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克
著名相聲演員方清平拜師李金斗之前就戀上了酒,高中畢業(yè)到部隊宣傳隊當(dāng)演員還偷吃過首長的長毛兔。師從相聲作家廉春明學(xué)習(xí)創(chuàng)作后,他在第五屆相聲大賽以單口相聲《幸福童年》奪得二等獎,一舉成名……因其冷峻的面孔,很多人稱方清平是笑星中的“冷面殺手”,是“馬三立再世”。
方清平卻說:“我活了半輩子,明白一個道理——要把日子過成段子,才是生活的高手?!币韵率撬淖允?。
相聲圈的老人提起方清平,沒人夸我會說相聲,也沒人說我能寫東西。第一句肯定是:“方清平,葛著呢。”“葛著”是北京方言,意思是性格古怪。第二句就是:“方清平,那是真能喝。”
我爺爺在印尼做過生意,死在海外。因為這層關(guān)系,小時候我們家遭了殃,父母還離了異。這些因素導(dǎo)致我性格孤僻,從來不笑。而酒能讓人心中溫暖、安全、放松。其實,那酒杯里,盛的都是我對友情、親情、愛情的渴望。
我第一次喝醉是在19歲。那時我剛到部隊業(yè)余宣傳隊不久,住在郊區(qū),四周是莊稼地,院子里長滿蒿草。大鐵門一鎖,感覺挺無聊的,我就翻過鐵門,到飯館里要酒精度數(shù)最高的二鍋頭。想著花同樣的錢,買度數(shù)高的劃算?;氐椒块g,我拿出早晨打飯留下的小蔥拌豆腐,越喝越有滋味,越喝越有感覺。對未來的迷茫,讓我剎不住嘴,最后一口下去,直接癱倒在地上。
此后,發(fā)了津貼,我就和同屋的三個戰(zhàn)友下館子喝酒。每次去點固定的四個菜:鍋巴肉片、水煮肉片、魚香肉絲、宮保雞丁,都是又解饞、量又大、又便宜的。后來想著天天在外吃也不成,畢竟沒錢,于是我們就偷偷把飯帶回宿舍,喝酒。有一次,我們還把領(lǐng)導(dǎo)的長毛兔燉了下酒。
每次喝多了,我都有個保留曲目,就是躺在上鋪,模仿政委講話。因為模仿得太像了,常常能贏得大家熱烈的掌聲。可是有一天,我鬧騰了半天,沒聽見一個人笑,覺得很奇怪,從上鋪一探頭,立馬就把酒嚇醒了——政委不知道什么時候來的,正站在屋子中間呢!
跟相聲演員付強搭檔表演《彬彬有禮》,有個包袱需要他模仿日本人鞠躬:“先生,您好,我的名字,車五進二?!边@個段子很火,剛好前兩天有人演過。付強剛說“我的名字”,觀眾就大喊“車五進二”。付強沒詞了,觀眾哄堂大笑。他下去了,把我晾在臺上。
也許是因果報應(yīng),到濟南演出,我沒出息,上臺前喝了一瓶白酒,詞兒忘得一干二凈,付強只好自己說了半個多小時。演出結(jié)束,我還知道鞠躬,要不然就徹底砸鍋了。
我給郭德綱寫第一部電視劇《小房東》。制片人一般要求編劇住在劇組,屋子里沒暖氣,半夜凍醒是很正常的。如果哪個演員推門進來,我就躺在被窩里和他喝酒吹牛。
一天早晨6點,我睡得正香,一位女演員進來,我故作驚嚇狀:“早晨不想做那種事兒!”女演員手機找不到了,聽我還跟她開玩笑,火了,就讓我打她電話,通了也別掛。誰知當(dāng)天夜里12點,我睡著了,女演員卻拿著手機進來了:“方清平,你吃飽了撐的啊?早上6點給我打電話,你想騷擾我???”我喝得暈暈乎乎,被她一吼更加蒙了,一時也不知如何解釋,你說我冤不冤??!
從30歲到40歲,我的人生只有兩件大事——寫作和喝酒。估計就是在這段時間,我真正形成了酒精依賴。當(dāng)了專業(yè)編劇,不用惦記著趕火車、趕飛機了,也不用擔(dān)心不清醒忘了詞,可是,寫東西不像體力活,如果腦子是空的,又被逼著要本子,那滋味真的很不好受,就特別想喝酒。可專業(yè)編劇相當(dāng)于簽了“賣身契”,人要本子的時候你必須得拿出來,于是我就得使勁忍著。要是寫著寫著,有大美女打來電話約我出去喝酒,我心里真像是被貓爪子撓似的,癢得難受,卻又不敢去。
好不容易湊夠了幾千字,交給導(dǎo)演,我心里踏實得要命,趕緊打電話約人,出去喝酒。那真是解著恨地喝,餐廳喝完到酒吧,酒吧喝完再去大排檔,必須喝透了,才回去睡覺。
寫東西經(jīng)常熬夜,不管多晚,只要我酒癮上來了,我就給黑哥打電話喝酒。黑哥是我的鐵哥們兒,習(xí)慣早睡早起,但接到我電話,不管多晚,他二話不說就會趕來,陪我到路邊羊肉串店喝上一頓。為了喝酒方便,我的房間從不上鎖,經(jīng)常是睡到半夜,就有演員推門進來:“哥哥,睡不著了,整兩口唄?!薄罢驼?,誰怕誰!”我就躺在被窩里,瞇著眼跟人家干喝,依然覺得很過癮。
趙振鐸是我?guī)煚?,他老人家得食道癌那陣子,我?jīng)常在他單間病房里喝著小酒,聽他給我講段子。師爺嗜酒如命,從來不管我喝酒。師父李金斗問師爺:“小方照顧您怎么樣?”師爺說了:“哪兒是他照顧我?。『韧炅司退?,一晚上我給他蓋了三回被子?!?/p>
為了參加飯局方便,我特意在北京簋街租了一間平房。有時一個晚上趕四五場,轉(zhuǎn)戰(zhàn)北京各區(qū)。飯店宴會、歌廳、地攤,一茬接一茬地喝,感覺不喝醉就對不起自己白天的辛苦。
后來我領(lǐng)了稿費,買了一輛車,于是我這個“燕山酒徒”“簋街吃貨”,就更瀟灑了。
2004年后,我成了中央電視臺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的???,每年都會到春晚專用的賓館關(guān)幾個月禁閉。馮鞏老師知道我愛酒,特意讓司機搬了一箱白酒送到我房間。結(jié)果沒幾天,就被我全部解決掉。馮鞏老師還怕我們總吃同一口味的飯菜反胃,隔三岔五地組織編劇出去吃回涮羊肉,換換口味。每次我都放開肚子吃,放開量地喝,特過癮。
一次師母好心給我介紹了個女友,是位內(nèi)蒙古的英語老師。師父李金斗和師母給我們騰地兒,說讓我們好好聊聊。我覺得干聊不過癮,就打開師父家的酒柜,想喝兩口酒。誰知那英語老師也是海量,我們把師父僅有的、準備辦事用的三瓶茅臺喝了個底兒朝天,結(jié)果什么也沒發(fā)生,各回各家了。
2010年10月,我40歲,卻以相聲新人的身份參加了第五屆CCTV相聲大賽。我在專業(yè)組PK賽上表演單口相聲《童年往事》,取得9.92的高分,奪得第二名。稀里糊涂得了二等獎,名不見經(jīng)傳的我一下子火了,讓我真有點兒不適應(yīng)。
我交過圈里的女友。不少演員都有不著調(diào)的毛病,我也這樣,所以最終沒找同行結(jié)婚。我想著結(jié)婚必須得找個靠譜的人,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過日子。41歲那年,我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相親。我和她都是北京胡同長大的,又都生長在南城,多的是共同語言,沒有陌生感,也不用裝腔作勢,在一塊兒很輕松。于是一年后,我們就結(jié)了婚。
媳婦一直管著我喝酒,讓我減少了很多快樂,但是我依然偷著喝。
2013年,我的老戰(zhàn)友孫濤排了個小品《你攤上事兒了》,里邊缺個角色,想到了我。我搭著他的順風(fēng)車,沒怎么費勁,就在大年三十晚上萬眾矚目了一把。說真的,我對孫濤既感激又愧疚。感激的是他為小品付出了大量心血,愧疚的是他因為我喝酒沒少跟我著急。我一個人說單口相聲習(xí)慣了,而且嗜酒如命,想到哪兒說哪兒,臺詞根本不固定。可春晚是什么檔次?節(jié)目時間精確到分鐘,節(jié)奏特別快,臺詞必須固定。
最后一次彩排,我又喝了幾口,總是記不住詞,不該說的時候插話,該說的時候忘詞。一忘詞我就空場,瞪著倆眼看孫濤。孫濤知道我想不起來了,趕緊接上。不明白情況的,還以為孫濤忘詞了呢。直播那天,我控制了一把自己,沒喝酒??墒?,孫濤那天的妝化得太濃了,再加上他皮膚又白,臉上一個褶子也沒有,一上臺,燈光一打,我和他一對臉,感覺他就是個蠟人,“撲哧”一聲就笑了出來,意識到不對趕緊拽回差點失控的情緒,把頭扭向一邊。
成了“名人”,我花了幾萬元,到新光天地商場買了手表、眼鏡、拉桿箱、衣帽、皮鞋,去外地演出時全副武裝,腰桿筆直地走在機場大廳里。
可是,我這人不長記性,興奮數(shù)月就膩了。我恢復(fù)了本性,吃大排檔,喝二鍋頭,穿布鞋。這時我一身輕松,我才明白,我根本不是什么明星,就是平民百姓。這樣,我又找著北了。每次回到家,妻子都會端上解酒的飲料、酸奶,怕我傷胃,為我熬小米粥。
我跟北京衛(wèi)視有過多次合作,一次作為電視臺的代表跟北京市委領(lǐng)導(dǎo)聚餐。席間,喝過一些酒,壯了膽子,我說:“人家上海有個周立波,海派脫口秀。咱北京也可以有自己的脫口秀。領(lǐng)導(dǎo)應(yīng)該跟電視臺說說,給我一個平臺?!痹捯怀隹冢揖陀悬c兒后怕了。首次見面,如此不懂規(guī)矩,給領(lǐng)導(dǎo)留下壞印象咋辦?
事實證明我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我跟廉春明老師給北京臺文藝頻道的李蘭導(dǎo)演寫相聲、編小品,彼此都很了解。市委領(lǐng)導(dǎo)一牽線,李蘭導(dǎo)演一拍板,《脫口而出》就這樣播出了。節(jié)目連著播了7天,北京大街小巷的人都認識了“方清平”。
臺里要求比較嚴,不能隨便諷刺哪個行業(yè),我只能說老婆孩子跟白凱南的笑話。每期開場,都是我的那句順口溜:“我叫方清平,愛吃雞蛋灌餅……”媳婦并不介意。她說:“只要工作需要,你敞開了講。”
北京馬甸橋下有個賣雞蛋灌餅的,車體貼著我的大腦袋照片,旁邊寫著一行字:“我叫方清平,愛吃雞蛋灌餅?!惫?jié)目組編導(dǎo)路過看到了,覺得有意思,打算拍下來當(dāng)花絮。結(jié)果賣雞蛋灌餅的不同意,非要100元勞務(wù)費。編導(dǎo)肚子差點兒氣炸了:“你拿我們的主持人做廣告,我們還沒收你錢呢!”但那賣雞蛋灌餅的根本不管你那一套,不給錢就不讓拍。沒法子,節(jié)目組最后只好給了人家100元錢。
節(jié)目播了一年,收視率遙遙領(lǐng)先,我還在保利劇院辦了專場,800多元的票一票難求,我做夢都沒想到。演出結(jié)束,我請欄目組的兄弟到簋街喝酒。深夜兩點到家,我愣是睡不著,就到小區(qū)漫無目的地走著,想著我在舞臺上說的每句話,想著觀眾熱烈的掌聲。妻子默默陪著我,挽著我的胳膊。月光下,我們的身影連成一體。
本來,我的理想是當(dāng)個酒膩子。王羲之喝酒寫出神來之筆《蘭亭序》;人民大會堂那幅《江山如此多嬌》就是傅抱石喝高了畫出來的,那茅臺還是周總理特批的呢!您瞧,每天早上睜開眼,躺被窩喝兩口,渾身微熱,再起來刷牙漱口。然后,揣著小酒瓶子上街,找個早點攤,要一個燒餅夾荷包蛋,再來一碗餛飩,順下去二兩,那叫一個滋潤??!
可現(xiàn)實是,不僅我媳婦不干,我身體也不干。
媳婦嫁給我當(dāng)日,就跟我說:“你要是喝死了,我怎么辦?咱們將來的孩子怎么辦?你爸爸怎么辦?”我心里明白:“這些都不好辦,但最難辦的是,我喝死了,我怎么辦?”
著名主持人王為念流著淚勸我:“為了能給大伙多說幾年相聲,你就別喝了?!?/p>
于是,我也決定不喝了??梢粋€月后,看到大家又在舉杯,我心里發(fā)癢,勁頭一來,誰也攔不住,就自己對自己說:“喝一回,對身體不會有什么傷害?!苯Y(jié)果一松口最少半斤白酒下肚。媳婦急了眼:“你不要命了?”我以同座的好友為例:“人家比我身體還差,照樣喝。”
第二天,酒一醒,我就后悔了,內(nèi)心無比沮喪。
怎么消除這種沮喪呢?接著喝!天天泡在酒里,出不來了。第六天,身體亮紅燈了,精神抑郁了,這才停下來。
每次停酒,如同地獄歸來。我總會感慨:“不喝酒,真好。”一月后,又開喝!
媳婦什么招兒都使過。她還用偏方,白酒泡黃鱔,喝酒的人一聽就惡心,一惡心就不喝了,可對我卻無效。我中毒太深。只要是酒,別說黃鱔,癩蛤蟆我都能喝下去。
一位“大師”忽悠我媳婦:“他身上附著一個喝酒喝死的老頭。每回不是他喝酒,是那個老頭要喝?!卑凑铡按髱煛敝У恼校眿D每天買10瓶二鍋頭,天天在廚房點火,家里像極了桑拿房。連燒十天,100瓶酒沒了,我還真做了一個夢——一個青面獠牙的鬼,圍著點酒的藍火苗跳舞。
我覺得那個老頭酒量太大,100瓶滿足不了他,就接著喝。媳婦恨極了,把我手機里所有的酒友電話全拉黑、刪除??烧也恢娫捨铱梢詥杽e人,還是出去喝,怕媳婦騷擾,干脆關(guān)掉手機。媳婦找不到我,給我的朋友挨個打電話問,還常到我們喝酒的地方找,從工人體育場一直找到后海。好幾次,我喝得暈暈乎乎,都是媳婦開車接我回家。
媳婦多次囑咐我的哥們兒:“他身體不好,別讓他喝多了?!备鐐儍嚎次液鹊貌畈欢?,就趁我不注意,偷偷地往我杯子里倒礦泉水。我舌頭早被酒精麻木了,竟然喝不出來。后來我醒酒,一琢磨,哥們兒咋老是對著我嘿嘿笑,敢情是又使壞了!
就這樣一直喝到我住院。那天,我的醫(yī)生朋友指著化驗單上的數(shù)據(jù),咬著牙說:“哥,你太不注意了,再喝真死了。”那時我才知道,由于喝酒太多,七八十歲老年病的指標,不少我都有。按說,我該進ICU(重癥加強護理病房)了,媳婦忍不住,轉(zhuǎn)過身去流淚。
我沒想到自己的身體竟然糟糕到這個地步,躺在床上,我怎么也睡不著,突然覺得病房有點兒像寺廟,可以讓人忘卻塵世的煩惱和欲望。房間里一片雪白,我的大腦一片雪白。那一刻,我頓悟了——什么錢啊、權(quán)啊、名啊,包括酒啊,都是過眼煙云?!盎钪詈?!”媳婦聽了我的感慨,哭了。
在病房里的那段時間,我的心出奇地寧靜。我甚至想著自己的追悼會上,致悼詞的是馮鞏,他會不會說那句“我想死你啦”?要說死了也挺好,平時他是我領(lǐng)導(dǎo),我見著得點頭哈腰,這回他得給我鞠躬,我連禮都不用還,一還禮能把他嚇死!
為了戒酒,我練書法、讀佛經(jīng)、爬名山。四大佛教名山,我媳婦陪著我每座都爬了三次。
二鍋頭陪伴我走過30多年,帶給我快樂,也毀了我的身體。從此,我不恨酒,也不再愛酒。要愛,我就愛觀眾,愛媳婦,愛所有關(guān)心過我的人。
以前寫過不少劇本,那都是為了掙錢瞎編的,現(xiàn)在我想寫寫自己的真實感受。媳婦很支持我,端茶遞水,悉心照料,如同伺候有功的王爺。2015年,我出版了隨筆集《施主,請留步》,講述了我這四分之三人生真實經(jīng)歷的有趣故事。媳婦看到我倆的那些事,捂著嘴巴笑個不停。
早在兩年前,我的身體就完全恢復(fù)健康了。也許是戒酒帶來的好運氣,我主演了由黃明升執(zhí)導(dǎo)的民國傳奇劇《城市獵人》,飾演商人奇貨居主。2015年,我又與谷智鑫、何冰、楊立新聯(lián)袂主演民國年代劇《乞丐大掌柜》,飾演雍元生。媳婦說我表演素質(zhì)不錯,是個好苗子……
媳婦見我浪子回頭、金盆洗手,別提多高興了。我感覺,在她關(guān)切的目光里,新的生活已在向我招手。
〔編輯:潘金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