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春節(jié)過后,十歲的我和姐姐踏上了開往北京的火車。
擁擠的火車上,我一直鼓搗著姐姐那個屏幕碎掉的紅色Mp3。我和姐姐對面是一對城里的母女,媽媽舉止素雅端莊,女兒長得可愛漂亮。她們帶了很多吃的,大多數(shù)我只在電視廣告里見過。那時候正是張韶涵大紅大紫的年頭兒,耳機播放著“神秘北極圈,阿拉斯加的山巔……”我小聲地跟著她唱,對面的女孩兒微微皺眉。
“你們家是哪兒的?”女人一邊開一罐八寶粥一邊問姐姐。
“黃泥河鎮(zhèn)?!苯憬愀嬖V她。
“黃泥河鎮(zhèn)?”女人輕輕搖頭。
“那個蓋子里有勺。”我跟女人說。
姐姐沖著女人笑了笑,女人也沖著姐姐笑了笑。過了一會兒,姐姐嘴貼在我耳朵上說:“你少說話。”
那時我還不懂姐姐的意思,跟姐姐說:“怎么了?”
姐姐說:“就你知道蓋子里有勺?”
我說:“我知道的多著呢,我看我班同學吃過八寶粥?!?/p>
[2]
第二天,約摸中午,火車抵達終點站北京。二十來個小時的春運火車讓人身心俱疲。姐姐一手牽著我一手拉著皮箱走出人潮洶涌的北京站。
北京的天氣比家里暖和,地面上的積雪已開始融化,千萬人踏過之后,地面泥濘骯臟。
地鐵、公交加步行,費盡周折地來到姐姐的住處——十八里店。這里是外來打工者的天地,房屋錯落破敗,隨處都堆著垃圾,街邊小吃店的玻璃漬滿油污。一通走迷宮一樣的穿梭,我和姐姐來到了她的出租屋門前,姐姐從包里翻出鑰匙,然后打開門。幾乎轉(zhuǎn)不開身的屋子里塞滿了各種生活物品,一張床、一臺黑白電視機、一個煤氣灶、一個塑料衣柜……
當時的我只覺得姐姐住的地方太破,沒覺得她可憐。在小屋子里干坐了一會兒,我就想家了。
[3]
姐姐在春節(jié)前失業(yè)了,回到北京的小出租屋后,她只知道窩在床上看偶像劇,每天幾乎只有黃昏的時候才去菜市場轉(zhuǎn)上一圈兒。我站在巷子的某個角落里,看對門的小孩兒們做游戲,他們說的全是我聽不懂的方言,我不好意思上前請求加入。隔壁修車的小伙子斜靠在墻上玩遙控汽車,他叼著根煙,一直咧著嘴邪笑,我也想玩,可是根本不敢跟他說。
我一鼓勁,走出小巷,一個人在街上流浪。
現(xiàn)在我依然記得那條街,天南海北的人、廉價的五花八門的小吃、熱氣騰騰的蒸籠和缺胳膊少腿兒的流浪貓狗,塞滿了整條灰色的街。十歲的我,第一次看到蜂窩煤,第一次看到衣衫露絮的乞丐,第一次看到那么多流浪的貓和狗。
十歲的我,第一次知道孤獨的滋味。
[4]
我心驚膽戰(zhàn)地在一戶人家門前偷了幾塊地瓜干之后,撒腿就跑。臟得快要變成黑狗的白哈巴狗跟在我身后,我們一起跑了好遠好遠。我左右看看,確定附近沒人后,把地瓜干扔在地上。小白狗張開嘴巴,幾乎瞬間消滅。不知道它有多久沒有吃到這么好吃的東西了?,F(xiàn)在,我不知道那時我偷地瓜干到底是出于同情流浪狗,還是小孩子本能地調(diào)皮使壞。
小白狗用一只眼睛眼淚汪汪地看著我,意思是“你還有沒有了”。我給它看了看我的雙手,然后聳聳肩,意思是“沒有了”。小狗不甘心地看著我,尾巴搖來搖去。
“小白,再見。”說完,我就抬腳走人了。
小白沒有跟著我,它朝著相反的方向走遠,不知道要去哪里。
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擔驚受怕,我害怕曬地瓜干的那家人找上門來。有時候我也會想,那只小狗現(xiàn)在怎么樣了,以后我還會不會遇到它?
[5]
姐姐依舊只呆在出租屋里看電視,不帶我出去玩。我膽子越發(fā)大,一個人走出居民區(qū),沿著馬路從十八里店北橋走到十八里店南橋,好像并沒有什么理由,就是單純地想走走。
其實那是很長的一段路程,途中我也有擔心,擔心會不會迷路、會不會被拐走、會不會被車撞……
但是后來我還是安然無恙地回到了姐姐的出租屋,我跟姐姐說:“我一個人去十八里店南橋了?!蔽彝私憬阏f了什么,只是記得當時她心情不好,陰著臉。
那天晚飯過后,我弄碎了一張光盤,被姐姐打了一頓。我躺在床上哭,聲都不敢出。小時候,我最怕的就是姐姐。過了很久,姐姐的男朋友來了,拿了一枝玫瑰花和兩支冰淇淋。姐姐沒搭理他,給我穿上衣服領(lǐng)著我出了門。
我說:“姐,我們?nèi)ツ???/p>
姐姐說:“不去哪,閑溜達?!彼蜷_自行車的鎖,把我抱上自行車的前杠,一路騎去了很遠的地方。
北京的冬夜,看不到星辰,但處處是燈火。
姐姐問:“冷嗎?”
我說:“不冷?!?/p>
姐姐說:“抓緊了啊,我要從這里騎下去,你記得以前咱倆在家玩的‘空中飛人’嗎?”
我說:“記得,那坡比這陡多了?!?/p>
午夜的馬路,一輛破舊的自行車,一對身在他鄉(xiāng)的姐弟,在北京清冷的風里肆無忌憚地飛翔。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原來那一天是情人節(jié)。
[6]
姐姐找到了新的工作,心情好轉(zhuǎn),帶我去了天安門。
猶記得那天風大得讓人睜不開眼,衣服和鞋子上全都是白色的細灰。第一次見到天安門城樓,沒有很興奮,那時候我想,原來語文書也會騙人。之后,姐姐又帶我去西單。姐姐給我買了一雙五十塊錢的旅游鞋,我美得不行。那是我第一次穿旅游鞋,以前在家基本都是穿十五塊錢一雙的綠棉鞋。
離開西單的路上,我看著路邊的烤腸,饞得直咽口水,卻不好意思跟姐姐說想吃。等我們走出離賣烤腸的攤位挺遠的時候,我才鼓起勇氣說:“姐,我想吃烤腸?!?/p>
姐姐把新買的皮箱交給我,說:“你在這看著皮箱,我去買,馬上回來?!?/p>
姐姐往賣烤腸那跑,我站在原地看著她漸漸消失在人群之中。這時候,一個陌生人走過來一把抱住我說:“小朋友,你別動,你鞋上有個東西我?guī)湍銚赶聛?。?/p>
我被他卡著不能轉(zhuǎn)身,他的手在我身后動來動去我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過了一會兒,陌生人走了,姐姐舉著兩根烤腸高高興興地迎面走來。現(xiàn)在我都清晰地記得姐姐那時候的笑。
我一邊吃著烤腸一邊說:“姐,剛剛有個人說我鞋上有東西,然后幫我摳了下去?!?/p>
“可能是口香糖之類的吧,那人還真挺好……咦?皮箱拉鎖怎么開了?”
我說:“不知道啊!”
“完了,我兜子被偷了!”
姐姐為了省事,買完皮箱之后就一起把手提包放了進去。姐姐的手機、身份證和銀行卡都在手提包里。
“你傻?。]告訴你離陌生人遠點嗎?!”姐姐一時喪失理智,指著我鼻子就罵。
我知道那個陌生人是小偷后,嚇得不輕,因為那是我第一次遇到小偷,從前都只是道聽途說。
姐姐意識到自己剛剛的失態(tài),對我說:“別怕,別怕,我這就報警。”
我也忘了過了多久警車才來,只記得很慢。等警車的期間,姐姐一直摸著我的頭說“不怕”。
我和姐姐上了警車,警察叔叔一邊開車一邊問了姐姐很多問題,老家在哪、什么工作、為什么帶我來北京……
警笛響了一路,威風堂堂的樣子。
到了警局,姐姐被叫去錄口供,我在外面的涼椅子上坐著,不知所措。
姐姐出來后,跟我說:“別怕,沒事了?!?/p>
那個警察叔叔說:“你們兩個都餓了吧?跟我去食堂吃點?”
姐姐說:“我不餓,你帶我弟弟去吧。”
我跟著警察叔叔去了食堂,警察叔叔給我打了一碗紅豆粥和一個餅就去和同事一起吃飯了。我坐在食堂的一角,默默地把餅吃完,然后喝了一口粥。
回出租屋的公交車上,姐姐說那個小偷根本抓不到,因為我連他長什么樣子都不知道。
那當初姐姐為什么還要報警呢?人來人往的大街,為什么沒有一個人伸手相助呢?這兩個問題,當時的我百思不得解。
[7]
早上,我醒來的時候,姐姐不在,桌子上留了一張紙條:我去買票,順便辦點事兒。我把門鎖上了,你就在屋里呆著吧。飯在電飯鍋里,碗柜里有咸菜。
我爬下床,推了推門,鎖得死死的。我盛了一碗飯,拿了一瓶“老干媽”,回到床上。吃的時候,一個沒夾穩(wěn),一筷子“老干媽”掉在床單上。為了不讓姐姐發(fā)現(xiàn),我把床單翻了個面兒。
吃完飯,我閑著沒事干,就玩衛(wèi)生紙。一大卷衛(wèi)生紙全扯開來,又卷回去。卷回去之后,我發(fā)現(xiàn)它粗了不少,為了不讓姐姐察覺我玩衛(wèi)生紙,就又給它扯開來,重新卷。卷完后,它又粗了,然后我又給它扯開來……
后來,我實在無聊,就打算給姐姐收拾屋。收拾屋對于十歲的我來說簡直小菜一碟,媽媽說我五歲的時候就會疊衣服了,一疊一大摞,比我自己還高。
疊衣服、整理抽屜、擦桌子、鋪床、洗碗、刷鍋蓋……出租屋里里外外讓我給收拾個遍。
[8]
回家的那天,天依舊灰蒙蒙的。
姐姐的男朋友送我們?nèi)セ疖囌荆覀冏匣疖?,他還在月臺上望著我們。
姐姐神秘兮兮地在布滿霧氣的車窗上寫了一串英文,他看了之后打了打手語就走了。
火車啟動,繁華而又昏沉的北京徐徐后退。我當時想的是,終于要回家了?,F(xiàn)在我會想,當初姐姐為什么要帶我去北京呢?只是當時媽媽的一句“帶你弟弟去見見世面”嗎?
姐姐那時候在北京混得很不好,家里人都還不知道,我回去也沒有跟他們說。
我一個人在寂寥的馬路上的無助和我去偷地瓜干時的恐慌或許也都永遠深埋在我的心底,成為我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吧?也許,我的第一次旅行,早在十歲就經(jīng)歷了吧?
現(xiàn)在,姐姐在北京混得還不錯,在一家大公司當個小經(jīng)理,住鳥巢旁邊的公寓。她把媽媽接過去貓冬,把我叫過去度暑假,但是她卻把自己所有經(jīng)歷過的苦藏在心里。
北京往事,隨風飄去,卻又時?;厥幬倚摹?/p>
此文獻給我的漂亮老姐
你的帥氣老弟:駱陽
編輯/廣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