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大學評鑒看兩岸高教面臨的挑戰(zhàn)兼論全球時代華人教育模式

[臺灣]周祝瑛

一、前 言

近年來，高等教育中的“全球化”與“本土化”議題備受矚目[1]。隨著大陸經濟與政治實力的崛起，加上具有華人背景的學生在各種國際學生評估（如PISA）中成績優(yōu)異，愈來愈多的人開始關注教育與大陸日漸興起的關聯[2]。根據臺灣大學黃俊杰教授的說法，傳統(tǒng)文化中儒家教育的結構性基礎包括：以父子關系為主軸的社會結構，其具有連續(xù)性（continuity）、包容性（inclusiveness）、無性性（asexuality）與權威性（authoritarianism）等特征；通過考試制度與官僚制度相結合，形成超穩(wěn)定社會。長期致力于研究全球華人心理學的黃光國教授，在《儒家思想與東亞現代化》一書中提出近年來東亞社會經濟發(fā)展的三大因素：政治及法律、經濟及地理、社會及文化，其中以社會及文化因素最為基本。而東亞國家取得的經濟成就乃是良好的政策與社會文化因素互動后，克服不利的經濟及地理因素所達到的。儒家文化圈具有以下社會特質，間接促進當地高度的經濟成長與社會發(fā)展[3]。第一，高成就動機的群體主義。儒家文化強調人際關系，尤其對其所屬社會群體需有強烈認同感與行為成就動機，且認為群體的目標和需求應放在個人之上。第二，強調實用導向的教育功能。“儒家文化圈”的各國皆十分重視教育，在學習過程中強調積極求取問學的態(tài)度，雖然個人資質不同，但通過努力可充實自我，即可克服先天之不足。此外，儒家求學的目的在于身體力行，在于應用所學改善社會。因此，上述各國普遍教育水平高、文盲率低。第三，重視維持社會秩序的人倫關系。儒家強調“以和為貴”的中庸思想，重視人與人之間相互依存的和諧關系，凡事避免“過”與“不及”，以穩(wěn)定社會秩序。

總之，儒家內涵溫和的倫理規(guī)范所維系的大環(huán)境秩序，對穩(wěn)定社會結構頗有貢獻，也影響后世教育思想。不過，孔子并未涉及新知識等課題。

為此，筆者及學者錫東岳等人希望通過多位國際學者的協(xié)力編纂合作，以各自視角觀覽當地教育文化，經由各地華人世界與社群對于教育理念與學校實務等的探究，分析華人圈中是否有共同或差異之處，是否可以歸納出相關的理論模式，用來解釋華人教育如何能在全球化競爭激烈化中獨樹一幟， 并藉由身處不同的地理環(huán)境，透過各自局內人與局外人的視角，找出世界各地區(qū)華人教育的異同及優(yōu)缺點。由上述作者所著并于近期出版的《全球化時代中華人的教育模式》一書發(fā)現，全球各地華人的教育模式并不局限于單一模式，而是包含三項特征：華人教育模式隨著時代變化而持續(xù)變動；在近代教育模式的建置與轉變過程中，融合了中國儒家與德國、法國、日本、美國、蘇聯等國的教育經驗，可謂具有融合東西教育的特色；隨著華人的全球遷徙與移民，各種不同社會情境衍生出符合不同社會需求的樣態(tài)[4]。在這樣多層次的發(fā)展下，華人吸收了東西文化的精髓，在世界各地生存和立足。

二、華人高教中學術自我殖民的危機

全球華人基礎教育階段成績出色，究其原因不外乎以下幾個因素：傳統(tǒng)文化與家庭重視教育、以考試制度選拔人才、教師地位較高，以及重視教育及升學考試的社會氛圍等[5]。然而在高等教育的發(fā)展方面，相關研究發(fā)現，雖然許多研究顯示中國的高教模式仿佛是一個融合西方典范與儒家傳統(tǒng)價值的混合體，但其實更多地受到了政治的影響[6]。尤其是高等教育發(fā)展的不同階段，政策舉措不同。作者進而通過對于中國高等教育模式發(fā)展歷程中的哲學多樣性、意識形態(tài)以及經濟發(fā)展需求的分析，區(qū)別中國與西方世界高等教育模式的不同。例如，從1900年開始，中國的高等教育主要是在全體大規(guī)模的動員之下，希望快速超英趕美，建立強大中國的背景下發(fā)展起來的。因此，在高等教育結構的建置方面，通常無法置外于整個中國社會政治、經濟巨變的情況。這樣的高等教育模式與西方長期有學者聚集探討哲學理論、大學研究等逐漸生成的高等教育模式有所不同。[7]

在高等教育如何擺脫西方殖民與全盤移植誤區(qū)的討論方面，學者黃光國通過進一步研究，指出兩岸當前學術界中充斥著自我殖民的現象[8]。自1919年五四運動以后，中國出現追隨“德先生”（民主）、“賽先生”（科學）的現象，全盤反對傳統(tǒng)思想。在這種科學至上的形態(tài)下，中國的學術傳統(tǒng)致力于借用和仿效西方的研究、理論與模式，忽略了西方國家在建立科學理論過程中所寄存的科學哲學知識論等基礎，造成后來的華人學術研究缺少真正對于學術理論建構的創(chuàng)新。即使到了今日，國內外很多華人學者的研究仍傾向于效仿西方模式，缺乏實質的學術貢獻。[9]

如同上述觀點[10]，大陸改革開放之后，其高等教育如何通過調整和改革去迎接新世紀的挑戰(zhàn)？為此，黃光國教授提出，通過本土社會科學的建構，再造與復興中華文化，進一步呼吁通過參照西方學術倫理等精髓，建立具有華人文化傳統(tǒng)與符合社會真實情境脈絡（social contextualization）需求的本土人文與社會科學模式，以避免兩岸高等教育的發(fā)展出現高等教育全盤西化的現象。[11]

三、SSCI癥候群：兩岸學術研究異化問題

隨著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來臺灣高等教育規(guī)模的擴張，如何維持高教的質量，已成為社會各界關注的焦點。隨著2003年上海交通大學發(fā)布“世界大學學術排名”（ARWU），以論文引用率、獲得諾貝爾獎與菲爾茲獎的教授與畢業(yè)校友數目、《自然》期刊與《科學》期刊論文數目、SCI和SSCI論文數目等學術數據為排名依據；2004年英國《泰晤士高等教育》與QS合作推出世界大學排名（THE-QS）之后，各國的大學進入了一個全球性的排行競賽。在追求世界一流的全球化標準下，各國大學學術的評量指標逐漸被量化成諸如學科領域被引用的次數、《科學》及《自然》中發(fā)表的文章比例，以及在SSCI、SCI、 A&HCI等引文索引數據庫發(fā)表的文章數等指標。

尤其隨著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來臺灣高等教育的急劇擴張，出現發(fā)展質量失衡、教育資源排擠、階級復制日趨明顯等后遺癥。為了解決上述問題，教育主管部門通過修訂“《大學法》”等法規(guī)，試圖從大學財務、國際化、評鑒標準化等制度層面，解決高等教育問題。2005年，為了提高臺灣高等教育國際競爭力與影響力，臺灣接連提出《獎勵大學教學卓越計劃》《邁向頂尖大學計劃》，并通過新一批大學評鑒制度，大量引進各種“量化指標”，作為大學質量與績效的監(jiān)督與經費補助的依據。尤其大學發(fā)展經費與教授等各種學術專題補助必須將在如SCI、SSCI、A&HCI、TSSCI等期刊數據庫發(fā)表的論文數量，以及國際期刊發(fā)表質量與被引用次數（impact factor）作為學術研究的評量標準。這些評量標準造成了臺灣學術界以國際期刊論文發(fā)表為主的研究取向，中文發(fā)表形式漸不受重視；研究議題也盡量符合國際期刊或投稿期刊與主編的要求，而非本土所關注的議題；研究出版形式出現重期刊論文而輕專著、“發(fā)表篇數勝于一切”等情況[12]。因上述期刊以英語類居多，于是許多研究論文以英語形式發(fā)表。

然而，上述各項以追求大學卓越發(fā)展為目標的背后，充滿了以量化評鑒指標為評鑒教師學術表現依據的迷思，不僅忽略了文理領域不同的特性、各學科間的差異，同時加劇了校際間、各學院，甚至各科系間不公平的競爭。[13]

目前，臺灣的大學學術評鑒與各種獎勵措施包括教授的各種彈性薪資經常出現文理不分的情況，以及只重每位教師在SCI、SSCI、A&HCI、TSSCI 等期刊數據庫發(fā)表的論文篇數、智慧財產權、技術轉移證明等。以此來評定大學的好壞容易造成以下結果[14]：鼓勵以英語發(fā)表論文，其他語系包括以中文發(fā)表的期刊論文或專著不再具優(yōu)勢；為了提高投稿的錄取率，國際議題成為研究主流，本土議題相對不被重視；投稿對象以國外的英語期刊為主，政府與大學獎勵著重刊載篇數的多寡而非文章的質量；形成以量化為指標的評鑒機制，加大文理在出版量與資源分配方面的差距；即使是臺灣的TSSCI 等期刊，也因為臺灣審查委員專業(yè)領域狹小、評審委員的人數普遍不足（review and selection pool），加上臺灣學術中錯綜復雜的師徒校友網絡，以及華人社會中特殊的人際關系等影響，依然難以杜絕臺灣學術派系林立、編輯群偏好不一等因素，難以真正達到公正、專業(yè)等標準。

上述發(fā)展引發(fā)許多人質疑所謂的全球學術標準，若以在國際期刊數據庫所發(fā)表的論文數量作為評鑒標準，是否能真正提升整體學術質量？另外，由于文理學科研究典范與發(fā)表形式等方面存在差異，理工科的學術社群大多支持這項新的評鑒指標，相反，以人文社會學科為主領域的大學則備受打擊，并對此感到隱憂。尤其在2003年10月，臺灣各大媒體競相報導教育主管部門所公布的國際學術論文排名中，以臺灣政治大學為首的人文社會學科型大學遠遠落后于其他理工大學，這種向理工與期刊論文傾斜的政策，持續(xù)對臺灣人文社會學科的發(fā)展產生重大影響。

同樣，大陸高等教育也存在類似問題。1949年之前，大陸學者主要學習美國和歐洲國家分散和缺乏系統(tǒng)性的理論研究。1949-1979年，從蘇聯片面學習蘇式論述。1979年以后，急切吸收與仿效西方理論，但在融會貫通的全盤理解與選擇性借用方面有所不足，在人文與社會科學的學術研究上缺少創(chuàng)新理論的建構及對外國理論質疑與批判反思。此外，近年來大陸高等教育政策深受世界大學排行榜的影響，許多“211”與“ 985”重點大學也紛紛進行管理體制改革，重視SCI或SSCI出版物等評估系統(tǒng)，形成上述與臺灣類似的研究困境，出現了與本土社會問題隔閡等現象。許多研究問題雖然是從本地社會現實出發(fā)，但研究結果不能解決本身的社會問題。[15]

臺灣和大陸的高等教育體制、發(fā)展階段與類型也許各有不同，但兩者在學術領域面臨的問題，顯然大同小異。學者李軍[16]、蔣凱等的研究指出，大陸高等教育引用上述論文出版作為學術指標都對高等教育研究取向與學術氛圍產生了重要影響，尤其對于人文社會領域產生的不利影響更加顯著。這使得學術界人士的專業(yè)文化（professional culture）、學科文化（disciplinary culture）和組織文化（organizational culture）都出現了問題。

四、結 語

1956年，英國科學與小說家史諾（C. P. Snow）在《兩種文化》（The Two Cultures）一書中，陳述長久以來劍橋大學、牛津大學等傳統(tǒng)大學“文、理隔閡”的問題，如當時這些著名大學教授仍維持著正式禮服、集體用餐的傳統(tǒng)，席間出現文、理教授座位涇渭分明，只談各自話題，彼此間毫無交集的情形。為此，史諾提出“兩種文化”概念，認為應加強文、理兩個領域的溝通與交流，尊重各自領域的特性，允許雙方不同的專業(yè)分工與想法。[17]

直到今日，史諾提出的兩種文化的隔閡依然存在于臺灣社會，即臺灣大學中的文、理科系依舊涇渭分明，尤其是理工領域享有越來越多的資源與發(fā)言權。例如，在各種獎勵補助方面，這些學科一方面占有配合甚至開創(chuàng)地方建設與經濟發(fā)展的優(yōu)勢，可以通過許多名義申請到各種儀器設備等資源，另一方面享有“科學無國界”的特色，容易以外文（如英文）與計量形式進行發(fā)表。尤其近年來，東亞地區(qū)的大學，包括臺灣與大陸的大學，受到全球化、市場化、標準化三方面影響，大量采用所謂科學化計量指標，代表學界的效能與生產力。

由于人文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兩者所存在的懸殊差異，在學術評鑒上，應有不同的考量，主管單位更不宜套用統(tǒng)一的自然科學的標準。尤其兩岸的人文社會領域界長期受到西方學術殖民的影響，當前以英文發(fā)表學術論文的評鑒取向，往往背離了華人文化傳統(tǒng)與特定社會情境的需求。在全球化的沖擊下，人文社會科學尤應從本國社會與國情為研究背景，不應局限于歐美國家的價值觀，而忽略華人教育所特有的優(yōu)勢與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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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周祝瑛、吳榕峰、胡?；?SSCI下的人文社會領域學術評鑒：以“國立政治大學”為例[J].比較教育研究，2011（70）：33-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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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Li， J. The Chinese University 3.0 in a Global Age：History，Modernity，and Future[A]//C.P. Chou， J. Spangler（eds.）.Chinese Education Models in a Global Age[M]. Singapore：Springer，2016：15-35.

[17]Snow， C.P.The Two Cultures[M].U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3.

編輯 吳婷 校對 許方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