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草地行軍記

前 言

紅軍中的主要領(lǐng)導(dǎo)人，不用說都是共產(chǎn)黨員，甚至在紅軍中下級干部中，在一般戰(zhàn)士中，共產(chǎn)黨員青年團員亦占著很大數(shù)量。當然，紅軍中的兵士和中下級官佐、職員等，亦有不是共產(chǎn)黨員者；有許多是貧苦的工人、農(nóng)民、學(xué)生等自動的投入紅軍者，甚至有許多是原在南京軍中當兵任職而被俘虜者。這些被俘虜?shù)娜?，雖然不是共產(chǎn)主義者，但因紅軍中的待遇很公平，既使人覺到精神上的愉快，又因紅軍的抗日救國主張正確，復(fù)使人感到政治上的興奮，所以很愿留在紅軍中安心任職。

我就是被紅軍俘虜去的一人。我原在第18師張輝瓚部下任無線電臺機務(wù)員，1930年龍岡戰(zhàn)役中被俘。因當時紅軍中缺少無線電專門人材，對于具有專門技術(shù)人員極為優(yōu)待，開始留我在紅軍第3軍軍部任機務(wù)員，當時軍長為黃公略。1932年調(diào)瑞金無線電學(xué)校任教員。到1934年紅軍西征時又調(diào)至紅軍總司令部無線電隊第6分隊任機務(wù)主任。

當紅軍出發(fā)長征前一天晚上，我就被召至總司令部，周副主席同我談話，問我是否愿意隨紅軍工作，并談到紅軍準備不久的將來要同日本直接作戰(zhàn)。大概因為軍事的秘密吧，他的話雖未談下去，但我當時想：既然準備不久將來就同日本直接作戰(zhàn)，我便一口答應(yīng)愿意到隊伍上任職隨軍行動。周副主席即令管理科發(fā)了我兩套新軍衣，并要我立即從無線電學(xué)校搬到總司令部來住，次日晚上就隨總司令部出發(fā)。我隨紅軍北上抗日的長征生活從此開端。

從江西出發(fā)時起，我一直跟到了遠征告一段落的陜西。休息數(shù)月，再從紅軍東征抗日，而至山西。紅軍中的長官和同事因為我很坦白誠懇，對我都很好。而我對于紅軍的一切，尤其是對于這一次二萬五千里北上抗日的遠征的精神和魄力，也非常感覺悅服。可不幸到1936年春天，紅軍出師抗日到達山西以后，因為沿途辛苦和南北水土不服，我的胃病大發(fā)特發(fā)起來，衛(wèi)生處同事束手無法。感謝紅軍當局的好意，特別許我請假回上海來養(yǎng)病?，F(xiàn)在我身體業(yè)已平復(fù)，回想在蘇區(qū)經(jīng)過的一切，尤其在遠征中經(jīng)過的一切，這一個偶然得到的希罕的經(jīng)驗，倍覺難忘。因此好久就想寫一點筆記之類，不過恐怕沒有發(fā)表的可能，所以還未著筆。最近讀到巴黎《救國時報》，和讀了廉臣先生的《隨軍西行見聞錄》之后，忽然想起海外言禁或不如國內(nèi)之嚴，因先就我記憶最深的雪山草地行軍一段事情寫了下來作為投稿，其余要是我有時間而巴黎《救國時報》又有篇幅的話，我也可以再寫。

作者于1936年6月寫

雪山行軍

本文所講的雪山草地是指四川、西康、青海、甘肅之間的三角地帶。這一帶地方是紅軍在遠征途中所經(jīng)過的特殊地方。據(jù)說紅軍自誕生以來，從未遭遇到在經(jīng)過雪山草地時所遭遇的那樣的困難。其實在全中國，甚至在全世界也恐怕沒有這樣“怪”的地方吧！

整個雪山草地的區(qū)域廣大非常。雪山地區(qū)的行程約31天，以里程計算有2700里左右，草地行程7天，約600里。有許多雪山草地，不僅是人跡罕至，而且有時在地圖上都找不到。且在下面來詳細說明這些雪山草地的情形吧。紅一方面軍于1935年6月初由四川寶興縣之大磽磧起即過夾金山。夾金山位于寶興之西北，懋功之南，茂州、理縣之西南，高聳入云，經(jīng)常不見山峰。紅軍從云南轉(zhuǎn)入四川時是暑熱的夏天，每人都只穿一套單軍衣；同時紅軍中的指揮員和戰(zhàn)斗員都是中國南部的人。在這樣的情況之下，忽然進入雪山草地區(qū)域，在過夾金山之前，想補充衣服是不可能的。紅軍當局最初打算命令各個連隊用些瓶子載一點酒，每人分配一兩個辣椒，以備上山時壓寒。但當?shù)厝嗣窨倲?shù)不到百家，哪里來這許多酒呢？這愿望不能達到，結(jié)果只有在上山之前，由各連燒些辣椒開水每人吃一碗然后上山。夾金山確是怪得很，與峨嵋山的雪山比擬，有天壤之別。峨嵋山的雪，是可以供有錢的紳士階級，不遠千里而來“賞”的，然而夾金山的雪不但不能“賞”，而且會冷死人的。夾金山上每天下午則大雪紛飛，冷氣遮蔽著整個天空，所謂“烏煙瘴氣”的俗語，對于夾金山上是最適常的形容詞。照例想來，上山走快一點，身上發(fā)熱，就可以御寒，然而空氣卻不容許你這樣想。因為山上空氣異常稀薄，呼吸異常困難，因此只好慢慢地一步步來走。吃辣椒水的辦法，結(jié)果只對身體強健的人起了作用，對身體弱的人則不生效力。這些體力弱的人竟有些冷得牙齒拍拍地響，有如機關(guān)槍發(fā)射的聲音，甚至臉上也改變成黑黝的顏色。然而他們的革命熱情的火焰，燒毀夾金山的奇冷；并且紅軍間的革命友愛，經(jīng)百戰(zhàn)鍛煉而來，在過山時，大家互相照料幫助，更是不遺余力，所以情形雖然這樣困難，然而除個別同志犧牲之外，竟都平安地渡過了夾金山。有青年將軍之名的紅軍第1軍團軍團長林彪和總司令部的偵察科長胡底因身體衰弱，山上氣壓太低，幾次暈倒，以后是在同志們的極力協(xié)助之下，才渡過了夾金山的難關(guān)。

如果以平常人的想法推測，紅軍在這樣困難的情形中一定會有滿臉不堪設(shè)想的憂慮，然而他們卻不怕上山的疲備和嚴寒的脅迫，一到下山的時候，“看?。⊥緜?！戰(zhàn)爭開始了，上起我們的刺刀，勇敢殺上前”的歌聲，又震撼了山岳。每個人都熱烈地表現(xiàn)出克服了雪山困難的勝利，喜悅的顏容畢露于每個戰(zhàn)士的臉上。在下山的途中，聞得先遣部隊的第2師已經(jīng)與紅四方面軍匯合了，大家更勇氣百倍，跑步下山。當部隊快進入大維時，看見紅四方面軍第9軍第25師的音樂隊及戰(zhàn)斗部隊時，大家皆高舉著紅旗，大有旌旗蔽空之勢，爆竹之聲放個不絕，更使整個隊伍歡欣鼓舞起來！

當天晚上就召集了駐大維的所有一方面軍和四方面軍部隊，開聯(lián)歡會。紅軍的最髙領(lǐng)袖毛澤東、朱德均出席講話。當毛澤東、朱德到會場時，“毛主席萬歲！”“朱德司令萬歲！”之歡呼聲和鼓掌聲，震動了整個會場。毛澤東、朱德講話后，即進行各種游藝，一時南腔北調(diào)，一齊歡唱，中西音樂，同時合奏。紅軍中的李伯釗在臺上且歌且舞，跳個不休，臺下的人不斷地叫“再來一個蘇聯(lián)海軍舞”，“再來一個”，弄得她簡直不能下臺。

進入大維以后，真是另外一個世界，與中國內(nèi)部完全不同。使人最容易感覺到的，是大維的建筑物，有高至十余層之喇嘛廟，一切民房，也都是東土耳其式的平頂?shù)膬蓪訕欠?。房之四壁均以石筑成，屋頂亦以石板蓋之。每所房都有一間經(jīng)堂，經(jīng)堂畫滿了五顏六色的佛像。此地藏民都信佛教。生活方面與中國內(nèi)地人民又不一樣，他們每天只吃青稞面和玉蜀黍，有時亦吃牛羊肉、牛奶、牛油等。聲音語言亦不相同，他們講話我們簡直一句不懂。穿的是喇嘛袍子，與中國內(nèi)地之和尚袍相仿佛。鞋子則有點像京戲中武生登臺穿的靴。男人身上都佩上一把長劍或小刀，裝束好像中國古代“俠士”的神氣。一切一切，都是另一種風(fēng)味。

距大維40里有一市鎮(zhèn)，店鋪與大維差不多，約三四十家。該市鎮(zhèn)距懋功亦40里。懋功則有三四百家居民，有店鋪五六十家，有一所大天主堂。以上三個地方都有個別作買賣之漢人，因此藏民中亦有懂得三兩句漢語的。

紅軍在大維休息了一天，即開到懋功。此時在懋功之部隊是紅四方面軍之第30軍。一方面軍部隊全部集中于懋功附近地域。當晚就借那莊皇偉大的天主堂作會場，開一、四方面軍駐懋功部隊之干部聯(lián)歡會?？傉尾看笤O(shè)筵席，請在懋功的四方面軍干部會餐，我也隨著大嚼一頓。餐后，就開始了游藝節(jié)目，紅5軍團的戲團表演“爛草鞋”一?。涸搫≈饕峭诳嘧贰敖恕避娭疅o能和表彰紅軍之英勇，滑稽詼諧，惟妙惟肖，把全場同志肚子笑痛。3軍團劇團則跳各種舞蹈，熱鬧了半個晚上才散會。

此時紅軍在東方利用了巴郎關(guān)（灌縣進懋功的要道），在南方利用了夾金山（天全、寶興至懋功要道）的優(yōu)越地形，抗擊兩方面追擊之川軍。因此紅軍得在懋功地區(qū)集中整頓，進行軍事和政治教育，并休息了4天，使部隊恢復(fù)疲勞。部隊的政治情緒和作戰(zhàn)精神非常髙漲。

但是紅軍在這時卻遇到了一點小小問題，就是因為喝了山上流下來的雪水和吃了玉蜀黍的結(jié)果，許多人都患了瀉肚子的病，使衛(wèi)生部的人員忙個不休。幸而經(jīng)過短短的幾天過程，瀉肚子風(fēng)潮也就平息了，休息了四天之后，即向撫邊、兩河口移動了。

離開懋功以后，困難更與日俱增了。沿途既無生意買賣，又無一漢人居住其間。藏民因誤信當時國民黨南京官方的宣傳恐嚇和受川軍及當?shù)胤磩臃肿拥耐{，大多藏匿或逃走。紅軍食鹽斷絕，糧秣恐慌相繼而來，兩餐青稞、玉黍、蕎麥、洋薯，也朝不保夕，許多中隊都常常每天只吃一頓，有些部隊則每頓只能吃半飽。無可奈何，只好節(jié)省，將兩天糧食分作三天來吃。藏民因川軍之事先逼迫都逃之夭夭，使紅軍有錢買不著東西，真苦煞了數(shù)萬英雄！

從兩河口至卓克基120里，居中有一個與夾金山一樣髙大的雪山。這次上雪山自然有經(jīng)驗了。每人除照舊吃辣椒水外，且用蓋的毯子將身體包裹起來。就這樣越過了雪山。但由兩河口更向前進則發(fā)生新的困難，沿途處處遇到反動分子脅迫一部藏民出面抗阻紅軍前進，不斷向行進中之紅軍放冷槍射擊。先頭部隊經(jīng)過一天一晚還不能進入卓克基。隨后反動分子又脅迫一部分藏民退入一幢7層髙大之土司房子，準備負隅抵抗。該房之大能容納五六千人。紅軍施放照明槍數(shù)響，才把他們嚇退了。在這一次，個別的掉隊落伍的紅軍戰(zhàn)士，有被藏民殺害者，因為這里的藏民與漢人本來惡感很深，紅軍初到，解釋無從，故有此等情形。藏民仇視漢人并非無因，因為四川軍閥常常搶奪其財富，如：金礦、藥山（該地區(qū)出麝香、蟲草、大黃等名藥），藏民稍有反抗，即遭當?shù)伛v軍武裝撻伐，以至大批屠殺，因此造成藏民對漢人的極端仇視心理。

紅軍在這里雖然遇到困難，但紅軍是自有其民族政策的。紅軍認為藏民仇漢，是由漢人軍閥激之使然。紅軍雖然與其他軍隊截然不同，但對于藏民一下子是不容易講通的，必須經(jīng)過相當時候才能使他們了解，才能消滅他們對漢人的仇視。在到達卓克基一星期以后，紅軍經(jīng)過通司（即翻譯）向藏民說明紅軍與過去壓迫他們之地方軍隊不同，紅軍此來只是由此假道經(jīng)過，絕不需要任何“進貢”，并且說明紅軍愿意幫助他們反對漢官壓迫剝削。藏民看見紅軍的態(tài)度與過去駐軍完全不同，紅軍紀律亦甚嚴明，所以卓克基之一部分藏民陸續(xù)回家，并愿意賣給我們糧食，并且開始組織革命委員會進行工作。

整個藏民區(qū)域地形的險惡，是誰也料想不到的。這里的山林，這里的河流，這里的道路，真是千奇百怪。許多山上一年到頭都有積雪，厚的盈丈，薄的地方也數(shù)尺。古柏蒼松，高入云際，森林之密，遮蔽了整個天空；再加上經(jīng)常不散的云霧，進入山里，簡直不能仰見青天。因為終年積雪和雨量很多，所以河流錯綜復(fù)雜。任何人如不由清晨出發(fā)，即難到達預(yù)定的宿營地點。即是清晨出發(fā)，先頭部隊到達宿營地時，亦巳下午2時，最后的梯隊則到當天夜里12時尚未到齊。騾馬在中途遭遇障礙，大都未能按時通過，以至延誤隊伍行進。所以從卓克基出發(fā)后，紅軍被迫得在梭磨休息了兩天，等待后續(xù)隊伍的到來，馬匹則等到第3天下午河水退了之后才趕來梭磨集中。

梭磨周圍村莊雖然不多，但有一座能容數(shù)千人之喇嘛廟，比卓克基7層高大之土司房子還要莊皇華麗?？偹玖畈恐睂俨烤v于此廟，毛澤東、朱德等紅軍領(lǐng)袖亦在此廟辦公。在梭磨兩天之后，再向馬塘移動，行程70里。是日天未下雨，路較易走，所以當天下午即全部抵達馬塘。該地是懋功通理縣、汶川、茂州之大道，北走可達松潘，地勢極為險要。但馬塘房屋無多，總共只有幾家小商店，平素在此收買藏人藥材、羊毛者，其余一所是過去駐軍在此設(shè)卡抽稅的房子。所以紅軍部隊極大部分皆在郊外露營，到了晚上天又作怪，雨雪紛飛，弄得大家衣服、被毯全部沾濕，不能睡覺。

紅軍在馬塘休息1天，各人將衣服烤干，次日又上馬塘梁子之大山。由山下至山上之行程約50里，山之頂點每天下午刮大風(fēng)，風(fēng)后就是雨雪，甚至下冰雹，地上異常潮濕。空氣與夾金山一樣稀薄，你想快走，則不能呼吸。慢走嗎？又要受風(fēng)、雨、雪、冰的襲擊，真是矛盾之至！雖然我們極力解決這一矛盾，早些出發(fā)，各部隊拂曉前即起床，拂曉出發(fā)，但因部隊過大，后梯隊仍免不了享受一點風(fēng)、雨、雪、冰的味兒。有些體弱力少的人直至次日才抵達宿營地。因為不到馬河壩是沒有房子的，他們又只好露宿，其余部隊則抵達了馬河壩，在馬河壩又休息了兩天。沿途未見一藏民，房子也空空如也。幸好這幾天還可以吃到一點藏民土司所遺留下來的殘余青稞和玉蜀黍。

以后，我們由馬河壩移至則格、黑水、蘆花等地，那就要沿著河流左右行走。水流之急，有如瀑布，沖擊波濤之聲，仿佛萬馬奔騰，湍流之處，波浪髙至數(shù)尺，與海洋之波瀾相似。因此任何地方之河流均不能徒涉。道路方面，則曲折如羊腸，路面之狹隘，只能容許一人通過，路之左右大都是危崖絕壁。人有兩手尚可攀登越過，而騾馬則跌死甚多，結(jié)果只剩下幾個老資格的騾子，是從江西出發(fā)路上未死之余生者。

先頭部隊進至距馬河壩前40里之則格，一切后續(xù)部隊仍集中卓克基，補充糧秣，并就地休息訓(xùn)練4天。4天之后，除將勤務(wù)機關(guān)、衛(wèi)生部留駐卓克基，向藏民宣傳解釋，作增進民族親睦的工作之外，其余部隊又繼續(xù)向則格集中。由梭磨前進經(jīng)過各地，沿途藏民不管當?shù)氐姆磩臃肿又绾蚊{迫，已不如前此之積極阻撓紅軍了。但終因白軍方面曾對他們進行了不少恐嚇和欺騙，當?shù)氐姆磩臃肿釉営幸粋€嚴懲藏民的條例：凡幫助紅軍引路者，幫助紅軍當通司者，或賣糧食給紅軍者，均處死刑；若不執(zhí)行堅壁清野者，則所有牛羊、糧食等財產(chǎn)一律沒收；如不聽從其指揮同紅軍作戰(zhàn)者亦作“叛逆”論。藏民在這種髙壓政策之下，不得不逃避一空。在這40里行程中，雨雪泥濘，隘路難行，而且又到了絕糧的時候；不過“天無絕人之路”，這時該地的青稞已經(jīng)呈現(xiàn)淡黃色，勉強可以割來吃了。為了避免餓死，紅軍便只好割麥米煮食，一面四處派人去尋找藏民回家，以便給予一定代價。

于是指揮員、戰(zhàn)斗員全體動員割麥。大家知道前面糧食更加困難，所以紅軍當局便命令各部籌備糧秣10天，并幫助一部負責(zé)抗擊追敵之部隊籌劃糧食。此時真有“不割麥不得食”之勢，除少數(shù)擔任勤務(wù)之部隊和傷病員之外，上自朱德總司令，下至炊事員、飼養(yǎng)員，都一齊動手，參加割麥的運動。每天早晨8時，各連隊就集合，向指定之麥地進發(fā)，一群一群的紅色戰(zhàn)士聚集在一塊，像麻雀一般，各人都自覺自動地勞動著。高興起來就唱歌，有的唱著少年先鋒隊歌，有的唱著紅軍突圍勝利歌或一、四方面軍會合歌。一時歌聲唱遍了田野，不知什么叫做痛苦，只有熱情的快活。

在這里特別值得指出的是紅軍總司令朱德將軍。他不僅同戰(zhàn)斗員一樣割麥和打麥子，并且割下以后從一二十里遠的地方挑五六十斤回來。他還常對一般戰(zhàn)士和工作人員說：“你們這些青年人挑不到四五十斤，唉！什么青年？”大家只好很不好意思地對著他笑。除紅軍的領(lǐng)袖毛澤東、周恩來為了要指揮部隊，沒有工夫參與此種勞動之外，共產(chǎn)黨的中央書記張聞天和年已五六十之徐特立、林伯渠，也來幫忙弄麥子。紅軍中這種上下一致共甘苦、同患難的精神真是值得人們佩服的。這也就難怪大家在饑寒交迫和極困難當中，還能團結(jié)一致，始終保持著髙度的政治堅定和戰(zhàn)斗情緒。

同時值得指出的是：隨軍工作的婦女們，如朱德夫人康克清等，不僅隨著軍隊背著槍和行李包袱走路，同時也參加這種割麥勞動。有些知識分子出身的留學(xué)生、大學(xué)生、青年男女，到麥地去因無鞋子穿，把腳也刺破了；持棒打麥子，手掌也起了泡。這樣的生活，據(jù)我看，似乎是他們中間若干人有生以來的第一次的嘗試，但從沒有人表示過絲毫怨艾。

每晚停止了勞作以后，還要上政治課、識字課和開各種會議，如黨的支部會、小組會等。

紅軍在則格、黑水、蘆花進行10天割麥工作，每人籌儲了10天糧食，給了藏民以相當代價，又繼續(xù)向倉德、打鼓移動。由則格至打鼓行程130里，其中有一大雪山，叫做倉德梁子。該山之大，實難比擬，由山下行至山巔，約60余里。紅軍（這連我也在內(nèi)），雖然都是跑山的“老資格”，但也不得不伸伸舌頭！當天只能在上山15里之倉德宿營，總共走了不到40里。因為路滑泥濘，許多人都東倒西倒，跌得不亦樂乎，滾得一身泥漿。

次日拂曉即開始上山，下午3時大部都到了登峰造極的頂點。這一天都僥幸得很，既沒有巨風(fēng)，又未降雨雪，雖然氣候還是與夾金山、馬塘梁子一樣。自然各人都得意揚揚，喜形于色。只是沿途有個別犧牲了的或被野獸噬死了的人，令人非常悼念。下山時路上泥濘而滑，而且峭如倒壁，所以連走帶滾的活劇，演個不絕，然而這些戰(zhàn)士們?nèi)匀豢旎畹毓笮Α?/p>

下午5時即到達上打鼓，我們就在上、中、下打鼓布置宿營。上、中、下打鼓3個村莊，房子約有百數(shù)十家，在藏民地域算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村莊了。但藏民仍然由于反動分子的脅迫逃避一空。因情況和道路的障礙，紅軍在這里又駐了幾天。因地勢較髙，麥子尚未成熟，才開始含蕾，田野間還是一片青綠色。吃野芹菜、野苦麥菜、豌豆葉子，就從此開始了。每人每天只能吃3兩整粒的青稞麥子，肚子里餓得確有點難受。每天各個連隊輪流派出一些人去尋找野菜、野苗子，以作充饑之資料。生活雖如此艱苦，但戰(zhàn)士們大家互相會面的時候，都露出一絲微笑，表示難兄難弟的意思。這個時候的食料，只是無鹽無油的野菜，混合一點整個的青稞麥子。雖然如此忍饑受寒，卻并不見可以消減紅軍北上抗日斗爭的意志，相反的，據(jù)我親眼所見，只有增加他們速往前線抗日救國的義憤。

大隊在打鼓駐了五六天，先頭部隊早已到達了毛兒蓋。原駐該地之胡宗南部1營，因為不肯接納紅軍一致抗日的要求，并向紅軍進攻，以致全部被繳械。大隊又繼續(xù)向沙窩進發(fā)，行程100里，中間又是一個50里高的雪山，好似雪山同我們結(jié)了不解之緣。這個山卻別有風(fēng)味，道路很寬，可成八行縱隊行進，空氣亦較前此各山好些。于是大家時而唱歌，時而講故事，時而說笑話。這種熱鬧空氣，克服了一切天然的障礙。但因路程太長，結(jié)果當天沒有能夠全部達到宿營地，尚有數(shù)千人在中途露營。

因為沒有糧秣，次日仍向毛兒蓋移動。毛兒蓋是松潘縣屬地，是當?shù)夭刈宓貐^(qū)最大的一個村落，大概有三四百戶人家。此地麥田很多，據(jù)說收獲1年，可供該地人民3年給養(yǎng)。麥已告成熟，為了紅軍的生存，那就只好割麥子了。但此地也和黑水、蘆花等處一樣，居民早被國民黨的欺騙宣傳和當?shù)胤磩臃肿拥耐樬s跑了，紅軍要付割麥的代價，卻老找不著人。后來在毛兒蓋以西10里之卡英回來了十幾個藏民，并有一通司。紅軍便把麥子的代價付給他們。在此次割麥后，紅軍除日給以外，每人補充了10天儲糧，以便繼續(xù)北上。因籌備糧秣和集中部隊的關(guān)系，紅軍在毛兒蓋大約駐了20余天。紅軍從江西出發(fā)休息了這么多時間的，算只有這一回。共產(chǎn)黨的中央利用這個時間開了政治局的全體會議，并召集一、四方面軍之最高首長參加。會議指出一、四方面軍會合的意義，討論了整個政治形勢，指出民族危機日益加深，因此決定一、四兩方面軍必須迅速全部集中北上抗日，首先阻止日本帝國主義在北方的進逼，以武力保衛(wèi)中國北方領(lǐng)土之完整。軍隊則根據(jù)共產(chǎn)黨提出的方針，進行政治、軍事的動員等等。

這個時候，雪山的行軍已告一段落，同時就炒麥子作干糧，收集羊毛及各種獸皮制衣服，準備北上的草地行軍。

當時追“剿”紅軍的各軍隊方面的情形是這樣的：胡宗南集結(jié)了4師之眾，位置于松潘地區(qū)之漳臘、龍虎關(guān)、包座等地。東面之川軍已占領(lǐng)了整個岷江東岸，一部已占領(lǐng)岷江西岸之則古腦。追擊之敵軍劉文輝部已占領(lǐng)懋功，并向撫邊前進。白軍之周渾元、吳奇?zhèn)タv隊則集結(jié)于雅州。胡宗南、劉湘等判斷紅軍不東出四川，即北出甘、陜。但胡宗南、劉湘等沒有料到紅軍走草地北出一著。當時情況也只允許紅軍冒險過草地才能達到北上目的。

紅軍怎樣呢？整個一、四方面軍，仍散駐于各地：從西康之綏靖、丹巴直到松潘，縱橫約1500里。從8月初以后，則指定兩個中心區(qū)集中：右路軍之1軍團、3軍團、4軍、30軍、軍委縱隊之一部、紅軍大學(xué)全部，以毛兒蓋為中心集中；左路軍之5軍團、9軍團、9軍、31軍、33軍、軍委縱隊一部，以卓克基為中心集中。

草地行軍

8月，左、右兩路軍同時北上。預(yù)定計劃：左路軍從卓克基經(jīng)上、下阿壩出草地，再向東到班佑；右路軍繞過松潘從草地到班佑會合，突出甘、陜，以便達到北上抗日的目的。

草地究竟是一個什么東西？如果簡單的比擬，同戈壁地是一個恰恰相反的東西。戈壁是沒有寸草滴水，渺無邊際都是沙石，干涸異常。而草地則遍野是茸密的青草；水流則不僅滿坑滿谷，而且漫山遍野；有些地方三四十里水深及膝，猶如澤國，水呈淤黑色。多數(shù)地方的水，絕不能作飲料之用，有時口干得要命，但見水不能喝。有些人不能忍耐喉里干涸之苦，不慎喝了含有毒質(zhì)的水，立刻肚子發(fā)脹，甚至脹而至死。

大部分地區(qū)之水，內(nèi)含毒素極多，不僅吃之可以致命，有時腳上被草根刺破了，被毒水一泡，就要紅腫起來，被刺之傷口即潰爛。衛(wèi)生部的人雖盡力設(shè)法醫(yī)治，但醫(yī)愈者很少，結(jié)果有些竟成殘廢。

地質(zhì)亦殊異，面硬而下軟。因為地面長滿青草，草根互相聯(lián)絡(luò)，步行其上，仿佛踏上“浪橋”一般，如果形容起來，則與布包水豆腐相似。走路時必須小心翼翼，注視著有茸密青草的地方，才敢輕輕地踏步前進。萬一不留神，踏破了有草根之地皮，則陷入泥中。地面下之泥漿，其深度很難探得到底，且質(zhì)甚黏，如膠如漆。騾馬陷入其中，若任其自然，則絕對爬不起來；人亦如此，一墮其中，個人亦不易掙扎起來，使你兩條大腿此起彼落，結(jié)果只好求救于旁的人。我想，所謂“蜀道之難”，恐難比擬其萬一。

草地里水份如此充足，實由氣候所造成，因為每天一定下雨，一年360日，不管春夏秋冬，都不能變更其成規(guī)，霧氣籠罩著天空，陰風(fēng)慘慘，霜雪紛飛，烏煙瘴氣，凄涼滿目。在草地里見天固不容易，見太陽更難。

我們從毛兒蓋出發(fā)，就開始下雨。離開毛兒蓋北行40里即草地。是日先頭梯隊大約走了60里，后續(xù)梯隊只走了40里，就在草地邊上停止行進。這天還好，宿營地附近尚有點樹木，濕透了的衣服，仍可找著一點木材烤干。從此之后，則極少看見樹木。至于房屋人煙，自然更是沒有。據(jù)我們的通司談，此途是簡直沒有人走的。尚在游牧?xí)r代的部落藏民，每年也只能走一次，并騎著特種的馬才能走的。所謂特種的馬，是草地的特產(chǎn)，蹄子特別大，與平常之馬截然不同。

離開毛兒蓋的第二天，紅軍完全深入了草地的領(lǐng)域。一望無際都是草原，戰(zhàn)士們?nèi)垦鐾鴱暮谠评锫冻鑫⑷醯年柟?，才能辨別東南西北的方向。紅軍雖然帶著幾個藏民作向?qū)?，但藏民向?qū)钥恳酝孛褡哌^的馬腳痕跡才能走，所以深入草地內(nèi)部之后，一遇到水多的地方，過去馬走過的足跡淹沒無蹤，或者青草長得叢密的地方輕易找不出來，曾經(jīng)幾次找不出前進道路。往往有些地方可以越過一個小山坡取捷徑前進的，但因?qū)げ恢返暮圹E，而沿著山坡繞圈子，有時可以不上山的而爬那不必要的山坡。紅軍在草地走路只是朝著北方走而已，沒有什么固定道路，全靠自己開辟自己前進的道路。所以紅軍北上抗日先遣支隊也就是草地的開路先鋒。

因為迷失方向和道路的關(guān)系，這一天的行軍，總共才走了七八十里路，但到停止宿營時已經(jīng)傍晚了。晚上下大雨，戰(zhàn)士們?nèi)课茨芩X，甚至連開水也不能燒來吃。紅軍遭遇的困難雖然如此之多，但戰(zhàn)士們的戰(zhàn)斗情緒和勇氣仍然是異常高漲的，所以深夜紅軍修械工廠被當?shù)胤磩臃肿勇暑I(lǐng)騎兵來夜襲時，紅軍本隊尚未動手，而修械廠的掩護隊就把來襲之騎兵立即擊退了。第三天仍繼續(xù)從駐地向后河方面前進。

在草地里，不僅道路難走，而且衣食也遇到了巨大的困難。衣服方面：我們由江西出發(fā)時發(fā)了兩套衣服，到貴州遵義補發(fā)了一套，到此時已快到10個月了。所以有完整衣服穿的人很少。氣候奇寒，有些人穿著各種野獸皮，如羊皮、虎皮、駝皮、狗皮，真是五光十色；還有些人則將羊毛放入布的氈子里，隨便摟在身上；還有不少的人既無軍帽，又無斗笠、雨傘，讓風(fēng)吹雨打太陽曬，完全成了“禿頭軍”。以這樣惡劣的物質(zhì)條件，還要每天備受風(fēng)雨雪的襲擊。日里行軍已經(jīng)冷得口黑臉黑，走了七八十里，到達宿營地時，各人只能找一點草葉子墊著屁股，坐在濕透了的草地上。因為白天行軍的疲勞，自然而然地會打起瞌睡，那只好兩人或三人背靠背地睡著，不管誰一動彈就一齊驚醒。有些人由于肉體的疲勞，倒在地上睡著了，衣服全部濕透了，半夜狂風(fēng)挾著雪花吹來，冷到寒風(fēng)刺骨驚醒來時，找柴不到，青草亦沒有，就算有點柴草也燃燒不著，有什么方法不戰(zhàn)栗發(fā)抖呢？血脈一停那就一命嗚呼！同隊的人看見了，雖然非常痛悼，但并不表示悲觀失望，反異口同聲地說：“同志，你已經(jīng)為獨立、自由、幸福的中國而盡了最后一口氣?！迸赃叺娜瞬迳弦痪洌骸安灰o，你的任務(wù)我們來完成！”“我們?yōu)橹袊莫毩ⅰ⒔夥帕髯詈笠坏窝?！”在這種困難萬狀的情況下，紅色的戰(zhàn)士們還依舊有這種不顧死活的斗爭氣概，確實難能可貴！

威脅著我們的，尚有饑餓的煎迫。每天下午到宿營地之前，雖然命令每人拾一點小樹枝和干草根，但這尺柴寸草，只能燒一點開水，哪怕你有米，也沒有法煮飯。各人背著幾斤炒熟了的青稞麥子或青稞粉。每天下午經(jīng)過雨水淋洗，青稞粉成了粢團，結(jié)成一塊，炒青稞自然更壞，被水洇了軟紐紐好像橡皮膠一樣。有粉的還好，可以將每人得之一茶盅開水糊起來吃。沒有粉而吃青稞的人，牙齒弄疲，也吃不下4兩。夜里又不能睡覺，第二天還要走七八十里路。每天拂曉出發(fā)前，連開水也喝不成，主要是無柴之故。每人喝一點能喝而不致送命的冰水和隨便吃一點青稞麥或青稞粉，還是咬緊牙關(guān)，伸開兩腿，大踏步地向前走。

有時倒起霉來，路上跌你一跤，把背著的青稞粉或青稞麥子掉到有顏色的毒水里，不吃它嗎？肚子里又要造反。吃它嗎？就算不送你的命，肚子里也要發(fā)脹發(fā)痛，痛得你叫娘叫爹。還有更倒霉的，跌跤時被草根將背糧袋子刺破，全部食糧，倒瀉于污水或污泥之中，那真是“啞子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了。如果發(fā)生這種“慘劇”，以后怎么辦呢？那就只好伸出兩手，向著旁人叫出：“同志，階級友愛??！”因為戰(zhàn)士都懂得有苦共吃，有難同當，階級同情互相友愛的道理，早就深入了他們的腦中。于是大家一齊答應(yīng)：“好啊！”每人自動地分給他一點，問題又不難解決了。

物質(zhì)條件雖然是這樣困難，但長征的英雄們，包括婦女、老頭和文學(xué)家在內(nèi)，精神上都非常愉快。

紅軍中之婦女確有“巾幗英雄”之氣概。我想人們一定會這樣想：“當然咧，她們是勞苦慣了的?！钡鋵嵅蝗?，雖然她們當中多數(shù)是勞作慣了的勞動婦女，可是她們當中，亦有比較富裕家庭出身的享受過小姐姑娘生活的人，亦有受過高等教育的大學(xué)生和到過外國留學(xué)的留學(xué)生，并且在10年前就是社會上有聲有色的政治活動家，例如鄧穎超就是。在進入草地的第3天過后河的時節(jié)，鄧穎超正在患病。因河闊約10丈，深達3尺，所以部隊都停滯于河邊，鄧坐的擔架自然也停于密集隊伍之中。有不少中下級軍官都去看她。她便喘息地向圍著她的軍官們問：“河水深到什么程度？”于是中下級軍官都異口同聲地答她：“不要緊，沒有關(guān)系。”她仍很關(guān)心地對戰(zhàn)士們說：“同志們！大家手牽著手過才好呀，不要沾濕了衣服呀，這是過草地最后的困難了?！睉?zhàn)士們聽到她的話莫不鼓舞，而提髙渡河的勇氣。

其次說到蔡暢，紅軍中都呼她“大姐”。她曾在廣東、兩湖等地致力過婦女解放運動，曾留學(xué)法國多年。她穿著戎裝麻鞋，腰佩著手槍，站立于隊伍之中，若不熟悉她的容貌者，當不知其為一女子也。因為她法文很好，又善于歌唱，因此所有隊伍都在河岸集結(jié)等候著過河之際，戰(zhàn)士都一齊叫起來：“歡迎大姐唱法國《馬賽曲》！”于是她就笑嘻嘻地站起來對戰(zhàn)士們說：“好，不要鬧，我唱罷。”此時嘈雜的呼聲嚴靜了，她即用法語唱《馬賽曲》。雖然我不懂法文，但聽她音韻的抑揚，歌聲的慷慨，確足以鼓勵士氣。戰(zhàn)士們雖然饑寒交迫和跋涉困難，在寂靜中聞歌起舞，不但減少了疲勞和寂寞，而且越發(fā)精神抖擻，振作起為國為民的勇氣來。

再次說到勞動界出身的婦女，給我以最深刻印象的莫如朱德總司令的夫人康克清。據(jù)說她是江西泰和的一個農(nóng)家女子。她與朱德將軍結(jié)婚已7年了，結(jié)婚時她是一字也不認得的。但后來在1933年曾畢業(yè)于紅軍學(xué)校和紅軍大學(xué)。在江西反對白軍一、二、三、四次“圍剿”紅軍時，她差不多無役不與。她現(xiàn)任紅軍總司令部直屬隊的政治委員，在各個戰(zhàn)線上都出入槍林彈雨之中。長征中她不僅背著手槍、皮包、軍用地圖、糧食等物，并且還背著自己的包袱毯子。她身體的雄健，吃苦的精神，堪稱軍中女杰。在后河岸邊我曾親見她將自己背著的皮包按于膝上，親自擬寫直屬隊渡河程序的命令。一個普通的農(nóng)家女子，在幾年時間，軍事上文化上達到這樣的程度，不得不使人們感覺到共產(chǎn)黨教育方法的驚人。假如拿一般過奢侈生活的太太們和搽脂涂粉的小姐們，與紅軍中的女英雄比較起來，那不知相差若干里數(shù)！若果中國的女同胞們，都能效法紅軍中的女英雄，那么在救國戰(zhàn)線上，一定會成為不可輕侮的力量。

還有曾任福建長汀縣委書記領(lǐng)導(dǎo)一縣黨、政、群眾工作之李堅貞。她是廣東東江的一個農(nóng)婦，參與共產(chǎn)黨的工作約有10年之久，在江西擴大紅軍運動中，曾獲得榮譽獎勵。她在長征中任總衛(wèi)生部干部休養(yǎng)連的指導(dǎo)員。此外尚有許多女醫(yī)生及無線電的女報務(wù)員，都與一般戰(zhàn)士共同甘苦，行起軍來疾走如飛。他們從來不甘落人后，都隨著隊伍渡過后河?！敖韼接⑿邸钡臍飧?，真令人欽佩不已。

其次給我印象最深的，則是紅軍中的幾位老人，他們老當益壯的精神真使人感動而起敬。比如像徐特立年近60，頭發(fā)斑白，牙齒也脫落了。他是中國中央工農(nóng)民主政府的委員兼教育部副部長。他在紅軍中擔任紅軍大學(xué)的政治教授，在雪山草地異常艱苦條件之下，尚繼續(xù)講課。他的生活一如士兵，在長征中很少騎馬。過草地時，他自牽著一條小驢子，驢子背上不少包袱毯子。在后河邊上，毛澤東問他：“老同志為什么不騎驢呢？”“我的驢背了三個有病的學(xué)生的包袱毯子，我們走不要緊?！毙焯亓⑦@樣答覆毛澤東。因為物質(zhì)條件的困難，徐特立自己拾得一塊破紅布自己縫成褲子穿著，身穿一爛破皮袍，手持一根木杖，肩膀上還有8斤炒麥子干糧。常常聽到他向一般軍官問：“今天是否有仗打？沒有封鎖線嗎？”他看見因病落后的人，他一定停住腳步用湖南口音說：“同志！努力跟上呀！快到宿營地了?！睉?zhàn)士們聞得老人家的慈愛聲音，都莫不興奮起來。

又如常常同我一塊走路、不斷講故事給我聽的林祖涵。他也是須發(fā)斑白的年近50的老人家。他與孫中山先生過從多年，他在日本留學(xué)時即加入同盟會。1925年到1927年革命時代，他曾任國民革命軍第6軍黨代表，國民黨中央常務(wù)委員。1928年，他到蘇聯(lián)留學(xué)。1932年回國到中國紅軍中服務(wù)。紅軍在江西時，他任中央工農(nóng)民主政府財政部長。長征中他任遠征軍的供給責(zé)任；一切給養(yǎng)、服裝均由他策劃。在行軍途中，他帶著很深的近視眼鏡，肩上背一袋麥子，不管黑夜和白天總是看見他左手提著一個馬燈，右手執(zhí)一根手杖。在后河岸邊，他與我們講辛亥革命的故事，數(shù)千饑寒交迫等待渡河的戰(zhàn)士圍著這位老人凝神地傾聽著，直到渡河為止。

尚有董必武及謝覺哉兩位50歲左右的老人。董必武早年曾加入同盟會，參加過辛亥革命。謝覺哉是湖南教育界的名人。長征中，這兩個老人都擔任紅軍政治工作，長途登山越嶺，渡涉河流，始終保持他們老當益壯的風(fēng)度。共產(chǎn)黨中男女老幼都有始有終、艱苦徹底來為他們的主義和人民事業(yè)而上下一致的奮斗精神，確實是值得人們仿效和欽敬的。這也難怪國內(nèi)外許多報章雜志等對共產(chǎn)黨人的艱苦奮斗精神表示敬佩。我在陜西北部時曾親自聽過東北軍之被俘軍官對紅軍中之婦女、兒童及老人表示驚嘆和佩服，并說出如下的話：“你們真是有主義的呀！假如你們沒有一個固定的為國為民的目標，為什么這些老頭兒、小孩子、婦女們跟你們跑兩萬多里？難道徐特立、林祖涵先生、鄧穎超、蔡暢等女士都是為了沒有飯吃才來的嗎？”這證明共產(chǎn)黨倡言的抗日救國主張及艱苦奮斗精神，的確吸引和影響了不少有為青年對它的同情，以至自覺地投人共產(chǎn)黨營壘。

再來說一說在草地行軍中的文學(xué)家。

我們在草地渡了后河之后，走約10里，當天晚上在潮濕的草地上露營。所有隊伍都集中在一塊兒，怪熱鬧的。一二十人為一集團，圍著一堆半死不活的火。因為燒的都是一些濕草根，實在無法燃燒起來，一時在草野的人叢中冒起了濃濃的黑煙。圍著火堆的戰(zhàn)士們，都被煙薰得兩淚交流，但受寒冷的逼迫，又不得不忍耐著。等待濕草根燃燒完了之后，戰(zhàn)士們?nèi)匀粐紵^了的灰燼，表示依依不舍，此時濃煙自然也消散了。于是各人就取出自己背著的炒麥子，大嚼而特嚼起來。有些不吃麥子的，或者因為嚼到牙齒疲倦而停止了的，就開始娛樂活動。娛樂的方法是：講笑話、談故事、唱歌。草原遍野都是人，你來我往，一時提琴、口琴，抑揚的音樂聲、歌唱聲，哈哈的笑聲，的確使戰(zhàn)士們一切的疲勞饑餓的感覺都消失了。這一晚上我個人亦是感覺最快樂的一夜了。因為我的同伴拾得了一大捆濕草根，一直燒到天亮，并且用茶盅放在火堆中燒了一盅開水，喝得滿舒服。時將夜半，別人的火都熄滅了，戰(zhàn)士們?yōu)榱巳∨技娂娤蛭疫@里集中。于是越聚越眾，甚至紅軍中的最髙領(lǐng)袖毛澤東、彭德懷都來了。他們兩人都穿著士兵一樣的衣服，將手提著的包袱墊于地上便坐下了。彭德懷開頭第一句話就是：“同志！我請毛主席同你們講故事好嗎？”大家便不約而同地鼓起掌來，掌聲一響，就招致了一位國內(nèi)聞名的文學(xué)家來了。這位文學(xué)家是創(chuàng)造社稱為三杰之一的成仿吾。這位文學(xué)家的著作和翻譯的文章，過去雖然看過，但從未會晤過他本人。當我看見他時與我平時所想象的，完全是兩樣。平常我想這些文學(xué)家，定是文質(zhì)彬彬，瀟灑自若的。然而他卻穿著一套兵士一樣的軍衣，束著皮帶，背著干糧袋，還持著一只手杖，仿佛一個普通兵士。他在紅軍大學(xué)當政治教員，如沒有人說出他的名字，誰也不知道他是個文學(xué)家。在火堆周圍文武雙全，人才濟濟，大家嘈雜了一回，這位文學(xué)家也將他手上帶來的一幅油布，墊于地上坐下了。毛澤東即開始講他幾年來紅軍作戰(zhàn)的經(jīng)驗。在他的談吐之間，沒有一點驕傲之氣，言語是很通俗的，與普通士兵一樣，態(tài)度卻異常沉毅，完全是一個大政治家和軍事家的風(fēng)度。毛澤東講完之后，他繼續(xù)說：“我們請成仿吾同志講講他留學(xué)的故事罷！”成仿吾也毫不推辭，就講他留學(xué)日本以后又留學(xué)德國的經(jīng)過，怎樣學(xué)習(xí)創(chuàng)作文學(xué)、小說、詩歌等。據(jù)說他原本是學(xué)機械工程的，后以學(xué)無所用，而轉(zhuǎn)入文藝，而走上了革命道路。于是我們都不覺什么疲倦寒冷，很快就度過了靜寂的深宵。我想假若一個人在這渺無旁際、荒郊的草原上，過那靜寂的深宵，寒風(fēng)颯颯，真會使我不寒而栗。雖然物質(zhì)氣候使紅軍受到肉體上的痛苦，但他們的精神卻是愉快的。

在這里使我發(fā)生對于紅軍的人才無限的羨慕和敬仰，同時我感到過去在報上看到的，說：“共產(chǎn)黨欺騙無知之眾”、“排擠和殺戮知識分子”，與事實顯然完全是兩樣。在紅軍隊伍中不僅有文學(xué)家、軍事專門家、政治家，同時還有許多留學(xué)德、法各國的工程師、化學(xué)師。共產(chǎn)黨不但沒有排擠這些人才，相反的，特別優(yōu)待他們。試問：若果共產(chǎn)黨是靠欺騙的話，怎樣能使這些有才有智四海聞名的文學(xué)家，隨著紅軍過這樣奔波勞碌、艱苦困難的生活？難道成仿吾他們都是盲從的嗎？我想絕對不是的。他們的確自動自覺地舍棄了他們富裕的瀟灑的生活。他們的革命人生觀是確定了的，他們是看清楚了中華民族解放獨立的前途的?？傊?，他們這些人對于人類解放的革命事業(yè)，是抱定了宗旨的，有一定主義的。不然他們?yōu)槭裁词鼙M了這許多風(fēng)波，仍是百折不回？我想紅軍在異常困難條件之下，仍然團結(jié)一致，并且繼續(xù)存在和滋長，不是沒有原因的。

在草地生活已經(jīng)3天了，戰(zhàn)士們大家想到7天草地生活的征途，已快度過一半了。過了后河之后，戰(zhàn)士們知道又是在草原的山坡上露營，他們感覺到在草地行軍白天走路都沒有什么，最辛苦的卻是晚上，既不能安然睡覺，又連寒風(fēng)冷雨都無處隱避，戰(zhàn)士們就不約而同地發(fā)明了如何抵御風(fēng)雨的方法。他們的方法就是以班為單位，每班挖掘一個土洞，像散兵壕溝一樣，把包毯子的油布墊在土洞里地下，用另一油布或被單蓋于洞之上面，戰(zhàn)士們坐于壕溝里。因壕溝掘了數(shù)尺深，地已不如草地面上那樣濕，油布或毯子在上面一蓋，既可御風(fēng)又能御雨，人坐其中雖然沒有睡到房子那樣舒服，但比較坐在草地上讓風(fēng)雨吹灑，真有說不盡的好處。而且發(fā)現(xiàn)敵人騎兵來襲擊時，避風(fēng)雪的壕溝就是已成的臨時防御工事，可說一舉兩得。俗話說，“事在人為”，我想一點也不差。紅軍遇到了這樣的困難，戰(zhàn)士們卻自行解決了。戰(zhàn)士們發(fā)明了避風(fēng)御雨方法之后，大概各人都坐著睡了一覺，第二天行軍特別有勁。

從毛兒蓋出動時，右路軍曾派了一個部隊作為左側(cè)翼的掩護。該部直接從松潘附近出草地，第4天在色箕壩又與我們會合了。色箕壩是松潘通班佑的大道。大道兩旁都有一望數(shù)十里平坦的草地。此處有一河流，據(jù)說是松潘河的上游，河水不深，可以徒涉。我們僥幸得很，河之兩岸還有不少矮短的樹木，紅軍晚上宿營于河灘上，燒茶煮飯的柴火完全解決了，晚上就利用小樹枝作帳篷以避風(fēng)雨。

草地行軍，雖然只有7天的時間，但是饑寒交迫，困難萬狀，餓、凍、病死之人，日有所見。然而戰(zhàn)士們精神上仍然是很快活的。由于草地行軍隊形比較集結(jié)，在行軍途中一聞得休息號音，各人就地坐下，歌聲四起，先頭唱著：“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筑成我們新的長城，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后面聞得先頭之連隊唱，他們也一二三，唱起來了：“我們?nèi)f眾一心，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前進！”最使人莫明其妙的，是在路上走著，大家都有氣無力了，但還是你唱我和地唱革命歌曲。休息如不唱歌的話，連長就下口令“刷槍”，如果沒有布的話，各人用自己的衣服來刷；或者連長下一個口令要戰(zhàn)士們學(xué)習(xí)“瞄準”。他們簡直沒有煩惱和憂愁。

道上肚子饑餓了大家都用手去抓炒麥子吃，或抓粉吃。有些人吃炒麥子弄得一嘴烏黑，變成黑胡子；吃粉的呢，那就是白胡子；有的用手去弄火烤火，特別是炊事員，涂得一臉黑痕，仿佛像京戲中黑頭的面譜。再加上7天7晚沒有洗臉，有時遇到有水的地方，但大家都沒有洗臉的面巾，那有什么法子不弄成這個樣子呢？

足足走了7天才到達班佑。最后這一天天氣倒不壞，不但不下雨，反露出一點陽光。倘若以平常人來論，經(jīng)過整整7天草地行軍，6個晚上未曾睡過好覺，受過這番饑寒交迫的磨折，其精神身體都疲憊到不能支持了。然而紅色的戰(zhàn)士們，還是英氣勃勃，天真爛漫地、且唱且笑地大踏步前進。他們聞得先遣部隊傳來了捷報說：在班佑胡宗南派來迎擊和堵截之部隊已被解決，并通知巴西和阿西有充分的房子給整個部隊宿營，同時麥子亦已成熟，可以補充糧食。你想經(jīng)過7天饑餓和在水草地上露營的戰(zhàn)士們，聞得上述的捷報，有什么方法使他們不狂跳起來？勝利捷報輪流向后傳遞，一時傳遍了整個部隊，于是由頭至尾整個陣容，都起了一種聳動，疲憊不堪、有氣無力的戰(zhàn)士們更抖擻起精神來了。行進的速度無疑義的增加，恨不得一刻跑到班佑。結(jié)果30里行程只花了兩個半鐘頭就跑到了。快接近班佑的時候，一時部隊中議論紛紛，有人說：“同志，快到了，住洋房子啊?！眲e的人像生氣似的說：“他媽的，有麥子吃就好了，什么洋房子？”旁的人又插上一句：“這次未拖死，到北方打敗了日本，不怕沒有洋房子住。”時而你催我叫，“前面快走呀”、“快走”之聲叫個不絕。還有些連隊唱著：“同志們快快起來拿著槍，我們是人民的武裝，要掙脫帝國主義的束縛，要創(chuàng)造民主的共和邦！”戰(zhàn)士們看見先頭部隊在班佑造好的防御騎兵的工事，于是又高聲如雷地唱起打騎兵的歌來：“敵人騎兵不要怕，目標又大又好打，排子槍快放瞄準他……?！钡搅税嘤有菹⒘?分鐘，再向右走10里是巴西，向北走是亞巴郎寺，仍是草地。班佑總共有10幾個蒙古包式的牛屎房子，藏民均被當?shù)氐姆磩臃肿用{迫逃跑一空了。房內(nèi)既無家具，又無床鋪，除幾堆牛屎之外，一無所有。紅軍在那里休息的時候，左側(cè)山上尚看見數(shù)百當?shù)胤磩臃肿又笓]之騎兵運動，但因我方隊伍過大，他們既不敢下來擾亂，又不敢開槍射擊。巴西進口處，胡宗南部在兩旁髙山均筑有強固碉堡，但這些碉堡的敵軍已被擊潰，因此碉堡上的旗幟顯然改變了顏色。至傍晚前紅軍全部安全地進了巴西。

巴西向南走到漳臘、松潘120里，向東走到包座120里。該地房屋全以木料造成，屋頂亦蓋以木板，民房約有100余棟。有一莊皇偉大之喇嘛寺，仿佛像上海跑馬廳附近之卡爾登電影院，軍委縱隊之干部團全部宿營其中而有余。內(nèi)部粉飾紅色漆，雕刻則貼上金箔，中央坐著一個數(shù)丈高大之佛像。最引人們注意的，算是大佛像左右兩旁，有兩個男女裸體站著擁抱性交的佛像，據(jù)通司說這是“歡喜佛”。許多人為好奇心的驅(qū)使，都去參觀過。

該地藏民雖然因為受了欺騙宣傳而進行了堅壁清野，逃跑一空，但田野間尚有蘿卜、胡豆，麥子亦已告成熟。因此，不管怎樣苦，此地已算是我們進入川北、西康藏民地域后的“世外桃源”了。

雖然仍然沒有鹽和油，可是以蘿卜、胡豆與野菜、青草比較起來，已經(jīng)是天壤之別了，何況還有炒麥子吃呢？

在中國史地學(xué)者尚未發(fā)現(xiàn)的地方，或者探險家也未到過的草地，嚴格說來，在中國地圖上尚未注明的地方，原始人類部落居住的地方，數(shù)萬北上抗日的紅軍，以冒險的決心，作出驚奇的行動，渡過了草地，打破了歷史的紀錄。這樣驚天動地的創(chuàng)舉，假如紅軍沒有鋼鐵一般的政治堅定性，沒有頑強不屈不撓的戰(zhàn)斗意志，萬眾一心的團結(jié)精神，怎樣敢進行這種冒險的嘗試！

不錯，當時的情況也只有兩條道路可走，或者被困于雪山草地之藏民部落地區(qū)而餓死，或者冒險而過草地力求達到北上目的。前者在政治上軍事上都是沒有任何出路的，后者雖然有死里求生的危險，但冒險過了草地，政治上軍事上都可獲得出路，在全國人民面前證明紅軍主張抗日救國的真誠：自己不顧一切犧牲和困難，歷兩萬五千里之長征而北上抗日?！敖斯病倍嗄甑暮谀?，待他發(fā)覺紅軍經(jīng)過草地繞過松潘、漳臘、包座而突破班佑、巴西之碉堡時，也不得不表示束手無策；集中于松潘、漳臘、包座數(shù)師之眾，以迎擊紅軍之姿勢，布置得水泄不通，可惜這些布置都為徒勞而無功，“迎頭堵截”，變?yōu)椤奥湮槭杖荨?。紅軍從此獲得北出甘肅先機之利，由被動轉(zhuǎn)為主動了。關(guān)于今后行動準備放到第三段再來敘述，草地行軍就在這里結(jié)束罷。

雪山棧道的行軍

右路軍到達了班佑、巴西、阿西以后，左路軍亦到上、中、下阿壩。右路軍停于阿西、巴西、潘州城一帶補充糧秣，恢復(fù)體力，實行北上抗日的政治動員，并準備抵御從松潘、包座、漳臘出擊之白軍。果不出紅軍所料，到巴西5天之后，胡宗南即令49師伍誠仁部由包座出來，實行突擊?？墒窃诎舆?，即被紅軍擊潰，幾至全部消滅，師長伍誠仁，也受重傷。這一捷報飛來，更加使紅軍戰(zhàn)士們，堅信自己是無敵不破、無堅不摧、無所畏懼、神圣不可侵犯的軍隊。

右路軍在巴西、阿西、潘州城一帶休息的結(jié)果，每天有蘿卜、胡豆、炒麥子吃飽，體力自然比吃野菜青草好得多。襤褸骯臟的衣服亦已洗滌干凈了，頭發(fā)也剃光了，像大花面黑頭的臉也洗刷干凈，而恢復(fù)了本來面目。并且每人都炒好了幾斤麥子作干糧，用爛布羊毛造好一雙草鞋，一切都準備得差不多了，只是等待左路軍的到來會合。

等了快到10天而左路軍仍未趕上來，繼續(xù)等待左路軍，又恐失卻了北出的時機，乃毅然臨時組織北上先遣支隊，由紅軍最高首領(lǐng)毛澤東、彭德懷率領(lǐng)1、3軍團及軍委縱隊先行北上，令左路軍繼續(xù)隨先遣隊北出甘肅。

中國共產(chǎn)黨中央領(lǐng)導(dǎo)著紅軍北上先遣司令部直接率領(lǐng)之北上先遣支隊，于9月從巴西、阿西開始移動，溯包座河上游向東北方向行進。

現(xiàn)在說明當日行軍情形。這日晚上12時從巴西及其附近出發(fā)。該晚月既不朗，星亦無光，黑云密布了天空，同時當時情況又不允許我們點火把，在荊棘叢中，水泥潭里，由巴西到阿西20里路，足足摸索了6個鐘頭，直到次日拂曉才到達阿西。在阿西集合之后，又立刻準備繼續(xù)行進，目的是要迅速通過卡岡寺之敵軍封鎖線。當部隊接近卡岡寺堡壘線時，白軍的飛機又來轟炸，但部隊仍不顧一切繼續(xù)行進。這一天部隊完全沒有吃到飯，甚至連開水也未喝到一點，肚子里不消說餓得造反，但還要咬緊牙關(guān)，上了兩個二三十里高的大山。雖然第一個山上，尚有積雪，但與已往之夾金山和馬塘梁子比較起來，則等于丘陵與泰山之別，無法比擬。

由于迅速堅決果敢的結(jié)果，紅軍竟在敵軍堡壘火力之下、空軍威脅當中通過了封鎖線。這天走了大概有80里，就遇到一個渺無人煙的小村莊。因為我們到來之前，當?shù)氐姆磩臃肿颖忝{迫藏民離開了村莊。紅軍在這個村莊里布置宿營，但進入房子未到10分鐘，敵人飛機又飛翔于天空作怪，弄得餓了1天、走了80里路的紅軍坐臥不安。為避免飛機發(fā)現(xiàn)煙火目標，連開水也不敢燒來喝。各人都處在疲憊、饑餓、口渴三面夾攻之中，還要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飛機炸彈的光顧。此情此境，確有點使人難堪！傍晚，燒點開水調(diào)一點青稞麥粉吃，或泡炒麥子吃了之后，大家都希望好好睡一覺，恢復(fù)日間行軍的疲勞。然而天不從人愿，一到夜里大雨滂沱，大部分露營的人，不僅睡覺未成，連一套破衣，一床爛被還被雨淋洗，濕個徹底。假如上天是人的話，那么，紅色戰(zhàn)士們非與之拼命不可。

次晨6時又繼續(xù)移動，當天宿營目的地是俄界。由駐地到俄界約80里，離開駐地之小村莊到包座河邊約10里，以后則沿著包座河而走。雨后路上異常難行，泥濘而滑。有半數(shù)行程是極狹隘的小道，左邊是危崖絕壁，右邊是湍流甚急之包座河，行進非常遲緩，猶如烏龜?shù)乃俣?。走到半途，包座河里的水，忽然澎漲起來，不僅將路面淹沒，而且路面水深數(shù)尺，根本不能行走，但時間已經(jīng)不早而快近傍晚了。不走嗎？又不知明天水勢如何；假如后有追敵趕上又怎樣辦？在這極錯綜的矛盾之下，只好想盡一切方法走！于是能游泳的人沿著河岸路面連走帶泳浮過去，有些則在危崖上冒險攀登，在草叢中掙扎，披荊斬棘，除后衛(wèi)部隊之外，絕大部分都過了這一障礙。先頭梯隊到達俄界時，已經(jīng)下午6時了，直到晚上12時還是五個一群十個一隊的陸續(xù)向俄界集中。幸而俄界之藏民雖然受著反動宣傳，堅壁清野，消極逃跑，但并未作頑強反抗，否則落伍人員不知要犧牲多少。然而在水上游泳沒有氣力作最后掙扎而沒頂湮斃者有之，在危崖上攀登因失手墮入河流，而隨水漂流去見水神者，亦不乏人。僥幸未遭危險者，亦不得不伸長舌頭而嘆：“險哉斯地！”

倘若相信迷信的話，不是“皇天庇佑”，就是“上帝賜福”。次晨河水不但未髙漲而竟降落下去了，讓后衛(wèi)部隊安全到達了俄界集中。因為過分疲勞，部隊需要休息，沾濕了的衣裳亦非烤干不行，所以決定在俄界休息兩天，以便向干部解釋中央單獨率1、3軍團和軍委縱隊先行北上的意旨，另一方面則改編戰(zhàn)斗部署。當時據(jù)說中國共產(chǎn)黨中央政治局召集了緊急會議，并邀請各軍團首長出席參加。該會主要議程是討論：北上先遣隊的任務(wù)和到達甘南后的方針；在政治上進行百倍的動員，堅固的團結(jié)部隊，愛惜干部；在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上要加倍小心，行動要迅速敏捷，來迎接左路軍繼續(xù)北上。這一會議獲得了絕對的一致。這一決定都向全軍人員宣布和解釋。

休息兩天之后，沿白龍河向莫牙寺前進。俄界到莫牙寺行程約125里，所謂棧道的廬山真面目，就開始行見面禮了。戰(zhàn)士們聞得走棧道，有些莫明其妙，各人充滿驚奇的心情。紅軍中固然有不少的人在書報里雜志上看過棧道的照片，不待說嘗過棧道滋味的人尚沒有。于是由驚奇變?yōu)橄矏?，急于看棧道開開眼界為快。

怎知道我們所走的棧道是另有滋味的！原來棧道是在河流面上，危崖的山邊，借用崖下之力，以木樁釘于人工打好了的石孔，面上鋪以木板，仿佛像橋一般，人們即由上面來往。這有什么出奇？所謂另有滋味者，棧道許多地方改變了原形。紅軍來到之先，反動分子早就欺騙和脅迫少數(shù)藏民在中途某些段落，把上面的木板扔下水里，或者把木樁拔掉。你想遭遇著這種情況，除孫悟空之外，有什么方法可以通過？必須修理，但哪里來的木材？隊伍不得已就地停下，然后將棧道被破壞的情況一個一個向后傳達，傳到有木料的地方，又要將樹木砍下，再一個一個向前將木料傳遞。但這樣龐大的部隊，隊形行進成一路縱隊，結(jié)果拖至幾十里長，口頭命令的傳達，有時遇到一個打瞌睡的同志，他信口開河，傳個牛頭不對馬嘴。想派人回轉(zhuǎn)后面找木料嗎？害死人的棧道只允許一個人通過。前后一傳至少非經(jīng)過數(shù)小時以上不可，何況有時還要傳兩三遍才有效力呢！不獨此也，還有被當?shù)胤磩臃肿用{迫之藏民在棧道對面山林里放冷槍，在棧道這邊山上滾石頭，在轉(zhuǎn)瞬之間，有死神臨頭的危險：這里就可以聯(lián)想到我們所過的棧道，與書報上雜志里所看見的，截然是兩個東西。

其次說到白龍河的情形：水流湍急有如西康之大小金川；波濤之聲，響如雷電；兩岸均是懸崖峭壁；河的面積，闊的地方，有數(shù)丈以至數(shù)十丈，狹的地方不及一丈，不管人馬墮于其中均無挽救的可能。棧道往往離開水面一二十丈高，偶一俯視河面，使你毛骨悚然?；忌窠?jīng)衰弱癥的人，簡直不敢左右盼望，就是體質(zhì)堅強的人，行走其中，亦必提心吊膽，誰也不敢在這里稱英雄好漢。至于個別膽小的婦女，一方面咬緊牙關(guān)，鎮(zhèn)壓自己兩腿發(fā)抖，另一方面則不得不求救于男子的扶助。雖然行程如此艱難險惡，但戰(zhàn)士們并不憂愁，仍然精神抖擻，意氣昂揚。

向莫牙寺進發(fā)這一天，大概總共走了不到50里路。一天到晚不僅沒有飯可吃，連茶水也喝不著，口渴時只好喝點冷水，肚餓則吃點炒麥子以充饑。至半途露營一個整夜，次晨再繼續(xù)向莫牙寺前進。道路的崎嶇，棧道的危險，一如上述。不過多了4座橫過白龍河的大木橋，橋長約二三丈，假如這4座橋都被破壞，那就有翼有難飛了。

為什么當?shù)氐姆磩臃肿硬粚⑺袠蛄浩茐哪兀克黄茐臉蛄阂嘤兴约旱摹皯?zhàn)略”眼光。他的目的一方面讓紅軍通過，以免紅軍長期停留在他的管轄地；另一方面則稍破壞一些棧道，增加紅軍進行時的困難，使隊伍不能連貫地行進，必然時斷時繼，于是零散掉隊落伍者必增。在這種情形之下，當?shù)氐姆磩臃肿颖阌谧綒⒙湮槿藛T，而且可以收繳一點槍支。

我們快接近莫牙寺的時候，大概距離莫牙寺約15里的地方，當?shù)氐姆磩臃肿用{迫藏民在白龍河對岸山上，用排槍側(cè)射在行進中的隊伍，雖然火力點不很廣闊，但這一天被反動分子射擊命中而受傷，或當時被擊斃，或掉隊落伍而被殺死者，亦不下百數(shù)十人。整個隊伍從下午4時起，直到當晚11時止，才陸續(xù)到達莫牙寺。

莫牙寺是一所很不錯的喇嘛寺，據(jù)說有喇嘛四五百，但軍隊則可以駐六七千人之眾。寺內(nèi)陳設(shè)異常雅潔，每間喇嘛宿舍門前都有一個小花園，種植一些紅白菊花、向陽、牽牛、葡萄等。我們到時，正當菊花盛開的時節(jié)，景色確不壞。廚房、廁所亦非常潔凈，比諸普通藏民住的房舍固勝數(shù)倍，就比諸中國內(nèi)地老百姓之房舍，也優(yōu)勝得多。為了收容落伍人員和恢復(fù)疲勞，除先頭部隊之1軍團外，其余均在莫牙寺休息一天。

莫牙寺到瓦藏寺約50里，仍沿白龍河右岸向東方走。這天天氣很佳，有暖和的太陽，溫和的秋風(fēng)。同時棧道部分亦較短，大部靠山崖岸走。埋伏對岸以槍側(cè)射我軍的反動分子亦較前兩天少，所以死傷就不如昨天。大路上行進亦較快，若以我們平常走路經(jīng)驗說，照理50里路走五個半鐘頭就可以到達宿營地，但事實和我們的愿望相反。為什么？因為瓦藏寺是在白龍河左岸，右岸往左岸的橋梁大部已燒毀了，只剩下一座殘廢不堪的橋。該橋長約5丈，橋之兩端都是兩岸撐出之木頭駁上的，并用長木伸到橋之中部以繩索擊于橋上吊起來的，橋身好像航行于狂濤中之船一樣浮動。人不能魚貫而過，只許一個一個人通過，部隊雖在下午3時到了橋頭，看見瓦藏寺僅隔一水，可是橋故意為難，因此隊伍一直過到晚上12時，尚未過完。戰(zhàn)士們看見宿營地而不能進去，感覺比走二三十里路還要著急！

瓦藏寺大概是一個新建筑不久的喇嘛寺，寺內(nèi)陳設(shè)遠不及莫牙寺美好，喇嘛住的房舍，也沒有莫牙寺的優(yōu)雅精致。不過更深夜靜之時，經(jīng)過整天跋涉的疲勞，大家都急于喝點開水后睡覺了，誰還有余閑的心情去鑒賞景物呢？

次晨6時由瓦藏寺出發(fā)，溯白龍河而上約走10里，上一個10里路的小高山，以后即離開了白龍河而向東北走。棧道、白龍河從此告別了，然而山谷深聳，并不減于棧道之難行。我們沿深山幽谷走約30里，又上一山，高約30里。山腳至半山都是叢密的林木，快到山頂就是光山，一根樹木也沒有，大概是因山髙氣候酷寒的關(guān)系。山的背面也是在半山上才有樹木。山上野獸很多，我們看見好幾個被野獸噬死的尸首，血肉模糊。人們看見此種慘狀，稍有力量掙扎的也就拼命趕上，誰也不敢落伍。這天所走的路程約百里，傍晚到達一個小村莊，村名據(jù)通司說是“格法”。該村約有民房20余棟，但在國民黨軍隊及當?shù)胤磩臃肿油{欺騙和堅壁清野的政策之下，居民都離開了村莊，房內(nèi)一無所有。我們在房子四周拾得一點蘿卜的葉子和麥子煮熟吃了就睡覺。因為大家都知道快要離開雪山草地了，并很快能進入北方抗日的新陣地，所以疲勞被興奮喜悅所克服了。次日拂曉又以臘子口為目標繼續(xù)向北行進。據(jù)說那天晚上離我們兩天路程的前哨部隊，與臘子口堵截之敵接觸了一天一晚，敵軍魯大昌部據(jù)險死守，頑強抗拒，我們沖鋒數(shù)次均未得手。紅軍中各領(lǐng)袖聞得當時戰(zhàn)況大概都有點著急，因為假使臘子口不能打開的話，那么勞師遠征北上抗日的志愿不消說不能達到，且有被困于荒山野嶺、束手待斃的危險。所以這一天我們后續(xù)各部隊，都磨拳擦掌擬迅速趕上前哨部隊，以便增加兵力而突破最后難關(guān)，但天氣地形都不讓我們這樣做。

從格法出發(fā)走不到10里，就要上一個20里高的大山。下山時忽降大雨，路滑泥濘，大家都要連走帶爬地走。走不上10里又要上山。該山根本就沒有所謂道路，只隨著先頭部隊走過的足跡前進。濃霧和雨又籠罩著全山，山之高大無可測量。進入山林不到10里，天已如漆黑，既無路又無火光，一個跟隨一個，像瞎子一樣牽著走?？笩o線電臺及挑伙食擔子的同志，跌得一塌糊涂。連隊與連隊之間常常失卻了聯(lián)絡(luò)，前面一發(fā)生障礙，后面就跟不上。自然一失聯(lián)絡(luò)，方向也就迷失，于是亂摸亂找，滿山谷都是人。這里叫“司令部在哪里？”那里叫“電話隊在哪里？”“無線電隊在哪里？”“工兵營在哪里？”“炮兵團在哪里？”四面號音也吹個不休，你問我答，鬧了好久。司令部大概看見這里情形無法行進了，以軍號下了一道命令，命令各部就地停止行進。各人聞得停止行進號音之后，便就地找根樹木靠著坐下。坐到天亮，張開眼睛一看，明明同隊的人就在自己旁邊，相隔不到咫尺，但坐了一晚卻不知所在，大家回想起來，都覺得有點好笑。

這個晚上真是恐怖的一夜。饑餓寒冷，嘗盡辛酸的味道；在森林叢中的大山上，滿途荊棘，既怕毒蛇猛獸的來臨，又怕當?shù)氐姆磩臃肿觼硪u擊；更深夜靜時，因隊上馬匹沒有拴好，真不識相，他們還要尋求快樂，打起架來，嘰嘰之聲叫得怪難受，而疑為虎狼來吃馬了。大家都有點心驚膽跳，真是度夜如年，盼望上天的破曉。

天剛破曉，各人又背起了行裝，繼續(xù)向臘子口前進。大概走了30里路，就遇著一個將近10家的村莊。這村莊的藏民不消說是早已被當?shù)氐姆磩臃肿訌娖忍幽鋬舯M。司令部命令休息半小時燒開水。正在休息之際，前方傳來了捷報，說臘子口已被占領(lǐng)，我軍繼續(xù)追擊中，令后方部隊迅速跟上。戰(zhàn)士們結(jié)果連開水也不顧再喝。軍號一響，戰(zhàn)士們充滿了勝利和喜悅的情緒，重整了自己的陣容，按照原來行軍序列，連走帶跑地繼續(xù)行進。大概走了50里的樣子，就到了臘子口附近。距臘子口五六里的地方就可以看出一些戰(zhàn)后的殘跡。沿途樹木差不多每株都無完膚，不是槍傷，就是被炸彈炸得斷枝落葉，青青的綠草全被踏殘了。敵我對峙的臨時野戰(zhàn)工事，在工事周圍英勇犧牲的戰(zhàn)士，這一切一切，都使人們看出是經(jīng)過殘酷的肉搏戰(zhàn)斗的場所。

現(xiàn)在再簡單地敘述臘子口的形勢。我方向臘子口前進的左翼是倒壁一般的石山，約500米高，深密的樹木實在無法攀登；右翼是絕壁的石山，除了飛鳥能至其絕頂之外，走獸也無法爬上去；中間橫貫一河流，我們是沿河左岸行進。臘子口的隘口只有1丈多闊，進入隘口就要越過兩根木頭做的約1丈長之木橋。口里有堡壘數(shù)座，機關(guān)槍以交叉火力對著隘口。敵之右翼山上半腰布置了1連守兵，專以手榴彈拋擲于隘口。若果以貴州遵義之婁山關(guān)、烏江天險，或云南威信之兩河隘來與之比擬的話，實不及其萬一。隘口周圍50米僅是未爆炸之手榴彈就有一兩百個。樹木則被炸成殘灰。據(jù)當時戰(zhàn)斗之直接指揮者1軍團軍團長和2師師長說，他們攻了一天一晚未得手，后來夜半2師師長親率了17個英雄，帶著繩索一個一個從我軍左翼山下利用樹木按級交替吊上去，然后迂回到敵軍之右翼山上守兵之據(jù)點以手榴彈進行急襲，炸彈聲一響，守兵即相繼敗走。敵軍看見隘口據(jù)點守兵敗下來，堡壘內(nèi)之官兵恐被包圍亦隨之撤退，紅軍即乘勝占領(lǐng)臘子口。像這樣的天險要隘，如紅軍沒有天才的指揮者和不惜生命的英雄，那么臘子口是無法攻克的。紅軍每遇戰(zhàn)斗的難關(guān)，勝負生死的關(guān)頭，就涌出無數(shù)自覺的英雄，愿把自己生命去換取勝利的果實。這是紅軍特有的長處，與舊軍隊靠獎錢去沖鋒陷陣者迥然不同。

臘子口占領(lǐng)之后，除先鋒部隊繼續(xù)進行追擊之外，所有后續(xù)隊出了臘子口10里，就在一個河壩的樹林里布置了宿營。因該地有魯大昌部在那里駐扎時遺留下的一些柴火，各部都燒了開水喝，同時昨晚在大山上被雨淋濕之衣服、被毯也烤干了。戰(zhàn)士們興奮極了，但到夜半雨又來臨，剛烤干之衣服又被淋濕。躺于河壩草地上之戰(zhàn)士當然不能睡下去，而要站起來或勉強坐到天亮。戰(zhàn)士們即利用不能睡覺的時光，互相談?wù)撊绾喂テ屏藳Q定生死之難關(guān)的臘子口，同時談?wù)摰揭粌商炀涂梢悦撾x藏人地區(qū)之后的斗爭前途。

昨天晚上就是夜半不下雨，戰(zhàn)士們也很難安睡。戰(zhàn)士們都感到快要離開雪山藏人地區(qū)，而連想到轉(zhuǎn)入甘肅地區(qū)的熱烈希望和快樂，尤其使戰(zhàn)士們興奮的是臘子口天險的突破。照平常的慣例，因日間行軍疲勞，戰(zhàn)士們總希望多點時間睡覺，尤其希望停止休息一天半天?？墒亲蛱斓穆稜I則恰恰相反，戰(zhàn)士們總想快點出發(fā)，大家心里都懼怕上級發(fā)出就地休息的命令。天尚未破曉，起床號自然也未吹，戰(zhàn)士們都自行把包袱氈子捆好了，都在待命出發(fā)。而且不斷地聽到這樣的發(fā)問：“司令員！什么時候出發(fā)？”“參謀長！天亮了早點出發(fā)不好么？”忽然司令部起床號音一響，戰(zhàn)士們都不約而同地大叫大笑起來。各部吃飯的號音都陸續(xù)吹起來了，戰(zhàn)士們都提著一茶盅開水或冷水，而吃他快要吃完的干糧炒麥子或炒青稞粉。10分鐘后預(yù)備號一吹，戰(zhàn)士們用不著長官的催促而各自奔往大路的兩旁集合了。紅軍本來動作素稱敏捷，每次集合出發(fā)都異常迅速，但今天的敏捷又為特別。

隊伍正在浩浩蕩蕩地如潮水一般行進，忽然先遣部隊傳來了一個捷報，各部即行就地停止行進，各部政治委員即向戰(zhàn)士們訓(xùn)話，大意是：先遣部隊已占領(lǐng)了岷州南部之哈達鋪。由大草灘至哈達鋪之堡壘全被我軍占領(lǐng)。魯大昌殘部退守岷州城。我們前進路上回、漢人民沿途歡迎我軍。我們所有后續(xù)隊應(yīng)以極高度急行軍趕到哈達鋪宿營。大家不要掉隊落伍。戰(zhàn)士們聽了這一捷報之后都異口同聲地答：“誰也不愿掉隊落伍！”5分鐘后又吹號繼續(xù)行進。在行進中整個陣容由頭到尾都起了一種變化似的，走路的腳步聲不僅比先前響些，而且速度也快些，講話的聲音也嘈雜些，笑的聲音也多些。這樣不知不覺間就走了30里，連續(xù)走30里不休息。照行軍原則，照例走10里應(yīng)該休息5分鐘的，但今天則異乎尋常了，雖未休息，但大家還是怪有勁的。

隊伍本應(yīng)是想再走10里休息，同時燒開水吃午飯。但是太陽一出，云霧一開，天空忽然傳來一種風(fēng)嘯的聲音。各部軍號立刻放出“地地地打打打”急迫的空襲警號，在我們隊伍上空的前后左右立刻出現(xiàn)幾架敵機，依依不舍地在我們頭上盤旋了半個鐘頭。紅軍防空警戒有相當經(jīng)驗，飛機未到，戰(zhàn)士們即已聞警號隱蔽在深密的林木中，紅軍的政治工作者立刻利用這一時機進行政治工作。紅軍上政治課，本是家常便飯一樣不斷進行的，然而今天的政治課卻有點異乎平常，因為所講的是新問題，這就是“回民區(qū)域政治工作”。大意是要戰(zhàn)士們到了回民地區(qū)應(yīng)遵守下列各事：（一）進入回民區(qū)域，應(yīng)先派遣代表同阿訇（回教首領(lǐng)）接洽，說明紅軍北上抗日意義，獲得回民許可后，才準進入回民鄉(xiāng)村宿營，否則應(yīng)露營；（二）保護回民信教自由，不得擅入清真寺，不得損壞回民經(jīng)典；（三）不準借用回民器皿用具，各部在回民地區(qū)不得吃豬肉、豬油；（四）宣傳紅軍民族平等之主張，反對漢官壓迫回民等。紅軍政治工作之深入和具體化，及對民族宗教的政策都是異常值得贊揚的。

飛機因未發(fā)現(xiàn)紅軍目標，在空中盤旋半小時后即飛去了。我們又繼續(xù)向岷山山脈前進。

我們向岷山前進，到了距離該山30里時，該地有一個不到10家的小村莊，我們即在那里燒開水喝和吃中飯。中飯吃的自然還是開水和炒麥子。由出發(fā)點算起我們已走了50里了。倉促地吃了一點開水和炒麥子之后，又繼續(xù)行進。是日天氣異常晴朗，太陽亦相當熱，因此飛機光臨次數(shù)也就特別比平常多，當我們吃中飯時就來第2次照顧了。因未發(fā)現(xiàn)目標，故未投彈轟炸，只是騷擾一回而已。

我們快接近岷山山腳時，各部會作短時的休息，以便一鼓作氣而登岷山。此時紅軍中之各部政治委員即利用此時機，又進行上山的政治鼓動工作，提出連隊與連隊間的上山比賽。他們比賽的內(nèi)容是怪有趣味的，如大家要上得快，不掉隊落伍，發(fā)動階級友愛，幫助有病及體弱同志背槍和包袱，使有病及體弱者一同跟上等。

岷山是青海、甘肅、陜西與四川分界的有名山脈，雄壯的山勢及起伏的高峰，堪稱名符其實。大概我們要上的地方約20余里，下約30里左右。我們上山的地段，樹木稀疏，因此我們就不一定依原有道路，可以自行尋找便于登山的道路，這倒予紅軍以幾路縱隊同時并行的條件。因為幾路縱隊并進，也就特別顯得熱鬧。首先是連隊與連隊之間，都根據(jù)政治委員所提之比賽原則，而互相提出“挑戰(zhàn)”口號，這里提出：“同志，看誰坐飛機？”另一方面即提出回答：“好罷！看誰當烏龜？”在雙方以這種精神鼓勵之后，各人都爭先恐后地向山上爬。同時為減少疲勞計，上山的娛樂工作是不能少的，所以唱歌說笑話的熱鬧空氣從整個陣容里爆發(fā)出來了。一時聽得“哎吆來，紅軍哥哥打勝仗，繳獲槍炮千萬千！”的江西興國山歌和紅軍進行曲等，唱和不已。專門擔任領(lǐng)導(dǎo)行軍中娛樂工作之宣傳隊，則盡其所有氣力而大唱特唱起來，一切沉悶疲勞都被歌聲驅(qū)散了。

使我印象最深的，莫如戰(zhàn)士們個個都對同隊的有病同志和體弱者有無限的互助和熱愛，都自覺地替病弱者背包袱、干糧、槍彈等，同時對于挑伙食擔子的、扛大炮的、抬無線電的伕子都自動地自覺地加以協(xié)助，這真是紅軍中的一大特色！這與它上下一致團結(jié)、能擔任艱苦戰(zhàn)斗任務(wù)是不能分離的。

當歌唱聲、嘻哈的笑聲，正鬧得不亦樂乎的時候，隊伍大部已擁到了山的中腰，甚至有些捷足先登的好漢，早已到了山的頂點了。忽然天空中來了3架敵機，像湊熱鬧似的，找著我們做第3次的拜訪。我們緊急警報號音一響，戰(zhàn)士們立刻散開就地坐下，一時滿山谷都是人。戰(zhàn)士們都含著無限憤怒對空中敵機謾罵：“他媽的搗亂鬼！”“為什么要來打抗日紅軍呢？”因為樹木缺乏，使我們一時隱蔽無從，滿山滿谷都是人馬，有什么方法不暴露目標？因此敵機一發(fā)現(xiàn)目標，無情的蛋就連續(xù)放下。但富有對空射擊經(jīng)驗的紅軍戰(zhàn)士，都很鎮(zhèn)靜地以步槍機關(guān)槍對空射擊，甚至有戰(zhàn)士說：“今天吃飛機肉吃得成了（意即可把飛機打下來）?！?架敵機在我們頭上盤旋了三四十分鐘，放下了一二十個不能吃的蛋，但結(jié)果只打死了兩匹馬、一匹背糧的牦牛（草地特產(chǎn)），打傷了兩個炊事員，這大概是因為紅軍不斷對空射擊，敵機不敢低飛及投彈技術(shù)蹩腳和地勢關(guān)系吧！同時這也是紅軍不怕飛機的主要原因。

敵機和我們辭別之后，我們依然繼續(xù)上山，下午三時半即全部到了岷山的頂點了。我們還是馬不停蹄地、像銀河倒瀉一般涌下山去。因為在山之頂點，都看見了遠遠田野的牛羊成群結(jié)隊和田間勞作著之農(nóng)夫農(nóng)婦，大家都充滿著愉快的情緒，都快馬加鞭，恨不得一步趕到宿營地，所以比上山的速度頓然增加數(shù)倍。

我們下完岷山之后已快到6時了，照平常慣例，這是飛機應(yīng)當休息的時候，誰也不注意對空警戒了。怎知這天竟突破了慣例，迎面又來了4架無情的敵機。這當然是來擋駕不讓紅軍進入甘肅之表示，這次又蒙它奉送了幾十個不能吃的蛋，并犧牲了3個萬里長征的戰(zhàn)士。當時戰(zhàn)士對于自己同志的犧牲，表示異常痛悼，對于空中吃人的鐵鳥則莫不切齒痛恨。本來我們是可以趕到哈達鋪宿營的，因為飛機多次騷擾，因此只趕到大草灘宿營。飛機轟炸目的雖未達到，然而遲延紅軍行進的目的則已達到了。

不管經(jīng)過多少磨折，多少辛酸的生活，遭遇過多少犧牲，紅軍終究把最后的困難克服了，最后脫離了雪山草地的藏人地區(qū)，轉(zhuǎn)入了西北的抗日新陣地，開始了另一新的歷史時期。雪山草地行軍記，則就此結(jié)束。

（本文與下文《從甘肅到陜西》兩篇文章，1936—1937年間曾在中國共產(chǎn)黨主辦的法國巴黎《救國時報》上以連載形式發(fā)表，是對紅一方面軍長征后期行動的完整、詳細的描述，可與《隨軍西行見聞錄》互為補充。1948年11月東北書店曾出版了本文的單行本。人民出版社1955年編輯出版的《中國工農(nóng)紅軍第一方面軍長征記》收錄了這兩篇文章。據(jù)專家考證，作者楊定華應(yīng)為鄧發(fā)同志的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