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人立
我在美國做住院醫(yī)生的醫(yī)院位于密歇根湖畔。那里,湖岸線阻隔住人的腳步,在擁擠的市區(qū)近旁斷然地劃出一片水世界。隔著湖濱高速,我們醫(yī)院15層的主樓就迎著那一汪湖水矗立。瀕湖一側的窗戶,樓層越高,景觀就越開闊。到了頂層,密歇根湖面盡收眼底,浩浩蕩蕩,橫無際涯。在做住院醫(yī)生繁忙的日子里,我常抽空到樓頂上觀賞美景。
做住院醫(yī)生,尤其是第一年見習期間,什么都得自己動手,此外還得替各級上級醫(yī)生跑腿,因此我很快就對醫(yī)院迷宮一般的天街地道了如指掌。可是,唯獨15樓東面,由一道雙層玻璃門隔出的一片單元病房區(qū)我從未去過。第一次輪轉到15樓工作時,我曾試著問護士長那些瀕湖單元都是給什么人住的,不想立刻被她打斷:“你不會想知道!”我雖心里感到好奇,卻也懂得有些事不知道反而更好。那些瀕湖單元的景觀應該是全院最漂亮的,所以一定是給什么VIP大人物準備的。
一天下午,內(nèi)科主任傳呼,告訴我他在別處開會趕不回來,要我代他去看他的一個私人病人。主任介紹,病人只是有些低燒,大概沒事,要我去了只做體檢,然后向他匯報。說完還特別囑咐,他已經(jīng)通知了家屬,讓我去了什么也不要說。
替主任去看他的私人病人,這是對一個住院醫(yī)生莫大的信任,未免讓我有些受寵若驚,恨不得干出點什么大事來報答主任的知遇之恩。我聽著電話,一面滿口“是,當然”地應承著,一面飛快地寫下主任給我的情況簡介。掛了電話,我立刻準備動身。重溫一下記下來的資料,我這才注意到,病人薇奧萊是個18歲的植物人,今天低燒,而且病房是15樓東2號,正是雙重玻璃門里面那些瀕湖單元里的一間!
我來到15樓東,第一次邁進玻璃門,心中有些忐忑不安。沒想到第一次到這兒來是在這種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既因為是主任差遣而甚感重任在肩,又不知道等著我的將是什么,因為我以前從未見過植物人。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舉手敲門,一個中年黑人婦女開了門,一雙大眼睛盯著我,滿臉戒備,一下子把我拉回現(xiàn)實。這是薇奧萊的母親。我賠著笑臉想趕緊自我介紹,她卻干脆地揮了一下手掌打斷:“我知道你是誰。他派你來,他不能來?”
“他在外邊開會?!蔽倚⌒囊硪淼鼗卮穑瑳]想到內(nèi)科主任在這兒只是個“他”。
“你懂嗎?”
我雖然算是剛剛通過主任考核,知道自己業(yè)務能力差得遠,但聽到這樣不客氣的當面質疑,還是覺得面子上有點掛不住。我只好硬著頭皮解釋,我只是來做體檢,然后馬上向主任匯報。她這才側身讓我進去。
一張病床邊上坐著位胖胖的護理,看我進來,她眼皮都不抬,指指床上,示意我開始。
床上躺著薇奧萊,像所有18歲的姑娘一樣,她的皮膚閃著健康的光澤,一雙大眼睛直直地望著天花板,看不出和普通人有什么不同。我下意識地打聲招呼,一點反應也沒有。護理顯然很熟悉體檢的過程。我要看喉嚨,她一只手掰開薇奧萊的下顎,另一只手在脖子后面一托,薇奧萊的嘴便完全張開。輪到聽呼吸音時,她把薇奧萊搬成側身,甩出一句:“她不會深吸氣?!睓z查很順利,幾分鐘就結束了。薇奧萊沒有什么不好,但我記著什么也不要說,習慣性地在病人的手上拍了一下,起身告辭。
這時我的眼睛已適應了屋內(nèi)的光亮,再看薇奧萊,她的嘴還沒有閉上,眼睛里卻好像有了光彩,那表情分明是在微笑。我心中疑惑,轉頭看看薇奧萊的母親和護理,兩位都瞪著我沒有任何表示,而且一臉冰霜,顯然是在無言地質問我怎么還不快出去。我沒敢開口,逃跑一般地退了出來,萬萬沒想到瀕湖單元里原來是這樣一個世界。
我向主任報告了情況,告訴他薇奧萊充其量有些病毒感染,應無大礙。第二天一早,主任先去看過,回來告訴我薇奧萊體溫已經(jīng)恢復正常,然后給我講了薇奧萊的故事。薇奧萊12歲時做盲腸切除,手術一切順利,可人卻再沒從全麻中醒來。各種檢查做了無數(shù)遍,什么異常也沒找到。她母親起訴醫(yī)生,但律師找不出任何不良行醫(yī)的證據(jù),最后醫(yī)院出面接受了法院給出的庭外和解的條件。從此,15樓的一個瀕湖單元劃為薇奧萊的單間。除了所有的醫(yī)療費用,醫(yī)院還雇了3名護理,24小時輪班照顧薇奧萊的一切醫(yī)療與生活事宜,由薇奧萊的母親任經(jīng)理,都算醫(yī)院的雇員。因為沒有醫(yī)生愿意接收這個病人,醫(yī)院規(guī)定現(xiàn)任內(nèi)科主任負責薇奧萊的治療與護理。因此,主任成了薇奧萊的私人醫(yī)生。
6年過去了,她母親天天來這上班視察一遍,負責薇奧萊每日的飲食起居,其間還給薇奧萊添了弟弟妹妹。薇奧萊的身體和正常人一樣長大發(fā)育,但神志卻沒有恢復。她母親每天觀察薇奧萊的體溫和其他生命體征,稍有波動,便立刻傳呼主任前來出診。在這樣的照顧下,薇奧萊臥床6年竟連一次褥瘡都沒有出現(xiàn)過,這近乎奇跡。
直到做住院醫(yī)生滿三年時,我又有過一次去看薇奧萊的機會。在那間瀕湖單元里,景色依舊,湖水仍然倒映著燦爛的陽光,薇奧萊仍然面帶笑容地躺在床上,只是她也和世上所有的人一起又長大了3歲。她的兩只大眼睛仍然專注地凝視著天花板,仿佛那里有著她的整個世界。這時我已學會從醫(yī)生的角度看人,認定薇奧萊臉上的微笑純粹是她表情肌動作的結果,與人世的喜怒哀樂完全沒有關系。
醫(yī)學發(fā)展至今,生命的許多現(xiàn)象仍然不能被完全解釋。一個簡單的盲腸切除術后,可憐的薇奧萊竟再未醒來。薇奧萊和她的母親所失去的東西無比珍貴,值得所有人同情,讓人講起來都不忍卒評。為此,醫(yī)院甘心承擔照顧薇奧萊一生的責任。每天至少500美元的成本維護,薇奧萊的醫(yī)療費用就是在美國也是會讓許多保險公司拒付的高額醫(yī)療費。她的生存條件要是以費用計算,比絕大多數(shù)人都要優(yōu)越,而且只要醫(yī)院在,她大約比醫(yī)院的幾千雇員中的任何一個都有保障。
年復一年,一個當時讓人難以接受的事故逐漸變成了定式與常規(guī)。參與薇奧萊治療管理的人們無論對當年的不幸知情或不知情,都來一起面對這已無法改變的后果。雖然人們都清楚薇奧萊恢復意識、重返社會希望渺茫,可是,維持薇奧萊的生存卻已經(jīng)成了瀕湖單元的中心內(nèi)容。薇奧萊還年輕,這種情況不知還會繼續(xù)多少年。而且,瀕湖單元不只一間,設有瀕湖單元的醫(yī)院也絕不會僅此一家。
(流 星摘自《中國醫(yī)學人文》2016年第4期,本刊有刪節(jié),李曉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