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磨

我家走過一段漫長的石器時代。比如，擱在豬欄的石槽，舂石膏和蒜汁的石兌窩，支楞木柱的石墩，稱為白虎神的石滾。

我這里想說的，是閑在墻角的石磨。這副手推石磨是我又愛又恨的石器。它系著我家四代女人的命運，也養(yǎng)育了我們四代人。打我記事起，石磨就裝在磨坊里了，好像是我太太的那輩人就裝了吧。石磨的結(jié)構(gòu)和裝配都很簡單。一根吊在廓木上的棕繩子栓在打杵型的磨拐子的把柄上，拐頭插在石磨的木柄上，一副木制的磨架子托著下邊的磨盤。上邊的石塊上有一個進糧食的圓洞，連著石槽的磨心處，下邊磨的中間有叫磨芯的木樁。菱形的磨齒，突兀、有序、整齊地盤在石盤上。糧食進入磨眼后經(jīng)過石槽流入磨心處擠壓，再經(jīng)過磨齒的咀嚼后從中間石縫處吐出。它不燒油，不用電，只要你用力推，它就吞吐自如。

聽奶奶說，她五歲時就會推磨了。一個女人，不僅要懂針線茶飯，要懂待人接物，要懂相夫教子，而且還要會推磨整米，只有這樣才是個合格的媳婦。我奶奶是這樣的好媳婦。我母親也是這樣的好媳婦。母親希望我們幾姊妹將來也能成為這樣的好媳婦。

開始是大姐去磨房接受教育。母親推磨，大姐學(xué)著喂磨。看著磨拐子，拐來拐去的，大姐很害怕，所以喂磨就伸伸縮縮的。母親為此沒少訓(xùn)斥她，甚至還打過她。說實在的，我不喜歡磨房，更是討厭石磨。每次聽到母親在訓(xùn)斥姐姐的時候，我總是恨這個地方。我想，姐姐比我聰明多了，還挨罵。我這么笨，等我將來學(xué)喂磨推磨的時候，肯定會挨更多的罵和打的。不過，嚴師出高徒，后來大姐不僅學(xué)會了喂磨，還學(xué)會了用扒磨條子推磨，進而還學(xué)會了篩米。輪到二姐來學(xué)習(xí)喂磨時，大姐已經(jīng)是很好的師傅了。大姐比母親有耐心，她耐心地教二姐怎么喂磨。開始幾次，大姐推得很慢，不讓二姐感到害怕。直到二姐喂熟練些了，大姐才把磨推快點。大姐不像媽媽那樣，從不訓(xùn)斥二姐。

二姐學(xué)會推磨后，就該輪到我學(xué)推磨了。我暗暗地想，我一定要掄在大姐出嫁之前，跟她學(xué)會喂磨和推磨，免得到時挨罵挨打。因為我笨，落入母親手中，還不知道她要怎么罵我打我呢?？斓竭^年的時候，磨房就更忙了。母親和大姐天天在磨房，推磨整米，推黃豆打豆腐，推包谷熬麥芽糖，還要推牛飼料。據(jù)說，石磨是過年那天過生日，所以要在過年之前準備一個正月的米，豬的摻食。所有用到石磨的地方都要在過年前完成。過年的時候，磨盤上裝一盤包谷，給石磨做生日。正月十五之前不能推磨，推磨了就會崩坎子的。

有一次，大姐一個人在磨房推磨。我進去商量大姐讓我試一下，大姐說我推不動，嫌我耽誤時間。我說，奶奶說她五歲就會推磨，我已十歲了。聽我這么說，大姐就讓我試了一下。我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那磨卻紋絲不動地停在那里，像跟我賭氣似的。大姐笑著說，說你不行，你還不信，你要學(xué)就先學(xué)喂磨吧。推磨，你的力氣還不夠。我說，我怕磨拐子打我，一看見磨盤我就暈。大姐耐心地教我站立的姿勢，還教我喂磨的角度。看到磨拐子轉(zhuǎn)到對面的時候，磨眼剛好在我的面前，我就丟上一把糧食。試了幾次，我就學(xué)會喂磨了。

我讀初中的時候，二姐去了縣城讀中專，大姐也出嫁了。父親在外面做事，爺爺奶奶住在一邊，家里就剩下我和母親兩個人。從此，推磨變成了我的家庭作業(yè)，每個星期六回家，都要自己推磨整米，然后帶到學(xué)校去蒸飯吃。原來以為，我最小，應(yīng)該是最享福的一個，正是這樣的家庭讓我變成了最可憐的一個人。我每個星期六回家，都要自己推磨準備上學(xué)的米。有時，我要推到半夜才能把磨推完，接下來還要整米，要忙到后半夜才能去睡覺。

在這樣的生活環(huán)境中，我堅持到了初中畢業(yè)。畢業(yè)后，因為家庭條件不好，我便中斷學(xué)業(yè)，去縣城里的一個建筑公司做了臨時工。一九九七年年底，我省吃節(jié)用，積積攢攢，存了六百塊錢。春節(jié)前，我把六百塊帶回了家。本來，我想用這筆錢去買臺電視機的，可母親卻說，你幫我買臺小鋼磨吧！母親說，我們這里很多家都有了小鋼磨，她也很想買一臺。我這時也回想起了我們家?guī)状诵量嗟耐颇ソ?jīng)歷，心不禁一軟。于是，我答應(yīng)了母親，很快去買了一臺小鋼磨。

買回小鋼磨那天，母親高興得哭了起來。她推了半輩子的石磨，終于得到了解放。從那天起，這副石磨就拆下來，放在了墻角處。但是，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們一直都舍不得把這副石磨扔掉。

（作者介紹：林之丫，本名陳新萍，湖北省保康縣店埡鎮(zhèn)大林人，現(xiàn)在遠安某礦工作。業(yè)余從事散文寫作，已公開發(fā)表《借錢記》《致女兒》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