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薛友津
一九六五年的鄉(xiāng)村愛情(中篇小說)
○薛友津
一
門一響,住在機房的金小雅便醒了,就知道是老馬來了。動靜雖不大,金小雅卻聽到了,還是在夢中。方才做的是什么夢呢?金小雅在腦海中回憶著,哦對了,記得自己穿著一身紅衣裳,頭上被人蒙著一塊紅布。膀彎被人挎著,一瞅,是自己的同事錢麗麗。錢麗麗呲牙咧嘴大喊,快快拜天地嘍,我們還等著吃喜糖呢!金小雅從紅布里望出去,看到對面站著一個穿戴整齊的男人,胸前別一朵大紅花,正笑嘻嘻地望著自己呢!我的媽呀,怎么會是所長宋東風呢!宋所長早已結婚了,兒子都會喊媽了,鬧什么大會呢!就在驚詫之間,忽聽一聲響,金小雅硬是從夢中鉆了出來。當然,如果沒有老馬開門鬧出動靜,也許這個夢還得繼續(xù)做下去,內容會進展到哪一步呢?金小雅覺得不好說,感覺這夢怪好笑的。
每天一大清早,天還是黑黢黢的,老馬準時來到了郵電所,點火生爐子燒開水,等到幾瓶開水燒好了,也就該開門營業(yè)了。一上班就有開水喝,幾個郵遞員喜得嘴都笑歪了。他們在外面送報紙送信件跑一整天呢,早上將水喝足了,然后再灌一軍用水壺帶著路上喝,即便是食物跟不上,肚子里也不覺得空得慌。所以,單位里職工都夸所長宋東風做了件大好事。
原來老馬是在郵電所門口擺攤子給人家代寫書信的,他寫書信,明碼標價,寫一封信,一毛錢,擬一份電報稿,一毛五分錢。有人與他操蛋,說老馬,你不地道,一封信那么多字,你收一毛錢,怎么拍一封電報,只幾個字,為啥比寫一封信還要貴的呢?老馬分辨,這你別抬杠,電報字雖然少,但那是精華。精華你懂嗎?操蛋的人說,精華能比精子還貴!老馬說貴不貴你回家問問你嫂子就知道了!
街上十天四個集,逢集還有點兒生意,要是閉集,老馬基本上是在那里看閑景,眼瞅著太陽升起來,再瞅著太陽落下去。老馬也不在乎這點兒收入,家里有個兒子當教師拿工資,有他無他都過年。
所長宋東風這天找到老馬,說馬師傅,你長年在外面擺攤風吹雨淋的,夏天臉曬黢黑,冬天里,手凍得打顫捏不住筆,還不如搬到我們營業(yè)室里去,平常你還是干你的代寫書信,一早起來,你給我們生爐子燒幾壺開水,再幫助我們營業(yè)室內外打掃打掃衛(wèi)生,我們也不虧待你,公家一個月補助你十五塊錢,你看這樣行不行。老馬一想,還挺劃算的,他們郵電所送信的郵遞員,風里來雨里去的,一個月才三十多元錢工資,他只是燒幾壺開水,掃掃地什么的,這錢的確是不少了。十五塊錢要寫一百五十封信或者擬一百份電報稿呢?相當于他辛苦一個多月的。再說了,又不耽誤自己的營生,即便是不給錢,幫人家燒幾壺開水,掃掃地面算得了什么事情呢!所以,老馬就將攤子挪到屋里去了,成了郵電所一個名副其實的臨時工。
今早一開門,突然一個東西嗖的一下從老馬的腳底下躥了出去,當時嚇了他一跳,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只花貓。貓嘴里叼著一只老鼠,有一拃長。那只花貓出了門,沒跑幾步卻停在那里不走了,回過頭來瞅著老馬。老馬覺得奇怪,嘴里噓了一聲,又跺了一下腳,那貓依然不動,老馬說,你有種,你敢朝我喵一聲嗎?那貓狡黠眨巴一下藍眼睛,心說我才不上你的當呢,我對你一喵,我的上等美餐就沒有了!你這個老家伙挺狡猾的呢!花貓扭臉跑走了,老馬愣在那里半晌才進院做事情。
爐子生著了,老馬就見金小雅從機房里出來了,手里端著一只刷牙缸子。老馬說小金姑娘起得這么早,是不是我將你吵醒了?金小雅說我每天都是這個時候醒,習慣了。金小雅站在墻拐角刷著牙,老馬說小金姑娘,剛才我來的時候,看見一只花貓叼著一只老鼠。金小雅嘴里嗚噥一聲算是答應。老馬繼續(xù)講,那只老鼠可大了,說著用手比劃著,這么長,有一尺多!金小雅將口中的泡沫吐出來,媽呀,這么大?快成精了!老馬說可不,那老鼠還吃得挺胖的,貓嘴差一點就含不住它了!金小雅回屋了,老馬接了一盆水,走到營業(yè)室,將盆里面的水,用手撩著,撒在地面上,然后找來笤帚,輕輕地掃著。這時,錢麗麗進門了,老馬說小錢姑娘,還沒有到上班的時間,你今天怎么來得這么早的呢?錢麗麗說你別說了,我一夜沒有睡好覺。老馬問怎么啦?錢麗麗說,昨天晚上我聽廣播,廣播里報道河南哪個郵電局,我忘記地名了,說是鎖在抽屜里的幾千塊錢的郵票,一夜之間被老鼠啃得亂七八糟的,全部不能使用了。我一夜沒有睡好,心里老是擔心我的郵票也被老鼠啃了,所以不放心,抓緊過來看看。說罷掏出身上的鑰匙,開開抽屜,看到郵票完好無損,這才長舒一口氣,然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嚇死我了!稍時突然大叫起來,連聲喊道,馬師傅馬師傅,你快來看哪。老馬聞聲跑過來。錢麗麗指著桌子上,你看那是什么東西?老馬捏起桌子上那一堆黑黑的東西,拿到亮處,告訴錢麗麗,好像是老鼠屎。對了,我早上來的時候,看見一只花貓嘴里叼著一只老鼠,那只老鼠可大了,說著又比劃著,這么長,有一尺多!錢麗麗尖叫一聲,媽呀,這么大?快成精了!老馬說可不,那老鼠還吃得挺胖的,貓嘴差一點就含不住它了!正說著,所長宋東風進門了,老馬接著又給宋所長匯報一遍一大早看見貓叼老鼠的事情。宋東風若有所思,半晌說道,馬師傅,等逢集,你想著買幾只老鼠夾子,若是老鼠將機房的電話線咬斷了,那事情就大了!老馬說我記住了。
水燒開了,去車站接郵包的值班郵遞員剛好回來了。腳前腳后,其他幾個同行也都進門了,有人拆開郵包,將歸屬自己幾個大隊的報紙信件挑撿出來,裝進自己的郵袋里,接著給自行車打足氣,喝了一缸子白開水,然后再灌上一軍用水壺,一個個跨上自行車,鈴鐺叮當響,各奔東西。
今兒是個閉集日,郵電所營業(yè)室雖然說開門半天了,剛擦過的柜臺上已經(jīng)落滿了灰塵,也沒有一宗生意上門。宋東風來到機房,這時正是一天最忙的時候,金小雅有條不紊地,左手插上這個插孔拔下那個插頭,然后拔下這個插頭又插進那個插孔,右手搖把不停地搖著,嘴里不停地喂喂喂喂,你是哪里,請講請講。她雖然戴著耳機,還是覺察到了身后有人,她回首望一眼,見是宋東風,猛然想起了清晨那個夢,臉上不由人地紅了。金小雅將耳機摘下來,眼睛注視著面前這個年輕的轉業(yè)軍人。有事嗎宋所長?宋東風說,王莊大隊的電話與高大莊線路有些串線,我?guī)饲叭タ纯?。金小雅莞爾一笑,說你是所長,你去干什么不必與我說。宋東風說,中午飯我不能替你班了,你讓錢麗麗臨時幫你接一下電話吧。金小雅說,好的。然后重新戴上耳機,自顧忙去了。宋東風還想說什么,見金小雅嘴手不失閑,只好轉身出來了。
郵電所雖然有七八個職工,除了金小雅是縣局派下來的,其余都是社辦人員,包括他這個所長,所以宋東風只要有什么事,還是習慣地和金小雅打個招呼。其實不單單是這個原因,金小雅業(yè)務純熟,嗓音甜美,普通話說得好,工作認真負責,待人接物更是沒得說,在全縣公社一級的接線員來講,不屬一也是屬二的,所以自覺或不自覺,宋東風拿金小雅非常重視,也非常尊重她。也不止一次在縣郵電局領導那兒夸金小雅的好,并建議能不能將金小雅提拔成副所長。當然,這些話,宋東風從來沒有在金小雅面前漏過半點口風。
二
金小雅端著搪瓷碗出門,抬頭望一眼天上的太陽,估計午飯時間已經(jīng)過了,所以她的腳步不由快了起來,大步攆著小步,近似于小跑。碗中的不銹鋼湯匙,也隨著跳動起來,叮叮當當一路。要是時間不緊的話,金小雅平常走路是四平八穩(wěn)的,披著的長頭發(fā)用一條花手絹隨便地扎在腦后,不緊不慢地,邊看著街景邊沐浴著陽光與清風,一天就出來這么一次,她要好好地享受一下外面的世界。
公社食堂離郵電所說遠不遠說近不近,要是不趕時間的話,腿不酸氣不喘,走走也就到了,今天飯時有些遲了,金小雅就感覺路程怎么那么遠,雖然是深秋的天氣,她卻感覺到身上有些汗津津的了。
剛剛進到公社大院,迎頭遇見了公社書記張松年。金小雅性格有點靦腆,平時很少主動招呼人,特別是公社領導。要在以往,張書記身邊總有人,她就一低頭過去了。偏偏今天大院里前后都沒有人,又是走對面,金小雅就知道躲不過去了。只好主動上前招呼,張書記好。張松年剛剛吃過飯,邊走著邊用火柴棒剔著牙,嘖咂著嘴,小金哪,還沒有吃???金小雅說嗯。張松年說,怎么來得這么晚的呢?飯菜都快好涼了。金小雅抿嘴一笑算作答應,就想側身過去。張松年好像對于自己剛才說過的話忘卻了,既然說飯時過了,你就別啰嗦了,讓人家抓緊去食堂吃飯哪,可是他卻將金小雅喊住了,對了小金,我問問你,你的普通話是在哪里學的?金小雅不好走了,別說是公社的書記問話,即便是一般同志,人家找你說話,你總不能不理人家吧?那樣就不禮貌了,況且,金小雅作為郵電所的總機,經(jīng)常與人家打交道,有的人不認識她,可一摸起電話,一聽聲音就知道是誰了,所以不論是對誰,金小雅都是非常的熱情,用她自己的話來說,這是職業(yè)道德。金小雅回答張松年的話,我是自學的。自學的?張松年有些奇怪,你怎么自學的?金小雅眼睛望著食堂,心想張書記如果看見她的表情,馬上會想起來,就會說,哎呦,你還沒有吃飯呢?天不早了,快去食堂吃飯吧,等有時間我們再拉呱。可是張松年今天好像沒有什么要緊的事,也忘記了面前饑腸轆轆的金小雅,掏出一支煙來,點燃后又問道,你告訴我,你是怎么自學的?金小雅無可奈何地說道,我是和廣播學的。張松年對于這個回答十分滿意,真不簡單!有時候,我在電話里一聽到你的聲音,都舍不得放下聽筒了!金小雅說謝謝張書記的表揚!張松年說好好表現(xiàn),我與你們縣局的幾位局長都挺熟,等有機會,我?guī)湍惴从撤从?。金小雅沒有回答,也沒有說一句感謝的話,她知道她如果再與張書記這么拉下去,食堂恐怕真的要關門了。所以用緘默來軟抵抗。張松年沒有聽到對方的感謝之詞,也沒有感覺到突兀,想起什么來,說小金,交代你一個任務,你每天幫助我了解一下天氣情況可以嗎?然后打電話告訴我。金小雅心想這個張書記真有意思,我是郵電所的接線員,又不是氣象站的預報員,我怎么幫助你了解這個事情呢?真有需要,你去找公社的廣播站也行,起碼說廣播站每天都有幾次全縣的天氣預報這個節(jié)目。張松年仿佛明白金小雅心里在想什么,繼而說道,其實我知道交待你這個工作有點兒不合適,不過——張松年欲言又止,不合適就不合適吧!猛然想起了什么,哎呦哎呦!一拍自己的腦門,我光顧了說話,忘記了你還沒有吃飯呢!快去快去,飯菜都好涼了!金小雅如釋重負,撒腿就向食堂跑去。
食堂里空蕩蕩的,做飯師傅杜淑華正在收拾桌子,見到金小雅進門,說你今天怎么來得這么晚的呢?杜淑華是宋所長的老婆,金小雅說對不起了嫂子,讓你久等了。杜淑華放下手里的活,走到灶前,掀開鍋蓋,從里面端出一碗米飯與一碗豬肉燉粉條。放在桌子上,說道,我就知道你今天肯定得來晚,宋東風下隊了,沒人替你班,所以我將飯菜早早地坐在鍋里,里面有熱水溫著,現(xiàn)在不涼吧?金小雅一臉感激,不涼不涼,謝你了嫂子!杜淑華說謝什么呢?又不是外人,再說了,公社無論哪個干部來晚了,我也都一樣,這是應該的。說著壓低聲音,碗底有兩塊大瘦肉,我知道你不喜歡吃肥的。金小雅一雙丹鳳眼對著杜淑華笑一笑,大口小口吃了起來。杜淑華拿起一塊抹布抹桌子去了,邊抹便說道,中午你們所里那個錢麗麗,和廣播站那個侯建設一起來吃飯,吃飯沒有說話時間長,我知道她不回去你就不能來吃飯,沒人替你啊,我就當真不當假地攆她快回去,攆她好幾遍她才走,看樣子那個錢麗麗和廣播站張那個侯建設很談得來,他們是不是在搞對象?金小雅搖搖頭,我不知道。
吃完飯,金小雅又買了一個饅頭,說是晚飯就不過來吃了。杜淑華知道金小雅會過日子,再說,總機也離不開人。她經(jīng)常這樣打發(fā)自己的晚飯。
廣播站就在公社大門口,金小雅都走過去了,又走了回來,她想起了張松年的交待。雖然張書記只是那么一說,她還得認真對待。固然這件事情不是自己分內的事。
中午廣播時間已經(jīng)結束,侯建設正在屋里擦拭著設備,見到金小雅來訪,雖然他們彼此熟悉,因為金小雅很少來廣播站玩,所以侯建設感覺很突然。侯建設呦了一聲,哪陣風將你給刮來了?金小雅也開玩笑,不是東南風就是西北風。侯建設欲搬板凳讓金小雅坐,金小雅說你別忙乎了,我就是來與你說句話。接著便將來意說了。侯建設說這事好辦,我天天將天氣預報記下來,我再打電話給你說,要不寫在紙上給你送過去也行。金小雅說別麻煩你了,你還是打電話吧,反正我除了來食堂吃飯,一天到晚都在總機旁。侯建設往外送人,想起什么來,說小金,我也正有一件事情想麻煩你呢?老早就想與你講,但是一直不好意思張口。金小雅說,什么事還讓你這么不好意思?侯建設說,我想和你學學普通話。金小雅說那有什么難的,其實我也是跟著廣播學的,你有這么好的機會,還找我學什么呢!每天多多聽聽廣播,遇到哪個字弄不準的,你再找新華字典查一查,不出三月,管保你有很大的收獲。侯建設很高興,我聽你的。你要是不嫌煩的話,有空我去郵電所當面請教你行不行?金小雅說,你和錢麗麗是好朋友,有什么不行的呢!
三
一個下午,郵電所的營業(yè)室里就像是一碗面撒在一口大鍋里,清湯寡水的,別說是人,連個鬼影子都沒見。閑得人發(fā)煩。錢麗麗的眼睛瞅著街心都瞅得又酸又漲,且哈欠連天。老馬也是一天沒開張,坐在桌子旁除了打盹就是吸旱煙。錢麗麗說馬師傅,原來清閑是那么難受!老馬說,你難受什么,到月底公家不少你一個子兒,可我就不一樣了,白坐了一天不說,還貼了半包煙絲。錢麗麗說,你若是不代人寫信,旱煙你也省不了!老馬說這話不假。不過,有事情做,煙就吸不了這么多了,越閑越想吸。
有人進門,是個老婦女。有顧客上門,錢麗麗眼睛立馬有了神采,急忙站起身來,大娘,你要辦什么業(yè)務?老婦女未曾說話先自嘆了一聲,然后從口袋里掏出來一封信,說姑娘你給看看,這封信寄出去十幾天了,怎么又給退回來了呢?錢麗麗接過來一看,說大娘,你這封信地址寫錯了。怎么寫錯了?我孫女是按照來信的信皮上一字一字對照著寫的,怎么會錯了呢!錢麗麗說,不是寫錯了,是寫顛倒了。老婦女說怎么就寫顛倒了?錢麗麗說,你把收信的地址寫成接信的地方了!老婦女還是聽不明白,寫顛倒了怎么會回到了咱家里的?錢麗麗耐著心解釋道,大娘,也就是說,你的信因為地址寫顛倒了,所以你這封信在地球上轉了一圈又原封不動地給退了回來,你明白了嗎?老婦女搖搖頭,我不明白,我就曉得,我花了八分錢,我寄出去的信結果又給退了回來。錢麗麗說這你怨不著郵電所。老婦女說,那天我就是從你手中買的郵票,信沒寄走,我就得來找你。錢麗麗苦笑。老馬說,這位大姐,你這事好辦,你再花八分錢郵票,我給你貼一只信封,我還幫你寫好,重新再寄你看好不好?老婦女說不好。我已經(jīng)花過郵票錢了,我為什么再花一次錢呢?錢麗麗說,不是你的地址寫錯了嗎?那張郵票作廢了?老婦女不依不饒,你說作廢就作廢了?老馬說這位大姐你聽我說,郵票已經(jīng)蓋過郵戳了,蓋過郵戳那張郵票就不能用了你懂吧?我不懂,反正我花過錢了,我不能再花一次錢,你們郵電所得負責。錢麗麗說大娘,你怎么不講理的呢?我怎么不講理了你說給我聽聽!錢麗麗說,你花過錢不錯,可是你將地址寫顛倒了,這張郵票就不能用了你明白吧?老婦女往老馬桌子前的板凳上一屁股坐了下去,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今天你們不給我解決,我就不走了!
宋東風下隊回來了,一進院子,就聽到前面爭吵聲,車子未停穩(wěn)就急忙過來了,見到錢麗麗,問道是怎么一回事。錢麗麗便將事情的原委說了一遍。宋東風從身上掏出一毛錢,撕了一張郵票,又拿了一個信封,讓老馬將信封謄抄了一遍,然后對著老婦女說,大娘,信我?guī)湍阒匦录模惴判幕丶野?。老婦女瞅了錢麗麗一眼,哼了一聲,你看看人家這位同志,怎么辦事的!你也學著點兒!等老婦女出門,錢麗麗說宋所長,你花錢買和氣,不講一點兒原則,今后再遇到這種事,我怎么辦?宋東風說,這個大娘沒有文化,又與她講不清什么道理,你說能怎么辦?難道說就因為一張郵票,和她爭得你死我活的嗎?這樣,影響不好不說,能解決問題嗎?不過,這件事情倒提醒了我,雖然信件是由縣局分揀的,假如我們的工作能做細致一些,收到信之后,在沒蓋郵戳之前,注意檢查一遍,這種事情就不會發(fā)生了。畢竟我們服務的對象是農(nóng)村,是農(nóng)民,很多人不識字。如果農(nóng)村都有文化,那馬師傅就失業(yè)了,你說對不對老馬?老馬正將謄好的信封用漿糊封口,連忙應承,對對對對,宋所長講得既在情又在理!錢麗麗瞥一眼老馬,說馬師傅就會順桿子爬!老馬不由哈哈大笑起來,因為牙齒犧牲了不少,哈喇子都流了出來。
四
快到下班的時間了,這會電話有點兒稀少,這也是一天中總機最清閑的時候。宋東風進到機房的時候,金小雅正在低頭看一本什么書。宋東風說看什么呢小金?那么全神貫注!金小雅說宋所長下隊回來了?說著合上書,金小雅的床鋪就在機子旁邊,金小雅就順手將書塞到了枕頭下面去了。宋東風本想借機翻一翻金小雅的書,如果好看的話,他想借回家看看,這幾天晚上有點兒失眠。見金小雅將書藏起來了,固然金小雅不是故意的,他也不好伸手了。宋東風說,王莊與高大莊兩個村子的線被風攪在一起了,所以串線了。金小雅問,問題解決了嗎?宋東風說解決了。金小雅說,今天有好多電話要這兩個村子,我都與他們說線路有問題,線路修好了就好了。宋東風想起什么來,正好這會兒電話不多,我替你一會兒,你去食堂吃飯吧。金小雅說,我中午捎了一個饅頭來,就當晚飯了。宋東風說,這哪行呢?你經(jīng)常這么湊合,當心腸胃搞壞了。金小雅說,哪有那么嚴重呢!宋東風說,過去我們在部隊,通訊班經(jīng)常出去查線路,吃飯就有點兒不及時,我們全班多數(shù)人都得了胃炎,還有胃潰瘍。金小雅說這么嚇人??!宋東風說,就這么嚇人,所以你一定要注意了,別年紀輕輕的,落下個毛病。金小雅說我知道了。他望一眼窗外,天不早了,你該下班回家了。宋東風說,你真不去食堂吃飯了?金小雅說不去了,再說,我現(xiàn)在也不怎么餓。一個是午飯吃晚了些,加上中午又吃得飽。宋東風問,中午食堂吃的什么好菜?金小雅說豬肉燉粉條。你家嫂子特殊照顧我,在我的碗底偷偷埋了幾塊大瘦肉,所以到現(xiàn)在我的肚子里還是飽飽的。宋東風開玩笑道,怪不得到現(xiàn)在不餓的嘛,原來是肚子里有了油水了!
晚上,基本上沒有什么電話,社直機關都下班了,誰沒事跑到單位打電話呢?除非縣里頭緊急開什么會,臨時打電話通知公社,一般金小雅就坐在機子旁,一邊織毛線,一邊值班聽電話,織累了就看看閑書什么的,該睡的時候,放下手中的毛衣或者書本,和衣往床上一躺就睡了,萬一有電話進來,也方便起來。今晚,金小雅感到身上有點兒疲乏,外面大街上的廣播還沒有結束,困意就上來了,她正想上床睡覺,猛然想起來中午公社張松年書記交代的任務,立即戴上耳機,給廣播站的侯建設去電話問問明天的天氣情況,要了半天,那邊一直沒有人接,正遲疑,猛然聽得有人敲門。一般晚上,沒有人來機房串門,怎么說,郵電所也算是個機要重地,即便是白天,機房里也不是隨便出入的。
金小雅問是誰?一個男人的聲音,說是我。我是廣播站的侯建設。金小雅一邊開門一邊說,我正在給你掛電話呢?侯建設一腳門里一腳門外,這么晚打擾你不好意思,要不是剛才放大器出了點兒毛病,我早就來了。金小雅說里面坐吧。房子里只有一張總機坐的椅子,金小雅只好坐到床沿,將椅子讓給侯建設。侯建設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交給金小雅,這是今晚最新的氣象預報。金小雅說謝謝你,不過你還得起來一下,我現(xiàn)在就打電話給張書記報告一下天氣。侯建設只好站起身來,就站在金小雅的身后,眼瞅著金小雅打電話。一股香皂的香氣直撲侯建設的面門,香氣是從金小雅的頭發(fā)里飄出來的,侯建設不由人地深呼吸了一口,恨不得將好聞的香氣全部收入囊中。
打完電話,金小雅又坐回到床沿上,侯建設也不客氣,又二番坐到總機的椅子里。金小雅說謝謝你侯建設,侯建設說舉手之勞,用不著謝。我還有事求你呢!說著從身上掏出一個日記本,上面寫滿了字,他說小金,耽誤你一會兒時間,我念一段話,你給我糾正糾正。剛剛人家?guī)土俗约好?,金小雅也不好拒絕,就點點頭。未念之前,侯建設想起了什么,就拋開正題,說小金,你知道我學習普通話是為了什么嗎?金小雅淡淡一笑,我怎么知道呢,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蟲!侯建設說不瞞你說,我準備考我們縣廣播站的播音員,所以說我得認真學,也希望你能幫幫我,將來我真的能考取了,我一定要好好地謝謝你!金小雅說你這么說,我的壓力就大了,我怕我教不了你,我又不是什么科班出身,普通話也不一定標準,我怕給你教壞了!侯建設連忙擺手,教不壞教不壞,我要能有你這個水平,考播音員那就不在話下了!金小雅說,你在公社廣播站不是干得好好的嗎,為什么要這山看著那山高呢?侯建設說,我是個社辦人員,弄不好哪天就被人開了,要是能考上播音員,那就是正式的國家干部了,再說,我從小起心里就想當個播音員。金小雅說原來如此。侯建設說我現(xiàn)在開始念了。金小雅說好的,你念一遍我聽聽……
有人敲門。金小雅心說奇怪了,這么晚了,會是誰呢?因為屋里坐個男人,她的膽子無形之中就壯,所以也沒問是誰就直接去開門。
原來是同事錢麗麗。
錢麗麗與金小雅打了個招呼,接著問侯建設,你怎么跑到這里來了呢?侯建設說。我來請教小金普通話的。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的?錢麗麗說你單位人告訴我的。侯建設說你找我有事?錢麗麗說就是找你玩的。侯建設說,我沒空,你沒看我有事嗎?錢麗麗一眼看到金小雅床上織的半截的毛衣,說金姐,你這毛衣怎么織得這么好看的?尤其是這花紋,真好看。金小雅說我就是隨便織的。錢麗麗說,隨便織就織得這么好,若是認真織不知道要好到多少倍呢!金小雅說你別夸了,再夸我就飄到云端去了!錢麗麗說金姐,趕明你得教教我織毛衣,我可想學了,我才羨慕人家織毛衣。金小雅說這有什么值得羨慕的呢!有時間我教你,一學就會。侯建設看到兩個女人拉得這么熱乎,也插不上嘴,再說時間也不早了,怕影響金小雅休息。和金小雅說有時間再來請教吧,就告辭出來了。錢麗麗緊接著追出來,說侯建設你等等我啊,我有話和你講。侯建設因為錢麗麗打擾沒有學成,心中有些不悅,停住步,口氣有點兒生硬,三更半夜的有什么事?半晌錢麗麗說道,你一急我,我卻想不起來了!侯建設沒好氣地轉身走了。
五
清早,金小雅起了幾次都沒有起來,頭昏腦脹的,渾身疼,還伴有發(fā)燒。昨晚她就覺得身上有點兒不對勁兒,果不其然生病了。
上班的時間到了,電話鈴聲一個勁地響個不停,金小雅硬撐著起來,接了幾個電話之后,一頭趴在總機臺上起不來了。
錢麗麗去機房找金小雅什么事情,看到金小雅趴在那兒不動彈,喊了幾聲也不應聲,慌忙去喊所長宋東風。宋東風進來之后,一摸金小雅的腦門滾燙熱,就知道是生病了,急忙讓錢麗麗將他的自行車推過來,抱起金小雅放在車子的后座上,然后直奔公社醫(yī)院。錢麗麗跟在車后,說宋所長,機房怎么辦?宋東風說,你先頂上,等一下我來替換你。錢麗麗說,有人來寄信怎么辦?今天又逢集。宋東風說,你拿一部分郵票交給馬師傅,有人寄信讓他替你辦。
掛了一瓶鹽水,又打了一支退燒針,金小雅才慢慢好受些,一睜開眼睛,看著身邊的宋東風,撐著要起來,說宋所長,我得趕緊回去,機房離不開人。宋東風說,你現(xiàn)在病成這樣,怎么回去工作呢?機房由錢麗麗幫你接電話,等一下我就回去,你安心躺一會兒。再說你回機房,電話一個勁地響,也不能好好休息,還不如在這兒歇著,等病好了再回去。金小雅想想也是,也就不再堅持了。
宋東風走了之后,金小雅閉上眼睛休息,沒曾想睡著了,等她醒來,已到中午了。她想起來倒杯水喝,渾身卻沒一點兒力氣,正在這時,侯建設從門口進來了。金小雅說你怎么來了?侯建設說,我上午有點兒空,我去郵電所找你,本想請你給我輔導輔導的,才曉得你生病住院了。金小雅說真不湊巧。侯建設說今后有的是時間。昨晚還好好的,怎么說病就病了呢?你想喝水嗎?我給你倒杯開水吧?金小雅說,正想喝呢?那就麻煩一下你吧。侯建設說互相幫助,說什么麻煩呢!他將金小雅扶起來,然后倒一杯水送到她的手中。金小雅喝罷水,半躺在床上。剛剛睡了一覺,又喝了一杯水,感覺精神好多了,忽然想起什么來,問侯建設道,你昨晚那個日記本裝在身上沒有?侯建設說裝著呢。金小雅說,趁現(xiàn)在沒有事,你念一遍我聽聽。侯建設說你現(xiàn)在身體不舒服,等有時間再說吧。金小雅說沒事。侯建設便從身上掏出那個日記本,照著念了起來。等侯建設念罷,金小雅幫他糾正了幾個字,又指出哪些字發(fā)音不準確。正在這時,錢麗麗端著一只飯盒進門了。錢麗麗說金姐好些了嗎?金小雅說好多了。錢麗麗說你早晨嚇死我了,喊了你幾聲你都不答應。金小雅說,現(xiàn)在沒事了。錢麗麗將手中的飯盒放在床頭柜上,這是我們宋所長讓他的老婆在食堂給你做的病號飯,青菜面,還臥了一個雞蛋,你趁熱吃吧。怎么樣?我們的宋所長對你挺關心的吧!金小雅淡然一笑。侯建設在一旁插話,你要是生病的話,宋所長也會這么做的。其實錢麗麗一進門就看見侯建設了,故意不理他。她覺得侯建設突然關心起了金小雅,她心里有點兒不自在。她瞥一眼侯建設,說侯建設你怎么說話的呢?你是不是也巴不得我生病?侯建設說你別誤會,我是接你的話隨口這么一說。錢麗麗說,你說錯話了,罰你請我看一場電影。她望一眼金小雅,金姐,你給作證,別讓他耍賴!侯建設說,不就是一場電影嗎?我請。等小金的病好了,我們一同進城,不但請你們看電影,我還請你們下館子吃一頓好的,雞魚肉蛋隨你們點。錢麗麗說,這可是你親口說的,到時若是賴賬,看我怎么治你!侯建設說你放心,我絕不會賴賬!錢麗麗將飯盒打開,讓金小雅抓緊吃,不然面條坨了,就不好吃了。金小雅說侯建設你還沒有吃飯吧?侯建設說不慌,等一下我再去食堂,現(xiàn)在人多。金小雅說你回去吧,廣播站事情也蠻多的。錢麗麗說,我們都走吧,讓金姐吃飯,我還得抓緊回去替宋所長吃飯呢。侯建設還想多呆一會兒,錢麗麗一把拉起他的胳膊,走走走走,你一個男同志在這兒也不方便。硬將侯建設拽出了門。
出了醫(yī)院,見到路上熟人多了,錢麗麗這才松開了侯建設的胳膊。錢麗麗說侯建設,你真是沒有眼色!侯建設問,我怎么沒有眼色的呢?錢麗麗說,金姐生病了,你還纏著人家學什么普通話,可不就是沒有眼色了嘛!侯建設說,是小金讓我念給她聽聽的,又不是我強求的!錢麗麗沒好氣地說,人家讓你念你就念哪!侯建設有些心煩,心說,你什么都管著我,你是我什么人呢!但這句話他沒有說出口。錢麗麗說,你現(xiàn)在怎么想起來學什么普通話的呢?侯建設不想與錢麗麗啰嗦,半晌說,燕雀焉知鴻鵠之志呢!錢麗麗說,你瞧你能的,我知道你比我多喝了幾年墨水,你少在我的面前拽文行不行!侯建設偷笑不語。
到了公社門口,錢麗麗換了一副柔軟口氣,說你今晚去我家吃飯吧。侯建設說晚上我還有事。錢麗麗說,有事也得吃飯哪!我讓我媽給你搟面條吃。侯建設說,還是不去了吧。侯建設也不想將關系搞僵,錢麗麗對他還是不錯的,起碼說平常挺關心他的,兩人也能合得來。就對錢麗麗說,改天再去吧。
六
初冬的風,被突如其來的西伯利亞寒流一攪和,天氣一下進入了寒冬,一早起來,汪塘里已經(jīng)結了一層厚厚的冰,一腳踏上去,紋絲不動。
錢麗麗忙完一陣子之后,趁現(xiàn)在沒有顧客,拿著一團毛線和毛衣針,到機房找金小雅教她織圍巾。毛線早就買好了,只是一直沒有騰出空。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天氣說冷就冷了,想抓緊將圍巾織好了,送給侯建設圍上。天再一變,說不定氣溫就更加低了。所以錢麗麗計劃熬個夜,用最快的速度,將圍巾織出來,讓侯建設脖子早一天暖和暖和。恰巧金小雅這會兒也清閑,錢麗麗將纏好的毛線放在她的眼前,她一下就明白了。錢麗麗說金姐,你摸摸,看看這毛線質量怎么樣?金小雅說行。錢麗麗說,含百分之七十五的羊毛。金小雅說哦。錢麗麗說這顏色呢?你覺得怎么樣?我當時本想買白色的,又怕不耐臟,所以才買這個灰色的。你覺得這個顏色老氣不老氣?金小雅明知故問,你是給誰織得呢?錢麗麗說,還不是那個侯建設嘛!金小雅說,還行吧。想起前段時間在公社食堂杜淑華說的話,就問道,你與侯建設的事情怎么樣了?錢麗麗說什么怎么樣了?金小雅說,還瞞著我呢,你們是不是挑明了?錢麗麗說,怎么說呢?我們彼此有好感,還沒有公開呢!金小雅說要不要我給你們撮合撮合?錢麗麗心想,你自己還沒有下家呢,你還是考慮考慮你自己的事情吧,就說道,水到自然成,順其自然吧。金小雅一笑,你織圍巾打算織什么針的呢?錢麗麗說,我連毛衣針都不會打,我上哪去懂得織什么針的呢?金小雅起身從床底下拖出她的柳條箱,在里面翻找了半天,找出一本毛衣編織書,然后交到錢麗麗的手里,說你拿回去參考一下,我先替你起個頭。錢麗麗說謝你了金姐。金小雅說,你這么客氣干什么呢?等你們結婚了,想著多送幾塊喜糖給我吃就行了!錢麗麗說,那是少不了的!說罷拿著編織書站起身,說金姐,我先去前頭照應一下,等一下我再來找你學織圍巾。
有電話進來了,金小雅忙去接,接通之后,剛拿起織針,所長宋東風哈著手推門進來了,問金小雅冷不冷?金小雅說還行。宋東風說織毛衣?。拷鹦⊙耪f不是毛衣,是織的圍巾。宋東風又問,給誰織的?金小雅說,不是我織的,是錢麗麗織的,她不會織,讓我替她起個頭。宋東風坐到床沿上,說小雅,有件事情和你商量一下。金小雅說宋所長你不要客氣,我既不是頭又不是尾的,所里有什么工作,你直接安排就是了。宋東風說這件事必須與你商量。昨天接到縣局的電話,準備給我們所再派一個總機來,也是個女同志,姓劉,叫劉暢。過幾天就會來所里報到。因為所里接線員就你一個人,的確是有些力不從心,要不是我和小錢替你,你連一頓熱乎飯都吃不了。有時連白加夜,也確實是辛苦你了。這下好了,有兩個人,每人半天班,夜班輪流,這樣的話,星期天你們也可以正常輪休了。金小雅說真是太好了。宋東風說,這件事我已經(jīng)反映好長時間了,再不解決,我還得繼續(xù)反映。金小雅說謝謝宋所長關心。宋東風說,這是我應該做的。金小雅拿起織針織毛線,宋東風說,還有一件事情,馬上到年底了,估計今年我們所能被評上先進,縣局讓我們再報一名先進分子,我將你的名字報了上去,如果批下來,到時去縣里領獎狀,你還得準備一份發(fā)言稿呢!金小雅謙虛道,我哪夠呢,你還是報其他同志吧。宋東風說,我們所里,誰也沒有你有條件,我也分別在下面征求一下意見,他們都同意。金小雅說,我覺得我不夠,要不然在他們郵遞員之中選一個吧,我覺得他們比我還辛苦,起早貪黑,風里來雨里去的。宋東風說,已經(jīng)決定了,名單也已經(jīng)報上去了,你就別再推辭了,有句話是怎么說的,謙虛過火了就是驕傲!宋東風怕金小雅再推讓,說我得下隊轉轉,這兩天刮大風,我得下去檢查一下線桿線路。轉身欲走,忽又想起什么來,對金小雅言道,我準備將庫房騰出一間來,留作你們兩個總機的宿舍,機房這張床不動,留值班時休息。金小雅說好。
七
星期天這天,錢麗麗沒有像往常那樣睡懶覺,一早起來,梳洗打扮一番,連早飯都沒顧上吃,拿著昨晚剛剛織好的圍巾直奔公社廣播站去找侯建設。恰恰侯建設不在,侯建設同事告訴她,侯建設可能去郵電所了。錢麗麗雖然一肚子不高興,還是調轉身向自己單位走去,清早房檐上的冰霜一下全跑到了她那興沖沖的臉上。
機房的房門是虛掩著的,錢麗麗留了個心眼,站在那里聽動靜,房子里傳來金小雅接電話的聲音,并沒有侯建設說話聲,進還是不進,錢麗麗在門口躊躇半天,最后決定還是進去看一看。她咳嗽一聲,然后推開了門。
侯建設果然在里面,就坐在金小雅的床沿上。侯建設見到錢麗麗進門,說麗麗你今天不是休息嗎?錢麗麗酸不拉嘰地說,休息我就不能來嗎?別忘了,這可是我們的單位呢!這時,金小雅正好接通了一個電話,將通話監(jiān)聽的小開關關閉,然后望著錢麗麗,你的圍巾織好了嗎?錢麗麗沒好氣地說,織了纏,纏了織,昨夜幾乎熬了我一個通宵,你瞧瞧,到現(xiàn)在我的眼睛還是紅的呢!金小雅對侯建設說,你得好好謝謝人家小錢。他們講話,侯建設不知所云,等到錢麗麗將那條灰色的圍巾從書包里拿出來,圍在他脖子上的時候,他還沒反應過來。錢麗麗問侯建設,好看不?暖不暖和?侯建設說這是給我織的?錢麗麗說,東西圍在你的脖子上,你說是給誰織的!侯建設有點兒憨了,說我沒有請你織這個啊!金小雅埋怨侯建設道,這是錢麗麗對你的一番真情實意,難道說你心里還不明白嗎?錢麗麗也被侯建設的話弄得哭笑不得,指著侯建設,他就是豬,一頭憨豬!侯建設將脖子上的圍巾拿下來,說我圍這個東西不習慣,有點兒扎得慌。金小雅說侯建設,你別在福中不知福,白白辜負了人家錢麗麗的一番苦心!侯建設心說,我又沒讓她給我織這個玩意兒,什么苦心不苦心的呢,我不要,我也不領這個人情。就對錢麗麗說,我不習慣圍這個,你還是送別人吧,要不然,給你父親圍吧。錢麗麗真是氣不打一處來,要是金小雅不在面前,她也許不會發(fā)火,若是在背后,就他們兩個人,說什么都不會生這個氣,現(xiàn)在實在是抹不開臉,直憋得臉通紅,一把奪過侯建設手中的圍巾,憤然說道,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然后氣呼呼地一摔門走了。
錢麗麗走了之后,金小雅開始埋怨起了侯建設,她說侯建設,你是真傻假傻?侯建設說我不傻。金小雅說,你不傻,你難道看不出來錢麗麗對你的一份情意嗎?侯建設說我們彼此只是認識,連個知心的朋友也算不上,我怎么能要她這么貴重的東西呢?金小雅說,你說實話,你對錢麗麗有好感嗎?侯建設說,好像有一點兒。金小雅說,那不就得了,人家大姑娘點燈熬油熱撲撲地給你織了一條圍巾,你一句感謝話沒有不說,還那么刺激人家,哪個姑娘能受得了你的這個態(tài)度呢?況且,錢麗麗為了給你織這條圍巾,熬了幾個晚上呢!我要是你,現(xiàn)在就去找錢麗麗,當面道歉,然后哄哄她就沒事了。侯建設說,等一下我再去,我把你昨天布置給我的作業(yè)念一遍給你聽聽。金小雅說,你現(xiàn)在快去吧,什么是輕重緩急你不懂嗎?
其實錢麗麗沒有走,一個人正坐在柜臺里面眼淚婆娑地生悶氣。侯建設來到近旁,半晌說道,小錢,剛才我說話是無心的,你別往心里去,我覺得我們還沒有到那種程度,所以,委屈了你一片心意。我現(xiàn)在就給你當面道歉!錢麗麗說你知道嗎?我不會織毛線,為了你,我專門找金小雅現(xiàn)學,苦累不說了,沒有想到,連你一句柔軟的話都沒有得到。侯建設說我知道我錯了,你原諒我一次吧!忽然,錢麗麗從抽屜里摸出一把剪子,扯過圍巾就要剪,既然你不喜歡,還不如剪了它!侯建設一把奪過來,將圍巾圍在自己的脖子上,說我喜歡我喜歡,剪了它多可惜呢!
金小雅從機房里跑出來,看到侯建設,說侯建設你沒走啊。侯建設說有事嗎?金小雅說,剛剛廣播站打電話來說,你的父親生病了,挺重的,這會兒正在公社醫(yī)院搶救呢,你快去看看吧!侯建設一聽,急得直搓手,沒有把話聽完,拔腿就跑。
侯建設走了之后,錢麗麗好半天才發(fā)現(xiàn)織給侯建設的那條圍巾還在自己的手里,心中多多少少有點兒不痛快。原打算,下午約侯建設去城里看一場電影的,自行車都跟本所的郵遞員借好了,現(xiàn)在看起來是去不成了,也不知侯建設父親的病情怎么樣,她準備去公社醫(yī)院看一看,連將這條圍巾送給侯建設。走出去不遠,猛然想起來侯建設父親突然生病肯定缺錢,又急忙往家里走,她的工資都在母親那兒攢著,她得要點錢裝在身上,以防侯建設到時用錢掏不出來。畢竟事發(fā)緊急。
八
今天的天氣真好,無風;陽光十分充足,將院子里灌得滿滿的,溢得四處皆是。
星期天的電話不是很多,看到今天外面陽光明媚,金小雅將機房的門打開,然后搬張凳子,坐在院子里看書。眼睛雖然盯著書本,耳朵卻時刻聽著機房里的動靜,隨時準備著接聽電話,所以她看書就是有當無的事情了。最主要的是,她想補充一下陽光。常期在機房里工作,除了中午吃飯那會兒能見見太陽,一般時間無論有沒有電話,都得在那兒呆著。
宋東風這時出現(xiàn)了??匆娊鹦⊙抛谠鹤永飼裉?,就說道,今天的太陽真是好,不曬一下,實在是可惜了。
宋小雅急忙回屋去搬出來一張凳子,放在宋東風的面前,說宋所長你也享受享受大自然的厚愛吧。
宋東風說,我條件比你優(yōu)越,我經(jīng)常下隊,與太陽是經(jīng)常約會的。
半晌,金小雅說,宋所長不在家休息,星期天怎么過來了?
宋東風說,你嫂子上班去了,孩子讓他爺爺帶出去玩了,所以我沒有什么事,在街上瞎遛了一會兒,不知道怎么就拐到單位來了。
其實,宋東風經(jīng)常星期天來單位,有時替金小雅接接電話,有時在自己的辦公室里瞎忙乎。金小雅時常這么問他,他也都是這么回答。
宋東風說小雅,我替你一會兒,你出去轉轉吧。
金小雅說,鎮(zhèn)子上就那么一條街,有什么轉頭?
宋東風想想也是,逢到星期天,所里就金小雅一個人在上班,又不多給工資,他心中總覺得有點兒對不起金小雅,所以時常這時候過來關照一下。
宋東風舒了個懶身,馬上就好了,那個小劉,明后天就會來所里報到了,到時候,機房有兩個人,你們就可以輪流休息了,若是想回家看看也隨便了。
金小雅說,多少年習慣了,再說回家也沒有什么事情。我若是想回家,不是還有你和錢麗麗替我值班嗎?
宋東風想起了什么,說小雅,晚上下班到我家吃飯吧。早晨你嫂子割了一塊肉,準備包水餃吃,餡子我已經(jīng)剁好了。
金小雅說,謝謝了,我就在食堂吃就行了,不妨礙你們了。
妨礙什么呢?宋東風點燃煙,你的家又不在本地,作為所長,關心你一下還是應該的嘛。
金小雅推讓道,還是不了。
宋東風說,你別客氣。與你說實話,這是你嫂子讓我喊你去家里吃餃子的。說你一個人在農(nóng)村上班不容易,讓我多多關心關心你。就這樣定了,等包好了水餃,我來所里替你,或者我給你送來都行。說罷,站起身走了。
金小雅欲說什么,機房里電話突然響了起來,她急忙回機房接電話去了。電話是公社書記張松年打來的,張書記說小金你在機房???金小雅心說,我不在機房能接聽你的電話嗎?金小雅說張書記有事嗎?張松年說,事情不大。小金說張書記你請指示。張松年哼哈半天,說這樣吧,這件事在電話里講不清楚,等一下我到郵電所找你當面說吧。
放下耳機,金小雅愣坐在那里想了許久,她在琢磨張松年找她有什么事情。既然說事情不大,為啥不在電話里說呢?還說電話里講不清楚,有什么事情講不清楚的?雖然張松年是公社一把手,可是與郵電所沒有多少利害關系。可以這么說,敲鑼賣糖各干一行,只要郵電所保持電話通暢,書報信件及時送達,公社什么事情也找不到郵電所頭上。再說,就算是有什么公事,也只有找所長宋東風,與她一個接線員有什么瓜葛呢?到底是什么事情呢?金小雅越想越想不明白。剛回到院子里坐下,張松年騎著車子就進了院子。
張松年扎好車子,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說小金這會不忙?
小金說一般星期天電話少。
張松年說,我剛下隊回來,正好這會兒得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所以就給你打了個電話。
小金說張書記,我給你倒一杯白開水吧?
張松年擺擺手,回到辦公室我喝過了。
小金說張書記,你找我?——
張松年說小金你坐下。
小金就坐下。
張松年點燃一支煙,我今天找你有一點私事。
金小雅松了一口氣。
張松年說,我開門見山了!
金小雅一笑。
張松年說小金,冒昧問你一句,你現(xiàn)在有沒有男朋友?
金小雅沒有料到張松年會問起這個問題,一點兒心理準備也沒有。臉上不由紅了。半晌說,我年齡還小。
張松年問,你今年多大了?
金小雅回答,到年底二十正。
張松年說正好。
金小雅問什么正好?
張松年也被自己弄笑了,說,怨我沒有說明白,其實我今天是來當媒人的。
金小雅心中不由咯噔一下。
張松年繼續(xù)說道,我有個侄子,在縣糧食局工作,今年剛滿二十一,我說的正好,就是指你們倆的年齡正好。我侄子比你大一歲,你們如果有緣分,談個年把半年的時間,就可以結婚了。
金小雅說張書記,我現(xiàn)在沒有考慮這件事。
張松年說,該考慮了該考慮了!婚姻法規(guī)定,女十八男二十就可以結婚了,何況你們現(xiàn)在的年齡都已經(jīng)超過了,算晚婚了。
金小雅說張書記,謝謝你關心,不過,我現(xiàn)在的確沒有這方面的想法,我想晚兩年再談這事。
張松年說小金,我那個侄子,長得一表人才,人也是很上進的,在單位是個團員,前不久已經(jīng)寫了入黨申請,說句實在話,要是不優(yōu)秀的話,我也不會來保這個媒。你呢,我也是觀察了很長一段時間了,工作積極肯干,對人熱情大方,人又長得這么漂亮,我覺得你們要是能成的話,絕對是般配!
金小雅說張書記……
張松年說小金,你現(xiàn)在先別拒絕我,等到哪天,我把我侄子的照片要來給你看看,保準你滿意。
金小雅說張書記,我想……
張松年將手中的煙屁股在腳底溺滅,然后站起身來,小金,你先考慮一下。他抬腕看一眼手表,對了,今天是星期天,食堂不是吃兩頓飯嗎?時間到了,咱們一起去吧?
金小雅說,你先去吧,我等一下再去吃。
張松年推起自行車,臨走又對金小雅說道,小金,這件事情你一定要認認真真地考慮一下!
九
傍晚的時候,宋東風手中提著一只提盒,急急慌慌來到機房,一進門就說,餓壞了吧?餓壞了吧?
今天輪著宋東風替金小雅吃飯,因為晚上說好了請金小雅吃餃子,所以宋東風在家里忙著和面包餃子,就沒有來替金小雅的班。要在往常,金小雅早就餓得心里發(fā)慌了,因為剛才張松年來提媒,弄得她一個下午心里都有點兒堵得慌,早將饑餓忘卻了,看到宋東風從提盒里端出一碗熱氣騰騰的水餃,金小雅這才感覺到肚子里饑腸轆轆。不過心里還是有點兒不好意思,說宋所長,你們家好不容易改善一下伙食,你卻拿來給我吃了,實在是有點兒不過意!宋東風說,什么好東西呢,再說這回我也包得多,你就幫助我們家解決一下困難吧!金小雅用筷子夾一只餃子放在嘴里,由于太餓了,還沒有品出味未來就下肚了。宋東風問道,香不香?金小雅說我咽得太快了,還沒有吃出味來。宋東風說,怨我,我要是早一點包的話,就不會讓你這樣挨餓了!金小雅說笑,要是天天都能吃到餃子,我寧愿這樣餓著。宋東風說,你今天使勁吃,這個提盒太小了,只能盛下一碗餃子,放在其它東西里吧,又怕到這兒涼了。金小雅說,這么一大碗足夠我吃的了!宋東風想起什么,連連拍著自己的腦門,說哎呦哎呦!金小雅問怎么啦?宋東風說,我來時準備給你盛一碗餃子湯放在軍用水壺里帶來的,一慌忙竟然給忘了。金小雅說,不用了,我等一下喝一點兒白開水湊合了。宋東風說,古語說得好,原湯化原食,吃餃子,一定得喝一碗餃子湯。金小雅說不用不用了,真的不用了!宋東風說不行,一定得喝!金小雅一把沒拉住,宋東風抽身跑走了。
等到宋東風拎著一軍用水壺餃子湯來到郵電所院子里的時候,正好遇見錢麗麗。錢麗麗不知啥時站在院子里,因為機房里的燈光從窗戶里照射到外面,天雖然已經(jīng)很黑了,院子里還是明亮得很。
錢麗麗這么晚來干什么的呢?侯建設的父親在醫(yī)院搶救,上午她向家里要錢,當時她娘在家,一聽說要錢給不相干的人看病,說什么都不同意。錢麗麗說,怎么是不相干呢,我與侯建設不是正談著嗎?她娘說,正談著算什么?又不是一定能成。就算是將來成了,那是將來的事情。攢這點兒錢,還準備留給你作嫁妝錢呢!侯建設身上一點兒錢,一天基本上是花完了,到現(xiàn)在他的父親還沒有醒過來。錢麗麗在單位的柜子里藏了幾十塊錢私房錢,她是來取錢的。
宋東風說小錢,這么晚了,你來干什么呢?
錢麗麗說,我來拿一點兒東西??吹剿螙|風手中的水壺,不由問道,大晚上的,你拿個水壺亂跑什么呢?
宋東風說,今天我們家包水餃,我給小金送一碗來,當時來得匆忙,忘記帶餃子湯了,現(xiàn)在我是給小金送餃子湯的。
錢麗麗大聲嚷嚷,又送餃子又送湯的,宋所長對下級真是關心??!她是故意說給機房里金小雅聽的。
宋東風說,你別說話酸不拉嘰的,大門牙都讓你給酸倒了。小金的家不是不在這里嘛,你要是想吃餃子,家里還有,你現(xiàn)在就到我家去吃。
錢麗麗說,我吃過飯了,等下一次吧。如果所長再包餃子,一定提前通知我一聲,頭一天我就留著肚子等著!
宋東風說,你這么好吃,上哪去找婆家呢!
錢麗麗也不想瞞著,說所長不要你煩心,我已經(jīng)找好了。
宋東風問,誰家?
錢麗麗說,就是公社廣播站的那個侯建設!
宋東風說,沒有聽說嘛,你的保密工作做得不錯嘛!
錢麗麗說,現(xiàn)在告訴你也不晚,你就等著拔份子錢喝喜酒吧!
宋東風說,那是當然的。我是領導,我還得多拔呢!
錢麗麗回到營業(yè)室,將自己的私房錢找出來掖在身上,當她回到院子里的時候,機房里宋東風與金小雅的說話聲,不時從窗子里與燈光一起飄了出來,只是,燈光是實在的,男女的說話聲確是時斷時續(xù)的。錢麗麗想到宋東風對金小雅這么關心,甚至有點兒無微不至,心里不免有點兒妒忌得慌。難道說,就因為金小雅的家不在這里嗎?好像又不完全是。就拿今晚的事情來說吧,你宋所長家中弄點兒改樣的,黑燈瞎火的大老遠地送來也就罷了,又專門屁顛顛地跑回家送什么餃子湯,這就有點兒不正常了,也超越了同志之間互相關心的那種程度。這不能不讓人想得多!水餃也吃了,餃子湯也喝了,這么晚了,宋東風怎么還賴在機房里不走呢?男女之間,又不是戀愛那種關系,哪有那么多話說呢?又有什么話說呢?過去總覺得,宋所長對于從城里來的金小雅特照顧,也沒有過深地想,現(xiàn)在一琢磨,錢麗麗就覺得他們的關系有點兒不正常。自家門前有雪自己掃,少管別人瓦上霜。這是她娘常掛在嘴邊一句話。錢麗麗這時回想起來,覺得她娘這句話哲理非凡。將自己事情管好就行了,問人家那么多閑事干什么呢!
錢麗麗正要走,本來是開著的機房的窗戶,這時不知為什么突然咣當一聲關上了。屋子里的說話聲也在此時中斷了。一響一靜,錢麗麗的腳步被絆住了,她不由人地想探一探屋里兩個人的動靜,她娘的至理名言讓她全丟到爪哇國去了!
機房的窗戶不算太高,錢麗麗站在下面,踮著腳還是看不見里面。圍墻跟有幾塊散磚,錢麗麗輕手輕腳走過去,將磚搬到窗戶下面,人站上去,正好能看見機房的天花板,雖然看不見里面的男女,不過里面的說話聲音倒也聽得清晰。
女人說,我最崇拜當兵的,穿上軍裝真神氣!
男人說,有啥神氣的?我倒是沒有覺得。
女人說,你在部隊上打過槍嗎?
男人說,雖然我們是通訊兵,可是我的槍法在我們通訊營還是不錯的。一次實彈打靶,十發(fā)子彈中了九十八環(huán)。全營第一名。
女人說,真不簡單!
男人說,也許是瞎貓碰到了死耗子吧。
兩人大笑。
女人說,今晚沒事,你給我講講你在部隊上的故事吧。
男人說,講什么?
女人說,揀個精彩的講。
男人說,六八年,我們通訊營準備參加珍寶島自衛(wèi)反擊戰(zhàn),后來又取消了,我當了八年的兵,真正的戰(zhàn)斗一次也沒有參加,哪有什么精彩的故事呢!
女人說,你當兵當了八年,不會沒有一件讓你刻骨銘心的事情吧?
男人說,你這么一提,還真的讓我想起了一件事。我的前任老班長,叫李大鍋,在老家談了一個對象,女方家成分是地主,那時候,現(xiàn)役軍人找老婆講究政審,正巧上級準備提拔李大鍋為副排長,所以營長說什么也不同意李大鍋找了個出身不好的女人當老婆。李大鍋眼看著已經(jīng)二十八了,好不容易找個老婆,說寧愿自己不提干,也要同意這門親事,所以當年就要求退伍。心想我離開部隊你就管不著我了。營長發(fā)下狠話,軍隊培養(yǎng)一名業(yè)務干部不容易,你想退伍不可能,除非我死了!李大鍋急眼了,在一天夜里值崗的時候,一槍將營長打死了……
女人說,后來怎么樣?
男人說,還能怎樣,一命抵一命唄!
女人唉了一聲。
男人說,悲慘吧?不過悲慘的事還在下面呢!后來我們聽說,軍事法庭槍斃李大鍋那天,他談的那個對象也在家上吊自盡了!
窗外的錢麗麗聽完這個故事,心里又是激動又是悲傷,心中一酸,腳下不穩(wěn),撲通一下摔倒了。
男人說,什么聲音?
女人說,可能又是老鼠吧。
男人說,不可能啊,我已經(jīng)讓老馬下老鼠夾子了呀!
女人笑,老鼠又不憨,不會躲著夾子走嗎!
男人說,我出去看看。
后面幾句話,錢麗麗沒有聽到。她摔得并不重,只是時間站久了,腿有點兒站麻了,屁股被摔得有點兒疼,聽見機房內響起了腳步聲,急慌忙拔腿撒丫子了。
十
中午,金小雅像往常一樣端著搪瓷碗向公社食堂走去,她步履輕盈,心中卻有點兒慌亂,特別是進了公社大門,神情更加緊張,等到她進到了食堂里,飯桌旁沒有看到她怕見到的那個人,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
杜淑華大老遠地招呼道,小金,今天來得挺早???金小雅想起前幾天吃人家的餃子,說嫂子謝你啦!杜淑華一邊給金小雅打飯盛菜一邊說道,謝什么?金小雅說,上天你們家包餃子還想著我。杜淑華說,那算得了什么事呢!你的家不在本地,你又沒有成家,老宋是你的領導,照顧你是應該的!突然想起了什么,問道,聽說你們所又調來個新總機?金小雅說,叫劉暢。杜淑華說,這下好了,你以后可以吃個安生飯了。
金小雅端著飯菜向外面走,她想回所里吃,目的是怕見到那個不想見的人。出了公社大門,腳步不由加快起來。其實她后來想一想,也覺得自己很可笑,俗話說,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來公社這條路又不能從此不走了,今天遇不著明天遇不著,你還能永遠遇不著嗎?
金小雅正低頭走路,忽聽有人喊她的名字,一下子被喊愣了。等到侯建設走到她的面前時,她這才反應過來。
侯建設說小金,吃過午飯了嗎?
金小雅說,打好了,沒吃呢?
侯建設說,這幾天忙著家事,沒來及去你那里討教。
這時,金小雅才看見了侯建設膀彎上別著黑袖箍。
金小雅說,你父親不在了?
侯建設說走了。在醫(yī)院里折騰了幾天幾夜,錢也花光了,還是沒能搶救過來。
金小雅說,節(jié)哀順變吧!
侯建設說,本來想等吃過飯去你所里找你,沒想到在這里遇上了。
金小雅說,現(xiàn)在我們所里又來了個總機,我們倆一人半天班,這下有時間了。
侯建設說,我找你不是學習的事情。
金小雅望著一臉倦容的侯建設,那意思是,除了學習普通話,你找我還有啥事?
侯建設說,我想請你幫我勸一個人。
金小雅說,勸人?勸誰?
侯建設說,錢麗麗。
錢麗麗怎么啦?你們關系不是很好嗎?金小雅一頭霧水。
侯建設說,錢麗麗生我的氣了,而且氣得不輕。
金小雅說,勸人這方面我不太擅長。
侯建設說,我找不出比你更合適的人選,所以無論如何你得幫我這個忙。
到底是什么事情呢?金小雅顯得有點兒無奈。
侯建設說,我父親不是去世了嗎?下葬那天,錢麗麗非要與我一樣披麻戴孝。你說說,我與她只不過算是一般的朋友,又不是兩口子,即便是我們的親事定下來了,一天不成親,也不能帶這么重的孝。她死活不同意。我們家的親戚也不答應,硬要她脫下孝服,她一氣之下,一腳踢翻了老盆,跑了回來。
金小雅說,怪不得這幾天錢麗麗沒來上班嘛!
錢麗麗的脾氣有些大,我不怕別的,就怕她一時想不開。侯建設唉嘆一聲。
金小雅說,這事你讓我怎么勸呢?再說,我也不會勸人。你真難為了我了侯建設。
侯建設雙手作揖,麻煩你了小金,你們是同事,又都是女同志,說話還是比我起作用的。
金小雅說,我試試吧。不過,這件事也不是什么大事,過去就過去了,再說,你們家又沒對錢麗麗怎么著,我想她也不會記恨什么吧?
侯建設說,一切拜托了!
看著侯建設遠去,金小雅這才感覺到這件事情不一般,他們兩人如果是情人關系,應該他們自己去溝通,假如他們是一般的朋友關系,也應該讓他們自己去解釋清楚,再說他們沒吵沒鬧的,自己出面勸什么呢?錢麗麗脾氣有點兒拐,會不會說她多管閑事呢?的確自己算不得一根蔥。金小雅有點兒后悔,說什么不該接這個招。
一陣鈴鐺響亮,金小雅猛一抬頭,公社書記張松年的自行車橫在了她的面前。金小雅心里暗暗叫苦,怕遇見怕遇見到底還是遇見了。她心中不由埋怨起了侯建設來,要不是你剛才耽誤了時間,怎么能碰見張松年呢!
你下隊了張書記?金小雅顯得有些尷尬。
張松年扎穩(wěn)自行車,說小金,我正準備哪天去你那兒呢!說著從身上掏出筆記本,在里面找出一張黑白照片,遞給金小雅,這就是我和你說的我那個侄子,你看看,長得挺英俊的吧?
金小雅還是很禮貌地接過了照片。照片是在冬天里照的,雪后的陽光下,男孩子帶著一頂三塊瓦咖啡色栽絨棉帽,脖子上圍著一條手工織的藏藍色圍巾,臉上一副雄赳赳的樣子,一般化的人,是人群中常見的那種大眾化的男孩子,離張松年所說的“英俊”相去甚遠。
印象怎么樣?張松年迫不急待地問道。
金小雅有點兒羞赧,笑而不語。然后將照片還給了張松年。
張松年說,這張你留著吧,我那兒還有。
金小雅說,張書記你快去食堂吃飯吧,要不然飯菜都要涼了。
張松年說,你考慮考慮,有什么意見直接告訴我。
金小雅撒謊道,我該去上班了,再不走就晚了!
十一
錢麗麗在家中呆了三天,她覺得侯建設肯定會到家里來找她,給她賠禮道歉。哪知她的如意算盤打錯了,三天過去了,侯建設連鬼影子也沒見。白白糟蹋了幾天病假。錢麗麗在家憋不住了,只好銷假上班。一到單位,金小雅便將侯建設托付的事情和錢麗麗講了,錢麗麗心中更加來氣。本來這事情侯建設不講誰也不知道,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你怎么隨隨便便和外人說的呢?你這么一說,我不更加沒臉面了嗎?再說,你和金小雅什么關系?你托她和我說,你為什么自己不當面和我說呢?你還嫌我丟人丟得不夠??!我給你們老侯家披麻戴孝,那是我真心實意,我是拿你是我的親人我才這么做的,你不領情不說,反倒讓我在你們大隊當眾出丑,這些我都能忍,你千不該萬不該將這件事情告訴金小雅,還是那句話,她金小雅憑什么找我說這種事,她表面在勸我,其實她心中不知多暢快呢!是誰弄得我里外不是人的?就是你侯建設,我不能與你拉倒了,你必須當面和我說聲對不起,再請我進城看一場電影,不,兩場!這是最起碼的要求,否則的話,我的火就不能消,火消不下去,就會爆發(fā)出來,到那時,你就別怪我不顧情面了!
今兒又是閉集,營業(yè)室依然沒有多少生意,就收寄了兩封信。眼看太陽到了東南晌了。
錢麗麗正坐在那兒想心事,猛然看到一臉興沖沖的侯建設影子在院子里晃悠。今天不攤金小雅的班,侯建設三晃兩晃竟然晃到了金小雅的宿舍去了。錢麗麗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侯建設一定是看到自己了。他倆的目光曾經(jīng)在那一瞬間相遇了。她的感覺不會有錯!
讓錢麗麗不明白的是,她與侯建設一直關系很好,經(jīng)常在一起談心,隔三差五會到城里看電影逛商店,手也握了,嘴也親了,身上也摸了,雖然雙方?jīng)]有捅破那層窗戶紙,不過錢麗麗認為,他們已經(jīng)是男女朋友那種關系了。所以才會在侯建設父親的葬禮上,要求與侯建設一樣披麻戴孝,她覺得她就是侯家的媳婦了。
起打什么時候他們變得有些生分了呢?錢麗麗回憶起來了,就是侯建設想與金小雅學普通話那時開始的。工作好好的學什么鬼普通話呢?那個金小雅好像對侯建設特別熱心,也很有耐心。難道說侯建設移情別戀、看上城里出來的金小雅了?哎呀呀,錢麗麗心里一下子涼了半截!但是,錢麗麗很快否定了自己的猜測。論長相,金小雅比自己長得好看,皮膚比自己細,牙齒比自己白,身材也比自己受看,又是城市戶口,她怎么會看中什么都不是的一文不值的鄉(xiāng)下男孩侯建設呢?不過,意想不到的事情總會發(fā)生,金小雅會不會看到自己和侯建設關系好,心生妒忌,有意想拆散他們倆的呢?平常她和金小雅關系還可以,工作上也沒有什么隔閡,金小雅不該對自己有什么成見。錢麗麗心中明白,感情這種事情,沒有什么可能或不可能,還是不能掉以輕心。她今天,不,就現(xiàn)在,她要當著金小雅的面和侯建設問問清楚,他侯建設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不能就這樣讓人家隨便宰割!
錢麗麗鎖好抽屜,讓馬師傅看著營業(yè)室,氣哼哼地向金小雅的宿舍走去,剛到門口,正欲敲門,侯建設卻從門里出來了,幾乎撞了個滿懷。兩人都不由一愣。
侯建設說,呦!
錢麗麗說,呦什么?不認識嗎!
侯建設笑了,還生我的氣哪?
錢麗麗一撇嘴,誰敢生你的氣呢?你現(xiàn)在了不得了呢!
侯建設賠笑臉,我有什么了不得的?
錢麗麗說,問你自己??!
侯建設說,咱們別置氣了,哪天我請你看電影。
錢麗麗說,上次就說請我與金姐看電影的,還說請我們吃一頓好的,到現(xiàn)在也沒有兌現(xiàn),凈說瞎話!
侯建設說,這回一定。過這幾天,我一定請你,還有金小雅。
一提金小雅,錢麗麗心里的氣騰地一下上來了,一噘嘴,扭臉走了。
侯建設說,你別忙走啊,我正有事找你呢?
錢麗麗望一眼站在門里面的金小雅,不咸不淡地說道,找我有事,怎么跑到金姐的宿舍里了呢!
金小雅說侯建設,我說怎么樣?這種好事,你得先和麗麗說。你看麗麗噘嘴了吧!還不趕快說聲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侯建設跟在錢麗麗的屁股后面慌忙說道。
到了營業(yè)室,錢麗麗才問道,你說的正事是什么事?
侯建設說,縣廣播站開始招播音員了,我準備去參加。
錢麗麗問,什么時候?
侯建設說,就這幾天,具體時間等通知。
錢麗麗說,你為什么非要考什么播音員呢?你現(xiàn)在不是干得好好的嗎?
侯建設說,我現(xiàn)在是社辦人員,如果我考取了播音員,我就可以轉成國家正式人員了,戶口也隨之遷成城市的了。
錢麗麗說,怪不得,你這一段時間與金小雅打得那么火熱的嘛!
侯建設說,你別陰陽怪氣說話,你不希望我好?。?/p>
侯建設走了之后,錢麗麗坐在那里想了好半天,老馬幾回和她說什么事情,她都回答得驢唇不對馬嘴。
錢麗麗心中一直在想,從這一段時間觀察,侯建設對自己不冷不熱的,假如真的考到縣廣播站了,成了國家正式干部,他還會在乎自己嗎?他的心不會變嗎?從開始,錢麗麗反對侯建設練普通話,就怕侯建設哪天展翅高飛了,看不上她這個普普通通的賣郵票的了!現(xiàn)在看起來,她與侯建設的關系有點兒懸。怎么樣才能阻止侯建設不去報考播音員呢?目前也沒有好辦法。最好就是能盼望侯建設考不取,那樣的話,她和侯建設的事情還有希望。萬一侯建設考取了,當了陳世美,錢麗麗打算也不準備活了,買一些老鼠藥,與侯建設同歸于盡!當然,這是最后萬不得已才會這么做!
十二
所長宋東風與金小雅去縣局開表彰大會去了,宋東風代表先進集體,金小雅則代表先進個人,偏偏新來的那個總機劉暢的母親生病住院,請假回家照顧病人去了,按照所長宋東風走前工作安排,錢麗麗只好將郵政業(yè)務臨時交給馬師傅辦理,她則去總機房代班。
過去,錢麗麗思想比較單純,特別是評先進這種事情從不計較,誰當她都沒意見,無所謂,誰當不是當?再說,就不是領一張不能擦屁股的光腚紙嗎?上面雖然寫著“以資鼓勵”的字樣,錢麗麗知道,那不過是上級領導的戲說,騙人的把戲,有哪次兌現(xiàn)了呢?純粹是子虛烏有。所以錢麗麗對每年所里評先一點兒都不感興趣。不過這一次,錢麗麗心中有點兒不舒服,憑什么金小雅當先進?她金小雅先進在哪兒?還不是所長宋東風一人的主意!她心知肚明,宋東風心中一直與金小雅關系不一般,幾乎每年先進都是金小雅獨攬。最近聽說,上面要提金小雅當副所長,這個“謠言”傳了有些日子了,錢麗麗多么期盼這個謠言就是個謠言哪!不知怎么的,她現(xiàn)在就是不希望金小雅好,特別是當他們的領導。固然她心里也明知金小雅工作積極,比自己表現(xiàn)好,又是縣局下派的人員??墒切闹芯褪怯悬c兒氣不順!
錢麗麗心里不順暢,難免不將情緒帶到工作中去。也是奇怪,今天電話特別繁忙,幾乎沒有喘息的機會,錢麗麗越接越煩,后來干脆不接了,任電話就這樣響著。連前面的馬師傅都聽到了,急忙跑到機房來查看,見到錢麗麗坐在那里無動于衷,不由問道,小錢,你怎么不接電話的呢?錢麗麗說,煩死了,電話真多!后來,她干脆將來電的鈴聲設為震動,別人就聽不到了,自己也就掩耳盜鈴。拿起給侯建設織的一半的毛背心,坐在那里織??椫椫闹衼砹藲?,侯建設這個死東西,我心里想的全是他,而他對我卻是三心二意,她將毛線針丟在一旁,我不給你這個壞蛋織,我閑著不好嗎?為什么自找勞累呢!
天氣雖然打過春了,依然是凍手凍腳,錢麗麗手里抱著個搪瓷缸子,一邊暖手,一邊喝水打發(fā)時間,哪知水喝多了,就得老往廁所跑,馬師傅看見了,就問道,小錢,上午在家吃什么東西壞肚子了嗎?錢麗麗一下沒有反應過來,說沒有啊!老馬說那我怎么看見你一會一趟一會一趟向廁所跑的呢?錢麗麗說,我是喝水喝多了!她反問老馬道,馬師傅,你從小是吃河水長大的嗎?老馬不知何意,問道,怎么啦?錢麗麗說,要不你怎么管得那么寬呢!老馬手點著錢麗麗,說你這個丫頭??!再拐,恐怕連婆家也說不到了!
老馬的一句閑話,惹得錢麗麗坐在機房里發(fā)了半天的呆。
晚上電話幾乎很少,錢麗麗就坐在機子旁的燈下織毛衣。有人敲門,錢麗麗心說這么晚了,還能是侯建設嗎?侯建設知道她今天替班。所以也沒問一聲就起身去開門了。
果不其然是侯建設。
你怎么來了?是不是怕我寂寞,專門來陪我值班的?錢麗麗心里一陣欣喜。
要不怎么說侯建設老實呢,你就順著人家的話說吧,多好呢!他偏偏不,我來是有事要告訴你的。
錢麗麗心里依然興高采烈,端起搪瓷缸子,你喝點白開水吧,天氣有點寒冷!
侯建設說我不渴也不冷。
錢麗麗說,喝一口撐不死你!
侯建設只好接過搪瓷缸子,后天我就去縣廣播站考試了。
錢麗麗雖然嘴里答應著,心里還是不怎么樂意,這么快??!
侯建設說,我恨不能現(xiàn)在就去考!
錢麗麗說,你就是來和我說這個事的?
侯建設點點頭,明天我就去公社秘書那兒開介紹信了。
錢麗麗半晌說,哦!
侯建設在口袋里翻騰,半天摸出幾塊糖,塞在錢麗麗的手里,你值夜班好犯困,就漱塊糖吧!
錢麗麗心中一陣激動,拿一塊糖給侯建設。
侯建設說我不吃。
錢麗麗說,誰讓你吃了,我讓你剝給我吃的。
侯建設將糖紙剝開,將糖塊填進錢麗麗的嘴里。
錢麗麗舌尖還沒有嘗到糖塊,心里早已經(jīng)被甜味給塞滿了……
侯建設說天不早了,我還得回去復習復習,臨陣磨槍,不快也光!
錢麗麗沒有聽見侯建設說什么,她心中在想,現(xiàn)在是個好時機,機房沒有人來,所里更是不會有人來,要是今夜能與侯建設將生米做成熟飯,他即便是考上什么鬼播音員也不怕了。他也絕對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錢麗麗說侯建設,你今晚就留下來陪我值班吧?
侯建設說,萬萬不能萬萬不能,我就是沒有事我們也不能在一起,要是傳出去了,我們還怎么見人呢!
錢麗麗說,你想歪了,我是害怕!
侯建設說,你將門插上,就不覺得怕了。再說,沒有賊沒有鬼的,你有什么可怕的!
錢麗麗說,今晚天氣真冷!
侯建設瞅一眼床上的被子,說我那兒有一床閑褥子,我現(xiàn)在去給你抱來。
錢麗麗氣不打一處來,一把將侯建設推出門外,然后從里面將門插死了。
十三
有電話進來了,錢麗麗心中不高興,三更半夜的,還有什么火燒眉毛的事情呢!本不想接,一看是公社的電話,忙將插頭插上了。
是小金嗎?
錢麗麗聽出來了,是公社書記張松年聲音,急忙說張書記我不是小金,我是小錢。
小金呢?
錢麗麗說張書記,小金到縣里開會去了。你找她有事?
我隨便問問。你給我接王莊大隊,我有急事!
錢麗麗不敢怠慢,急忙將電話插頭插到王莊大隊的插孔里,搖起了搖把。那頭接電話的人似乎是早已等候在那里的,沒搖幾下,那旁就有人接電話了。是個女人的聲音。
張書記的電話很長,通話的小燈泡一直在閃,錢麗麗不覺有點兒困乏,隨手拿起毛衣針織著等電話結束,哪知這通電話沒完沒了。錢麗麗有點兒想不明白,天這么晚了,有什么著急的工作談呢?所以她不時扳著監(jiān)聽的閘刀,聽聽電話講完了沒有,無意之中聽到這么一段對話:
我想你有時半夜想得抓耳撓腮的。男人說。
我也是。女人說。
你現(xiàn)在過來吧,我騎著車子去接你。男人說。
你不是胡扯嗎?我對象在家等我呢?我怎么脫身?再說,你的辦公室也不安全,若是被人看見了,你我都完了!女人說。
后天是星期天,我們去縣招待所可以嗎?那兒比較安全。男人說。
再說吧。女人說。
不要再說了,就這么定了!男人說。
我是怕……縣招待所也不安全。女人說
安全安全,絕對安全!男人說。
你經(jīng)常去招待所開會,那兒的服務員肯定認得你!女人說。
認得我怕什么?他們又不認識你,他們還以為你是我老婆呢!男人說。
去!女人說。
錢麗麗被著這段話著實嚇了一跳,我的媽呀,堂堂的一個公社書記,怎么會做出這種事情來呢?這事要是傳了出去,他們說得對,他們都完了。既然知道這種事情的后果,他們?yōu)槭裁催€要鋌而走險的呢!
腐化墮落這種錯誤不是一般錯誤,往小里說,是生活作風的事,往大里講,是黨性原則的大事,弄不好,書記當不成,就連黨員也保不住,落個雙開。有多少干部都在女人面前跌了跤,這個張書記怎么還敢冒這個險的呢?平常見他一本正經(jīng)的,原來是這種人!真令人不齒!
天這么晚了,一般不會有電話來了。錢麗麗洗洗手臉又燙燙腳這才鋪床睡覺。上了床卻一點兒困意也沒有了,滿腦子里老想著剛才男女的談話。后來又想到了她與侯建設的事情。她現(xiàn)在心里真是矛盾死了,你說她一點兒不想讓侯建設去考試也不是真心話,侯建設好了,出人頭地了,她也是巴求不得的事,可是,侯建設一旦成功了,他還能與自己好嗎?誰也說不準!既然說不準,就不能讓他去考試,怎么才能不讓侯建設去縣里參加考試呢?突然她想到了一個主意,這個主意雖然有點兒損,可是眼下也顧不得了!只要公社書記張松年出面干預,侯建設就開不來介紹信,沒有公社介紹信,侯建設就不能參加考試。而讓張松年能聽信自己的殺手锏,就是今夜電話里的內容。仔細一想,錢麗麗又覺得不妥當,總機的保密規(guī)則里有一條,不允許偷聽機主的談話,即便是無意之中聽到了不合適的內容,也不允許四處散布,否則將受到行政處分。況且這個電話還是一個有身份的公社書記電話。若是那個張松年否認的話,死活不承認你又怎么辦呢?到那時不光工作不保,弄不好還有可能被處理。無論成功與否,眼下也只有死馬當活馬醫(yī)了。想到此,錢麗麗披衣坐起來,要通了張松年的電話。
張松年一聽電話響,有兩個猜測,要么是縣里臨時有什么緊急任務電話,要么是剛才王莊大隊那個相好的電話,萬萬沒有想到是錢麗麗的要挾電話,要知道他慌忙起來接電話,只披了一件棉襖,下身還光著兩條腿呢!
你、你這個小錢,真是膽大包天!連氣加冷,張松年牙齒直打哆嗦。
錢麗麗戲謔道,我還沒有你的膽子大呢!張書記!
張松年十分惱怒,你知道你這么做的后果嗎?
錢麗麗說,我清楚。
張松年說,難道說你不想要工作了?
錢麗麗說,我們是栓在一條繩子上的螞蚱,你要是開除我,你也知道這個后果!
張松年咬牙切齒道,你偷聽上級的談話,還要挾領導,你真反動!
錢麗麗說,反動這頂帽子,我還不夠資格戴。我再與你說一遍,我不是偷聽,我是不小心聽到了的,我也沒有要挾你,你若是不答應就算。說罷掛斷了電話。
錢麗麗這時才有點兒害怕了,越想越覺得害怕,躺在被窩里,渾身不住地打顫,她不知道怎么收這個場。她真有點兒恨自己,為什么偷聽人家的電話呢?偷聽也就罷了,鬼使神差,怎么會做出這種既缺德又罪惡的事情來呢!
有電話進來了。錢麗麗知道那是張松年的座機。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她摸起了聽筒。
張松年說,明天我會交待秘書,按照你的要求做。
錢麗麗說,你今晚與王莊大隊通電話的事情我一點兒不知情。
張松年說,我們相互保密,算是君子約定。
錢麗麗說,行!我答應你,只要你說話算話,我保證,什么事情都爛在我的肚子里!
十四
這年初夏,所長宋東風的老婆杜淑華騎車子去城里趕廟會,半道上出了車禍,人沒送到醫(yī)院就沒了,所幸的是坐在后座上的兒子,被甩出去落到了河灘上,爬起來身上就是蹭破了幾塊皮,啥事沒有。
兩年之后,已是老姑娘的副所長金小雅與宋東風結了婚。郵電所丈夫是所長,老婆是副所長,這工作不好搞,后來宋東風就調到了另一公社當所長,不久受到提拔,當了縣郵電局的副局長。
宋東風調走不久,主持一段時間工作的金小雅磨正當了所長,副所長由錢麗麗擔任。金小雅雖然結婚比錢麗麗晚,當年就生下一個女兒。錢麗麗結婚多少年沒有孩子,兩人之前說好了的,無論金小雅生男還是生女,錢麗麗都要認孩子當干媽。說來也巧,沒多久,錢麗麗忽然懷上了,一生下來,驚著了一家人,是一對雙雙,還是龍鳳胎。如今錢麗麗的男人侯建設已是公社廣播站的站長了,就因為女人不能生孩子,兩人一直是疙疙瘩瘩的,現(xiàn)在好了,錢麗麗在男人面前揚眉吐氣了!
在喝一對雙雙滿月酒那天晚上,一高興,錢麗麗便將壓在心底多少年的話對男人吐了出來。侯建設一聽愣住了,半晌無語。接著跑了出去……
三天之后,侯建設才從外面回了家。錢麗麗一把抱住男人,聲嘶力竭哭喊道,建設,我錯了我錯了,我是怕你考上了播音員會變心,所以才做出了這種錯事,請你看在兩個孩子的份上原諒我吧!侯建設兩眼含淚,我要是不原諒你,我就不回來了,再說我也舍不得我們可愛的一雙兒女啊!不過,我打算等有機會我還會去報考播音員的,這是我一生的夢想,因為我太熱愛這項事業(yè)了!錢麗麗知道,侯建設雖然整天忙著站里的工作,一有空還偷偷練習普通話,她說建設,你一定行的,我相信你!
薛友津,江蘇徐州市作協(xié)副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一級作家,江蘇師大文學院兼職教授;曾在《花城》《鐘山》《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清明》《江南》《芳草》等50多家刊物發(fā)表文學作品500余萬字。著有長篇小說《女人不言夢》《齒白唇紅》,中短篇小說集《小鎮(zhèn)女流》《嘶風》《在愛情邊緣徘徊》《濁血》《左左右右》等。多篇作品被《小說選刊》等轉載或入選各種年度選本。
責任編輯 曹慶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