來，中國共產(chǎn)黨公開揭露了“日汪密約”，“日汪密約”引起了全中國人民的公憤，在國際上也產(chǎn)生了巨大反響，使日本和汪偽賣國集團狼狽不堪，只得不了了之。

20世紀90年代，筆者奉命編寫《新四軍敵軍工作史》，查閱了大量檔案材料，訪問了多位當事人。中共中央華中局敵區(qū)工作部部長揚帆和夫人李瓊（華中局情報處秘書），新四軍參謀處偵察科副科長王征明，潘漢年的交通員何犖，電臺報務員劉人壽，曾在中央特科工作的錢銘等“老敵工”都向筆者談了汪錦元的不少情況。當筆者問起怎樣評價汪錦元對黨的貢獻時，他們說，一個黨的情報工作人員，如果有一份情報受到黨中央，特別是我黨情報工作創(chuàng)始人和最高領導周恩來的表揚，他的功勞就足以載入史冊。

受“佐爾格國際間諜案”牽連入獄，后被揚帆營救出獄回到黨的懷抱

汪錦元和“南京情報組”在順暢運轉(zhuǎn)，可是東京發(fā)生了震驚世界的“佐爾格國際間諜案”，并很快波及南京，使汪錦元和整個“南京情報組”遭到了滅頂之災。

佐爾格是蘇聯(lián)紅軍總參謀部的情報員，活躍于莫斯科、東京、上海等地，日本首相秘書以及打入侵華日軍總部的西里龍夫，都是他手下的人。佐爾格在東京被捕后，日本警視廳特高課順藤摸瓜，派人到南京，于1942年7月29日上午7時半將汪錦元逮捕。同一天被捕的有李德生、陳一峰等人。

10月1日，汪錦元、李德生、陳一峰等三人被戴上腳鐐手銬，押往東京，關押在巢鴨監(jiān)獄。不久后，汪錦元等三人都被判處死刑，等待執(zhí)行。

日本憲兵連個招呼都不打就闖進汪公館，抓走了“主席”日語翻譯兼秘書，并由日本政府宣判，這使汪偽政府大丟面子。尤其是一向傲氣十足、對汪錦元印象甚好的汪精衛(wèi)妻子陳璧君，怎么也咽不下這口氣。她多次向日本人要求把汪錦元等3人“引渡回國”，由所謂的“國民政府”審判。日本人為了“安撫”一下汪偽集團，遂于1943年4月1日將三人押回上海，改判無期徒刑；又經(jīng)汪偽集團交涉，于7月間將三人押到南京，但仍關押于日本憲兵監(jiān)獄。

進入1944年下半年，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已成定局，德國即將覆滅，日本也面臨最后失敗的命運。侵華日軍總部并不甘心束手就擒，挖空心思尋找對策，竟異想天開，妄圖向新四軍尋求“局部和平”，以達到所謂“避免腹背受敵、兩面作戰(zhàn)”的目的。

派誰去尋找新四軍領導機關聯(lián)系呢？日本人精心研究后，從獄中放出了李德生，并把這個任務交給了他。

李德生先到上海，后輾轉(zhuǎn)到了淮南抗日根據(jù)地。時任華中局敵區(qū)工作部部長揚帆，奉命接見了李德生并對李德生進行了審查，而后將侵華日軍總部的意圖報告了華中局代書記、新四軍代政委饒漱石。

饒漱石對這么重大的事情不敢做主，便發(fā)電報向中共中央請示。中共中央同意與侵華日軍總部接觸，以了解敵人的真實意圖，但不能做任何實質(zhì)性表態(tài)。

揚帆奉命兩次進入南京，會見了侵華日軍總參謀長小林淺三郎、副總參謀長今井武夫。見日本人低三下四乞求和平，揚帆乘機提出釋放汪錦元和陳一峰，得到了肯定的答復。

1945年5月30日，汪錦元和陳一峰回到了淮南抗日根據(jù)地。他們離開組織被日本人關押這么久，按常規(guī)必須做詳盡匯報，并接受嚴格的審查。7月的一天，揚帆正式告知汪錦元：決定恢復你的組織關系，留在聯(lián)絡部工作，級別定為團級。這表明了黨對他的信任和褒獎。

在此期間，汪錦元的母親在組織的精心安排下，從敵占區(qū)上海通過多道封鎖線，來到了蘇北盱眙縣黃花塘抗日根據(jù)地。母子劫后重逢，悲喜交加。

1945年8月15日，抗日戰(zhàn)爭勝利，汪錦元喜極而泣，歡呼雀躍，熱烈慶祝。他向領導自己戰(zhàn)勝兇惡敵人的所有上級和患難與共的戰(zhàn)友，從內(nèi)心致以最崇高的敬意。9月的一天，揚帆指令汪錦元前往國民黨剛剛接管的上海做地下工作。臨行前，華東局書記、新四軍政委饒漱石特地接見了汪錦元、陳一峰等人，對他們在抗戰(zhàn)期間的工作給予表彰，并要求做好日后的工作。這是華東地區(qū)最高領導人的接見，規(guī)格之高非同一般。

初秋的蘇北，天高云淡，金風送爽，汪錦元滿懷豪情，踏上了新的征程……新中國成立后，汪錦元先后在上海東方經(jīng)濟研究所等單位任職。1992年，汪錦元因病去世，上海市有關單位為他舉行了隆重的追悼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