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凝
林非睡了一個好覺。所謂的好覺,就是風(fēng)吹睫毛自然醒,林非睡到十點多,自然醒了。老婆和兒子昨天下午就去鄉(xiāng)下赴一個親戚喜宴,所以沒有人打擾他。他躺在床上,望著窗外一片白亮亮的天,感覺許久沒有的舒服。
林非從床上起來,趿拉著鞋,先把電腦打開,讓班得瑞舒緩而清美的音樂循環(huán)播放,然后在冰箱里找了點吃的,胡亂填飽了肚子,又泡了一杯綠茶,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雙臂張開,放在沙發(fā)靠背上,慢慢沉浸到音樂聲中。
一場初雪輕輕地落在樹木上,落在田野間,落在房舍頂。天地之間一片的寂靜,空氣干干凈凈的,雖然氣溫有些低,但是讓人感覺到處充滿了一種暖暖的祥和的氣息。有的樹木光禿禿的已經(jīng)沒有了葉子,有的還是枝葉紛披。田塊里的麥子看似枯黃而毫無生氣,但是根部又隱隱的露出綠意。鄉(xiāng)間的房子高高低低,房瓦有的紅有的黑。雪花落下來,像是邁著貓步,幾乎沒有一絲聲音,但是漸漸地耳朵里就有了“沙沙”的細(xì)微響動。
林非仿佛正站在這個空靈世界的一隅,看著身邊的一切,心里面又被所看到的一切感動著。他覺得自己其實就是樹上沒有掉落的一個葉片,或者就是一縷別人看不見的風(fēng),在天地間搖晃著,吹來吹去著,雖然有些寂寞孤單,卻又為自己已經(jīng)占據(jù)了世間的一個小小的空間而滿懷高興,他甚至已經(jīng)看見了寒冷冬季的背后,春天像一位披著輕紗的少女正款款而來?!e雪已經(jīng)開始融化,綠色像是從地底下洇出來一樣,不一會兒功夫,漫山遍野已是蔥蘢一片。泉水從山上流下來,在山澗間跌跌撞撞,把水花一路頑皮地濺落在青草間,四周就又洋溢著涼涼的水味兒。
一只只的鳥兒歡鳴著,在空中劃著優(yōu)美的弧線,或者站在萌發(fā)新芽的枝頭,一動也不動。林非忽然又覺得自己也是那些鳥兒其中的一只,在樹枝間靜靜地欣賞大自然的季節(jié)更迭。忽然,他的眼前閃過一抹紅色,原來是有一位姑娘正在去河邊取水,一襲紅裙,長發(fā)如瀑,白白的臂膀在陽光下晃動著。林非看著看著,漸漸地被融化了,融化了,又變成了裊裊升騰的白氣,翔舞在一杯綠茶的上面,姿態(tài)優(yōu)美。
也許昨晚的酒意還未退盡,林非竟然又迷糊了一會。他清清楚楚地記得剛才似睡非睡時的幻境,剎那間回到了現(xiàn)實,最后那一抹紅色定格在了腦海里。
像是電影里的鏡頭變換,最先的這一抹紅色是放大的近影,鏡頭在慢慢變焦,距離越拉越遠(yuǎn),那抹紅色越來越小,其所在的場景終于變得清晰起來,原來并不是山下的小河邊,而是“皇冠假日”的KTV大包間。
林非本來是沒有什么酒量的,昨天晚上顯然是喝得有些高了。反正第二天是休息日,反正老婆孩子也不在家,林非心里一輕松,加上大家難得在一起聚餐,熱熱鬧鬧的,酒就喝得把持不住了。
那頓酒局是一個老板請的,他在鄉(xiāng)下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開發(fā)了一個農(nóng)家生態(tài)旅游項目,來林非單位和領(lǐng)導(dǎo)坐了一下午,目的是想請他們單位這些才子佳人們寫一寫、畫一畫、排演點節(jié)目啥的,來個前期宣傳,造造勢。領(lǐng)導(dǎo)當(dāng)然也同意了,因為老板答應(yīng)經(jīng)費由他來出,另外還有數(shù)目不小的酬勞。
除了幾個人家里確實有事,其他相關(guān)人員下班后都隨領(lǐng)導(dǎo)和老板來到了酒店,坐了滿滿兩大桌。領(lǐng)導(dǎo)三言兩語就把事情講清楚了,這是常有的事,大家一聽也就明白,都很高興,所以酒桌上也沒有拘束,大家吆三喝四、開懷暢飲。老板看到大家這么高興,吃喝完畢之后,又盛情邀請到旁邊的“皇冠假日”KTV包間唱歌、跳舞。
林非幾乎是讓人攙著走進(jìn)包間的,他身子發(fā)飄、腿打晃,聽說要唱歌,嘴里嘰里咕嚕嚷著,說自己才學(xué)了一首新歌,要唱給大家聽。同事一片哄笑說,什么新歌?是俄羅斯民歌吧?現(xiàn)在你的嗓音最適合了。林非到了包間,屁股一沾上沙發(fā),就歪頭不言語了,哼哼了幾聲就睡了。大家給他披了件外套,就不再管他了,然后開始唱啊、跳啊。
林非現(xiàn)在當(dāng)然不記得他們都怎么玩的,只知道當(dāng)時自己的耳朵里滿是不間斷的“嗵、嗵”的悶響,音響中的重低音似乎至今還在耳邊縈繞著。
他把那杯綠茶端起來抿著,一縷熱氣又從杯子里飄出,那一抹紅色再一次清晰地出現(xiàn)了。
他不知道倒底睡了多一會兒,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腦子顯然清醒了許多,一下子感覺口渴,看見身前的茶幾上有一聽飲料,于是欠身伸手去拿,而在同時,一只白白的手也伸過來,兩只手在幾乎要觸到那聽飲料的時候都停了下來,而后又都縮回去了。
林非看見身邊坐著一位一身紅裙的姑娘,也正微笑著看他,對著他點了一下頭說,你喝吧。林非忙不迭地說,你喝,你喝。說著就把飲料拿過來,遞給了那位姑娘,自己從旁邊的桌上又拿了一聽。
燈光忽明忽暗,五彩繽紛。單位的大畫家胡子正模仿著騰格爾,瞇著眼睛唱,奔馳的駿馬,潔白的羊群哎耶,還有你姑娘,這是我的家哎耶,我愛你我的家,我的家我的天堂。另外那些同事有的在旁邊舞姿翩翩,有的坐在沙發(fā)上大著嗓門談話,人數(shù)少了幾個,領(lǐng)導(dǎo)和老板都不在。
林非把飲料打開,喝了一口,坐到了原處,對著那位姑娘笑了笑。姑娘長得很清秀,一頭長發(fā),一張笑臉,眼睛看著別人時很認(rèn)真,讓人總是覺得她的眼睛在說話。林非不認(rèn)識她,不知道這是誰邀請來的。
姑娘說,你們這些人太有才了,全都能歌善舞的。
林非又笑了笑說,我們單位的人就是吃這碗飯的,不算什么。
姑娘說,你睡挺長時間了吧?他們唱的、跳的都挺好的。
林非說,嗯,喝了點酒。他們天天就這樣唱啊跳的。
姑娘說,你們的生活很有趣味,不會感到寂寞的。
林非對這位姑娘很有好感,特別是她說話的聲音,輕輕的,甜甜的,雖然音樂聲大得很,但是她的每一句話都能讓林非聽到。林非一時間心里有一種異樣的感覺,覺得她就像一個自己一直期待的人,今天忽然遇到了;又像是《聊齋志異》故事中從林子里慢慢走來的幻化人形的女狐;或者干脆就說,是以前自己暗戀的清純可愛的鄰家小妹。
在這迷離的燈光里,林非也變得活潑開朗了起來,他平常是不大和陌生女子說什么話的,現(xiàn)在竟和那位姑娘你一句我一句地聊了起來。也許內(nèi)心深處所有的羞澀、猶豫、膽怯、恐懼都被這光怪陸離的燈影所遮掩,而變得無所顧忌。
林非雖然不大喜歡熱鬧,但是這樣熱鬧場景中的巧遇真的是可遇而不可求。現(xiàn)在回想起來,昨晚那種異樣的感覺依然在溫馨著他。但是時光太過匆匆,即使事隔時間很短,從KTV包間出來走到大路上的那一瞬間,一切都已經(jīng)變得那么的遙遠(yuǎn)。
她是誰?林非當(dāng)時不知道,也沒有問,當(dāng)然現(xiàn)在仍然不知道,但是他現(xiàn)在一下子很想知道。一頭長發(fā),一身紅裙,清純可愛的鄰家小妹,——她是誰?
她是誰?她是誰?林非嘴里不住地嘀咕著,從沙發(fā)上站起來,跑到電腦前,打開了同事聊天群,看見只有幾個在線的,于是噼里啪啦地打上了幾句話:各位兄弟姐妹,昨天晚上在KTV包間里和我坐在一起說話的那位紅裙姑娘是誰啊,誰知道的速速告訴我,謝了!
幾個在線的馬上回復(fù)了,幾個顯示不在線的也從水底下潛上來,他們說,不知道,沒在意,你自己跟人家說話還不知道?。磕阌胁“??想啥了,你那點工資難不成還想包個二奶?昨晚上還有別人嗎?
林非看了他們的回復(fù),氣得一連打了幾個“呸”字貼上去,退出了聊天群。
他忽然想起了石頭可能知道,這家伙最近網(wǎng)購了一款價格便宜但是性能良好的數(shù)碼相機(jī),一天到晚地把它裝在皮套子別在褲腰上,走到哪兒拍到哪兒,昨天晚上肯定也拍了。于是就打石頭的電話,把事情一說,石頭說,有啊,回頭我就傳給你,我現(xiàn)在在菜市場買菜呢。
林非于是就坐在電腦前面等著,過了有十幾分鐘,屏幕右下角浮動出了一個郵件提醒,他打開了郵件。
石頭在郵件里還附了幾句話:哥哥,那姑娘的玉照我是拍到了,你自己看吧,很清楚,人我真不認(rèn)識,我還以為是你的哪一個相好的,如果不是,也可能是“皇冠假日”里來陪唱的,或者是來陪別的啥玩意的,嘿嘿,石頭敬上。
林非心里笑著說,這塊臭石頭,哪來的這些花花腸子?他把照片一一打開,昨晚的場景真實地顯示在了屏幕上。關(guān)于那位姑娘的照片只有兩張,一張是她自己,一張是和林非在一起的合影。這小子是啥時候拍的,當(dāng)時還真沒注意。照片里的姑娘楚楚動人,林非心里又涌出了那種異樣的感覺,但是,她倒底是誰呢?
KTV包間的最后一項活動是例行的蹦迪。林非最喜愛蹦迪,他站起來,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對那位姑娘說,蹦蹦吧,出出汗,醒醒酒。姑娘笑了說,你去吧,我坐一會兒。
林非走到人群里蹦跳了起來。音樂聲好像比剛才又大了許多,燈光也閃動得厲害。透過人的間隙,他看見那位姑娘兩手托著下巴,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林非和同事們蹦跳得越來越歡了,一身的大汗,頭發(fā)緊貼著額頭。一時間,林非感覺渾身無比的暢快,仿佛心底的蕪雜全部隨著熱氣蒸發(fā)了。
蹦迪持續(xù)了有半個多小時,期間,林非又偷眼往那兒看了看,那位姑娘不見了,他一邊轉(zhuǎn)著圈兒蹦跳著一邊搜尋房間的四處,都沒有看見她的身影,顯然是已經(jīng)離開了。最后音樂停下,燈光不再閃動,人們紛紛拿起自己的東西,從包間里魚貫而出。
下樓的時候,看見領(lǐng)導(dǎo)和老板正在樓梯口那兒說話呢,大家打著招呼下去了,老板笑呵呵地送出大門。領(lǐng)導(dǎo)的車子不知啥時候已經(jīng)停在門旁,他走過去,與老板握手道別,開車先走了。林非他們有的打車,有的走回單位騎車子,也各自散了。
林非回到家,洗了澡之后就睡下了。酒意雖然還有一點點,但是睡得很舒坦。
這是一個干凈的睡眠。林非結(jié)婚這么多年,一家人和和美美的,也是干凈的日子,風(fēng)平浪靜,從未起過什么波瀾。而現(xiàn)在,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原本平靜的湖面上,已經(jīng)蕩起了些許的漣漪。這樣的漣漪,林非覺得是美麗的,溫馨的。
林非對于自己的小生活沒有感覺過厭倦,他一直在愜意地享受著,今天,這一抹揮之不去的紅色,無疑是增加了他生活的亮色,他只是希望這樣的亮色持續(xù)下去。
這時候,大畫家胡子彈出了一個對話框說,兄弟,群里的消息我看了,你的檔次很高嘛!哥哥我暗地里瞄了幾眼,那姑娘是不錯,是盤好菜,你可要掌握好啊。至于他是誰,似乎不重要吧?如果你小子真的動了凡心,哥哥我也無能為力。真要打聽的話,建議你問問單位里的那些老娘兒們,女人最會注意她身邊的陌生女人的。
林非馬上發(fā)了一個贊成的表情,又說,五百年的苦苦修行,只為的今日能相逢。雖說相逢何必曾相識,怎忍得相逢相識又相別?
胡子回了一個無奈的表情,下線了。
林非打秦姐的電話,說明了情況,秦姐說她唱了一首歌就回家了,記得沒有別人在場。他又打霍姐的電話,霍姐說,有啊,有啊,那是誰我不認(rèn)識,我看見她好像和那個老板熟悉。她來就唱了一首歌,然后就一直坐在你那兒了,妖里妖氣的,弄不懂她。林非眉頭緊鎖了一下,“嗯”了一聲又問,她唱了什么歌?霍姐說,就是那首《下個路口再見吧》。
掛斷電話,林非把班得瑞的音樂停下,搜到了《下個路口再見吧》,春哥的聲音開始在房間里回蕩,倫敦嘆息,傾聽悉尼,同時期,就像在一起,我偏愛佛朗明哥的熱情,你傾心維也納古典鋼琴,不曾相遇,未曾熟悉,深呼吸,你會在哪里?
歌曲是輪番播放的,一遍又一遍:東京下雨,淋濕巴黎,收音機(jī),你聽幾點幾?當(dāng)半個地球外還有個你,當(dāng)相遇還沒到對的時機(jī),夏天一去,又是冬季。林非甚至改了一段歌詞跟著唱:燈光迷離,音樂響起,姑娘啊,你是誰個滴?
他想起了剛才石頭的話,于是把那位姑娘的照片處理得更加清楚一些,下載到手機(jī)里,給“皇冠假日”的老板發(fā)了一條彩信,并說讓他看看他那里是不是有這樣的人。“皇冠假日”的老板是他的表弟。
表弟很快就把電話給他打過來了,一接通,先聽到了他一陣的笑聲,然后說,我說哥哥啊,咱這里沒有你找的人,你們都是才子,也不需要陪唱的,再者我看見你們里面美女如云,還看得上別人?那位小姐啥時進(jìn)去的啥時出來的,弟弟還真沒注意。瞎想什么啊,當(dāng)心表嫂笑話你。
線索似乎是全斷了,該問的人基本是問過了,還是沒有那位姑娘的消息。林非不打算再尋找下去,也許沒有人會知道的。如果不是那兩張照片擺在那兒,簡直會讓人覺得昨天晚上跟本就沒有這樣的人出現(xiàn)過。難不成真的是從小樹林里走出來的幻化人形的女狐?
女狐自然是不可能的。林非少年在老家住的時候,那位鄰家小妹是那樣的讓他著迷,越是著迷越是不敢去正眼看人家,總是站在別的地方偷偷地看,或者就是在自己家的院子里豎起耳朵聽她在墻那邊說話。后來,歲月荏苒,他離開了老家,鄰家小妹也已遠(yuǎn)嫁他鄉(xiāng),幾乎再沒有見過。林非現(xiàn)在也只有一張她的照片,那還是他無意中得到的一張小學(xué)生畢業(yè)合影,小妹就在第一排中間那兒,神情、模樣無人能比。
哎,記憶總是那么的美好。這一份記憶,真的就像班得瑞營造的那一種音樂情境,泉水從山上流下來,在山澗間清清亮亮的流淌,水花濺落在青草間,涼涼的水味兒沁人心脾。
當(dāng)泉水流淌的聲音又在房間內(nèi)響起的時候,林非呆坐在電腦前陷入了沉思。
傍晚時分,石頭又打來一個電話說,人家都是一夜情,哥哥你是一夜癡情,現(xiàn)在滿世界都知道你在尋找一位紅裙女郎,也許就還有咱那領(lǐng)導(dǎo)你沒有問吧?對了,還有那個老板。兄弟告訴你,當(dāng)心點,據(jù)說那個老板也不是什么正經(jīng)貨色,他那個生態(tài)旅游創(chuàng)意很好,就怕他把經(jīng)給念歪了哦。人家說他招了一些女服務(wù)員,服務(wù)項目五花八門,我估計,你找的那位就是那里面的。不用急,后天不是就去那兒了嗎?到時你留心一下。
是啊,記憶已經(jīng)是靜止的了,無法改變其中任何一個細(xì)節(jié),而現(xiàn)實,簡直是瞬息萬變。林非自己也弄不明白,這一天呆在家里想盡辦法尋找這位紅裙姑娘究竟要干啥?還是讓這一切像一個文件一樣歸入到記憶文件夾吧。
晚上,老婆和兒子回來了。老婆直嚷著累死了,走了一個親戚就像去打了一場仗。兒子卻是很興奮,纏著媽媽問,啥時候再去舅舅家?老婆說,沒有啥事誰還愿意去,那么遠(yuǎn)的路,呆在家里三口人過著多好。兒子嘟嘟著嘴不說話了。
吃飯的時候,兒子又問林非,爸爸你啥時候去啊?林非說,你媽媽不是說了嗎,沒有啥事不去,我也不想去。兒子說,我想去。林非問,去干啥???兒子說,我都跟小紅說好了要再找她玩的。老婆問,誰是小紅?兒子說,就是那個穿紅裙子的女孩呀,她就叫小紅,我喜歡和她玩。她家就住在舅舅家往東第三家,門前有一棵老高老高的大樹,我都問好了,我肯定找得到她。
老婆和林非聽完,相互對視了一下,笑著不言語,房間里只聽見一陣“呼、呼”吃飯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