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重慶抗戰(zhàn)川劇人

李奎光

我出生于1929年，9歲學(xué)戲，從藝70年。對于70年前那場令人深惡痛絕的侵略戰(zhàn)爭，那些將山城陷入槍林火海的大轟炸往事，特別是8年抗戰(zhàn)中重慶川劇人為宣傳抗戰(zhàn)救國所作出的無私奉獻，至今歷歷在目，刻骨銘心。

抗戰(zhàn)救國心系團結(jié)

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后，重慶成為戰(zhàn)時首都，各類文化團體和知識精英云集山城，外地曲藝劇團也紛紛來渝，一時名家薈萃，重慶的戲曲舞臺異彩紛呈。

1941年2月4日，在國民政府軍事委會員政治部第三廳和重慶戲劇協(xié)會的幫助下，川劇名家張德成（我的業(yè)師）、陽友鶴、周裕祥、李澤民（我的父親）發(fā)起成立了重慶川劇演員協(xié)會，張德成任會長，陽友鶴任副會長，周裕祥、李澤民任秘書長。協(xié)會及分會的具體工作則由章華大戲院的魏香庭、曹俊臣、黃躍庭、筱蕙芬等分管。重慶川劇界出現(xiàn)了新氣象，大家歡欣雀躍，認為工作有奔頭了，川劇人也要投身抗戰(zhàn)了……

事實上，習(xí)慣于在大雅之堂、大舞臺、大劇場演出的川劇演員，突然間轉(zhuǎn)移到街頭巷尾、操場、院壩，扯一張幕布就演出，這對于川劇人來說很不習(xí)慣。但為了宣傳抗日活動，不演也要演，不會演就學(xué)著演。

在上海業(yè)余劇人協(xié)會和怒吼劇社專業(yè)演員的熱心指導(dǎo)下，川劇人學(xué)習(xí)抗戰(zhàn)戲曲，改演川劇小調(diào)（唱段），如《請醫(yī)》《罵相》，也學(xué)會了自編、自導(dǎo)、自演如《乞兒愛國》《拾黃金》等劇目。為了更好地為抗戰(zhàn)服務(wù)，還成立了兩支川劇宣傳隊：又新大舞臺為抗敵宣傳一隊，章華大戲院為抗敵宣傳二隊。宣傳隊不分地點，演出時間不分長短、不分早晚，只要協(xié)會一聲令下，馬上奔赴“前線”（演出場地）。

那時候，“三跑三搶”是重慶川劇人的特殊生活方式。

“一跑一搶”，即早上跑市場，搶購油、鹽、炭、米、菜。特別是排隊買米，有時會遇到掛牌“今日無米”讓人空排隊，即或有米，也只準限購5斤粗糙或摻沙的米。

“二跑二搶”，即警報后搶防空洞座位。遇到紙煙市場的防空洞（較場口十八梯）里的工作人員或防護團工人是戲迷，他們會給我們占位子，也有好心的市民給我們占位子。他們時而端茶送水，多方照顧。

“三跑三搶”，即警報解除后跑劇場，搶演出化妝時間。當(dāng)沒有自己的角色時，也做好替演準備。保證完美演出，才對得起忠實的觀眾。

川劇界有一條行規(guī)：天大地大戲最大，爹親娘親戲最親。要求演員“上臺忘其親”，心中只有自己所演的角色，身外的親朋好友一律拋開；“出場忘其身”即忘記自己，如我演林沖我就是林沖，絕不能有任何雜念，杜絕演戲走神。曾經(jīng)有一對演員夫妻，在后臺化好妝后，因為一點兒生活小事吵鬧不休。內(nèi)場管事（舞臺監(jiān)督）馬上出面干涉：“馬上出場了還吵什么，要不要戲了？”夫妻倆立刻停止爭吵。當(dāng)天，他倆正好演出的是《山伯送行》，戲中該深含愛意喊出“梁——兄”的那位，瞬間入戲。此時，臺下觀眾是無法看出演員演戲時的真實情緒。

凡是警報后的演出，演員都特別認真地演戲，唯有這樣，才對得起“不顧生死戲要看，哪管日寇丟炸彈”的熱心觀眾。

梨園薈萃芬芳渝州

抗戰(zhàn)時期，全國的文藝工作者們活躍在山城舞臺，那些富有民族藝術(shù)傳統(tǒng)戲曲的漢劇、楚劇、京劇、評?。嚳噾颍┘氨狈角?，給重慶觀眾帶來了“梨園薈萃芬芳渝州”的藝術(shù)享受。

自古以來，“戲班子不分家，推食解衣顧大家”。為迎接梨園同行，重慶川劇演員協(xié)會當(dāng)好東道主 盡獻一份力。客劇團的演出劇場、演員們的食住地點等聯(lián)系工作均由劉正云、張萬云、董航卿（女）、潘文光、梁文治等全權(quán)負責(zé)，盡量給客劇團創(chuàng)造吃好、住好、演出好的“三好”條件，讓他們能全身心地投入到抗戰(zhàn)宣傳中。當(dāng)時，客劇團們分散各地，傾情演出。

漢劇團以吳天寶、蔡天鵬、傅心一為領(lǐng)銜人，一行30多人在磁器街口升平電影院演出。

楚劇團以沈云階為領(lǐng)銜人，一行20多人在大梁子一園劇場演出。

評劇團以白玉霜、馬季為領(lǐng)銜人，一行30多人在青年會社交會堂演出。

北方曲藝團以山藥旦為領(lǐng)銜人，一行10多人在環(huán)球影劇院演出。

毛劍秋京劇團以毛劍秋為團長，一行20多人在第一書場演出。

京劇團（團名不詳）以筱月亭、王少泉（猴王）、樊春樓為領(lǐng)銜人，一行20多人在重慶第二書場演出。

厲家班——斌良國劇社以厲彥芝為班主、“厲氏五虎”為臺柱的陣容，在正陽街一川劇場演出。

劉家班京劇社以劉千金、劉四歲為領(lǐng)銜人，一行20多人在師范學(xué)院演出。

中國精武團（雜技）在黃家埡口雜技場演出，有杜少義、張少蘭、楊少元、劉翠英（女）、楊翠英（女）、魔術(shù)師劉庭安、馬國慶等名家。

大劇團演出的都是名家、名戲、連臺劇。如漢劇《楊家將》連臺，楚劇《三門街》連臺，評劇《楊乃武與小白菜》，京劇《精忠報國》《封神榜》《西游記》連臺，還有北方曲藝團的單弦、京韻大鼓，山藥旦的單、雙簧等，可謂南北藝術(shù)，各顯風(fēng)采。

川劇的三大劇團也毫不示弱，在又新大舞臺演出名劇《三盡忠》和《史可法》，創(chuàng)演“時裝川戲”《一封斷腸書》《晚娘毒》；章華大戲院推出佳作，由魏大王（香庭）精彩演繹的《濟公活佛》深得觀眾好評；大新民大戲院則以愛國名劇《抗元兵》和民間燈戲為主。另外，川劇界還有5個“彩棚”班，長期在朝天門、海棠溪、磁器口、菜園壩、唐家沱等大碼頭演出。

兩次慰演精彩十足

當(dāng)時，能夠為回渝的前方抗敵傷兵舉行慰演，是川劇人引以為傲的一件事。為了獻上一份川味濃濃的藝術(shù)套餐，重慶川劇演員協(xié)會經(jīng)過精心策劃，將首場演出安排在章華大戲院。劇目是魏香庭主演的《斬經(jīng)堂》，筱舫玉主演的《三巧掛畫》，張?zhí)煊?、筱立娥、小悅來主演的《三絕山》，黃秋庭主演的《馬房放奎》。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第五個劇目，由周裕祥，劉成基、東方髡編導(dǎo)的《乞兒愛國》，深受傷兵們歡迎。由劉成基飾乞兒，胡淑芳（飾妻叫花婆），故事是這樣的：

乞兒看到快要國破家亡的關(guān)鍵時刻，力勸妻子捐獻出家里僅有的3塊大洋，買槍買炮打擊敵人。妻兒不允，夫再勸妻：“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救了國才有家呀！”妻子不愿，乞兒只有以死相逼，當(dāng)著妻面碰墻尋死。夫未死，痛昏過去，妻急呼夫歸來。乞兒醒過來了，唱出內(nèi)心語言：“剛才一夢夢見孫總理，黃花崗七十二烈士都到齊，他們都在責(zé)怪你，（wife）（妻驚了）都說你，我的妻子太自私！”妻接唱：“好啦，3塊大洋交給你?！薄昂茫。╳ife）（乞兒用英語叫妻）快去交給收錢的！”乞兒抱起妻子跳起舞來……

這時候，觀眾們動情地涌上舞臺與演員擁抱、握手，全場交口稱贊“唱得好”“演得好”。傷兵們慷慨地掏出腰包內(nèi)僅有的撫慰金交給演員，請轉(zhuǎn)交給收款單位，并說出催人淚下的心里話：“前方退下的傷兵弟兄最苦最痛，我們最有發(fā)言權(quán)，這是早期發(fā)給我們的撫慰金，轉(zhuǎn)給前方戰(zhàn)友，請他們多打鬼子，報答大后方鄉(xiāng)親們的恩情??！”話音未落，傷兵與演員悲憤同放，淚水腮邊流，心情久久難以平靜。戲散場了，一些演員、觀眾還自愿留下來安慰傷兵。

第二場演出安排在又新大舞臺，劇目是張德成的《柴市節(jié)》、陽友鶴的《三祭江》、范德勝的《斬單通》、彭天喜的《洪錦觀山》，壓軸戲則是周裕祥、常玉卿的《斬馬邈》。

《斬馬邈》是一臺“痛斥賣國賊、諷刺汪精衛(wèi)”的借古諷今好戲，一向以刻畫人物傳神著稱的周裕祥扮演漢奸馬邈。由于演出精彩，劇情生動，竟引起臺下傷兵們的極大憤慨。

馬邈投敵前唱出實情：

夫人呀，

投鄧艾我尋思苦想很久，

利與弊早就該未雨綢繆。

漢江山勢已衰蒼天不佑，

知識務(wù)為俊杰早就該投。

鄧艾他兵糧足戰(zhàn)將優(yōu)秀，

投鄧艾我不投別人要投。

投鄧艾我當(dāng)然官高祿厚，

既升官又發(fā)財富貴不愁。

夫人唱：

聽馬邈一席話令人發(fā)抖，

盼望他興漢室反把敵投。

馬邈唱：

我意定降鄧艾絕不遷就。

夫人唱：

好，

夫降敵妻盡節(jié)一死方休（欲去碰死）。

演到此時，臺下傷兵怒吼起來：“打倒?jié)h奸”“打倒賣國賊”“打倒馬邈”。有的傷兵竟跑上舞臺，追打“漢奸”周裕祥。臺上大亂，我父親跳下鼓棚，在混亂中一手拉著我，一手扶著還未卸裝的周老師，從人群中“逃”到后臺，脫下戲裝又從后臺“逃”走。觀眾們要劇場經(jīng)理交人，幸好扮演李氏夫人的常玉卿出面求情并解釋：“傷兵大哥，這是在演戲！”傷兵們才回過神來，紛紛豎起大拇指稱贊：“你們演得太好了，把我們都迷住了，對不起！”

捐贈寒衣支援前方

那時候，我雖然年紀尚小，但已和青蓮（周慕蓮的愛徒）、鳳兮（陽友鶴的愛徒）一起活躍在又新舞臺上，3個天真活潑的童伶深得觀眾們的喜愛。

我們常在一起練功、學(xué)戲，參加抗戰(zhàn)救亡活動，多次到街頭巷尾演出，扮演難童或逃難孤兒等角色。我們還深入各家各戶招募寒衣，捐贈者喜歡我們唱，我們就唱；喜歡我們翻跟斗，我們就翻。目的就是“請您捐贈寒衣”，直到“到手”為止。在老百姓家里募到了一定數(shù)量后，我們還嫌不夠，鼓足勇氣找到川康銀行的董事長寧芷邨，他馬上從舊衣行買了100件冬衣，還叫力行送我們回又新大舞臺交貨。

“初戰(zhàn)告捷”讓我們喜出望外。青蓮建議去川鹽銀行找馬紹周，不想馬紹周也爽快地答應(yīng)購買50套棉衣。交貨時，馬紹周讓我們當(dāng)著銀行職員、客戶，每人唱了好幾段。馬紹周說：“我給管家說了，50套棉衣明天送到又新?！钡诙欤皇盏?0套棉衣。為此，我們受到了老師的表揚和獎勵。

為求贈寒衣，我們又來到陜西街聚興誠銀行，找到董事長黃云階。向他說明情況后，他馬上說：“好，我捐贈！”派人送50套棉衣到又新交貨后，他還指定我們3個當(dāng)晚演出。隨后，我和青蓮演出了《醉戰(zhàn)》，風(fēng)兮演出了《刁窗》，還邀請寧芷邨、馬紹周兩位伯伯也到場看戲。為感謝3位銀行董事長的慷慨捐衣，陽友鶴和周裕祥兩位老師也主動演出了自己的拿手好戲。

寧芷邨、馬紹周、黃云階是章華大戲院的常客，他們愛川劇，愛藝人，是著名的民族資本家。在20世紀50年代，他們?nèi)詯劭创▌?，私下常與張、陽、周幾位老師閑聊敘舊。特別喜歡到大眾游藝園看我和陳鳴鳳、王桂香演出的《大破紅龍島》（又名《呆俠美人》）。

特殊演出特殊收獲

1941年初冬的一天，張德成邀約周裕祥、陽友鶴來到我家，一進門，張德成便高聲向我父親喊道：“海湖，我們是來你家開會的，準備午飯吧?！?/p>

他又說道：“我來傳達郭沫若先生的意思，郭先生說政治部第三廳的官員提出要看一臺川劇，一不聲張，二不宣傳，就在劇場貼張戲報，只演4個折子戲?！?/p>

周裕祥接著說：“我們決定按照郭先生的要求，4個戲以忠孝節(jié)義定名，張德成的《一品忠》，陽友鶴的《三祭江》，我的《拾黃金》，差一個戲就是奎娃的《甘風(fēng)池夜奔》了，我們聽聽你的意見?！蔽腋赣H回答道：“你們的戲都好，只有奎光的戲太弱了。”陽友鶴響亮地說：“奎娃唱腔我加功?！睆埖鲁烧f：“好！這就定下來吧。”最后，大家確定戲名：張德成的《一品忠》為《忠》，我的《甘風(fēng)池夜奔》為《孝》，陽友鶴的《三祭江》為《節(jié)》，周裕祥的《拾黃金》為《義》。

事后，張德成向郭沫若做了匯報，郭非常滿意，并說：“這是一場特殊的演出，力求要收到一場特殊收獲。德成先生，你懂我的含意嗎？”張德成回答：“先生放心，我全懂?！惫粞a充說：“只能意會?！睆埖鲁烧f：“不能言傳。”二人相視大笑。

3天后，我們?nèi)フ尾慷Y堂演出，組織者宣布約法三章：“一不許偷視臺下觀眾；二不許參觀軍事重地；三不許私下舞臺會友?！倍Y堂的舞臺左方掛了4塊戲牌，分別是《忠》《孝》《節(jié)》《義》，沒有報幕員，開場鑼鼓一響就開演了，4個戲依次演出，演員們特別賣力，表演精彩，鑼鼓幫腔，動聽感人。臺下，一幫政治部第三廳的官員們聽得如癡如醉。謝幕后，觀眾一個都沒有走。

演出后的第三天，張德成向重慶川劇演員協(xié)會會員傳達了郭沫若的意見，內(nèi)容是：“演員先生們辛苦了！我代表政治部第三廳謝謝大家！戲演得非常成功，這些人接受了一次中華民族的道德觀念的忠孝節(jié)義的教育，如何對待國家和人民，并希望他們多看川劇，好好接受民族教益。”郭沫若還說：“這一場特殊演出，你們也得到了特殊的收獲，文藝是尖銳武器，它能無情地刺向敵人。團結(jié)人民。希望你們保持抗戰(zhàn)救國的戰(zhàn)斗精神，中華兒女不會忘記你們這一代川劇人的人生價值，祝賀！”

大家都沉浸在演出成功的喜悅中。不久，張德成收到郭沫若為他的演出題詩一首：

棱威一代明成祖，骨鯁千秋方孝孺。

縱使舌根能斷絕，依舊有口在吾徒。

張德成倍受鼓舞，回詩一首敬贈：

千錘百煉出深山，烈焰光中走一番。

粉身碎骨渾不顧，只留清白在人間。

（作者系重慶市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川劇代表性傳承人）

（責(zé)任編輯：韓西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