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狐

程 艷

小說天地

雪 狐

程 艷

雪停了，大地一片素白，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沒有一絲風(fēng)，整個天地靜得窒息。這時，一只和雪一樣銀白的狐，緩慢而優(yōu)雅地走在雪地里。它小小的腳步踩在松軟的雪地里發(fā)出微弱的“滋滋”聲，這“滋滋”聲使曠野顯得有些恐慌。這種恐慌它已經(jīng)感受到了，只是與生俱來的高貴使它不可能為這種無來由的恐慌而失措狂奔。

當(dāng)它嫵媚的目光再次打量曠野時，它已快要死了，鮮紅的血順著它柔軟的腹部緩緩地流到雪地里，再慢慢滲開，像一朵嬌艷的紅牡丹，富貴而奪目。一絲風(fēng)從它白色的毛上掠過，毛梢有一抹淡淡的金光……

它死了。

滿天的星星，空氣中彌漫著苦艾的味道，涼沁沁的。瑞玉無法入睡，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于是推開窗戶，一股苦艾的味道撲面而來。瑞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心中的幽怨少了許多。

床上的那床龍鳳呈祥被子已被婆婆收回去了。

在一個風(fēng)雪交加的清晨，瑞玉被一頂紅色的小轎子匆匆地抬進(jìn)了粟家的大門。丈夫是在瑞玉十三歲時訂下的，比瑞玉大三歲的丈夫粟耀宗是粟家獨(dú)子。粟家原指望這個獨(dú)子光宗耀祖，誰知粟耀宗從小體弱多病，長年咯血，風(fēng)都能吹倒。十七歲那年風(fēng)雪比往年大，寒冷異常，多病的粟耀宗臥床不起，急得他娘四處求神拜佛保佑兒子性命，村里的神漢說粟耀宗難以熬過臘月，除非有大喜幫他沖沖晦氣，于是粟家便慌忙地把瑞玉抬進(jìn)家門。

勞累了一天的瑞玉終于把婆婆侍候上了床，婆婆的刀條臉仍然繃得緊緊的，瑞玉唯一一次看見婆婆的笑，是成親那日。

粟家深紅的大門顯示著主人的財氣，早年粟正遠(yuǎn)也就是如今的粟老爺長年在外，說是經(jīng)商吧，整個村子誰也說不清粟正遠(yuǎn)到底在外干啥，只知粟正遠(yuǎn)回家一次比一次闊氣。后來修起了粟家村最宏偉的粟家院子，他就整日在家吸煙玩鳥，過著城里人的生活。

村里的人們傳說粟正遠(yuǎn)在外干的是“老二”（土匪）營生，最后一次做了個大的，從此金盆洗手再沒出過門。粟老爺唯一的心病就是獨(dú)生兒子整年病著，擔(dān)心老了無依靠，偌大的家業(yè)落在外人手里，他也曾納過小妾，無奈命中無子。按理說，瑞玉嫁到這樣殷實的人家，穿金戴銀、吃香喝辣不成問題，偏偏命運(yùn)不濟(jì)，才過門一個月丈夫就死了。婆婆從此恨上了瑞玉，常指桑罵槐說瑞玉喪門星、克夫相。自從丈夫死后，婆婆便把瑞玉當(dāng)成下人使喚，剛開始粟老爺還說了幾次家里不缺傭人，婆婆說粟老爺“老不正經(jīng)”，粟老爺再也不敢多一句嘴。

清晨的陽光斜斜地把瑞玉柔軟的身影投在青石板上。隨著瑞玉身體的擺動，髻上的墜子來回晃動。望著自己的影子，瑞玉長長地嘆了口氣，她為自己的大膽而恐慌，四處望了望，幸好沒人注意自己。老傭人張媽在洗衣服，長工富貴在劈柴，農(nóng)忙時家里才會臨時雇傭短工，平時家里就兩三個傭人。

這時，婆婆屋里傳來了咳嗽聲，婆婆每天清晨就這樣提醒瑞玉。瑞玉趕快放下手中的活計，到婆婆的門外站著先叫一聲“媽”，婆婆照常是不直接答應(yīng)的，只用鼻子哼一聲。瑞玉轉(zhuǎn)身到伙房里端來洗漱水，放在婆婆屋里的臉盆架上，然后靜靜地立在屋角，等著婆婆的咳嗽聲，通常婆婆都是用這種方式來表示她可以走了，去干該干的活去。婆婆心情特別好的時候，會說聲“去吧”。瑞玉低著頭靜等著婆婆說“去吧”，瑞玉知道今天婆婆心情特別好，也許今天不會聽到婆婆罵雞罵狗了。

這一年的冬季特別長，已經(jīng)過了“五九”，可河里還結(jié)著厚厚的一層冰。瑞玉站在井邊用木棰使勁敲冰塊。這兩天張媽的男人病得快死了，張媽請假回去了，張媽原來干的活全由瑞玉做。婆婆嘮叨屋里的針線布頭用完了，等張媽回來再買就誤了時辰，這活讓男人們?nèi)プ?，婆婆又不放心，思來想去后決定讓瑞玉去一趟縣城。瑞玉不愿去，卻又不敢回拒婆婆。

臘月初二這天，富貴推著獨(dú)輪車送瑞玉進(jìn)縣城。瑞玉還是在娘家做小姑娘時跟奶奶去過一次縣城，兒時的印象在瑞玉的腦里已有些模糊，瑞玉只記得縣城里人多車多，到處充滿了小販的吆喝聲。對于縣城，瑞玉如同局外人，瑞玉想，把婆婆吩咐買的東西買了就離開。

“少奶奶……”富貴小心地朝空曠的四周望了望，仿佛怕別人聽到了什么。瑞玉看了一眼富貴，富貴才小心地說：“少奶奶，聽說最近縣城里亂得很，省城里的學(xué)生們鬧事鬧到了縣城里，縣政府出面鎮(zhèn)壓也不起作用。”瑞玉有些好笑，笑富貴怎么跟自己講起學(xué)生鬧事的事來，對于瑞玉來說，學(xué)生鬧事完全和自己風(fēng)馬牛不相及。

瑞玉對富貴是有些好印象的。其他長工說葷笑話時富貴只笑不說，有時瑞玉恰好出現(xiàn)，富貴就悄聲提醒“少奶奶來了”，其他長工都知道瑞玉在粟家的地位，全沒當(dāng)回事，瑞玉也假裝聽不見。

一抹暖暖的陽光灑在雪地上，臘月初二這天是個極少有的好天氣，瑞玉心情有些快樂起來。在婆家的壓抑也少了許多，十七歲的心在雪野里很自由。

隨著車輪的轱轆聲，大概要臨近午飯了，估計要不了多少時辰就可到縣城了。瑞玉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雪地里有一個小東西怔怔地望著自己，因為距離有些遠(yuǎn)，看不清究竟是什么東西。那小東西不怕人，待瑞玉到它面前才緩緩離開，似乎是在等瑞玉到它面前看一眼才走。

是狐，一只銀白色的狐，如果它伏在雪地里是不能輕易分辨出來的。

“少奶奶，這小東西怪可憐的，抱回家吧?！?/p>

瑞玉沒說什么，只是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縣城不再是兒時的縣城，繁華了許多，有許許多多洋貨店。

出門時婆婆一再說要買下場口楊老媽的針線布頭，縣城里的針線布頭鋪有好幾家老字號，婆婆只喜歡楊老媽家的。

以往都是富貴跟著張媽一起來的，這次看見富貴跟一個年輕女人一起來，楊老媽禁不住多看了瑞玉幾眼。富貴說：“這是東家少奶奶?！睏罾蠇専崆榈匮鹩襁M(jìn)屋里歇歇，嘴里嘖嘖直響，一邊忙著活計一邊說：“這少奶奶是哪家姑娘，我活了幾十年還沒見過這么俊的閨女?！?/p>

瑞玉紅著臉低聲說：“楊媽媽夸我?！薄皢?，這少奶奶哪里像沒見過世面的鄉(xiāng)下女，你聽說話多大氣，讀過書吧？”楊老媽一邊稱布頭、攏線，一邊問瑞玉家里的事兒，瑞玉一樣樣說得清清楚楚。楊老媽越發(fā)喜歡瑞玉，當(dāng)?shù)弥鹩癫攀邭q就守了寡時，更是對瑞玉憐愛：“可憐的娃，我就仨兒子，沒閨女，你就做我的女兒吧！”

瑞玉以為楊老媽這樣說話是為拉攏生意，后見楊老媽真要收她做干女兒，才囁嚅著說：“做楊媽媽女兒我心里是十分愿意的，就是還得回去跟婆婆公公告訴一聲?！睏罾蠇屌嘛w了寶貝似地連說：“你婆婆那里我去講，還怕講不通么，這么多年的老交情?！比鹩裣胫约旱挠H娘都不曾疼過自己，頓時淚雨紛紛。

冬日的白天就是短，才一會兒日已偏西，得趕快往家趕，楊老媽硬拽著干女兒不放，只遣富貴一人回去報知。

傍晚楊老爹從鄉(xiāng)下回來，楊老媽報喜似地把收干女兒一事跟丈夫講。瑞玉見干爹一臉忠厚，一點(diǎn)也不像生意人。一整夜，楊老媽摟著干女兒有說不盡的話，一點(diǎn)也不像才認(rèn)識的，倒像離別了多年的親母女。

瑞玉從小到大，奶奶在世時還有些溫暖，奶奶去世后，爹娘就想著盡快把她嫁出去。其實瑞玉家里并不窮，家里也雇用長工短工，在整個劉家壩子也算得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富戶。

在鄉(xiāng)下無論生兒養(yǎng)女，第一件事是找神漢算一卦，看看究竟是福是禍。瑞玉出生時正值三月，漫山遍野的桃花紅透了半邊天。神漢在屋里念著念著，忽然大喝一聲：“畜牲，你往哪里跑？”嚇得一屋子的人汗毛倒豎，仿佛落在冰窟窿里。神漢說瑞玉是一只玉狐轉(zhuǎn)世，專迷惑男人，在家克爹娘，出門克丈夫。娘家忙叮囑下人，誰把這消息走漏半點(diǎn)，就要了誰的命。

瑞玉十三歲時就出落成了劉家壩子有名的美女，后來終于有人家提親，瑞玉娘一聽說是粟家，二話不說慌忙應(yīng)下，連問都不問粟家娃究竟是什么模樣什么心性。后來瑞玉才知道娘為她訂下的親是一個長年咯血的病人。瑞玉只得認(rèn)命，她在心里默默祈禱，但愿那個從未謀面的人從此好起來，自己一生有靠。

結(jié)婚當(dāng)晚大紅蠟燭映照得滿屋生光，紅艷艷的滿是喜氣?？腿松⒈M，隨著門“吱”的一聲，瑞玉的心劇烈地跳動著，似要從胸間蹦出來。瘦，是瑞玉第一眼看見那個男人的感受，即使是在鮮紅的燭光里，也仍然能看出男人的病態(tài)，他的臉如同一張打了淡淡一層蠟的紙。男人看見瑞玉時眼里不是喜而是驚，驚瑞玉那雙獨(dú)特的眼睛，眼角處的余光，帶著一種狐的柔媚。

冬日的陽光溫暖透明，一縷陽光正好照在臉上，十七歲的瑞玉臉上一層金光，開了臉的瑞玉另有一種少婦的韻味。一股香味傳進(jìn)房間，瑞玉感覺有些餓了。昨日坐了一天的車，人有些乏，再加上和干娘說了半宿話，瑞玉在床上半睜著眼，睡意尚存。此時干娘走進(jìn)來，看見瑞玉醒了，跟瑞玉說：“早飯做好了，待會兒吃完飯，咱娘兒倆逛集市去，今兒趕集熱鬧著呢?！?/p>

街上的洋鋪?zhàn)永飪羰切┫∑婀殴值臇|西，那“嘀噠嘀噠”響的是鐘，在鄉(xiāng)下瑞玉從未見過，只知夜晚聽雞叫，白日里看太陽。洋鋪?zhàn)永镞€有會眨眼睛會叫媽媽的娃娃，用膠皮兒蒙的小臉蛋紅撲撲的，不像鄉(xiāng)下的全是用粗布做成，瑞玉看得發(fā)呆。

“兄弟們，姐妹們，我們要抵制一切洋貨……”楊老媽突然拉著瑞玉轉(zhuǎn)身就走，邊走邊說：“快走快走，學(xué)生娃們在搞啥宣傳，一會兒要出亂子，快走快走，免得惹事?！焙闷嫘尿?qū)使瑞玉不停地往回看，只見一個簡易的土臺上站著一個短發(fā)青年，白色的布襯衫，黛青色的外衣，頭發(fā)烏黑，略顯蒼白的臉因激動而顯得有些微紅，整個人瘦長而文弱，臺下稀疏地站著幾個人。青年并沒有因為無人響應(yīng)而停止演講：“我們要敢于同一切舊的腐朽萬惡的勢力作斗爭……”短發(fā)青年此時也看見了瑞玉，瑞玉的目光和短發(fā)青年的目光一撞，瑞玉匆匆低下頭，短發(fā)青年那一剎那的演講也有些慌亂。

和干娘回到鋪?zhàn)永?，瑞玉的心仍然咚咚直跳，那是一雙什么樣的眼睛啊。十七歲的瑞玉除了見過丈夫那雙病殃殃的眼睛之外，何曾注視過這樣大膽而充滿希望的眼睛。

第二天中午，富貴推著獨(dú)輪車來到楊老媽家，瑞玉告別了干爹干娘。從街上經(jīng)過時，瑞玉特意囑咐富貴慢些，臨近了那土臺子，瑞玉的心咚咚直跳。街上比昨日冷清了許多，土臺上沒有了那短發(fā)青年，土臺邊也沒有了稀疏的聽眾。瑞玉的目光從土臺中央向四周搜尋，她明白自己在尋找什么。

在街角，昨日的短發(fā)青年正匆匆而來，他看見瑞玉時有些慌亂，瑞玉知道他在尋找自己。此時瑞玉真恨不得車轱轆忽然壞了，哪怕就一會兒也行。車轱轆不停地轉(zhuǎn)，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大哥，請等等?！比鹩竦男囊某鰜恚窃诮懈毁F嗎？是的，是的，富貴怎么沒聽見？“大哥，請稍等?！蹦呛寐牭穆曇粼俅蝹鱽?，富貴終于停下了。那人走近了，近了，瑞玉幾乎窒息，是他，是他真實地站在自己面前。他和富貴說著什么，雪白的襯衫散發(fā)出洋胰子的干凈氣味，瑞玉的耳根滾燙，什么也沒聽見。洋胰子的氣味漸漸遠(yuǎn)了，瑞玉的心仍然無法平靜下來。

“少奶奶，你說這城里人怪不怪，那青年娃問我毛家壩子朝哪里走，還說如果我們是毛家壩子的就結(jié)伴一起走，免得路上寂寞，我說這周圍方圓數(shù)十里哪里有毛家壩子啊，我們是粟家村的?！?/p>

瑞玉仿佛看見了短發(fā)青年狡黠的笑。

冬天過去了，小溪?dú)g暢起來，村野一片毛絨絨的翠色。一切有生命的東西都在努力向外擴(kuò)張，櫻桃花開了，李子花開了，接著桃花梨花都爭先恐后地一片繁榮。桃花開時瑞玉十八歲。

這天，張媽忽然和瑞玉講起村里要辦新學(xué)堂，說新學(xué)堂的地點(diǎn)選好了，離粟家院子不遠(yuǎn)?！霸瓉淼膶W(xué)堂不辦了嗎？”瑞玉問。

“原來的學(xué)堂房子都要垮了，一吹風(fēng)下雨娃兒們嚇得直哭，聽說辦新學(xué)堂的錢是省城里一個大戶人家的公子出的。唉，你說有錢人究竟咋了，在省城好好的偏要到鄉(xiāng)下來遭罪，真想不明白，聽說這有錢人家就這么一棵獨(dú)苗，凡事都要依著他，這回來粟家村辦學(xué)，他爹娘硬是拿他無法?！比鹩竦男膭恿藙?。

桃花還未謝盡，學(xué)堂已初具規(guī)模。新學(xué)堂離粟家院子很近，順風(fēng)時站在院子里，瑞玉也能聞到一股新木的味道。一個春日的早晨，霧尚未散盡，瑞玉剛下床就聽到噼哩啪啦的鞭炮聲，瑞玉跑到院里井邊，踮著足尖往外看，鞭炮是新學(xué)堂放的。晨霧中瑞玉努力朝學(xué)堂望去，白襯衫上淡淡的洋胰子香味，幽幽飄進(jìn)瑞玉的心里，果然是他。

“少奶奶，你說巧不？新學(xué)堂的房先生就是年前我們在城里遇見的那個青年娃?！比鹩竦哪槃x那間通紅，生怕富貴看出了心中的秘密：“管他呢，就你多事?！比鹩襁呎f邊急著走開。偏富貴不諳事，還跟著瑞玉邊走邊說：“少奶奶，可聽說了后日老爺過繼干兒子還得請房先生？”

瑞玉覺得好奇怪，公公過繼干兒子，關(guān)房先生什么事?！袄蠣斦f我們村的老秀才死了，整個村就數(shù)房先生的學(xué)問最高，聽說老爺要過繼的干兒子還是房先生介紹的，是房先生教的學(xué)生，老爺說那娃聰明，將來有前途。”

瑞玉仿佛又看見了那雙狡黠的眼睛。

三月初九是老爺過繼干兒子的大喜日子，一大清早婆婆便吩咐瑞玉把屋子重新打掃一遍。婆婆稀疏的幾縷頭發(fā)用頭油抹了又抹貼在頭皮上顯得更少：“看你苦著個臉像誰欠了你的。去把頭發(fā)梳梳，換件鮮色衣服，喜慶點(diǎn)，別讓人一瞧著就不高興?！?/p>

自從丈夫死后婆婆便見不得瑞玉打扮自己，每每換件衣服，婆婆就鼻子朝天哼著指雞罵狗，說得很難聽。遇著今日，瑞玉何嘗不想打扮自己，只是怕婆婆瞧見又奚落自己，聽見婆婆這樣吩咐，瑞玉趕緊回到自己屋里換了件粉色長裙，烏黑的頭發(fā)在腦后綰了個髻，還插了一枝新婚時用的桃紅小花。再到婆婆屋里時，婆婆鼻子哼了聲沒說什么，瑞玉便悄悄地退出，忙活去了。

中午時分，房先生領(lǐng)著過繼的干兒子和干兒子的父母到了院里，先按規(guī)矩給列位祖宗磕了頭，又拜見了爹娘、嫂子，接著房先生念契約，最后一句是：見證人房志云。

此時，瑞玉才知道無數(shù)次走進(jìn)自己夢里的人名叫房志云。他白襯衫外的黛青色罩衣已脫去，雪白的襯衫配上深藍(lán)色長褲，整個人顯得清爽俊逸。介紹到瑞玉時，房志云的目光在瑞玉的身上停留的一剎那，瑞玉的身體顫了顫。

從此，房志云便以各種理由出入粟家，一來二去，剛開始時婆婆還讓瑞玉避著些，后來就像自家人一樣，也不回避了。

知了在樹上聒噪，這個夏天似乎比哪個夏天都熱，熱得瑞玉心里好煩。想著自己嫁到粟家已三個年頭了，這日子還不知到啥時才是個盡頭。房志云偶爾和瑞玉說說話，沒人時也說幾句溫柔的話，但也難解瑞玉心頭的苦。

嫁到粟家三年，瑞玉只回過一次娘家。雖說娘家不稀罕自己，但那畢竟是自己長大的地方，有很多兒時的記憶留在那里。再過幾日便是娘的生日，該回去看看了，只是又得看幾日婆婆的刀條臉繃得像風(fēng)干了的皮。

正想得出神，房志云已站在瑞玉面前，瑞玉抬頭嚇了一跳，幸好四下無人，傭人們都忙自己的活去了，婆婆正在午睡，老爺也出了門。房志云眼里寫滿了依戀和哀怨，瑞玉知道房志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省城來人催了他幾次叫他回去，他沒走，原因瑞玉心里很明白。房志云拉著瑞玉的手，瑞玉慌亂地想抽回卻被房志云有力地握著，這么多年瑞玉從未體會過男人如此強(qiáng)有力的手。

“跟我走吧。”瑞玉不敢相信，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瑞玉覺得和房志云走是那么的不可能，像一個夢。房志云只是自己心靈深處的一種慰藉，何曾想過和他一起遠(yuǎn)走?。俊叭鹩?，跟我走吧?！狈恐驹频穆曇羟逦仨懺诙?，還有那熟悉的洋胰子味……瑞玉有些恍惚。屋里傳來婆婆的咳嗽聲，才把瑞玉驚醒，瑞玉慌忙走進(jìn)屋里，房志云稍停了一會也走進(jìn)屋里。

看著瑞玉忙這忙那，房志云便向粟老太道別。屋里沒別人，婆婆便吩咐瑞玉送房先生，走到院外，瑞玉不敢看房志云的目光，她害怕那種灼熱的目光?！案易甙扇鹩?，再不走就來不及了。我老家又來人了，娃們的事我已安排好，過幾天新的老師就來了?！比鹩癫徽f話，淚在眼里打轉(zhuǎn)。

“我知道你心里很難，外面的世界變化大著呢，你得為將來想想，總不能為死去的人守一輩子吧，你還這么年輕……”

“六月二十九是我媽的壽辰，你等我?！比鹩窕琶φf完轉(zhuǎn)身就走，她怕，怕自己真的沒勇氣，怕自己再改變主意。記得小時候娘家村子里的一個小寡婦，耐不住寂寞被家法處死。

瑞玉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喘了幾口氣后，她走進(jìn)婆婆屋里，悄悄地望了望婆婆的臉，沒發(fā)現(xiàn)異常。待把婆婆安頓好了，瑞玉才囁嚅著對婆婆講，要回娘家給娘祝壽。婆婆滿臉不高興，最終還是允許了。瑞玉走出婆婆屋子時，眼淚便不爭氣地流了下來，瑞玉知道，六月二十九，要么生，要么死，沒有選擇。

六月二十八晚，瑞玉按當(dāng)?shù)仫L(fēng)俗蒸好壽饃。一整夜瑞玉都無法入睡，天麻麻亮瑞玉就起身洗漱，叫醒富貴。婆婆頭天就說好的，讓富貴送瑞玉去。

瑞玉穿上那套自己最喜歡的粉色長裙，插一朵桃紅小花在髻旁，對著鏡子把頭發(fā)又抹了抹，直到亮光光的一絲不亂，再擦了些面油，又翻開娘家?guī)淼男∧鞠淠穗僦?，點(diǎn)了唇紅。鏡中的自己依然美麗，三年的孤寂生活并沒有使瑞玉的嫵媚減去少許，而少婦的幽怨與凄迷，更增添了少女時沒有的風(fēng)韻，瑞玉的心竟平靜起來。

天亮?xí)r，富貴就推著獨(dú)輪車出了院門，瑞玉回過頭望了望生活了幾年的粟家院子，淚水就要流下來。娘家離婆家不遠(yuǎn)，中午時分就可以到了。近午的太陽火辣辣的，瑞玉撐著傘，富貴全身都濕透了，經(jīng)過一片小松林時，瑞玉叫富貴歇息一會兒。話剛說完，瑞玉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小松林里一個穿白襯衫的身影焦急地向這邊張望，瑞玉的心劇烈地跳起來。雖說事先已想好今日無論如何非走不可，但事情真的就在眼前時，瑞玉仍然控制不住心跳。

瑞玉深深地吸了口氣說：“富貴，房先生就在前面等我，我要跟房先生走?！备毁F怔怔地看著瑞玉，好半天才明白過來：“少奶奶，這怎么可以，這怎么可以！這可是犯了大忌呀！”富貴嚇得語無倫次?！盎厝ツ憔驼f實話吧，只是富貴，我求你等我們走遠(yuǎn)些你再回去，這輩子報答不了你，下輩子吧！”

傍晚，瑞玉和房志云走到了縣城，但最末的一班車已開走了。突然，房志云聽到一片嘈雜聲，是粟家村人，房志云聽清了口音。他慌忙拉著瑞玉躲避，可已來不及，早有人發(fā)現(xiàn)了他們。瑞玉和房志云被押回了粟家村。

房志云遭受了一頓狠打后被放走，這是破了村里的先例。 瑞玉和村里其他不守婦道的女人死得一樣。死前，朦朧中的瑞玉看見了一只狐，一只銀色的狐，微微上提的雙眼全是淚。

房志云并沒有走，卻瘋了，每日嘴里就說一句話：“跟我走吧，瑞玉……”

責(zé)任編輯：陳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