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志田
學歷史的人說話要與人不同,不僅要提出自己的見解,而且要用證據(jù)來證明所提出的見解
最近寫了一篇《“開國際玩笑”》(詳見2016年5月19日《南方周末》自由談),里面說到所謂美國“漢學三杰”的魏斐德、孔飛力和史景遷三位有一個共同特點,即他們都在博士畢業(yè)后留校任教。結果發(fā)現(xiàn)是我自己開了個“國際玩笑”——孔飛力畢業(yè)并未留校,而是先到芝加哥大學任教,且達十多年之久。在說別人“開國際玩笑”時自己卻失察如此,實在不應該,必須對讀者說聲抱歉!
記得在電視上看到李敖先生說:別人都罵某某是王八蛋,可我有一個本領,我能證明某某是王八蛋,因為我是學歷史的(大意)。我自己常對學生引用李先生這句話,強調學歷史的人說話要與人不同,不僅要提出自己的見解,而且要用證據(jù)來證明所提出的見解。但我自己就沒做到,即使不是有意的。
我們對自以為熟悉的事,常常開口就說,不加查證,其實已近于信口開河了。在公共場合這樣說話,其過更甚。學歷史的人如此說話,其過尤甚。慚愧之余,必須對讀者多說幾聲抱歉!
人們常說,涉外無小事。玩笑開到國際上,影響就大了。類似的國際玩笑,我竟然還開過兩次,一次是無意,一次是有意的。
前者是很多年前我們在給王汎森兄兩本早期著作寫書評時,把傅佛果(Joshua A.Fogel)寫成了傅高義(Ezra F.Vogel)。那時還在美國,略知漢學家都有中文名,因此打長途電話請教一位熟悉美國漢學界的朋友,可能因為發(fā)音不標準,電話上更不清晰,使朋友誤把Fogel聽成了Vogel,于是就遵其所說寫在紙上印出來了。后來發(fā)現(xiàn)不對,在出書時改正了。
后者也是二十多年前了,忽然在報上看到廣告,說林培瑞(Perry Link)老師關于鴛鴦蝴蝶派的書要出譯本了,題為《花蝴蝶與北京鴨》。當時看了大樂,就把它引在注釋中,說參見“林培瑞:《花蝴蝶與北京鴨》,已列入江蘇人民出版社的‘海外中國研究叢書第三批”云云。林老師我是認識的,也知道他研究的是什么,所以這次是真開玩笑。且以為注釋中標明了信息來源,似乎可以文責他負。此事漸漸忘了,而電腦時代的問題是任何東西一存進電腦,下次從電腦中提出時會以為是沒問題的。這文章后來收入了在臺北出版的《民族主義與近代中國思想》,居然忘了改。好多年后陳永發(fā)兄仿佛不經(jīng)意地提到大陸還有人看不懂“鴛鴦蝴蝶派”的英文,忽然想起這事,明白是在提醒我(在斯文尚存的地方,人們說話都客客氣氣的,“有文化”的人尤其委婉),終于在書再版時改正了。
這兩次國際玩笑都是自己悄悄改正,并未公開致歉,現(xiàn)在也借此機會向讀者誠懇道歉!
下面再開一個與翻譯相關的國際玩笑。
以前一些朋友開設了一個名為“往復山堂”的小范圍網(wǎng)絡說話圈,里面有位朋友的網(wǎng)名是“守夜人”(被稱為守夜偶),他某次提到《國王的演說》(The King's Speech)是一部非常精彩的電影,尤其是里面那位沒有證書和文憑的語言矯正師羅格,在王子面前始終保持著人格的尊嚴。他禁止王子在治療時吸煙,王子抗議說他的皇家醫(yī)生認為吸煙可以使喉部放松,羅格說他們是白癡。王子說他們都是有爵位的醫(yī)生,羅格說那無非是正式的白癡(official idiot)。
守夜偶的英文比我好太多,然我覺得把official idiot中的official譯作“正式”,尚不夠傳神。不過雅言中似乎也一時想不到更好的詞語,若可以不那么正式,用我們四川話說,official idiot或近于“正而吧經(jīng)的瓜娃子”(“而吧”是語助詞)。就是這更傳神的表述,仍嫌弱了點兒,還沒能充分表現(xiàn)出official那豐富的韻味。
像我說漢學三杰留校任教的事,便多少帶點正經(jīng)瓜娃子的味道。做了自我批評之后,還有點感想:爵位是頭銜的一種,現(xiàn)在一些有頭銜的“學者”,或也近于所謂的official idiot。
常見不少道貌岸然之人,卻說些顛倒黑白的話;有些人貌似溫文爾雅,做事則斬盡殺絕;而最可怕的,就是這類所謂正經(jīng)的瓜娃子。
前段時間的電視上的辯論,兩造都有所謂“學者”登場,仿佛辯論賽上安排出的正方反方。就連活著的熊被直接取膽時究竟痛還是不痛,雙方都有生物學家闡述其“科學道理”,一方面讓人不寒而栗,也感覺有些正經(jīng)的瓜娃子在形式上往往自覺不自覺地做鄭重其事狀,雖有點兒“假吧意思”,不排除其內(nèi)心還確實信以為真。
以前似乎公認讀書人迂腐,但其說話還有“可信度”;正經(jīng)的瓜娃子多了,且其往往借媒體以代群體立言,讀書人在別人心目中的地位,也就岌岌可危了。
我自己就不敢在電視上說話,怕說錯而連帶壞了讀書人的名聲。
因為涉及翻譯,這也算是一個國際玩笑吧。大家別往心里去。
(作者為歷史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