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薪 Gao Xin
專欄Criticism
反“統(tǒng)一”、冗余意義與圖像-符號意義生產(chǎn)的語法模式
——評邁耶·夏皮羅《藝術的理論與哲學》(下)
高薪 Gao Xin
1康定斯基黑點油畫1912
《藝術的理論與哲學》是夏皮羅撰寫的一部論辯色彩很強的著作。此書中每一篇文章幾乎都存在著潛在的論敵。本文作者梳理了《藝術的理論與哲學》中夏皮羅的理論主張,總結、分析了夏皮羅的藝術史觀點,并分析了夏皮羅在藝術史學術圈內(nèi)沒有獲得應有地位的原因,以更加客觀的角度評價夏皮羅的藝術史理論。
夏皮羅,藝術的理論與哲學,現(xiàn)代藝術立場
2梵高有打開的圣經(jīng)、蠟燭和小說的靜物畫油畫1885
或許由于受到現(xiàn)代藝術的意義問題的困擾,因為現(xiàn)代繪畫致力于創(chuàng)造一種純粹、無主題的——即抽象的、非語詞的、不再現(xiàn)的、不指涉的、不敘事的——圖像;也或許是源于必須找到藝術史最終賴以存在的基礎——而不是被歷史學家或哲學家用以為自己的歷史敘事和哲學體系而尋找適切的圖釋材料的后備箱,夏皮羅開始探索圖像符號所可能具有的獨立性意義,也就是“圖像-符號”中的那些非再現(xiàn)性因素 。在進行這項工作之前,其實夏皮羅還寫過一本書《詞語、題銘與圖像:視覺語言的符號學》 ,用來證明,即便是在嚴重依賴文本的中世紀圖像中形式所具有的獨立性意義。 在一般理論家看來,這本書似乎是一篇中世紀圖像學研究的擴展文章,處理的主要是圖像和文本之間的關系,前者是后者的圖解。但是夏皮羅的目的卻不在證明二者的一致性——像潘諾夫斯基那樣——而是意在指出,事實上,兩者之間充滿了各種各樣的間隔、變體、嬗變、錯位、溢出,甚至是不平衡和矛盾。他考察在內(nèi)容不變的情況下,由于表現(xiàn)方式即形式的變化能夠帶來的意義的嬗變。
通過梳理文本與圖像之間的這種意義的錯位,夏皮羅就指出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即使文本是圖像主題的來源,那么文本能夠窮盡圖像的含義(significance)嗎?從可讀到可視的這一翻譯或者轉換中,會產(chǎn)生意義的不對等或者意義的“冗余”嗎,也就是那些對于說明文本的主題沒有意義的元素?事實上,在文本及其插圖之間確實存在著一個空間,正是由于這一空間的存在,文字和圖像之間開始具有一種張力的、成問題的,而非像圖像志或圖像學家所構想的那樣永遠一致的關系——后者常常忽視、遺漏這些不一致性,更多地是去謀求圖像與文本、典故與文化慣例之間的一致性。
1蒙德里安構成IV油畫1914
這一冗余意義的存在應該得到藝術史家的承認和重視,它存在,既不可被忽視,也不可被還原。相反,它具有自己的意義,具有生產(chǎn)力。正是基于這一點,夏皮羅開始借助已經(jīng)存在的語言符號學,來思考圖像-符號生產(chǎn)意義的語法模式,這就是《視覺藝術符號學的幾個問題:圖像-符號的載面和載體》的問題意識。文章逐一考察了載面、邊框、塊面上下放置的位置、載面中心與邊緣以及大小尺度等等所可能具有的獨立意義——不依賴于它們被用來表現(xiàn)什么樣的主題。要選擇畫在凹凸平面上還是畫在平整平面上,選擇人物處于畫框內(nèi)還是突破畫框,將人物置于畫面中央還是邊緣等等,取決于畫家想要表達什么樣的效果,而不取決于時代。這里,夏皮羅就批判了那些試圖給現(xiàn)代藝術勾勒出一個歷史系譜的理論家如阿爾弗雷德·巴爾所持的刻板印象:現(xiàn)代藝術一定不可以有透視或者有主題。
類似的刻板印象還有很多,比如夏皮羅在《狄德羅關于藝術家與社會之間關系的論述》中還反駁了那些對藝術贊助所持的流俗觀念。不得不說,夏皮羅是作為一個論戰(zhàn)者的姿態(tài)出現(xiàn)的,但是本書在美國出版的時候,還是招來了藝術理論界的一批冷嘲熱諷。W·T·J·米歇爾站在維護海德格爾和弗洛伊德的角度上,對夏皮羅的“保守”“落伍”表達了極大的失望,認為正是由于像夏皮羅這樣的人物都不能理解海德格爾和弗洛伊德乃是借用藝術品在進行一種哲學思想的“演練”,才造成藝術史相對于其他姊妹學科顯得如此冷淡落后,沒有加入60年代以后的后現(xiàn)代理論大潮 。
這說明其實不僅在中國,即使在美國藝術史學術圈內(nèi),最初夏皮羅的地位也相當曖昧。如約翰·普盧默(John Plummer)所言,其他藝術史家從來沒有想要認真對待夏皮羅作為一位學者的成就,定義他在藝術史上的地位,或者探索他的全部研究的動機。關于這一狀況,原因很復雜,我認為以下幾點或許可以解釋。
首先,夏皮羅很少寫作綜合性的,大部頭的,能夠系統(tǒng)闡釋自己觀點的書,比如像歐文·潘諾夫斯基的《圖像學》或者貢布里希的《藝術與錯覺》那樣的著作。米歇爾·安·霍利曾帶著責備的語氣說,夏皮羅傾向于寫文章和批評性的書評勝過寫書。他的文章和著作又紛繁多樣,以至于幾乎很少有人能夠全部讀完他的作品。
其次,夏皮羅寫作的焦點既多變又零散,這一方面體現(xiàn)在他的研究對象橫跨好幾個領域,拒絕集中于對一個特殊的地區(qū)或藝術生產(chǎn)類型的研究,缺乏像沃爾夫林對巴洛克和文藝復興,李格爾對羅馬晚期工藝美術和荷蘭群像畫,以及貢布里希對文藝復興那樣的專門性,另一方面還體現(xiàn)在他的研究方法的多變,從形式主義到社會藝術史,從符號學到現(xiàn)象學再到精神分析,他在理論上的不斷成長使得別人認為他缺乏一致的批評立場,也沒有持續(xù)的理論信念 。這樣就很難將他歸類到現(xiàn)成的學術范疇內(nèi)。有關這一點,往好的方面看是努力避免理論上的教條主義,但也被認為是理論懷疑主義或者理論實用主義。
第三,夏皮羅基本上很少處理藝術史的傳統(tǒng)問題,而總愛概括新問題,尋找新觀點。夏皮羅曾指出,每個研究領域中大家所探討的那些問題事實上是由少數(shù)幾個學者所定義的。夏皮羅作為理論家的野心使他可能也這樣看待自己的角色。這可以解釋他對某些特殊問題的關注,以及他著作中總是存在的不一致性。比如他自己以風格研究為主導,但是他批評風格研究的前輩們,嫌他們不夠重視內(nèi)容的作用,或是拒絕藝術的表現(xiàn)性,然后他自己用具體的研究做新的示范。比如他提出的許多新問題,邊框與載面,和諧與失諧,對比與重復,離心與會聚,成對、倒置與反轉,可分離與不可分離,元文藝復興等,尤其是他對語圖關系以及藝術符號學方面所做的研究,都具有極大的開創(chuàng)性。
第四,可能也是極易被忽略的一個原因是,藝術史作為一門趨向人文主義的研究領域 ,在傳統(tǒng)上一直以古典文獻為主要的參考來源,而夏皮羅作為一位立足于現(xiàn)代經(jīng)驗、支持科學、經(jīng)常援引心理學和社會學的“新人”(modern),非常容易被這個圈子看作是“他者”和“可疑之人”。這說明當時美國藝術史的主流還是那些持貴族——精英主義的學者,尤其是那些因為二戰(zhàn)迫不得已流亡到美國的歐洲知識分子。他們憑借古希臘—羅馬古典文化真正的繼承者身份而具有深深的文化優(yōu)越感,這使他們想要將藝術史打造為一門維護文化等級制的領域,就像之前盛行一時的古典學曾是成為社會上層階級的入門券一樣。從根本上說,夏皮羅是站在現(xiàn)代的平等主義立場上反對之前等級制的藝術觀。他說,“如果藝術對于今天的每一個人來說都具有一種潛在價值,如果我們能夠帶著樂趣研究古代及遙遠時期的藝術,那是因為我們不是希臘人,不是中世紀的人,而是現(xiàn)代人——既對我們具有更好的歷史意識,又具有一種更好的人類觀”,所謂更好的人類觀,就是指啟蒙現(xiàn)代性所規(guī)定的人人平等、自由的觀念。藝術史絕不應該淪落為社會區(qū)隔和階級再生產(chǎn)的工具,而應該成為理想的平等社會的模型。
這些曾經(jīng)對評價夏皮羅的成就不利的因素,在今天多元論的、文化政治學的語境下,幾乎全部轉變成優(yōu)勢。他不僅在符號學領域所做的積極探索對于今天視覺文化的研究具有重要意義,他的批評態(tài)度、模式也與今天的文本政治具有相似之處,是藝術史領域較為成功的意識形態(tài)批評的范本。他對邊緣性人物的關注,與今天流行的底層研究、文化研究、女性主義批評等幾乎同氣相求。這一語境使得當下對夏皮羅藝術理論和觀點的系統(tǒng)研究既具有當下性,也是給這位深邃淵博,卻遲遲沒有得到應有評價的藝術史家以較為公正的歷史地位。
Anti-Unity, Redundance, Model of Image-Symbol——Review of Meyer Schapiro's Theory and Philosophy of Art (II)
Theory and Philosophy of Art is an argumentative work of Meyer Schapiro, where there seems to be a potential opponent on every page of article. This review concludes Schapiro's theory and concepts in Theory and Philosophy of Art, and analyzes his views of art history as well as reasons why he did not gain the status he deserved among academic community of art history. This review evaluates Schapiro's theory in a more objective perspective.
Schapiro, Theory and Philosophy of Art, Position of Modern Ar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