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律賓失控的緝毒戰(zhàn)“老板”、“人民戰(zhàn)爭”，總統(tǒng)的敵人

張珺

7月26日凌晨，雷斯提圖特·卡斯特羅死在了菲律賓首都馬尼拉的街頭。

當晚11點左右，他曾收到一條匿名短信，讓他來到馬尼拉市，麥克阿瑟公路旁的一個拐角處。

幾小時之前，菲律賓的新總統(tǒng)，71歲的羅德里戈·杜特爾特，做了他當選以來的首次國情咨文演講。演講中，他重申了當選時的誓言——“緝毒戰(zhàn)爭不會停止，直到最后一個大毒梟倒下，最后一個毒販或是投降、或是坐牢、亦或深埋地下。”

而46歲的卡斯特羅，既不是一個毒梟，也不是一個毒販。他甚至從來沒有為自己買過Shabu——當?shù)貙Χ酒钒卜撬幕饍r31美元一克。不過卡斯特羅確曾替他的朋友買過毒品，“他總是很難對他的朋友說不?！彼钠拮诱f，而他得到的也只不過是這些“朋友”的一聲謝謝，或是表達謝意的一個對拳。

7月23日.一個女人在她死去的丈夫身邊放聲痛哭.她的丈夫在她眼前被一位騎著摩托車的殺手射殺

據(jù)他的表弟稱，卡斯特羅曾經(jīng)告訴他們，他以后不再幫別人買藥，這是最后一次。

確實是最后一次。那天，一枚子彈打在卡斯特羅的后腦，他成為兩個月來被射殺的近2000名菲律賓人之一，其中最小的只有五歲。

8月22日，菲律賓國家警察局最高長官羅納德·德拉·羅沙在參議院聽證會上說，自總統(tǒng)杜特爾特上任，緝毒戰(zhàn)爭開始七周以來，共712人被警察處決，1067人死在了“義務警員”手中。盡管他稱涉及“義務警員”的死亡案件仍在調(diào)查中，但在念出這些數(shù)字時，這位最高長官的語氣里仍然帶著些許自豪。

并沒有人感到驚訝，這正是杜特爾特承諾的。

“你們?nèi)绻遗龆酒?，王八蛋，我真的會殺了你們?！备傔x時，他宣布。

“如果你認識癮君子，殺了他們，讓他們的父母自己來會很痛苦?！碑斶x后，他說。

8月31日。馬尼拉東部的教堂里。市民為在緝毒戰(zhàn)爭中無辜被殺的受害者舉行悼念活動

“做你該做的，如果在這個過程中你殺了1000人，我保護你。”7月1日，正式就職后的第二天，他告訴警察。

于是，一場全民緝毒戰(zhàn)爭開始了。

“那一定是他被暗殺的原因”

收音機突然響了一下。

攝影師艾斯卡多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馬尼拉的594兆赫電臺將發(fā)布報告，他會和其他四個攝影記者，擠進一輛皮卡車里，穿過馬尼拉的貧民窟，到達某些黑暗的小巷。那里，尸體還躺在街上。

尸體的手會被綁上，臉上會裹著膠布，鮮血會從他們被擊中的頭顱和胸膛中汩汩涌出。

自6月30日菲律賓總統(tǒng)杜特爾特宣誓就職以來，這一幕每天都在馬尼拉上演——通常一天兩次，有時更多。

只是，這場反毒品戰(zhàn)爭的戰(zhàn)場基本上局限在菲律賓最窮的區(qū)域。據(jù)當?shù)孛襟w報道，喪生的絕大多數(shù)不是有名的毒梟，而幾乎全為司機、臨時工或失業(yè)者。其中，一半以上的人死在了“義務警員”——多為摩托車槍手手中。

然而這仍然是一場廣受民眾支持的戰(zhàn)爭。非法毒品，尤其是“Shabu”，在過去十年來一直在菲律賓流行，部分原因是它能讓勞工工作更長時間。在馬尼拉附近的貧民窟湯都區(qū)，多數(shù)居民都對新總統(tǒng)鐵腕掃毒表示贊賞。7月，據(jù)民意調(diào)查組織調(diào)查結果稱，杜特爾特擁有高達91%的支持率。

但也有些人擔心，緝毒戰(zhàn)爭正在失控，眾多平民無辜喪命。

是夜，馬尼拉街道里的一聲尖叫劃破寂靜的陰霾，廣播響起。艾斯卡多，這位有些禿頂、視力敏銳的自由攝影師，和同行們拿起設備，跳進黑夜，沖到雨中。他們從喝醉的青少年、孱弱的流浪漢和喪家之犬身邊匆匆穿過。

盡管看多了死亡，艾斯卡多還是被眼前的一幕震撼了。

一個年輕的女人坐在人行道上，抱著她死去的丈夫的身體，攝像機的光打在她的臉上，“我是毒販”的紙板在他們腳下?！案嬖V我爸爸來這里，”她哭著說，“幫幫我們?！?/p>

“我們都沉默著?！卑箍ǘ嗷貞浀?，“因為這是第一次，我們親身體會到這次緝毒戰(zhàn)爭帶給人們的痛苦?！?/p>

那個女人，名為吉瑪，29歲，懷里抱著的是她的丈夫——36歲的里卡多。

里卡多是一名司機。他有一輛破舊且笨重的拉伸式吉普車，卻是這個國家最受歡迎的公共交通工具。8月6日夜里，他們夫妻二人坐在汽車駕駛艙，在他們身后，一個孤獨的旅客被黑夜的陰影罩住，他們看不清他的臉，吉瑪只記得他穿著一件黑色夾克，帶著一頂黑色帽子。

汽車在馬尼拉的黑夜里疾行，突然，那個男人向駕駛艙開了槍，卻沒打中誰?！拔覜]想到那個安靜的乘客有一把帶著消音器的槍?！奔敾貞浀馈?/p>

這位危險的乘客又連續(xù)射擊了幾次，有兩槍打在里卡多的身上，他倒下了?！拔铱匆娔侨藢屩赶蛭?，我閉上眼睛?！奔斦f，“我心里想著，‘上帝，請照顧我的孩子?！?/p>

此時，令人震驚的是——她的丈夫突然起身，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量，把她從車里推了出去。槍手再次開火，子彈又一次擊中里卡多，立時，他沒了呼吸。

吉瑪不顧一切地沖向她的丈夫，尖叫伴隨著哭聲，那個男人沒有繼續(xù)開槍，只是留下了那個寫著“我是毒販”的紙板。吉瑪緊緊抱著丈夫還有溫度的身體，癱倒在血泊之中。

然而，“里卡多從來沒碰過毒品?！奔斣谠岫Y上對人們解釋，并拿出一個塞滿照片、醫(yī)療記錄和法庭文件的文件夾。她告訴人們，在2015年初，里卡多因涉嫌搶劫在監(jiān)獄里待了19天，受到警察的拷打。在被保釋之后，他起訴警察虐待。

“那一定是他被暗殺的原因。”吉瑪十分堅定。

今年9月，法院將公開審理里卡多的起訴。然而，他再也不能去指控任何人了，他躺在白色的棺材里，臉上涂著厚厚的妝。

“我們有七個孩子?！奔敺畔挛募?，抱起襁褓中的女兒。她身后，孩子擠在一角拋硬幣。

一切變得沉默，除了硬幣清脆的響聲。

而吉瑪抱著丈夫尸體的照片被艾斯卡多和其他攝影師們永遠地記錄下來，發(fā)在了《菲律賓每日問詢報》的頭版。

可是，這張照片并沒有激起群眾對殺手和當局的憤怒，杜特爾特指責報紙作戲，他的支持者稱其為“黃色新聞”，并且認為記者一定是總統(tǒng)的敵人——甚至有可能資助毒梟。

這張照片很快銷聲匿跡，街道上的血污也被雨水或是新一輪的血跡掩蓋。

“我們的老板，是警察”

層出不窮的殺戮還是激起了人們的恐慌。

“我感覺不安全?！?2歲的伊思拉說，“任何時候只要是騎摩托車的人靠近我，或是一個戴著頭盔蒙著臉的人走到我的面前，我總覺得他們要殺了我?！彼聊艘粫?，說，“我一直覺得有人想讓我死?！?/p>

然而，伊思拉只是一名普通的市民。

同樣感到恐慌的還有瑪麗亞，她是一名“義務警員”、行刑隊的一名殺手。

瑪麗亞是一個身材矮小、神情緊張的年輕女子，還帶著一個嬰兒。她和丈夫來自馬尼拉的貧困社區(qū)，在成為職業(yè)殺手之前，他們沒有固定收入。

而當被問到誰對她下令時，瑪麗亞稱，“我們的老板，是警察?！?/p>

瑪麗亞所說的“老板”雖是警察，但同時也是一個毒販?！袄习濉痹?jīng)幫瑪麗亞的丈夫逃出監(jiān)獄，后來讓他去當殺手，殺那些欠老板錢的人。直到一個更具挑戰(zhàn)性的情況出現(xiàn)。

“有一次，他們需要一個女人，我丈夫讓我來做這項工作。”瑪麗亞回憶起兩年前，“我走上前去，對準他的腦袋，開了一槍。”

一槍斃命。

雇兇殺人在菲律賓并不是什么新鮮事，但瑪麗亞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一樣忙碌。

自杜特爾特當選，并敦促市民和警察殺死抵制逮捕的毒販后，瑪麗亞就成為了行刑小隊的一份子。她的小組有三個婦女，相比男人，她們似乎更有價值，因為當女人接近受害者時，不容易引起懷疑。

近日來，瑪麗亞已殺了5個人。但她不明白“老板”為什么要殺掉那些毒販。“因為他本身就是毒販，他很可能在殺那些可能會牽連他的人?！爆旣悂啿孪搿?/p>

在與記者見面時，瑪麗亞和她的丈夫剛被告知他們的安全屋暴露了，兩人個正在匆忙搬家。這一點倒是和那些東躲西藏、怕被抓到的毒販一樣。

每殺一個人，他們的小組就能掙到20000菲律賓比索，約合人民幣3000元左右。這對低收入的菲律賓人是一筆巨款。

這場有爭議的緝毒戰(zhàn)爭帶給瑪麗亞更多資金，但也帶來了更大的風險和擔憂?！拔腋械絻?nèi)疚，時常覺得緊張不安。我擔心那些被我殺死的人的家人找到我。”

她更加擔心的是，她的孩子會怎么想?！拔也幌胱屗麄冎?，他們能活下去是因為我們做殺手賺錢?！比欢?，她的大兒子已經(jīng)開始問她，為什么父母能賺這么多錢。

瑪麗亞還有一個任務待完成，她希望這是最后一次。但她的“老板”曾經(jīng)威脅說，誰要退出這個小組，誰就會成為下一個目標?，旣悂喐杏X沒有出路，她去教堂懺悔，求神父恕罪，但不敢告訴他自己做了什么。

然而當被問到這次緝毒戰(zhàn)爭是否代表正義時，她說，“我們只討論任務如何執(zhí)行，當它完成后就不談論了?！?/p>

但說話時，她使勁地絞住手，閉緊眼睛，看起來像是不敢說出她的想法。

“他們所做的是錯誤的”

很多癮君子和毒販都被立地槍決，而一些被抓捕進警察局的人也難逃厄運。

49歲的雷納托·伯特和28歲的兒子杰皮·伯特一家生活在馬尼拉國際機場附近的一條小巷中，他們八口人住在一個小房間里。

據(jù)警方稱，7月6日晚，警察偶然發(fā)現(xiàn)伯特父子在家附近賭博并實施了逮捕，同時發(fā)現(xiàn)他們涉嫌毒品交易，便把他們帶到警局。

然而警方留存在人權委員會的一份報告中卻顯示，伯特家人和鄰居對此有著不同的說法。他們說，警方在晚上11點30分“闖入”伯特一家的住所，要杰皮把毒品交出來，并開始毆打他。

這不是這家人第一次與警察爭執(zhí)。負責調(diào)查此案的菲律賓人權委員會工作人員格溫多琳·皮門特-吉娜說，警察曾兩次登門，從杰皮那里索要數(shù)百美元的“罰款”。

據(jù)格溫多琳稱，一名警官沖進房間，粗魯?shù)乇鸾芷蓺q的女兒，開始搜她的全身，甚至私處，因為這名警官懷疑她身上藏了毒。

杰皮的妻子卡佐懇求他們停下來，但是他們沒有。直到這項“搜查”結束后，她抱著女兒跑了出去?！拔遗滤麄冊谖液秃⒆用媲皻⒘宋业恼煞??！?/p>

杰皮的父親，雷納托·伯特試圖幫忙，而警察把兩父子帶到了警局。

據(jù)警方稱，進入牢房后，雷納托試圖搶走警察的槍，警察“就向雷納托連開了兩槍”。在這時，警方稱，兒子杰皮搶到了槍，但是在他開火之前，第二個警官擊斃了他。

然而，人權委員會的報告卻證明這是不可能的，嫌疑人無法襲擊警察，也不可能試圖搶奪他們的武器。據(jù)法醫(yī)檢查結論，他們死前一直被利物狠狠毆打。

“杰皮和他父親的身體傷痕累累，杰皮的手臂甚至已經(jīng)被打骨折，這都說明了受害者不可能威脅到警察的生命安全?！备駵囟嗔照f，“父子二人都被射了至少三槍，其中一槍打在雷納托的頭頂，意味著那時他低著頭?！?/p>

“他們所做的是錯誤的?！苯芷さ钠拮涌ㄗ粼诓稍L中說，她承認，她的丈夫和公公是癮君子，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該死?！八麄儾皇谴蠖緱n，也不是組織者。他們只是為了生存而被推向了極端?！?/p>

這兩名開槍的警官因被指控謀殺而停職。在8月17日的講話中，杜特爾特對此作出說明，他說政府愿意接受調(diào)查，他對這場運動負有“完全和唯一的責任”。

然而，他沒有放棄他的目的，他稱許多癮君子“不應該再作為人類活在這個星球上”。

現(xiàn)在，不管是癮君子還是毒販子，他們面前似乎只有三種選擇：自首，居住在數(shù)萬人的監(jiān)獄中，飽受虐待和疾病威脅;被警察抓捕，面臨著就地“正法”的可能;躲藏，隨時有被謀殺的風險。

這將是這場緝毒戰(zhàn)爭的最后結果。

杰皮的妻子卡佐希望總統(tǒng)能對這些人有一些憐憫與同情?！拔蚁敫嬖V總統(tǒng)，”她說，“不是所有涉毒人員都能在一夜之間改變，但沒有人有權結束別人的生命。如果上帝都給人們機會去改變，我們?yōu)槭裁床荒兀俊?/p>

很多人和卡佐一樣，認為“應該給他們第二次機會。他們是人類，不是動物”。

但是杜特爾特并不這樣認為?！拔胰鸛的不在乎，”他說，“我的使命是摧毀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