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木劍（五）

文/吉葡樂 圖/星月

1

我一劍刺過去。

我沒有料到，空憫并沒有躲。

“你為什么不躲開，是你以為這是一把劍形的鑰匙而已，還是以為自己靈力高的可以抵御一切?！?/p>

“王，我的命是你的，你永遠是我心里的王，如果你要取我的命，我隨時都可以給?！?/p>

我抱住空憫，我從沒有想過有一天，他會死在我的劍下。

“快用靈力封住傷口?！?/p>

“來不及了。我其實真的想幫助你得到裊裊頭發(fā)上的紅花，好救冰螢，眼看我就要做到了?！?/p>

“我知道。”我眼淚涌出來，“我應該早就知道這些?！?/p>

“我好想回到星國琉璃島，好想再見到老烏金，以前我一直不敢承認，我是影族的后人，我怕你對我父親的怨恨附加在我身上，我怕失去你，失去老烏金?！?/p>

“空憫……哥哥……”

“替我問好冰螢，你有桃木劍，想進入幻影森林深處，不是什么難事，早日得到七朵紅花，將冰螢治好?！?/p>

我朝遠處望去，剛才空憫發(fā)出的一道白光，因為被我一刺，而消解了靈力，那女孩應該只是被擊倒，不會有生命危險，而且，那一擊她向后倒去，正好越過了幻影森林安全地帶的界線。

我不知是慶幸她逃過了剛才一劫，還是深深地懊悔我又失去了一次可以救治妹妹的機會。只是感覺自己的心糾纏得痛苦難忍。

“我感覺，我們對木國造成的罪孽太深重了?！?/p>

“你的心還是那么善良，唉……我就怕你這樣……我才來到木國……我……”

“空憫！”

在我悲痛的呼喊中，他自我的懷抱化成一片片斑駁的光影。光影漸漸散去，我的懷抱空了，我的心底空了。我失落地喊著空憫的名字，剛才一切一定只是一場噩夢，空憫一定還在星國，壓根就沒有來過這里。

2

我是怎么回到住處的，我自己都不曉得。

“哥——”

冰螢躺在床上，叫聲柔弱。

“冰螢冰螢。哥在。哥再也不會離開你這么久?！?/p>

我抱起她。她便在我的懷里安然睡著了。我知道她的身體越來越虛弱，我必須盡快找到裊裊。必須取得她頭發(fā)上的紅花。

我抱著熟睡的冰螢，連夜起程，去往幻影森林。

當我再次來到這里，已是黎明十分。這是一片茂密蔥郁的森林，我抱著我的妹妹在樹木之間穿梭。森林里有很多瘦弱的小樹，在大樹的遮蔽下，枝條稀疏，生長緩慢。

這些不規(guī)則分布的小樹，柔弱可愛，令人在心里生出幾分憐惜。我忍不住伸手要摸一下小樹稀疏的葉片。也許，哪一棵就是靨靨吧。

突然，“嘭！”的一下，我被撞開了。

“壞人！別碰我的樹！別碰！”一個女孩子雙臂展開，肥肥的灰袖子垂著，把小樹護在了身后。她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地上扔著傾倒的小竹籃，帶著露水和濕泥巴的蘑菇撒了一地。

“裊裊……”我忍不住喊出了聲，她的眼神怎么一點兒也不認識我的樣子。就像一個孩童那樣單純。

“裊裊，你是說我叫裊裊嗎？”

“對啊！剛才你說這是你的樹？”我故意裝作驚訝得合不攏嘴，“我還想說這是我的樹呢?！?/p>

“你、你……你們是怎么來到這里的！”她大概突然意識到我懷里抱著的冰螢，把你改成了你們。

“我們迷路了?！蔽业卣f。

“鬼才會相信你呢？你們這些心長在肚子里的人，都是壞人！”

“哈哈哈哈，”我笑了幾聲，“心長在肚子里……難道心不長在肚子里嗎？”我故意這樣問她。她用手指梳著青翠柔軟的頭發(fā)說：“我們的心靈都結(jié)在頭發(fā)上。”裊裊說完轉(zhuǎn)過身去，撿剛才撒了的蘑菇。可憐的裊裊失去了部分記憶，卻還記得要提防心長在肚子里的人。

裊裊把撒了的蘑菇全部撿回竹籃。她直起身子，風吹動她寬寬的水灰色裙子，也吹動她滿頭蔥翠的頭發(fā)，鮮紅的花朵點綴其中，應該正好是七朵。

“我要回去了。”

她朝一個方向快步奔去，像一陣煙，水灰的裙子在風里飛著。

“等等，等等我！”我慌忙喊，“別丟下我呀！”我用了更大的力氣喊。

裊裊終于停了下來。

“我迷路了?！蔽覐娬{(diào)說，并且我故意使說話的語氣充滿無力感，好引起她的同情。

“那……跟我一起走吧?！?/p>

她的語氣是冰冷的，緊皺著眉像在想一些怎么也想不起的事情。

“可你怎么知道我叫裊裊呢？”裊裊突然問。

“啊，我們以前認識啊?！?/p>

“是嗎，我們認識么，我竟然想不起來了。在這片森林里，以前有我的婆婆，后來她變成了一棵樹，再后來，好多事情我都不記得了?！?/p>

看來裊裊真的失憶了，這對她也許并不是壞事。

3

走向森林深處，突然看見很多分布整齊有序的木房子，在木樁腐爛的樹皮上，生長著木耳。裊裊的住處非常醒目，門與窗框的顏色是白色。與周圍高大筆直的綠樹，相映生輝。大樹叫不上名來，樹皮光滑細膩，羽狀的葉子伸展著。夕陽的光芒在天空中緩慢地穿行，從葉子的間隙漏下。

在屋子周圍，裊裊撿來落葉，燃起篝火，架上鐵鍋，倒進清水。

她把蘑菇掰成碎碎的小丁，我用琴聲結(jié)了一張床，放下冰螢，然后也學著裊裊，把蘑菇，一小塊一小塊地掰碎。最后清洗干凈，一起倒進水花開放的鍋里。撤了大火，只用小火咕嘟著，白氣翻卷，香味也一漾一漾地撲出來。

天色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焦黃的月亮掛在樹梢。

院子里有小石桌圍著一圈石凳。月光在桌面上映出更為細碎的光澤。我抱出已經(jīng)醒來的冰螢，裊裊也拖著像水一樣的裙子飄過來（在我的感覺里就是飄），拿了一塊水灰色的單子，蓋住冰螢的身體，我抬頭用感激的目光看了一眼裊裊。

裊裊取來小瓷碗，在里面添好香噴噴的蘑菇軟飯，濃濃的香氣氤氳，縈繞在鼻尖上，用小湯匙舀一點入口，砸舌細品，鮮嫩香味泛起來。我用小匙一點兒一點兒喂給冰螢吃。這是我們在木國吃到的最可口的飯。

冰螢邊吃邊扭頭看裊裊。裊裊不知什么時候除去頭巾，碧綠柔軟的頭發(fā)溫潤地垂下來，草莓一樣鮮紅的花朵開在綠頭發(fā)的枝杈里，越發(fā)顯得她的臉色粉嫩。我不動聲色地看著，琢磨著機會。冰螢是一個善良的孩子，我不能讓她知道什么。

“你照顧起人來真細心?！毖U裊仿佛沉浸在某種回憶，“以前，我生病，婆婆也總是這樣對我，可惜她現(xiàn)在只是一棵樹了?！?/p>

裊裊說完，嘴角露出幾絲凄婉的笑容。

“一棵樹？”我想起了我要碰一棵小樹時，她的緊張，想必那棵樹的前生就是她的婆婆。

“嗯，一棵樹，她現(xiàn)在是一棵樹了。”

眼淚一顆一顆地從裊裊的眼睛里滾落。

我漠然無語，我召集林子里微弱的光芒，彈起了琴聲，那些清澈的樂符像露水順著葉子邊緣滴溜溜地旋轉(zhuǎn)著下墜，閃著耀眼的銀子一樣的光，不斷幻滅！

明明沒有琴，卻可以奏出琴聲，我是星族唯一能掌握這種技藝的人。因為，只要你足夠細心，弦?guī)缀跏菬o處不在，上弦月與下弦月，滿月，都分別有弦，就是每片樹葉的脈絡里面也都分別有弦，天地之間只要有弧線有角度，就會有弦，有弦就可以彈。有時，我看著一個人的下頜，或凝視著一個人的眼神，我便可以即興演奏一段美妙的琴音。尤其是在這種夜晚，被露水清洗過的弦，彈出來的音效，清涼透徹，乍聽，令人心里覺得涼，聽得久了……卻慢慢地慢慢地在心里覺得熨帖。

彈了幾曲，夜深了。我收了手指。

我看著在琴聲中沉浸著、不愿意醒來的裊裊與冰螢，我用琴聲分別為她們結(jié)了兩張冰藍色的床，冰藍色的被褥，冰藍色的帷幔。睡吧睡吧，無邊的黑夜之海，乖乖的孩子啊，像海上輕輕浮動著的浪花，睡吧，睡吧。

溫暖柔軟的風漸漸包圍過來，望著睡夢中面容甜美的孩子。我的心緒痛苦地糾結(jié)著，不能安寧下來，這個時候，如果……要摘裊裊頭發(fā)上的花朵，簡直太簡單了。摘下花朵，她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一棵樹，而冰螢一覺醒來以后，則會成為一個健康的孩子。

4

早晨，樹枝上，鳥鳴，清澈，細碎，明亮。

裊裊拖著水灰色的裙子，身姿輕盈，臉上掛著滿足的表情，“這是好久以來，我睡得最安穩(wěn)的一次?！?/p>

“嗯？”

我一邊在心里琢磨著她的“好久以來”的深刻含義，一邊用漠然的眼神掃了她一眼。我深為昨晚的手軟感到懊悔。因為我對她手軟，就意味著對冰螢殘酷。我必須快一點拿定主意，冰螢的病不能再等了。

想到這里，我深深吸了一大口新鮮的空氣，裊裊也學著我的樣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后我們一塊兒圍著石桌坐下來。裊裊把胳膊肘支在硬硬的、光滑的、有一點涼的桌面上，雙手托住下巴。溫潤翠綠的發(fā)絲，有一些散落在胸前。枝葉間篩下來的碎碎的光斑落在她的肩膀，成群的蝴蝶翩然飛舞，有幾只停留在她綠頭發(fā)的花骨朵上，金色翅膀上的鱗粉在陽光底下變幻出五彩斑斕的顏色。

“真美！”我由衷地從內(nèi)心發(fā)出一聲贊嘆，并伸過去一只手，按在裊裊的頭上。

軟軟的、細細的、綠綠的枝條一樣的頭發(fā)，我的手順著滑下去，發(fā)質(zhì)又潤又重……滑過一朵花，我的心抽搐了一下，停住了……一朵花已經(jīng)在我的手心，我的手輕輕地合攏——我的心“怦”地跳快了，我手里握的是裊裊的心??！我從來沒有這么緊的握住過一個人的心，明亮而又鮮紅的心，只要我一用力……看得出，裊裊對我沒有一絲戒備。

我內(nèi)心慌亂地看著裊裊——她笑了，笑容如滿月在水里輕輕晃動的影子，嘴角彎起好看的弧度，笑容非常的溫柔美好。

她說：“冰翡?！?/p>

然后她突然流下大顆大顆的眼淚。

“你哭了，孩子?！?/p>

終于我的手滑過那朵花，重重地落下來，我痛苦地扭過頭去。不知何時，冰螢穿著一襲纖塵不染的白裙子，如影一般晃動。在木國流浪的這些時間里，不知不覺，冰螢已經(jīng)是大孩子了。

她的裙子長及腳踝，并且她沒有穿鞋，光著腳，站在濡濕的草地上，黑頭發(fā)水銀瀉地一般垂下來。在早晨陽光的輝映下，她的臉色比平時多了一點紅潤?？墒?，我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因為我知道，冰螢她這是回光返照的跡象。她的眼睛又深又黑，像秋日的深潭，她正用一種我琢磨不透的眼神看著我。

“誰叫你這樣跑出來！”我趕緊跑過去扶住她。

可憐的冰螢，在我扶住她的時候，就倒在我的懷里。她就像一支風中之燭，隨時都會熄滅，可是她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她應該還有很美好的未來，還應該有大段美麗的生命歷程。

我們星族的孩子，死亡意味著全身都破碎成光的碎片，最后一點點被黑夜吞噬，在這茫茫的天地間，不留任何痕跡。

我的心抽縮著絞痛起來，絕不能再等了。一個人變成一棵樹，總比另一個人徹底消失好吧。對不起了，裊裊！

5

裊裊去采蘑菇，預備我們中午的食物，我留下來照看冰螢。

冰螢躺在我用琴聲為她結(jié)成的床上，面色蒼白如紙。

我知道絕不能再等下去了。

我看著裊裊飛身而去的水灰色背影，暗自下了最后的決心。

我叩起手指，在我的心弦上彈了一段琴聲，我剛想用琴聲結(jié)一個嗜睡咒，好叫冰螢這一覺睡得更長一些，卻冷不防她伸手抓住了我的袍子。

“哥……”

“冰螢，原來你并沒有睡著？”

冰螢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扇動著，我抓住她抓我袍子的手，手涔涼。

“請你不要為了我，傷害另外一個人，好嗎？”

“你還是那么善良的一個孩子，可是你什么都不懂?！?/p>

“不，我懂！哥，你忘了，我也星族的孩子，雖然我的身體虛弱，可是，我也可以召集到塵世間的微光，我可以看到幻象，當你的手慢慢滑過裊裊的頭發(fā)的時候……”

“你就探測到了我的內(nèi)心，所以，你不顧惜自己，光著腳跑了出來，為的是怕萬一發(fā)生什么好來得及阻止我！”

“哥，謝謝你把我?guī)У侥緡?，這里真好，你彈的琴也好聽，真希望永遠這樣，哥……要是有來生，我還做你的妹妹，好不……好？”

冰螢說完就吐出一口光。

“冰螢！”

“哥，我希望你沒有負擔的，幸福的……生活……不要被我連累……不要這么苦……”

冰螢劇烈地咳嗽著，不斷地咳出大口大口的光，我想用琴聲締結(jié)她的痛苦，卻不料，琴聲更加劇了她軀體的摧毀，我驀然明白過來，她是原本就拿定了主意，才會如此啊。

“冰螢！”

我再也無法控制自己，任眼淚洶涌奔流，不知過了多久，漸漸地，她流盡了身體里所有的光，一切歸于沉寂，冰螢的全身也在瞬間碎裂成光的碎片，如煙花一般向四下里不停落去。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如同置身于一場夢境。

撲棱！一只白鴿子飛來，咕咕著落入我攤開的掌心，恢復成一枚折疊得非常整齊的信箋，是裊裊的巫術(shù)所為，我拆開信箋，看到最后，我的手不由自主地顫抖著，她在那兒等我，我一路狂奔，裊裊！

6

“你終于來了，冰翡！”

裊裊綠發(fā)如瀉，水灰色的背影瘦弱婀娜。

“裊裊?！?/p>

我失聲叫道，裊裊回轉(zhuǎn)過身來，臉色蒼白。裊裊攤開手，鮮紅的花朵，像一滴滴人類的鮮血。

“還好，你來了，還來得及，冰翡！我頭發(fā)上的花——我的心，只有在這個時辰，摘下來，救人才會有最好的效果，幸虧你及時趕來了，真怕你不來呢！”

“裊裊，你在說什么！其實……”

“其實你懂的，冰翡，你不是要去救冰螢嗎，我早就想成全你了?！?/p>

“……”

“冰翡，我就要成為一棵樹了，和我的親人在一起，我再也不會感到孤獨和憂傷，冰翡，也謝謝你，帶給我的快樂與溫暖，我……可以喊你一聲哥哥嗎？”

“裊裊，不！妹妹！”

“哥，哥、哥?！?/p>

裊裊氣息微弱地喊著，聲音越來越低，慢慢地，她的雙腳植入土地，身體變成枝干，頭發(fā)變成樹葉，和另外一棵她曾經(jīng)稱為哥哥的小樹樣子是那么相似。嫩綠的葉片在金色的陽光下閃著耀眼的光芒。

我聽到從某個深而遠的地方傳來的聲音，一聲一聲，尖銳地從我心底呼嘯著劃過，劃過一條又一條慘白的痕跡。

哥，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