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楊 不平靜的兩個午夜

柏強

流淚的午夜

里約，8月6日的那個午夜，在眾人面前，孫楊哭了至少兩次。

在奧運會男子400米自由泳決賽之后，先是在離開混合采訪區(qū)時，屈居亞軍的孫楊突然情緒失控，抱住相熟的女記者痛哭起來。接著是在新聞發(fā)布會后，與幾個記者簡單交談之中，說著說著，他開始眼圈發(fā)紅，繼而聲音哽咽，最后抽泣起來：“我覺得對不起爸爸媽媽叔叔們，他們都在看我比賽，可能會有一些失望吧，還有我的教練，確實自己差了一點。這么多人為我來服務，為我來保障，很可惜，我也對不起大家……”

此前，無論隊內(nèi)隊外的行家，還是國內(nèi)眾多的媒體記者，都覺得里約奧運會男子400米自由泳這塊水中金牌在孫楊手里是比較有把握的。

從2012年倫敦奧運會以來，孫楊一直保持著對400米自由泳的統(tǒng)治，是2013年和2015年世錦賽的冠軍。今年，孫楊在美國圣克拉拉大獎賽上雖然只游了400米自由泳的預賽，可3分43秒55的成績已位居世界第二。這個成績與位居第一的澳大利亞選手馬克-霍頓游出的3分41秒65有些差距，但是，專家分析認為，霍頓是技巧性選手，動作很輕，劃水效果出色，延續(xù)了澳大利亞名將哈科特、索普等世界級中長距離名將的特點，前段游得很快，中間會放慢，最后100米游到54秒90，后程實力還可以。而孫楊的特點是最初50米游得很穩(wěn)，最后100米的沖擊速度目前世界上無人能及。因此，孫楊如果戰(zhàn)術(shù)發(fā)揮正常，也就是前面不受對手的影響，300米時不落后半個身位以上，就有能力逆轉(zhuǎn)戰(zhàn)勝對手，何況孫楊的沖刺能力超強，富有大賽經(jīng)驗和穩(wěn)定成熟的心理狀態(tài)。

讓大家充滿信心的還有孫楊今年的表現(xiàn)，尤其是他意外受傷后的不懈努力。

今年1月底，孫楊在澳大利亞黃金海岸外訓，陸上練習起跳、旋轉(zhuǎn)、接球的連貫動作時把腳崴了，右腳第五跖骨骨折，當時“差點疼哭了”。專家保守估計，要6周才能痊愈。

奧運之年，孫楊哪里坐得住，只臥床休息了3天，他就帶著沉重的護具下水了。2月，他開始學著用拐杖走路。3月，他可以堅持游泳了，盡管只能依靠一條腿。事實上，這會影響他的腳傷康復，但他一天不肯放松，甚至打算參加4月初在佛山的全國游泳冠軍賽。后來，在醫(yī)生的勸說下，他才放棄。此后，他馬不停蹄地上昆明、赴美國訓練。到了里約，他更是邊做治療，邊進行正常訓練，每天凌晨才睡。

當然，中國游泳隊的全力保障也是孫楊恢復狀態(tài)的重要因素。副總教練陸一帆說，剛受傷時，孫楊吐槽說，隊里不太管他了。實際上，國家隊對此高度關(guān)注，專門派人去看望他，還花很高的費用請澳大利亞昆士蘭州很有名的運動醫(yī)學專家、理療師、體能師，為他檢查治療和康復，這些都是很及時的?；貒院?，中國專家也給他做了檢查，提出了建議。孫楊嚴格執(zhí)行了這些方案，恢復得不錯。在美國，國家隊為他制定了最佳訓練時間表，配備了醫(yī)生、專業(yè)治療室，還有一輛私人汽車。

在如此背景下，孫楊登上里約奧運會的游泳賽場，人們對他的期望值自然很高。湊巧的是奧運會首日一系列比賽之后，中國隊在金牌榜上一無斬獲，這讓人們更加看重孫楊的出場。

8月6日晚上9點15分，孫楊幾乎是中國隊最后一個起水上岸結(jié)束熱身的。他神色自然，聽教練張亞東吩咐幾句話，摟著一個外國朋友的肩膀，邊說邊走向更衣室。

10點30分，在里約本該是就寢的時間，但男子400米自由泳決賽才開鑼。槍響之后，位于第六道的孫楊出發(fā)顯慢，想來這與腳傷不無關(guān)系，本是運動醫(yī)學教授的陸一帆說過，孫楊的腳傷對途中游妨礙不大，主要影響在出發(fā)和轉(zhuǎn)身需要做發(fā)力動作時。

前半程，孫楊速度并不快，努力與相鄰的澳大利亞選手霍頓同行。沒想到，霍頓這次比賽的游法有了很大變化，沒有像以往那樣入水就拼命沖刺，而是比較合理地分配力量。最后100米，選手們都在加速，孫楊終于與霍頓和美國選手德懷爾并駕齊驅(qū)。最后50米，孫楊與霍頓甩開其他對手拼力沖刺，看上去霍頓比孫楊要快出一只手。人們緊張地站起來，全場的吶喊之聲大作。最終，兩人幾乎同時觸壁。孫楊回頭看著大屏幕上的成績，久久未動。他似乎不愿認可這個結(jié)局：霍頓第一，自己第二，相差0.13秒。

沒過多久，他把這種心情告訴眾人：“按我的訓練實力應該能拿冠軍，輸了真有點可惜?！钡拇_，3分41秒68的成績已遠遠高過他在去年喀山世界錦標賽的3分42秒58和仁川亞運會的冠軍成績，算是他里約奧運周期的第三個好成績了。

賽后，孫楊最晚出現(xiàn)在新聞發(fā)布會上，坐定以后，他習慣地把桌簽擺正。

面對一屋子的記者，他很鎮(zhèn)靜，聲音很低，坦承自己確實游得慢了，“如果前半程能有效地調(diào)動起來，結(jié)果會更好些。我覺得還是自己的問題，其實跟外界沒有太大的關(guān)系”。

有記者把話題引入里約奧運周期他經(jīng)歷的種種事情，問這對當天比賽的結(jié)果是否有影響。孫楊這樣回答：

“年輕嘛，總會不太懂事，會有頑皮之類的事情，但這些已經(jīng)過去了，并沒有太放在心中。就像今天我拿了銀牌，不可能一直想著這些，我還有明天，我還有比賽，我需要去接受?，F(xiàn)在，我更加懂得怎樣去面對失敗，怎樣去對待事物，這些對我來說是非常寶貴的經(jīng)驗。游泳總有一天會結(jié)束，可能會在若干年后或者某一天。在人生的經(jīng)歷中，在奧林匹克的大舞臺上，普通百姓很難體會到這種感覺。這種感覺對我來說非常珍貴，會隨著我的年齡，流淌在我的記憶中。雖然過去的都過去了，但我希望把這些都轉(zhuǎn)化成今后人生的一個動力?！?/p>

像在比賽中一樣，冠軍霍頓與孫楊在發(fā)布會上也位置相鄰。誰也沒想到，這位戴副眼鏡，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小子會出言不遜。決賽前，他就稱孫楊是“嗑藥的騙子”，新聞發(fā)布會上，有好事者向他證實此事，他變得更加直露：“我是這么說的，因為他的藥檢確實是陽性?！贝嗽捳兄轮袊浾叩牟粷M，畢竟孫楊誤服禁藥之事早就有了定論。

對此，孫楊的回答盡管聲音不大，但毫不客氣：“每一位能夠來到奧運會的選手都應該受到尊重，沒有必要靠這種小伎倆！”會后在與記者的交談之中，孫楊表示：“我沒有理他，但這種事情總得接受?！?/p>

顯然，孫楊成熟了許多。面對失金之痛，他像是對大家，也像是對自己說：“輸了就是輸了，這個階段肯定要經(jīng)歷，無非是早晚的事情，或是金牌銀牌獎牌的顏色問題，只是沒想到今天就發(fā)生在我身上?！?/p>

不過，孫楊仍有不甘：“這是個年輕人的項目，但我還是可以游得更快些的，我有這個能力?！?/p>

一席話，說得在場記者頻頻稱是，幾個女記者還流了眼淚。最后，在人們“你是好樣的”、“加油啊”的鼓勵聲中，孫楊揮手匆匆離去。此時，已是第二天凌晨了。

歡笑的午夜

里約8月8日那個夜晚，孫楊笑了，笑得那么輕松，笑得那么持久。

當天晚上的男子200米自由泳大戲，孫楊堪稱當紅主角。當他身穿紅色外套，頭戴紅色耳機，表情自信地出場向觀眾招手時，全場為之歡呼了好一陣。

參加男子200米自由泳決賽的對手都不弱，有21歲的英國實力小將蓋伊，有德國的世界紀錄保持者比德爾曼，剛剛拿下男子400米混合泳金牌的日本選手蔌野公介就在-他的鄰道。

孫楊的自信很大程度上緣于自身的實力。%400米相比，200米自由泳無氧程度很高，對一般耐力基礎(chǔ)的要求沒有前者那么強。這種無氧能力，孫楊今年在澳大利亞和美國的訓J練中明顯提高沖國游泳隊前總教練陳運鵬認為，孫楊的速度儲備和耐力儲備都非常好，盡管由于受傷，打腿會受到一定影響，但對于達到最佳狀態(tài)沒有大礙，只要在出發(fā)和轉(zhuǎn)身上不輸給對手，憑借他優(yōu)異的途中游表現(xiàn)，取勝是有希望的。事實上，孫楊此前在預賽和半決賽上均列第一的表現(xiàn)也證明了這一點。

晚上10點20分，比賽開始，喧鬧的賽場瞬間安靜下來。哨聲響起，喊叫聲又驟然增高了分貝。

入水后，孫楊遵循平均速度游進的戰(zhàn)術(shù)思想和力量分配，前面游得很平穩(wěn)，第一個50米他第六個觸壁，最外道的南非選手克洛斯速度飛快，以23秒59的驚人成績排在第一。第二個50米，孫楊轉(zhuǎn)身時排在第五。第三個50米，克洛斯幾乎領(lǐng)先了一個身位。人們?yōu)閷O楊揪心，加油聲一直不斷。善于后程發(fā)力的孫楊越游越快，追到了第三。最后時刻，孫楊拼命前沖，超過所有對手，中國觀眾起立為他鼓掌吶喊。觸壁那一刻，人們的心提到嗓子眼?？蛇@只是一瞬，很快，人們的情緒達到了頂點：孫楊第一，他以1分44秒65的成績?yōu)橹袊斡娟爦Z得里約奧運會的第一塊金牌，這個成績比4年前他在倫敦奧運會獲得銀牌時快了0.28秒。

到邊后，孫楊先是緊張地看著大屏幕。成績出來后，他緊抿嘴角揮起拳頭，又坐在水線上，做出“1”的手勢，高高指向上空。起水后，興奮的孫楊摘下泳帽，拋向狂歡著的觀眾席，沒想到自己戴了兩層泳帽，用力過猛，泳帽又飛到泳池邊，他只好回身撿回泳帽，搞得全場大笑。

國歌響起時，孫楊一臉正色，鄭重跟唱，眼睛不住眨動，但沒有淚水，后來他說：“其實我一直在克制自己?！?/p>

半個小時后，與前天的情形相反，孫楊第一個出現(xiàn)在新聞發(fā)布會，神情格外放松，音量增大，語速也快了很多。他說：“這塊金牌對我的意義比400米和1500米更大，后兩個項目的金牌我在大大小小的比賽中全拿過了，惟獨差一塊200米金牌，現(xiàn)在算是彌補了一個遺憾。”

細心的人發(fā)現(xiàn)，孫楊瘦了。從他的只言片語中，人們多少知道一點他這48小時內(nèi)的情形：“這兩天，我想了很多，心里確實有一些遺憾，睡得也不好。我沒有能夠為中國游泳隊實現(xiàn)開門紅，還是很遺憾的，要不，現(xiàn)在就是兩塊金牌了?！?/p>

發(fā)布會上，另一場看不見硝煙的“戰(zhàn)爭”還在繼續(xù)，外國記者再次提到孫楊與霍頓的關(guān)系。這次，孫楊的回答很策略，也很干脆：“在比賽中，我只關(guān)注自己，關(guān)注中國游泳隊，不關(guān)注場外的東西！”

從6日到8日，短短兩天，霍頓的言行受到大多數(shù)人的指責，孫楊的理智與大度贏得了人們的尊重和贊賞。不過，在這起伏不定，時有暗流涌動的奧運游泳賽場，人們可以同情孫楊，可以聲援孫楊，但最希望孫楊能用出色的表現(xiàn)和真正的實力證明自己，不費一言地回答或回擊任何外界置疑。

最終，在里約的午夜，孫楊做到了，人們也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