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共一個夢想，輪椅女孩的“十年之約”

江峰

網(wǎng)絡(luò)邂逅彼此的命運如此雷同

2004年3月的一天，電視機前的龔瑩觀看一檔節(jié)目時，發(fā)現(xiàn)一位坐在輪椅上的殘疾女孩樂觀開朗，她回答主持人的許多問題，機智而又幽默，充滿了人性的光彩。短短的幾分鐘時間，龔瑩便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難得的知己。同時，她的心里有這樣一種預(yù)感，如果錯過結(jié)識這個同樣坐在輪椅上的女孩，也許會讓她終生抱憾。

1987年出生的龔瑩是湖南長沙市寧鄉(xiāng)縣人，因為身患先天性下肢殘疾，從小她就不能走路，當(dāng)同齡人歡快地奔跑與玩耍時，她卻只能呆在一個十平方米的小房子里。由于家里條件困難，龔瑩從沒上過一天學(xué)，小時候妹妹在家復(fù)習(xí)功課，她就跟妹妹念拼音或是認(rèn)字。

隨著年齡的一天天增長，龔瑩顯出了極強的個性，而龔瑩的媽媽也是一位要強的女人，每天忙完農(nóng)活之后，還得細(xì)心照顧殘疾的女兒，時間一長，身心俱疲的她難免生氣抱怨。由于無法行走，龔瑩的內(nèi)心十分敏感，她對媽媽漸漸地產(chǎn)生了誤解。

16歲那年，龔瑩做了一件不折不扣的傻事：趁著媽媽在地里頭忙，她悄悄地喝下早就準(zhǔn)備好的農(nóng)藥，準(zhǔn)備就此了結(jié)年輕的生命。不過，也許她命不該絕，那天媽媽遺落了一件農(nóng)具，剛剛趕到地頭便又匆匆地來到家里。當(dāng)見到已經(jīng)不省人事的龔瑩時，媽媽大驚失色，立即將她送入醫(yī)院。經(jīng)過緊張的搶救，龔瑩的生命從懸崖邊被重新拉了回來。這件事情給媽媽帶來極大的震驚，那一刻，她也意識到了女兒內(nèi)心的痛苦，母女倆抱著頭大哭一場，同時也意識到，她們都離不開對方。

此后的龔瑩，開始一點點地梳理自己的心情，并認(rèn)真地讀一些關(guān)于生死的書籍，很快，她從豐富的文字中找到了答案：“專心致志地想關(guān)于死的事，也以同樣的耐心和方式想過我為什么要出生。這樣想了好幾年，最后事情終于弄明白了，一個人，出生了，這就不再是一個可以辯論的問題。而是上天交給他的一個事實，交給這個事實的時候，已經(jīng)順便保證了它的結(jié)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jié)日?！饼彫撻_始利用自學(xué)的知識，撰寫一些讀書札記，果然，她的心境一天天地好了起來……

那天晚上，龔瑩特地與欄目組進行聯(lián)系，她得知電視上這個名叫王丹的輪椅女孩家住廣西。欄目組得知龔瑩的情況后，特地?zé)嵝牡靥峁┝送醯さ碾娫捙cQQ號碼。不過，考慮到自己與王丹并不熟悉，龔瑩沒有唐突地打去電話，而是謹(jǐn)慎地在QQ上加上她的號碼?！巴醯そ憬?，我叫龔瑩，我和你一樣坐輪椅，但你是我學(xué)習(xí)的榜樣?！卑l(fā)出這樣的一條消息之后，龔瑩忐忑不安地等待著，王丹能夠回復(fù)自己嗎？

沒想到，第二天上午，一個陌生的頭像便閃爍在電腦的右下角，果然是王丹！得知了龔瑩的身體情況之后，王丹也這樣大方地介紹自己：她來自廣西全州的一個干部家庭，因為從小患有腦癱的緣故，生活上基本無法自理，有時連靠坐在椅子上都難以平衡。幸運的是，王丹的父母一直對她不離不棄，尤其是她的父親，從小便教她讀書寫字，并陪她進行各種各樣的康復(fù)訓(xùn)練。

在父親無微不至的照顧之下，王丹雙手靈活了許多，長大之后，她可以洗漱、打字，甚至是織毛衣。與龔瑩一樣，因為重度殘疾的緣故，她也沒有邁入校園。

王丹對龔瑩說：“其實人生有許多事情是不堪說的，你可以抱怨為何自己會有這么多的苦難，但你想想，假如世界沒有了苦難，幸福還能夠存在嗎？沒有了丑陋，漂亮又怎么維系自己的命運？沒有了殘疾，健全會否因其司空見慣而變得膩煩與乏味？”一番話，頓時讓龔瑩會心地笑了。

就這樣，短短的三個月之后，兩人已經(jīng)成為一對無話不談的“閨蜜”。一次，兩人在QQ上閑聊時，龔瑩偶爾間提到自己缺少一些勵志類的書籍，電腦另一端的王丹告訴龔瑩：“網(wǎng)絡(luò)上可以買書，而且什么書都可以買到。”按照王丹提供的一些網(wǎng)址，龔瑩興奮地搜索起來。不過，在一些網(wǎng)上書店逛了幾遍之后，龔瑩又有些失落了，網(wǎng)上的書雖然相對便宜些，但數(shù)目多了之后，仍然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幾天之后，王丹問龔瑩道：“提到的那些書，你都買了嗎？”龔瑩給她回復(fù)了一個尷尬的表情，然后道：“我實在是不好意思向家人張口，爸爸在外面打零工，父母很節(jié)約，連我的電腦，都是用半年攢下的稻谷換來的呢！”聽完這些之后，王丹這才知道對方的家境實在太差了。王丹的父母都有很穩(wěn)定的工作，她有心資助龔瑩，但是又怕傷害對方的自尊心。

王丹找到一個折衷的方法，她利用自己的一些網(wǎng)絡(luò)知識，很快教會了龔瑩如何上網(wǎng)刷單與頂帖，這樣一來，就可以賺取一些微薄的網(wǎng)幣，然后再兌換成現(xiàn)金收入。有了賺錢的途徑，龔瑩每天都忙得不亦樂乎，刷一個單或是頂一次帖，最多能掙兩毛錢，連續(xù)在電腦前工作一個小時，體質(zhì)虛弱的龔瑩就會累得大口大口喘氣。但她咬緊牙關(guān)堅持著，半個月之后，在王丹的指導(dǎo)之下，她居然有了一百元錢的“原始積累”。

拿到這筆錢之后，龔瑩卻不好意思花，她對王丹說：“這是我人生之中，第一次可以自由支配的一筆‘巨款，但是我不能一個人花，它是屬于咱倆的。干脆這樣吧，錢全部用來買書，書目由咱倆共同商定，一次買兩本，閱讀完后，再一起寫閱后札記交流學(xué)習(xí)?！蓖醯ま植贿^龔瑩，只好笑著同意了。很快，《復(fù)活》《戰(zhàn)爭與和平》等名著送到了兩人的手里，隨著時間的推移，史鐵生、路遙等作家的代表作也接踵而至，兩人進一步成長的營養(yǎng)，開始從一本本書內(nèi)汲取起來……

泥濘坎坷攜手相扶一路前行

2006年8月的一個夜晚，龔瑩讀完了《霧都孤兒》，主人公崔斯特忍饑挨餓，四處艱辛逃難，歷盡無數(shù)辛酸之后才獲得了幸福，引起了她深深的共鳴，合上書本之后，如水的月光從窗欞間透入，一個想法也在她的腦海里傾瀉而出：“王丹是否與自己有著同樣的感受？如果能夠見她一面，握著彼此的手，體會著彼此的呼吸與心跳，那該有多好?。　?/p>

“姐姐，要是能夠見上一面，肯定會比網(wǎng)上的交流深刻許多，也會碰撞出更多的心靈火花來，不過，我的想法是不是有些幼稚呢？”當(dāng)龔瑩QQ上給王丹留言時，她的心里也在直打鼓。果然，第二天早上，王丹的頭像在電腦上閃爍，她的字里行間，充滿了遺憾：“咱倆連出門都要別人幫助，現(xiàn)實中想見面，基本是不太可能??！”龔瑩也有些泄氣，但是又不想放棄：“姐姐，我有一個想法，不如我們一起寫書，說不定我們的書能夠出版，這樣一來，咱倆就能在新書發(fā)布會上見面了！”這個想法既奇特又新穎，王丹感到可以嘗試一下。

不過，涉及到寫書，就要確定一個主題，各自寫什么樣的題目，讓兩人考慮了許久。從出生以來，輪椅就一直不離兩人的左右，親情也時時縈繞她倆身畔。思慮了十多天，經(jīng)過多次的商討，兩人還是決定從親情入手，龔瑩寫媽媽，王丹寫爸爸。其中的原因很簡單，龔瑩從小與媽媽寸步不離，在她的成長中母女倆卻有一個莫名的心結(jié)，她希望通過文字去解開，而王丹的成長，爸爸給了她最多的指導(dǎo)。

寫作對兩個坐下都困難的女孩來說，是精神與體力的極限考驗。龔瑩坐得時間久了，重心難免會偏移，而自己不能調(diào)整的情況之下，只有任其倒下，摔破額頭流血不止是常有的事情。有一次，看到母親要到地里干活，龔瑩立即指了指身邊的一個書包，示意她將里面的東西拿出來。母親略感不解，伸手一掏，原來是一根長長的布帶。龔瑩說道：“你就用這條布帶，把我牢牢地綁在椅子上，這樣我就不會東倒西歪了?！蹦赣H猶豫著照辦了。龔瑩又指指書包側(cè)面的小兜，母親從里面拿出一根鞋帶?！澳阌眯瑤О盐沂种咐p在鼠標(biāo)上，這樣長時間操作，手臂打滑也無所謂了！”龔瑩的做法，讓母親心里五味雜陳。

對于王丹來說，長時間地寫作就顯得更難了。王丹同樣進行了“捆綁式操作”，不過，身體更加虛弱的她由于長時間壓迫，導(dǎo)致身體免疫力下降，感冒的情況時有發(fā)生。一次，因為由于體溫過高引發(fā)了肺炎，她竟然在電腦前昏迷過去，打了三天吊瓶才緩解過來。寫作的過程需要博覽群書，王丹如饑似渴地汲取書籍里的甘霖?？磿鴮ζ胀ㄈ藖碚f輕而易舉，可長時間地閱讀，對她卻是一項艱難的工程。她首先必須把書安置好，旁邊放著各種工具書，然后她調(diào)整自己合適的坐姿開始閱讀。要翻頁時，有時會碰到雙手長時間使用而僵硬的情況，這時，她會將特制的筷子含在嘴里，筷子的一頭纏著針尖，用針尖挑動著書面！

不過，即使兩種方法輪番看書，兩個小時后的王丹也會疲憊不堪。一次，她正準(zhǔn)備翻頁時，突然間身體一軟栽倒在地上，那根特制的筷子也劃到了她的手臂上，刺得她鮮血直流。這次意外受傷，對王丹的心理創(chuàng)傷很大，她賭氣地告訴龔瑩：“寫書太受罪，我看咱倆還是放棄吧?！饼彫撘宦?，立即將霍金的故事講給王丹聽，霍金在輪椅上“囚禁”了四十多年，演講與問答只能通過語音合成器來完成，可他卻成為本世紀(jì)國際偉人之一。龔瑩的娓娓道來，讓王丹暗下決心，一定戰(zhàn)勝各種困難。

2010年5月的一天，幾個外地親戚來看望王丹，當(dāng)時她被布條牢牢地綁在椅子上，“正襟危坐”地用手費力地敲動著鍵盤。幾個親戚又喜又憂，喜的是她找到了用武之地，憂的是王丹身體能承受得住嗎？大家勸王丹以生命為重，不要再寫什么書了。但是王丹卻堅決不同意。親戚們不想放棄，繼續(xù)七嘴八舌地勸著王丹，王丹突然想起龔瑩也遇到過類似的問題，而且兩人還在網(wǎng)上詳細(xì)地交流過，于是，她將龔瑩當(dāng)時的解決方法，照搬出來“對付”這些親戚：“你們不是說盡力滿足我的心愿嗎？現(xiàn)在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出版一本書，這就是我的最大心愿。我有權(quán)力享受人生，可是，凡是正常人能享受的，我都無法享受，唯一屬于我的就是撰寫的事業(yè)，如果殘酷地剝奪這僅有的樂趣，這種‘活著于我又有什么意義呢？”王丹的話語，讓所有人沉默了……

夢想成真最美麗的“十年約定”

書寫到一半的時候，兩人都遇到了寫作上的“瓶頸”，精神上的阻力，往往比體能的消耗更令人煎熬，兩人都無法進行下去了，王丹甚至刪掉了已經(jīng)寫好的章節(jié)，而龔瑩也打算不再提筆?？伸o下來后，兩人卻不覺得是一種解脫?！胺艞壓?，你舍得嗎？”一段時間之后，龔瑩在電話里小心地問王丹?！拔疑岵坏谩蓖醯ふf。龔瑩說：“我也是……”

那一段時間，兩人不斷互相鼓勵著，重拾著繼續(xù)寫下去的信心?！凹热豢创┝怂朗且患o需去做的事，何不決定邊寫邊活，一路走下去試試？死亡是早晚的事情，試試不會有什么額外的損失，說不定有額外的好處！”“寫作讓我倆找到了發(fā)光點，也找到了安置心靈的位置，譬如石門中的落日，寂靜的光輝平鋪的那一刻，地上的每一個坎坷都被映照得燦爛……”

2011年5月，撰寫較快的龔瑩書稿已經(jīng)過半，王丹則“快馬加鞭”，在后面緊緊地追趕。一次，龔瑩在網(wǎng)上搜索資料時，看到過這樣一則新聞：北京有一位叫張大諾的志愿者，多年來從事了大量志愿服務(wù)工作，他為了消除殘疾人的恐懼與孤單，在國內(nèi)首創(chuàng)了聾人聲譜，將一百種聲譜用視、嗅、味覺作為比喻，使得聾人可以想象得出具體的聲音。此外，他還多次以多種方式，資助一些殘疾人出書。龔瑩立即快速地寫了一封郵件，找來張大諾的地址之后，將自己的《淺淺痛，深深愛》以及王丹寫的《爸爸陪我一起長大》中的一些章節(jié)傳送給他。

沒想到，張大諾很快打來電話，表示這些章節(jié)非常好，想法也十分可行，張大諾還說：“你們面對生命的苦難，并堅持為理想而抗?fàn)幍木瘢阋杂绊懞芏嗳?，你想做且認(rèn)為值得去做，就應(yīng)該立即去做！”張大諾的態(tài)度，頓時增添了龔瑩與王丹無窮的勇氣。

2012年3月，龔瑩的十四萬字的自傳體小說《淺淺痛，深深愛》成功殺青，修改得也相對成熟。很快，北京的一家出版社表示，如果龔瑩愿意的話，就可以簽下出版協(xié)議了。不過，當(dāng)龔瑩了解到，出版社只愿意跟她一個人簽約出書之后，她主動放棄了。

王丹十分不解：“你可真傻啊，為什么放棄這么好的一次機會？我的書稿即使寫完了，也可能達不到出版商的要求，那時豈不是耽誤了你？”龔瑩卻說：“姐姐，我的心里只有一個最美麗的約定，那就是多年之前，我們彼此許下的那個約定。”王丹的眼眶頓時濕潤了……

2013年年初，王丹的《爸爸陪我一起長大》順利收官，這時，張大諾再次打來電話，表示又有一家大型出版社贊助，但是兩人的書只能出一本。沒有想到，兩人異口同聲地回復(fù)：“只要對方的書不出，我的書也不出?！眱蓚€輪椅女孩的書稿，就這樣緊緊地捆綁在了一起……沒想到，執(zhí)拗的結(jié)果，換來的是長達三年多的等待與煎熬。終于在2015年12月，中國盲文出版社給兩人帶來了好消息：兩本書均已通過審核，將在國家公益金的資助下出版。

2016年3月25日，在多方志愿者的幫助下，龔瑩與王丹來到湖南長沙，在湖南女子學(xué)院舉辦了新書發(fā)布會，發(fā)布會上，兩人分享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千名大學(xué)生見證了這“十年的約定”夢想成真！接受采訪中，兩人談到：“人海中意外相逢，我倆互相鼓勵、互相鞭策，努力接納生命中的不完美，隨著時間的流動，我倆發(fā)現(xiàn)殘疾與不幸沒有那么糟糕，心靈與手指間的交匯，更是消除了所有的無辜與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