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大多數(shù)

老王子

我中學時很傻——雖然現(xiàn)在也不聰明，但起碼知道自己傻了。

我從小確實喜歡文學，然而搞東搞西，三心二意。記得作文總能獲得好評，卻也沒有特別花什么力氣。我自己對此渾不在意，少年心氣總是享受當下，從不追根溯源。確是上了大學以后，我才第一次有開竅之感。其中的關鍵人物，便是我們今天要說的人。

軍訓期間，我即結識了來自廣西的同為新生的L，和他成了朋友。他是個很好的老師，教我很多東西。在他的建議下，我開始閱讀王小波，黃仁宇，米蘭昆德拉，寂靜的春天，梭羅，又借著這幾個人一路看了杜拉斯，福樓拜，卡爾維諾，尤瑟納爾等人。L熟讀這些已經推薦給我的書，早已有了一套大致的閱讀價值鏈，并傳授給了我：“不看白活??！”“你以前都在看些什么東西，真是浪費人生。”我時時有醍醐灌頂之感，經常拿著《沉默的大多數(shù)》里的章節(jié)比照現(xiàn)實，和他在走廊里說得熱火朝天。

他是個發(fā)光體。一米七八，長相俊美，普通話有廣西口音卻并不土氣。他第一天到寢室的時候，面容冷酷，一言不發(fā)，左右看了看床鋪，把一個巨大的登山包擲鐵餅一般扔到二層的床上，大聲說：“sei（誰）來就跟他縮（說）這里已經有咀（主）了！”大家沒有反應過來，他又轉身離去。想了半天，明白他應該是宣示主權。此一場景，我學院善于模仿的男生人人會學，學的時候，L在邊上呵呵的笑：“干，你們廣西普通話不標尊（準）啦?！按蠹s是從跟我去了幾次足球場開始，他邀請我和他一起健身。并用他一貫的犀利指出：“你上半身力量太差，這樣對你踢足球也是不利的。不要求你多壯，起碼你會顯得平衡一點?！蹦菚r我們才剛剛大一。而L居然是一個在中學時就有健身基礎的人。不可思議。他擁有形態(tài)良好的胸肌和腹肌，體脂很低——我那時甚至都還不懂得這個詞。

學校里是沒有健身房的。那是2001年，健身被叫做健美，我對其所有的概念都來自央視五套馬華的“每天跟我做，健美五分鐘?！蔽蚁矚g大眼睛清純少女，并不覺得練成馬老師那個樣子好看。但出于新奇，出于想把球踢得更好，我和他一起在南林后門的鎖金村找了一家社區(qū)健身房。

他細心的教我，從標準的引體向上仰臥起坐，到啞鈴飛鳥，平板臥推，深蹲，抓舉……還非常專業(yè)的指導了如何熱身，如何拉伸，如何補充營養(yǎng)。我大開眼界，也受益匪淺。以后的十幾年里，在江浙滬的各色健身房，我遇到的所有私教所教的內容，都沒有超出L最初指導的范圍。

我發(fā)現(xiàn)L的弱項是在大二的時候。我覺得沒有人看了那么多書而不想自己寫點什么的，尤其是年輕時代。但L卻很少自己動筆。我一直記得他念著《紅拂夜奔》里的句子和我大聲激賞的樣子。如今，還躺在我書架上的那一套花城版的王小波還是他送給我的，連同那本沒有了書皮的《沉默的大多數(shù)》，封面上還有他手寫的英文書名。所以當我和其他人編院刊的時候就問他約稿，我不停地催他，抱著希望看到一部巨著的期待，他也答應寫，最終花了很多功夫，遮遮掩掩的交出了一篇讓我們都有些失望的文章。文章的內容關乎環(huán)保，一點也不文學，還略顯干巴。

現(xiàn)在想來，L的才華應該不在創(chuàng)作上，而在于引導。不出所料的是，他也吸引到了其他熱愛文藝的人。

L的第一個女朋友是我們班里最有才華的女孩子。無論詩歌還是小說，都非常成熟，根本不是當時那個年紀的我們可以望其項背的。他們的感情被那女生寫在了故事里，我們每個男生都看了，紛紛羨慕得牙癢。他們的故事美好居多，也頗多跌宕，充滿著熱情，很吸引大家的眼球。L對于這段感情也是很興奮的，作為好朋友，他和我分享的內容比旁人要多，也更私密。不過現(xiàn)在回想起來，在那個年紀，這些核心的內容也無非是“如何讓這個很有才華的女孩子順從的在床上躺倒”，我認為他應該能輕易做到這一點，然而他并沒有做到，他因此而苦樂參半著，直到這個女生在大三前夕出國。

之后兩人的關系漸漸斷掉，L又有了第二個女朋友，也是對他影響最大的一個。

這個女生姓方，是女神級別的存在。大眼睛，好身材，氣質優(yōu)雅，像一頭安靜的大貓，讓人望之即生美好的想象。女神成績優(yōu)秀，沉默寡言，臉上的表情都不多，除了上課下課似乎無欲無求。南林的男生都喜歡在人文學院選拔女朋友，那時喜歡她的學長能在學校操場排幾個來回，但我們從未見過女神真的變成誰的女朋友。在L之前，成功可能最高的，是我們朋友圈里的一個富二代，但他最終也被女神拒掉了。誰能把女神留在我們學院呢？在大三上半年結尾的時候，L興奮的回到寢室告訴我們：“我做到了！”真是爭氣。有一種我們全體人文院男生都有了女朋友的感覺。

L在告白之后，獲得了與女神交往的權力，但對于二人之間的進展，L只字不提，只是我們都看出來，他處在一種極大的幸福感中。就是在那個時候，L漸漸和我走遠了一些——也是可以理解的，忙于戀愛嘛。我們都默默地祝福著他。而他漸漸有了變化，和我們說話、聚會都少了，開始陪著女神去自修，打水，散步……他仿佛被女神帶去了自己的世界，和我們之間有了一層看不見的隔膜。我在路上看到過他們，一副神仙眷侶的樣子，并肩走著，然而隔著一個距離，沒有牽手，也沒有其他親密的舉動。這個狀態(tài)持續(xù)的時間不長，最多一兩個月的樣子，寒假來了。學生的寒假都是要回鄉(xiāng)的。這對戀人而言，意味著一段較長時間的分離。女神是蕪湖人，L遠在廣西，節(jié)前最后一個晚上，我看到他們在5棟樓下相對而立，互相告別。

事情在寒假之后發(fā)生了變化。開學沒多久，我們吃驚的發(fā)現(xiàn)，女神身邊換了一個男生。那個男生是別的學院的，但正好住在我們寢室對門，是一個有點極品的男生，經常因為不值日和影響他人睡覺之類的事情跟寢室的人吵起來。長相在中等以下，戴著一個黑框眼鏡，傻頭傻腦的。個頭甚至都沒有到一米七。我們看到這個男生緊緊地拉著方女神的手，在校園的主路上招搖過市。他甚至還沒有她高，看起來各種不般配。然而接下來的進展更是嚇人，也不過月余，那男生就在寢室里和大家告別，說：“要和女朋友搬出去住了?！蔽覀儐朙怎么回事，L面無表情的說：“分手了?！边@其中必有驚人的曲折，然而L再不肯多言。

從那以后，L變得非常沉默，獨來獨往，仿佛提前進入了成年狀態(tài)。他也不再和我廢話了。他遠離文藝，忙著家教，兼職，考專八，很難在寢室看到他，直到他最后回南方工作。畢業(yè)后，其他男生給了我一個方女神的blog，畢業(yè)頭幾年，我偶爾會點開看看，從上面我知道，她順利畢業(yè)，加入了一家國際航空公司，然后去了國外，她和我對門的那個屌絲戀愛多年，分居兩地，然而最終還修成了正果，讓人覺得世事非常難料的樣子。

畢業(yè)兩年的時候，L來上海出差，和我在虹口區(qū)的一個小飯店見面。說起他在深圳的生活，電子，電器，銷售，業(yè)績，現(xiàn)在的女朋友，廣東和廣西，遠居海外的前前女友打來的電話……凡此種種，但沒有提起女神。他戴上了一副眼鏡，整個人看起來有點灰，就記得他西裝略微大了些，說事情也有點啰里啰嗦，讓我覺得那頓飯吃得興致全無，疲憊異常。我們沒有再進行過我期望的那種深層精神交流。他也不再對我感興趣的那些東西置喙。我不知道那段感情到底在他身上造成了什么破壞。我看著一些東西在他身上磨損，消失，不知道說什么好。

大約他的感受也不好吧，于是我們就沒有再見。他QQ的頭像又亮過幾年，最終滅掉。后來從他前前女友那里，我知道他過著平靜的生活。

再后來，我也開始經歷磨損，經歷失去，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留住歲月。在上海，第八次搬家的時候，貝總翻出了那本沒有封皮的，看起來又舊又破的《沉默的大多數(shù)》，說，“這什么破書？要不要扔？”在她翻動的時候，我拿了過來，說：“不，不要，這是王小波的書，是我大學時的好朋友送給我的，我最喜歡的一本?！?/p>

（安吉拉摘自“豆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