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傾薈
1
“站點送的這個杯子手可以伸進(jìn)去欸……”學(xué)姐站在站點披薩的洗手池前,邊沖洗著店里活動送的玻璃杯邊說,“我媽從小就教導(dǎo)我,一定不要買手伸不進(jìn)去的杯子,不然就得自己洗?!?/p>
玻璃杯上印的卡通圖案很討喜,我想起廉價的泡泡糖包裝紙上附帶的卡通貼畫。小時候住外婆家,小舅喜歡買許多的泡泡糖來勾我饞欲,因而我幼時的記憶里,鋪滿著膩人的甜。而家里的墻上滿是些貼得歪歪扭扭的卡通貼畫。
也是那時,媽媽總會在我吧唧吧唧嚼著泡泡糖時表情嚴(yán)肅地告訴我,“泡泡糖一定記得吐出來,不要咽下去,不然腸子會粘住的?!币淮斡忠淮危Φ梦疫B嚼泡泡糖都像在冒險。
媽媽嚴(yán)肅的時候看起來就會有點兇,所以她認(rèn)真告訴我的事情,我也膽戰(zhàn)心驚地一條條記下了,鋪展成我十幾年人生中的原則和常識。像很多小孩子一樣,我在媽媽“這不準(zhǔn)那不行”的留白部分中,還算恣意地成長著。
不過,媽媽不喜歡我出門玩,在這一點上,我同她斗智斗勇了好久。
小時候住外婆家,是兩層的舊式樓房,有院子,廁所和浴室獨立出來在二樓的走廊盡頭。從走廊盡頭的欄桿往下望,恰好是院子的邊緣,院子外是別人家的石板棚,蓄養(yǎng)牲畜的,棚頂離欄桿很近。每逢周末,我吃完午飯就會跑上二樓,伺機(jī)從欄桿上跳到棚頂上,就此逃離家門。
在外面玩得差不多了,我便炮制舊法,從棚頂爬上二樓回家。
不知有多少個周末的漫漫長日,我都如此這般偷天換日,在外嬉戲玩鬧。直到某個傍晚,我剛剛攀上棚頂,手已經(jīng)搭上了二樓的欄桿,視線一偏,看到了站在院子里的媽媽。視線相對的一剎那,烽煙乍起,我們像是戰(zhàn)鼓未起之前靜止在戰(zhàn)場兩端的將士,沉默的硝煙彌漫,而我,不知是繼續(xù)往上爬還是乖乖地從正門走進(jìn)去。
忘了最后是怎么回的家,只記得挨了打,安分了很長一段時間。
2
小時候挨媽媽打的次數(shù)倒也不多,我膽子小,許多不安分的舉動一遇到媽媽的眼神就繳械投降了。真的做錯事挨了媽媽的打,哪怕哭成淚人也會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直到媽媽打停為止。
后來和好友Y聊到挨打的事情,她說,小時候她爸媽一作勢要打她,她就會滾到床底下去,床底下空間有限,爸媽夠不著,嚇?biāo)粫阂簿妥髁T。“我有一次躲著躲著還睡著了呢?!彼f完后,我和她笑作一團(tuán)。
依稀還能記得六七歲的時候,我和鄰居家大兩歲的表姐到家不遠(yuǎn)處的海邊游泳,實際上不會游泳,只是在最靠近沙灘的淺水處撲騰,倒也像模像樣地脫得只剩內(nèi)褲。后來媽媽尋到了海邊,到家后在院子里的水井旁,拿著細(xì)瘦的竹竿就往我的小腿上甩。當(dāng)時身子剛被鹽水泡過,竹竿一下去就泛起一道紅痕。疼得忍不住哭,淚眼迷蒙時看著那一下下?lián)P起的竹竿滿是害怕,又因疼痛升起委屈,在媽媽一聲聲“還敢哭?”的呵斥中哭到失聲,不敢躲開。
后來阿姨抱走了我,和外婆說起,媽媽打我時也噙著淚,埋怨我怎么挨打從來不躲。那天晚上,我的小腿起了兩三條長長的血痕,媽媽無聲地幫我抹上藥膏,清涼,而后漫過一陣陣疼痛。
我記得很清楚,那個傍晚,淚水像海水一樣咸澀。
以及,媽媽真的好兇哦!
3
可是,越長大,越覺得媽媽溫柔。
我自初中起開始住校,養(yǎng)成一兩天給媽媽打電話的習(xí)慣。印象中媽媽一直是寡言的人,也不善安慰,日常的講述往往只需一兩分鐘的時間,這樣的對話,像家門前的潮汐,只是往復(fù)。偶爾我因成績出現(xiàn)情緒上的波動,電話那頭的媽媽也只是聽著,淡淡地安慰幾句。
中考第一天的中午,考完數(shù)學(xué),我覺得自己考砸了,在電話里哭得一塌糊涂。電話那頭的媽媽,一句一句地聽著,說著,直到我止住了淚。
我記不太清媽媽說了什么,但大致可以猜到,從來不會用漂亮話來阻止我往壞的結(jié)果設(shè)想的她,也許會順著我的話,在電話那頭輕輕嘆氣,“考砸了也沒辦法啊。”
“沒辦法啊?!?/p>
媽媽一直是這樣的。
幾年后高考結(jié)束的隔天早上,爸媽開車來接我,和我的一堆行李。熬夜到凌晨三點的我上車后癱在車后座,路上坐起身來和爸媽細(xì)細(xì)分析我看過高考答案之后給自己的估分,“哎呀反正就那樣吧!感覺挺險的?!闭f完話后再次用力往后一躺,身體觸碰到座椅,微微反彈后又往旁邊傾斜,我也不理,只兩腳伸直抵著正副駕椅的背后,名副其實的一攤?cè)饽唷?/p>
媽媽沒數(shù)落我的姿勢,甚至帶著點笑意,“考完了就好,考得不好也沒辦法啊,”她頓了頓,“午飯想吃什么?”
像我心頭的所有大石,落地之后都是可以在上面攤開桌布吃飯的。
落不落,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所以,“沒辦法啊”,這句壓根沒什么安慰性質(zhì)的話,反而是我最受用的安慰。也許只是因為它是從媽媽嘴里說出來的。這是件很難說清楚的事情,但應(yīng)該有許多人和我一樣,在年久月深的相處之中,和自己的媽媽生成一套自己的相處模式,哪怕在別人眼中看來有多么怪異。她說的每句“沒辦法啊”,都使我確信,這件事情搞糟了也沒事。
就像今晚,一個人吃晚飯的時候給她打電話,抱怨最近事情很多,稿子也寫不好?!案遄拥酶哪且矝]辦法啊。”媽媽又開始問我晚飯吃什么,擔(dān)心我不吃正餐。
有那么一瞬間,覺得鼻子酸澀。
4
而據(jù)說中考第二天,我考完英語回宿舍時,聽說剛剛我爸媽捧著一束花在考場門口等我,但是等錯了門。
在一切話語背后,是很深的溫柔,又很笨拙。
5
不知道是因為家住得離海太近,還是因為小時候那次挨打,對于海水的咸澀味一直很熟悉。每每和媽媽通電話,仍舊是往復(fù)無意義的日常,但偶爾眼眶嘗到的咸澀味,像海水一樣。
媽媽的溫柔,也像海水一樣。
是我還無法表達(dá)的,但愿意被深卷其中。
編輯/張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