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陳旖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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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星垣讓秘書代筆的領導是“空心竹”
本刊記者 陳旖旎
拐進北京北長街胡同里一戶小小的四合院,就來到了國務院原秘書長杜星垣生前生活了數(shù)十載的地方。屋內(nèi)的家具大都是他從原先住的演樂胡同搬來的,桌椅、床被,還有搪瓷臉盆、水杯,全是改革開放初期置辦的,唯一的“奢侈品”,就是客廳那套半舊的黃皮沙發(fā)——渾然不像一位國家政要的家。
其他人看不下去,多次提議給他調(diào)派大一點、好一些的房子,屢屢被他拒絕。他認為,房子夠住就可以了,住平房出入方便、陽光充足,鄰里街坊也相熟,住這兒挺好。
“工作上不斷追求上進的哥哥,生活中卻‘毫無長進’?!倍判窃奶妹枚披惾A慨嘆道。
1972年,杜麗華赴京在杜星垣家小住。那會兒正是物質(zhì)供應匱乏的年代,杜星垣家每個月糧票沒用完都主動上交。杜麗華好幾次想討要一些,看著堂哥一家平常也只是清粥小菜,日子過得極為清貧,每每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
杜星垣的女兒杜小真也在懷念父親的文章中提到:“父親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是他堅守一生的在世原則——‘平淡’?!痹谠S多人眼中,杜星垣沉默刻板,恪守著淡然處世的態(tài)度,很多時候是“能不說就不說”。
可是有一次,他卻說了自己的一位老部下?;ǔ浅霭嫔缭鄙玳L、作家蘇晨在《非??删吹亩挪块L》一文中,寫到了這件發(fā)生在1954年冬天的往事。
蘇晨當時剛被任命為廣東苧麻紡織廠代廠長,杜星垣是他在中南軍區(qū)政治部時的領導。聽說蘇晨準備結婚,杜星垣便專程來看他,問他有什么需要幫助的。
沒想到,杜星垣一進到蘇晨的小屋,見墻上掛著一張準新娘大學時代照的大幅照片,就下令:“拿下來,不要掛這東西?!逼鋵?,杜星垣是想表達對他的關心:“你才下工廠不久,在工人堆里要處處注意影響?!?/p>
21世紀初,杜星垣在北京北長街家中
臨走,杜星垣給了蘇晨5元錢作為結婚經(jīng)費,說是定下的限額,不許超過,另外還讓他們夫妻倆新婚之后都馬上上班,不要休那規(guī)定的三天婚假。蘇晨便用這5元錢買了些水果和糖,簡單操辦了自己的婚禮。
蘇晨說,無論杜星垣的崗位如何調(diào)動,身份怎樣變遷,他們那一撥人始終叫他“杜部長”。這是為什么?就因為在杜星垣領導下的印象留存了一輩子。
杜星垣從不喊“勞動人民最光榮”之類的口號,對勞動人民的關注、關懷卻是落到實處。
1962年,杜星垣擔任國家水電部副部長,時刻關注著水電工人的生活,下廠視察是常有的事。一次,他到了遼寧撫順發(fā)電廠,一進門就先給勞模和先進工作者沏茶倒水,熱情招呼大家開會。領導竟然給工人們提供服務,很多人都坐立不安。
看出大家的不自在,杜星垣說:“你們是廠里的主人,是社會財富的創(chuàng)造者。我們這些人是靠你們創(chuàng)造出的財富生活,國家也是靠你們勞動來發(fā)展,電力實業(yè)沒有你們,我這部長也當不成了。請大家來開座談會講心里話,提提意見,我給各位沏茶倒水表示謝意,還不是應該的嗎?”“官民多一些平等,黨內(nèi)外多一些平權,人們之間就會多一分融洽,社會就會多一分和諧?!倍潭處拙湓?,很快打消了大家的顧慮,在杜星垣溫和的眼神下,工人們不再拘謹,發(fā)言也積極起來。
杜星垣1978年到四川任省委書記、省委會副主任諸職,負責主持全省工業(yè)工作。曾在他身邊工作近2年的海明,30多年后還能清晰地回憶起與這位老領導的第一次接觸。
海明到杜星垣身邊工作的第一天,就接待了許多來匯報工作的人。這些人還在樓梯上就高聲喊道:“杜書記!杜書記!”聽到喊聲,杜星垣立即走到門口去迎,待大家坐定后,他第一句話就是:“不要叫我杜書記,就叫星垣同志嘛!”
有時海明跟著別人稱呼他“杜書記”,當即得來他的批評:“你是身邊工作人員都不聽話,你都不改,人家改得了嗎?”此后,海明就一直稱呼他“星垣同志”。
“無論在黨內(nèi)還是在黨外,彼此之間多稱呼同志,讓同志稱謂重新多起來,那該多好!” 反觀當下“逢長必叫”“叫大不叫小”的官場風氣,杜星垣說,“官民多一些平等,黨內(nèi)外多一些平權,人們之間就會多一分融洽,社會就會多一分和諧?!?/p>
杜小真說,杜星垣是個“從世俗觀點看來似乎不合時宜的長者”。在海明等人的記憶中,杜星垣在官場中實在是“非主流”。
不知從何時起,領導有秘書“代筆”,成了“常識”。不要說講話稿,有的領導就連考試、寫論文,都由秘書代勞,一旦離開了手下的“智囊團”,就變成了啞巴。而杜星垣無論是寫報告還是準備講話稿,從來都不讓別人代筆。
他下鄉(xiāng)調(diào)研一回來,晚上就在辦公室寫材料,將白天的所見所聞及反思,盡量寫好寫實??吹筋I導辦公室常常深夜還亮著燈,身邊的工作人員多次勸他讓秘書代寫,但他始終堅持自己撰稿:“領導干部的講話、文章,不單純是文字問題,而是對事物的看法、對客觀規(guī)律的認識、對改造世界的意見,不是說著順嘴就行了?!?/p>
他認為,如果都讓秘書代筆,炮制出來的文章往往“千人一面”、了無新意,且多夸大其詞、言不由衷,有長度無力度,有厚度無深度,與“短、實、新”的要求相去甚遠,到頭來,領導也只是“空心竹”。
杜星垣的夫人鐘錚是他1940年12月在中央黨校認識的同學,第二年年初,兩人就在延安結成伉儷,此后這個廣東妹子一生跟隨丈夫南征北戰(zhàn)。可是因為杜星垣的“講原則”,鐘錚竟是至死沒有沾他一點光。
1999年國慶期間,杜星垣(前右二)與鐘錚(前左二)和子女們在北長街家中
杜星垣對自己的家屬要求極嚴,從不讓組織照顧,從不搞特殊。出于正常晉升的考慮,組織上曾兩次提出調(diào)整鐘錚的干部級別并提高她的工資待遇,均被杜星垣拒絕了。
一次是在“文革”期間,為了照顧杜星垣的工作,組織上想調(diào)鐘錚到他任職的水電二局工作。杜星垣知道后,主動找到主管領導,以“夫妻都在一個單位工作不合適”為由,推掉了領導的好意。
還有一次是在改革開放初期,鐘錚工作上一直表現(xiàn)良好,是時候給她升職了,但杜星垣覺得這里面多少還是有照顧之嫌,于是又果斷拒絕了。故而直到離休,鐘錚在上世紀50年代初評定的級別都始終未變。
“他堅持原則的‘死板’和‘固執(zhí)’是出了名的,因此家人絕少會想去沾他的光,也不可能沾上。”杜小真說。
出于工作需要,單位給杜星垣安排了一輛公車使用。而鐘錚長期乘公交車上下班,從來沒有搭過順風車,盡管他們完全順路。2000年冬天,鐘錚病重,也是女兒女婿在寒風中攔了輛出租車送她去醫(yī)院。那次入院后,鐘錚就再也沒有回來……
上世紀60年代末,在杜星垣的動員下,家里6個孩子幾乎都上山下鄉(xiāng)了?;爻呛螅麄円矝]有受到特殊照顧,全部被分配到基層普通崗位。
杜星垣始終教育子女,要以平常心立足平凡工作崗位,干好平凡事。改革開放浪潮掀起之時,許多干部子弟耐不住清貧,紛紛下海。同為“官二代”,杜家子女照舊埋頭干著本職工作,與北京胡同里的任一街坊并無不同,甚至比街坊們還低調(diào)。
杜麗華已經(jīng)81歲了,住在霞浦花橋弄一幢舊宿舍樓里,離職多年了都沒有退休金,因為她一直不是正式工。1959年,霞浦縣勞動局招臨時工,杜麗華應招進了三沙漁業(yè)公司罐頭廠,在實罐車間工作。直至1984年搬離三沙,她也沒轉正,“臨時”了一輩子。
要說杜麗華這個堂妹,跟杜星垣可是感情很深的。杜星垣自幼失怙,由叔父杜仰高撫養(yǎng)成人。早年三沙人民生活普遍貧困,杜仰高家生活也不易,又領養(yǎng)了杜星垣兄妹三人,其艱辛可想而知。而杜仰高自己也是有孩子的,就是杜麗華。
“我父親對哥哥有養(yǎng)育之恩,我是父親的獨生女兒,按理說,給哥哥一封信要求安排個工作,應該不算過分吧?”杜麗華說,“但我們沒要求這么做,哥哥也‘難得糊涂’,沒有為我們‘辦實事’?!?/p>
杜麗華到北京的時候,杜星垣與她拉家常,也一再囑咐她轉告家鄉(xiāng)的親人“要努力工作,要自食其力,不要給國家、社會添麻煩”,更不要以他的名義給地方政府和家鄉(xiāng)父老添麻煩。
這一類的話,他不只跟堂妹一人說過。
1961年杜星垣第一次返鄉(xiāng),適逢三年困難時期,糧食減產(chǎn),杜家人口多而勞動力少,吃飯成了大問題。族里的老人向他說了情況,看能不能請政府照顧。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全國都很困難,要自力更生,不要給地方政府添麻煩。”
一個地主出身的本家兄弟來看他,他連連問道:“土改了,你還有多少地呀?多少房子呀?要拿出多余房子給人家住,要靠勞動生活。”
“文革”期間,杜星垣也沒有躲過迫害?!鞍盐艺煤脜柡?,被整得吐了血?!彼谕砟昊貞浀馈?/p>
那些日子里,杜星垣做得最多的,就是不表態(tài)。
當時的規(guī)矩是,領導看過文件要畫圈,即表示同意。但文件到了杜星垣這兒,他都不畫圈,可不畫圈就是沒看過,不看又不行,怎么辦?秘書發(fā)愁了,后來只得在杜星垣的名字下打一個“√”,表示文件到過這里,但沒有表態(tài)。
“造反派”、專案組曾多次找杜星垣,要他揭發(fā)一位部隊高官,而這人剛好跟杜星垣是有點“宿怨”的。在1961年召開的國防工業(yè)三級干部會議上,時任國家經(jīng)委副主任的杜星垣受到了一些不公正的批判。這人也在會上發(fā)難,質(zhì)問杜星垣:“你那么年輕(47歲),如果沒有和彭、黃(指彭德懷、黃克誠,當時他們被定成‘反黨集團’)的特殊關系,怎么能勝任如此重要的職務?”杜小真說,那次會議對杜星垣打擊很大,精神和身體都受到了嚴重傷害。
但即使對方與自己有怨在先,杜星垣仍是以沉默拒絕了“造反派”、專案組的要求。
當然,他也有不沉默的時候。
蘇晨的妻子呂子玲當時被扣上了“右派”的帽子,不少人就勸時任華南縫紉機械制造廠廠長的蘇晨與妻子劃清界限。杜星垣也找了蘇晨談話,問他如何打算。
蘇晨嘆了口氣說:“我還能怎么辦?孩子這么小。我看她被打成右派,都是因為我而倒霉的,我若是不講良心,還有什么人味兒?”
“這就對了!”杜星垣聽到這里,當即點頭道,“她連讀大學都是共產(chǎn)黨供的,她的丈夫就是共產(chǎn)黨,她與你這共產(chǎn)黨員結婚相托終生,不是說存在決定意識么?她干嗎要反黨反社會主義?你若是為了自己風光,不講良心,甩了人家,我再也不會理你了!”
杜星垣有一個叫陳文元的老同學,原本在三沙一所中學任教,“文革”時被打成“不純分子”,長期受到歧視打壓,在學校里只能干油印、敲鐘等雜活。即使后來平反了,陳文元依然過得不太如意,許多人或遠之,或笑之。
而杜星垣每次回鄉(xiāng),必從西澳村走到東澳新街去看望這位老同學。陳文元家低矮簡陋,杜星垣個頭一米八,每回都要彎下腰才能勉強進去,但他總是樂呵呵地上門,親熱地與老同學攀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