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曉薇
她把所有人都給得罪了。
她一個人拖著行李,掏鑰匙,開門。大鐵門“刺啦”劃過水泥路,騰起一片灰塵。
“死鬼!在家也不知道掃院子,就知道喝酒!整天對著破報紙呱啦啦,呱啦啦,誰理你!”
她在空曠的院子里邊罵邊搬行李。走進(jìn)內(nèi)屋,把行李往墻角一踢。她找出錢包,數(shù)了數(shù)錢又塞回去:“誰稀罕你們這點錢!”
錢包她舍不得摔,那是她外孫女送她的錢包。前幾年流行“手機包”的時候外孫女買了一個,用了幾天就丟掉了,開始往手機上掛各種鏈墜,“手機包”成了累贅就進(jìn)了垃圾桶。她看見這個手機包的要價是她做工一天的薪水,就撿起來問外孫女能不能給她,外孫女點點頭,馬尾辮一晃一晃的。
錢包里有兒子早上給她的4000塊錢。
誰都不知道,她雖然貪財,但她最討厭也最怕孩子給她錢。給錢就是趕她走,他們給得越多表示希望她過更久再來。孩子們嫌她。
她有些傷心,又有些生氣。
她覺得有點餓了。她想起她送兒子,送孫子上大學(xué)時,總會做點馓子臨上車前塞給他們。
她來到廚房。老伴洗得油膩膩的碗還橫七豎八地躺在水槽邊,等著她重洗一遍。
她又來氣了。
她不明白為什么兒子每次看她洗碗時一定要擠那瓶黏糊糊的“白貓”?!鞍棕垺笔呛寐?,但是她沖好多遍都沖不掉。她想,沖少了沖不掉,沖多了浪費水,那不是折騰錢么。她每天洗碗都在糾結(jié)中,趁兒子兒媳不在就不用“白貓”。在兒子家的時候,她會邊洗碗邊用眼睛瞟著正在看電視的兒子兒媳,見他們沒往這邊看就低下頭加快洗手中的碗,她洗碗像在做賊。
有一次她洗得太快,油沒洗凈。第二天飯前兒媳拿碗時摸到一手油,大驚小怪地叫說沒洗干凈。從那天起,每次洗好碗,兒媳都要再用開水燙一遍。她看在眼里堵在心里,覺得自己沒用。漸漸地,兒媳接替她每頓飯后洗碗。漸漸地,她閑下來沒什么事可干了。
她把每天的大部分時間用來嘮叨。
兒子嫌她煩,總是把自己關(guān)進(jìn)房間,把她一個人留在客廳。
漸漸地,她把一天大部分時間用來嘆氣。
兒媳邊洗碗邊皺眉頭:“媽,您老嘆氣,多不吉利。家里不能有嘆氣聲?!?/p>
漸漸地,她把一天大部分時間用來睡覺。
白天睡多了,晚上睡不著。她晚上經(jīng)常起夜,木地板總是“咯吱”響。她聽見兒子在房間里不耐煩地翻身,把被子弄得“沙沙”響。
漸漸地,她把一天大部分時間用來發(fā)呆。她不識字,不會看書看報。她盤著腿,摳著發(fā)黃的腳趾。當(dāng)兒媳把垃圾桶輕輕放在她腳邊時,她覺得,她該走了。
她讓兒子把她送上大巴。她拍拍兒子的手:“晚上讓你姐給我打個電話?!?/p>
就在這時電話響了。她放下抹布,趕忙去接。她剛“喂”了一聲,就聽見女兒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聲音。
“喂,媽,你到家了?我就打電話問一下。我給弟轉(zhuǎn)了2000塊錢,他一起給你了吧?我還要加班,先掛了。”
“嘟”聲在她沖出口的“你個沒良心的”聲音之前響起。她耳邊還回蕩著電話那頭“噼里啪啦”的鍵盤聲。
誰都不知道她等一個電話要等多久。她自己不會打電話,老伴今天剛走,去小女兒家住幾天。她只能等孩子打過來。她要等三十多個晚上才能接到一個電話。
回到廚房,給自己做了點面餅子。前段時間和兒媳吵架,和兒子冷戰(zhàn),她幾乎沒好好吃東西。
“養(yǎng)這么大,都白養(yǎng)了!嫌我干活不干凈,靠著我的時候怎么不嫌我!”
她用力地揉著面,把氣都發(fā)泄到砧板上白乎乎的一團面上。
“還趕我走,給我錢,當(dāng)我是要飯的……”
她把這些天的氣都發(fā)泄出來,罵罵咧咧地?fù){面、燒水。
她知道自己脾氣不好,她罵著罵著就哭了。唾沫星子和眼淚一起掉進(jìn)鍋里。
她滿嘴罵著臟話,從兒媳到老伴的祖宗十八代都罵遍了。她的唾沫星子橫飛,眼淚卻在溝壑縱橫的臉上糊了一臉。她年輕時是村花,一字不識就嫁給了身為黨員的老伴。但是身邊一圈人都說她脾氣壞,她也常生氣罵人,衰老的速度快得讓她難以置信。
她把面餅子從砧板上倒進(jìn)鍋里,把砧板“啪”的一聲丟回桌上。打開碗柜找碗,把餐具弄得“哐啷啷”響。她低著頭,騰出一只手往臉上一抹。
她在孩子家里是不敢這樣發(fā)泄的。誰都不知道,有很多時候,她是在和自己生氣。因為她太悶了。
但是她也有崩潰的時候。
她越哭越厲害,把面餅子盛到碗里,湯水灑到了外面,鍋鏟燙到了手指。
忽然,她把碗用力往地上一摔。
她曾經(jīng)想和兒子好好聊聊天,曾經(jīng)想改改和老伴相處的方式,曾經(jīng)想換種溫柔的性格。
但是現(xiàn)在,她想把櫥柜里的剪刀干凈利落地插進(jìn)自己的心臟。
四分五裂的破碎聲驚動了老黃狗,它“汪汪”叫起來。
她這才想起,家里除了她,還有一條生命。
她沒有像往常一樣丟過去一塊磚頭或一塊炭。她又盛了碗面餅子,放在狗窩前。
有人在敲門。她抹干凈臉,走過去開門。
門外是鄰居一張欠罵的臉——至少她覺得欠罵。
鄰居笑嘻嘻地問:“又聽見摔盤子的聲音了,又吵架了?不是我說,你真該改改你那火暴脾氣……”
“要你個老不死的來管!”她“哐當(dāng)”關(guān)上鐵門,插上鎖,任憑鄰居拍著門大聲叫罵,罵聲穿過鄉(xiāng)間的燈火。反正村里人說她愛吵架脾氣壞,一圈人都得罪過了。
她從來沒覺得這么安靜過。她走到狗窩前,蹲下來,看著狗吃著面餅子,搖著它的尾巴。
這尾巴可比電話線軟和多了,她想。
微點評
本文關(guān)注的是老人的精神生活和精神贍養(yǎng)問題,有較強的現(xiàn)實意義。作者筆下的這位老人,自己曾經(jīng)是“村花”,老伴是老“黨員”,有兒有女,兒子、孫子都是大學(xué)生,按照傳統(tǒng)的觀念,老人也應(yīng)該說是家庭圓滿了,可老人卻生活在寂寞中。這其中有代際之間的矛盾,有城鄉(xiāng)文化上的差異??少F的是,作者沒有簡單地把老人寂寞的原因歸在子女和社會身上,對老人自身的“脾氣壞”也沒有回避,這不但豐富了人物形象,也將問題反映得更真實,更深刻。本文心理描寫和細(xì)節(jié)描寫較為成功,結(jié)尾有余韻,有深意。
(指導(dǎo)老師:梁國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