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小蕙++余瑋++何昕
吳建民,資深外交家,有“外交麻辣燙”之稱?;厥讌谴笫沟囊簧钌钣】讨膫€大字——“中國外交”。五十余年外交生涯,于他而言,外交已經融入了自己的生命,他說:“如果我有第二次生命,我還會選擇外交?!?/p>
6月18日,一條悲傷的消息闖進了朋友圈——當日凌晨4時許,前中國駐法大使、外交學院院長吳建民在武漢因車禍離世。悲傷蔓延,不敢相信一代外交官竟意外離世。
年輕的孩子們或許不太了解吳建民是誰,畢竟他已不常出現在公眾視野中。
回首吳大使的一生,深深印刻著四個大字——“中國外交”。他曾見證中國恢復聯合國合法席位,曾在最困難時期出使歐洲,曾于耳順之年領命做校長,校園耕耘,哺育學子,申奧時他是代表團發(fā)言人,申博時他被封為“前線總指揮”……
吳建民1939年3月出生于重慶,曾想報考理工院校,在老師朱慶頤的建議下,吳建民報考了北京外國語學院,成為法文系的一名學生。
1959年畢業(yè)后便被分配到外交部,之后繼續(xù)上3年研究生。可研究生剛上了一年半,忽然被借調到團中央國際聯絡部,派往匈牙利布達佩斯做一線翻譯。
那是他初次涉及國際事務,年輕熱血,熱情高漲:“那時候,國際會議斗爭很激烈,跟蘇聯人吵架,同傳一做三四個小時,很緊張?!?/p>
他曾回憶說:“現在回頭看,那時候的斗爭,講了很多空話。但是,在當時,作為一個大事,要為世界革命做貢獻,有這個崇高的理想,我去奮斗去。”
因為表現出色,后來中國駐匈牙利使館和團中央國際聯絡部都爭著要他,陳毅一紙調令,將他“搶”回了外交部翻譯室。
吳建民在外交部翻譯室一干就是6年,曾擔任過毛澤東、周恩來、陳毅、李先念等黨和國家領導人的法語譯員。
吳建民最難忘的一次翻譯是1968年10月的一天,周總理與剛果(布)國務委員會副主席拉烏爾從晚上11點一直談到第二天早上5點,他在旁翻譯了6個小時。
談話結束后,周總理在電梯里夸吳建民:“這么長時間,你辛苦了!你這個人很精干!”
吳建民最初的夢想,其實就是做一名好翻譯。
1971年10月25日,這是中國外交史上一個重要的日子,中國恢復在聯合國的合法席位,吳建民和他的妻子被選為常駐聯合國的第一批工作人員。在這里前后呆了近10年,用他的話來講,那里“是全世界外交官的櫥窗”。
除了外交官,每天都能見到幾十個國家元首,可以近距離觀察他們在舞臺上的表現。這個“見識”的過程也讓他獲益匪淺。
吳建民曾回憶,當時在聯合國,“一年要寫300多篇東西,很辛苦但很充實?!彼敃r的夢想,就是盡可能準確地觀察判斷國際形勢。
其實在那時候,做一名優(yōu)秀外交官的想法,就已經在吳建民心中萌芽了。
1996年初,吳建民在荷蘭任大使才1年零3個月就接到江澤民的主席令,結束在海牙的大使工作,立即前往日內瓦,緊急出任中國駐聯合國日內瓦辦事處大使。
這時,離聯合國人權委員會第52屆會議開幕還有3個多月。此前美國和一些歐盟國家向人權委員會提出了所謂“中國的人權狀況”議案(即90號決議草案),不顧事實地指責中國的“人權”狀況。當時中國領導人十分清楚,第52屆人權會議對中國來說將是一場“惡戰(zhàn)”。
1996年4月23日上午10時,日內瓦萬國宮會議廳座無虛席,聯合國第52屆人權委員會開幕,隨后即將對中國提出的國際社會對美國等國家對中國“人權”的相關指責“不采取行動”的動議進行表決。
在議案表決前,吳建民代表中國代表團走向講臺,整個會場一片肅靜。吳建民朝臺下看了看,禮貌地用目光向各位代表致意,然后非常鎮(zhèn)定而自信地闡述了中國的人權現狀,并對西方國家對中國的“人權”攻擊進行了毫不留情的反擊。
吳建民越說越激昂:“在過去6年里攻擊中國人權狀況最兇的國家,也正是歷史上在人權領域欠中國人民債很多,踐踏中國人權十分厲害的國家。中國人走自己的路本是沒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因為我們已經走了5000多年了。要想通過高壓來迫使12億中國人聽命于超級大國那只能是癡心妄想,白日做夢!我在這里要正告那些堅持搞反華提案的人,不要說你們搞6次反華提案,就是你們搞60次,中國人也照樣走自己的路!”話畢,會場上響起長時間的熱烈掌聲。
最終以27票贊成、20票反對、6票棄權的表決結果通過了中國提出的“不采取行動”動議,決定對美國、歐盟等提出的所謂“中國人權狀況”議案不予審議和表決。許多國家的代表紛紛擠上前主動與吳建民握手,向中國表示祝賀。于是,世界上更多的人了解了中國的這位“外交麻辣燙”。
若要在吳建民的外交生涯中劃出重點,那么1989年至1990年他任中國駐比利時使館、駐歐共體使團政務參贊、首席館員期間的故事是不可錯過的。
當時正值中國外交的艱難時刻。吳建民吃過不少癟。有一次,他請歐共體委員會的高官吃飯,自己在飯店等了半天不見人來,后來對方打來一個電話,說奉上級指示不能前往。這樣被“放鴿子”的事不知道經歷過多少。
還有一次,他邀請歐共體委員會高官赴宴,對方竟然說:“不知道再過3個月,貴國政府是否還存在?!碑敃r吳建民覺得一股血往腦袋上涌,當即用法語回敬對方一句:“誰笑到最后,誰笑得最好?!?/p>
為了改變這樣的狀況,吳建民親自到社區(qū)去用法語宣講中國文化,讓比利時人對中國有更多的了解,“那個時候,想了很多辦法讓人們了解中國,干得還蠻起勁,受點挫折也不怕,覺得總有辦法”。這個方法也同樣適用于吳建民任法國大使期間搞好中法關系。
吳建民在日內瓦人權大會上不畏強權、勇于維護國家尊嚴的出色表現,讓中央領導十分滿意。1998年11月,江澤民任命吳建民出任中國駐法國特命全權大使。
為促進中法兩國的相互了解和在文化、經濟、科技等領域的交流,吳建民利用并創(chuàng)造一切機會向法國公眾介紹中國。1999年策劃“中國文化周”,誘惑著追求新奇的民族頻掀中國面紗。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50周年的時候,法國西南部熱爾省邀他出席晚宴時,授予他“火槍手”的稱號,以表彰這位中法“文化大使”。
隨著“中國風”吹拂法蘭西,2003年,吳建民趁熱打鐵,“中國文化年”全方位展示中國。香榭麗舍街衢的舞獅、高蹺、秧歌、嗩吶……劇場內唱京劇《楊門女將》、展覽館有三星堆……中國元素充溢藍眼睛。
2004年10月10日,法國空軍特技飛行隊在北京南苑機場進行了一系列高難度的表演,這是中法文化年活動中重要的一項。法國總統(tǒng)希拉克此時也正在中國進行盛大的國事訪問,除帶來了這一飛行隊,希拉克總統(tǒng)還率領了另一支“戰(zhàn)斗編隊”,即4位部長和52位法國工商企業(yè)老總,包括航空、高速鐵路、核電等法國三大工業(yè)支柱的統(tǒng)帥人物。
在這種友好的外交氛圍下,法國人對中國市場發(fā)起了“集團式”的沖鋒,并且在短暫的4天中,中法雙方迅速簽下了近70億歐元的合同,其中包括法國空中客車集團26架飛機的訂單,以及法國核能集團AREVA在中國投標新核電站的項目。
這就是吳建民所倡導的“外交資源”所發(fā)揮的巨大的經濟效應。吳建民說,外交及外交官都是資源,應該為經濟發(fā)展服務。吳建民在他熟悉的中法關系領域里大作“外交資源”的文章——伴隨著兩國頻繁、多樣的外交活動,中法貿易以每年10億美元的速度增長。
2003年吳建民接到通知將要回國,法國總統(tǒng)希拉克還拍了拍他的肩膀,開玩笑地說:“您要走了?這可太糟糕了?!?h3>“如履薄冰”舌戰(zhàn)群記
在媒體圈中,吳建民享有“批評了對方,還能讓人家給他鼓掌”的聲譽,其機敏與睿智由此可窺一斑。
1994年,美國國務卿克里斯托弗來華訪問期間,中方采取了非常嚴格的安全措施,這引起了一些西方記者的反感。
在吳建民舉行的新聞發(fā)布會上,一位美國記者劈頭就問:“你們?yōu)槭裁匆扇∧敲磭赖谋0泊胧銈兣率裁??是不是怕中國政府倒臺?”這樣的問題是出乎吳建民意料的,但他很快就回應道:“有重要人物來訪采取嚴格的安全保衛(wèi)措施不是中國人的發(fā)明,全世界都這么做。1993年11月,江澤民主席出席APEC領導人首次非正式會晤,你們美國的保安措施很厲害啊,我要上電梯,保安一巴掌把我推開了?!?/p>
臺下的記者問道:“你抗議了嗎?”吳建民說:“我很不高興,但我覺得保安人員是在履行他的職責。至于中國政府怕什么?我還沒有見過哪個國家的經濟以兩位數增長,這個國家的政府會倒臺的!”
1993年9月16日,以李嵐清副總理為首的北京申辦城市代表團飛赴摩納哥的蒙特卡洛,參加國際奧委會第101次全體會議。這次會議將決定2000年奧運會的申辦城市。
面對當時一些西方國家一直拿“人權”等問題對中國橫加指責,中國外交承受著很大壓力。在新聞發(fā)布會上,正如人們所料,西方一些記者利用這次機會就“人權”問題向中國輪番進攻。吳建民語氣激昂地回擊道:“中國政府非常關心人權。中國人民起來革命,奮斗了100多年,就是為了人權,爭取做人的權利……1949年以前,中國人有80%吃不上飯,一旦遇上災荒,幾十萬、乃至上百萬人因饑餓而死亡。當啼饑號寒的中國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掙扎在死亡線上,西方大國有誰同情過中國的人權?有誰來呼吁中國的人權?相反的是他們都站在壓迫者一邊——這是不爭的歷史事實。而在今天,中國人民吃飽了,穿暖了,他們倒‘關心起中國的人權來了,這豈非咄咄怪事?!”
又一記者說:“你們中國‘講人權,就是‘政治干預體育。”吳建民說:“不是中國人首先講人權,是有人天天罵我們。整整罵了4天。我們已經退避三舍,難道我們就連一點辯解的權利也沒有了嗎?那也太不公道了!”他還用英語大聲疾呼:“奧林匹克精神是純潔的,理想是高尚的。” 在座的記者都被吳建民大無畏的精神所震撼。
……
此后吳建民相繼任外交部新聞司司長、發(fā)言人,外交學院院長,全國政協(xié)外委會副主任等。年歲漸長,步履不停,即使退休后,仍然保持著朝九晚五:每天早上8點半準時來到位于建國門外交公寓的辦公室,中午休息吃個午飯,下午5點下班。
他說:“等有一天做不動了,回頭看,能做事情的時候做了,無悔無怨?!?/p>
卸任外交學院院長之后,吳建民依舊活躍,經常到各地奔波講學,“歸”而不隱。
晚年的吳建民更加沉穩(wěn)圓融,收放自如。不論走在哪里,吳建民總是吸引著媒體的眼球。舉手投足之間,依稀可見當年他作為外交家時的風度。有機會聆聽他演講的人,都被他精湛的法語和廣博的知識所折服;與之交談,如品窯藏的老酒,老辣,醇厚,不失新意。
有觀點的地方就會有碰撞。由于對和平理念的反復強調,吳建民被一些人稱為“鴿派”,常常會聽到一些類似“外交官太軟要吃鈣片”的嘲諷言論。
2014年,吳建民與羅援曾就中國面臨的戰(zhàn)略形勢辯論,引發(fā)“鷹派”與“鴿派”的激烈交鋒。
但吳建民堅信,真理越辯越明。如今人已去,真理之路仍舊漫漫。
一世外交官,五十余載外交生涯,匆忙劃下句點的人生。
功過自有后人品評。但吳建民當得起“外交儒將”的稱號。
(綜合摘編自《環(huán)球人物》《大地》《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