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人杰的詩

陳人杰

回家

在高速公路上飛奔了五小時

真快 十年前

一千里要不停瞪大眼睛

在睡眼惺忪中敲開夜幕的門

父親等在路口 像傾斜在風(fēng)雨里的大鐘

女兒咿哩呀啦不能開口叫爺爺

我減速 減速 再減速

直至一車塵埃進入他的眼簾

雪里行步

月亮上山了

高高的尖頂上一片雪光

教堂的鐘聲傳來最后的靜寂

一直以來，上山的都是同一個月亮

落下的都是同一場雪

教堂的撞鐘人換來換去

撞出的都是一樣的鐘聲

走在冬天的脊背上，白雪皚皚

世界如此新鮮，又如此雷同

一片片細小的雪花

組成了龐大的花園

對于人生勝境，我們望不到頭

但月亮通曉這一切

月亮上山了

它輕易地到達了

我們無法攀登的峰頂

這是否是上帝所希望的，抑或

它還有新的安排，新的夢？

山峰高聳，我在散步

教堂的鐘聲尚余音裊裊

對于我，是疲憊的安撫

對月亮、山峰、雪，像放任

又像冰冷的催促

在我身體的某個角落

在我身體的某個角落

有個冰冷的房間

當(dāng)我睡著的時候，我不知道它的門和窗

是否吱呀一聲打開過

多少年了，我習(xí)慣從總體上把握自己

卻無法進入自己的局部

我不了解自己的秘密

無意中，我一直做著懵懂的人

也許，我注定是個沉睡者

在我的身體里，只有一個冰冷的房間醒著

我?guī)е嶔?/p>

就像命運帶著我在世上顛簸

視覺和幻覺，活著的和死去的

都與這冰冷的房間無關(guān)

——像某個古老的遺址，它的門環(huán)和油漆

都是寂寞的

洗衣女

渡口發(fā)黑的四邊形，你是另一個渡口

點滴時光沿著指尖漏下

轉(zhuǎn)瞬即逝的泡沫里，流水一如既往，母親永遠笑著

總讓我感到天空是被洗藍的

干干凈凈的日子里，愛和寬恕都比現(xiàn)在容易

有些事仍無從漿洗

從少女到老嫗，我們都得到了小河的見證

由于反復(fù)捶打，卵石的心晃動著波紋

變得又硬又光滑

我在你的棒槌聲聲中，聽到了安神鎮(zhèn)痛的音樂

青石板上磨出的光盡管被旋渦飲下，卻仍在我們身上起伏

水面上開過的花，一直在布紋里亮著

老屋

門破窗殘，不復(fù)舊模樣

老屋順著自己的思路

老下去

空地上，五個小女孩在玩跳房子

她們的小辮，扎得長長短短

毫無邏輯

清 明

雨，把故鄉(xiāng)領(lǐng)進游子的眼簾

把一座小小的墳塋

領(lǐng)到他跪倒的膝蓋前

但卻不能把母親再領(lǐng)回塵世

也不能把我領(lǐng)回童年

如今，在風(fēng)雨中出現(xiàn)的一切

像重現(xiàn)，更像是迷失

母親，這些晶亮的雨滴

要走多少路

才能變成為你照明的燈

而沒有你，我也時常處在黑暗中

我們同樣都需要這紙錢燃燒的光

濕漉的軀體仿佛擺好的蘋果

朦朧的祭語也似有所暗示

當(dāng)我跪下 凝神諦聽

母親，這滿地麥苗

是你翠綠的聲音在喚我乳名

除了沉默，還能有怎樣的問候？

象征來世的河流睜著眼睛

母親，燒多少紙錢

才能重新安排你的幸福

風(fēng)吹著雨絲

這伴你長眠的滿目青山

沉重，寒涼，都壓在我的心里

西村河岸

蘆葦高過河岸，水

漲了又漲

當(dāng)明月沉沒如一塊白石，船

消失了，張思西村

睡入時光深處

星星們那么小，仿佛磨損所致

藍色的宇宙也已沉入水底

一條小河，你怎樣容納了天地萬物？

只需一絲波瀾，就揉碎了清麗的容顏

和腳步聲，只需輕輕一拍

就有了加快的流速和心跳

你的旋渦，分明嵌入了愛的節(jié)奏、嘆息

在張思西村，只有臨水的目光

藍了又藍。只有明月

一半在九霄高懸，一半

在我體內(nèi)下沉

回憶叫菜花的保姆

菜可食，花可賞，名叫菜花的人

適合做保姆

菜花二十出頭

面對她的拘謹(jǐn)，我是優(yōu)雅的，有罪的

我說：菜花……她應(yīng)答，嗓音

低了八度，想把結(jié)巴土話修改為普通話

手，不知道該放在哪里

在我家，她常低頭、彎腰

我把三歲的女兒交給他，順便交給她

玻璃上的油漬、地板上的灰塵、打碎的杯子

在我們家，她眼神總躲藏在眼睛后面，秘密和未來

埋在幽暗的眸子里

今夜，在異地，浙江金華

我想起她離開我家時

捂緊我女兒的小照片，淚流滿面

我想起僅僅過了三年

女兒已記不起她

這個一年級新生，只知道菜花是一種菜，好吃

帶路人

我比你更需要了解這城市

外鄉(xiāng)人，我比你更需要一個車站出口

光陰膨脹，生活卻很瘦

我比你更需要知道：城市的心臟在哪里

在熟悉的言語里，我也需要被問候

需要招手、停頓……

可潮冷的街頭，我只有你要去的小區(qū)、門牌號

到了，外鄉(xiāng)人，這城市已對你敞開胸懷

對于我，目的地并不重要

——我已經(jīng)一次又一次地學(xué)會了放棄

一個玩牌的夜晚

紅桃K，梅花Q，方塊A

剛才它們還屬于我，轉(zhuǎn)眼間

已跑到對方手里

你不可能有永遠的籌碼

就像屬于你的時間

轉(zhuǎn)眼間無影消逝

那些曾一起玩牌的人，他們在哪里？

我望一望窗外，黑黢黢的

在那看不見的地方，時間

仿佛流得更快些

五十四張牌，五十四個面影

像是隨意安排 又像是精心編制

鐘表在墻上滴答，對未來的

五十四個開始和結(jié)局，今夜

把我反復(fù)穿越

對方已出完了牌，我手里

還剩下一張王，那上面

一個小丑嬉皮笑臉

只有他，對任何結(jié)局都毫不在意

鷹

它看上去一副老相，但非老態(tài)龍鐘

從尖利的喙子、紅色眼圈

可以看見天空暗藏的死結(jié)

它老，與年齡無關(guān)，與憐憫無關(guān)

它的老，是地老天荒的老，仍有

從萬物的心臟取出刀鋒的本領(lǐng)

它有很多形容詞，顯然雄鷹的雄不是性別

而是將我的心從媚俗的肉身里兌換出來

在愈來愈高的蒼穹上變幻出不可企及的弧線

顯然它的翅膀在自己的回聲里變硬

當(dāng)它再一次翻騰

它成為風(fēng)暴的源頭、江河的源頭、雪山的源頭

天空中帝國的源頭

它的長唳，像從另一個國度傳來的圣諭

再也沒有什么想象了，但生活如果沒有想象

我們依靠這魂一樣的精靈做什么

我們該向誰學(xué)習(xí)飛翔？

它不斷升高，接近崇高，又俯沖下來

重回深處的磨難

一生，生于羽毛，困于翅膀

它已使盡了所有的力氣

仍不能變成一道光向太陽奔去

如苦膽高懸，衰老的榮耀紛披著年輕的夢幻

撿石頭

一

每塊卵石都是后果，都有

沉默的前因，和自己的開口方式

云煙送走流泉

哈達接引雪山

波浪洶涌的拉薩河邊，它們

是水的使者、故去時光的佐證

在這樣的河邊，歡笑和啜泣總是太輕

往生和來世總是太具體

一條長河，我在觸摸它水紋鎖住的

遠古和天空，以及

一位善良的神

留給有緣人的一段眼神

二

每塊卵石都需要想象對接

同時現(xiàn)世打磨

溫潤機理，蕩漾著烏黑閃亮的水紋

像是在撿自己的一顆心，以及

一顆心捧出的人生

我撿起的是遼遠的西藏

我撿起的是沉甸甸的祖國

怕錯過每一塊有福的石頭

我不放過任何機緣

這幸福的種子

它們沉得無法帶走

即使我愿在這里落地生根

也只能撿一條河的饋贈

撿浪濤拍打的光陰

撿黃昏的遐想

撿它在石頭里沉默的奔涌

像需要被記住的青春

珠穆朗瑪

巨巖有純凈的光

信仰捐出的身體如雪

寧靜、折疊的夢

被一只鷹反復(fù)展開于天空

群玉匍匐。一峰獨高，裹挾一顆

人間無法措置的心

往宇宙深處遙寄

吶喊后的沉默沒有邊界

雪崩，無生亦無死

受傷的藍

在與不可知的世外對接

多少宗教枯萎

多少大海升起，而正飄落的

一朵雪花是涅槃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