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語

呂游

一

人，一個個走過去了，去了誰也不知道的地方，而帶有體溫的腳印還留在橋上。橋靜靜地守在那里，一動也不動，也許在等待著他們的歸來。

夜深了，每一雙腳印都被鍍上了銀色的月光。橋捧著這些腳印在仔細看，忽然想，自己身上每天印下了這么多腳印，自己的腳印在哪兒呢？

橋也有腳，不過橋自己看不見。橋不能走，它一抬腳橋就倒了。橋從生至死雖未邁出過一步，但橋是弓，它天天看著一支支“箭”從這里飛向遠方……

當一個人有了夢想，他會飛走；當一座橋有了夢想，它不會飛走，讓更多人從自己身上飛走才是它的夢想。

二

10歲時，我曾走過家鄉(xiāng)這座建于明永樂年間的古橋，去了很遠的地方，年近六旬回來時，發(fā)現它還是默默守在這里，還是那樣弓著腰，近50年了，也從沒聽說過它直起來一回。

我忽然發(fā)現，這彎彎的石拱橋多像一位老母親，一輩子就這樣弓著身、彎著腰，讓一個個兒女從自己的背上走過。

母親不老，已經彎了整整600年……

三

深夜，沒有人過橋，橋也得待在那兒，也得守在那兒，也不能離開，也許星星還要過橋呢！

橋，一生日夜辛勞，從沒見它坐下歇一會兒，從沒見它躺下睡一覺，一層又一層厚厚的歲月壓在它身上，直把它壓得很老。

過橋人的腳步匆匆，誰在意踩痛了橋呢？即使?jié)M載而歸，誰想到是橋默默托起了他們呢？天塹變了通途，誰想過天天車軋馬踏的是橋蒼老的身軀呵！

四

我見過一座獨木橋。說是橋，其實就是一根長長的、粗大的木頭縱臥在不寬的小河中。對小河兩岸的人來說，雖然獨木橋簡易，但來往卻很方便。

人難道還不如一根木頭，站起做一棵樹，倒下成一座橋？

五

站著高大，但不是所有站著的都高大；碑都是立著的，但不是所有立著的都是碑；鳥鳴動聽，但不是所有會唱的都動聽。

橋，拱形的身軀永遠彎著，一輩子也未站起過，可人們都說它高大；橋不是碑，可人們都說它是碑，連歷史也向它彎過腰。

鮮花最美麗，但它不說話；大地最美麗，但它不說話；橋最美麗，它一生也不說話……

六

水是動的，橋是靜的。橋依著水，水偎著橋。橋在水的上面，橋并不比水高貴；水會走橋不會走，水并不比橋看得遠。小橋與流水相伴，是世上最美的景致。

橋把月色抱在懷里，天一亮月色就走了；橋把陽光摟在懷中，天一黑陽光也走了。橋，每天大睜著眼睛，看著河水從自己身下一點點流走，已經流了很多年，還沒有停的意思。它想拽住河水，可惜沒有手。即使有手，它拽得住河水嗎？

雖然光陰不問河水、河水不問橋、橋不問過橋人，但橋望著不停流著的水，還是癡癡地等，它能等到時間之水的歸來嗎？

水是橋的朋友，剛剛認識，就永遠分別了，一生再也難以相見。橋很無奈，水也很無奈。

七

浙江紹興有大小橋梁10610座，是中國也是世界上橋梁最多的城市，被稱為“萬橋市”。

沒有橋，這座城市是支離破碎的。橋，把每一道街、每一條巷、每一個店鋪、每一戶人家連接了起來，把一座被河水分隔成無數塊的小城連接了起來。一萬座橋多像一萬只溫柔的手臂，把整個紹興緊緊挽在了一起……

沒有橋，人與人離得遠；有了橋，人與人近了；有了愛之橋，心與心也近了……

八

最孤獨的橋是北京紫金城外金水橋中的御路橋，橋上還雕刻著一條條盤龍。過去，只有皇帝才能從這座橋上通過，老百姓就是遠遠看上一眼也不許。

昔日屬于一個人的橋，現在已成了成千上萬人的橋，孤獨了數百年的橋終于不再孤獨了！

橋，最喜歡聽的是匆匆的、有節(jié)奏的腳步聲，最怕的是孤寂——那數百年漫漫長夜的孤寂。

橋屬于一個人時，看似活著其實已經死了；橋屬于千萬人時，即使老了它也年輕。

九

路是路，橋是橋。但如今，路也是橋，橋也是路；路中有橋，橋中有路；路上有橋，橋下有路，橋上還有橋。

路本來在地上，因地上路太多引起交通堵塞，人們想了個辦法，把路抬高建在空中，路就成了橋。橋，也就成了空中的路。

橋是路的翅膀，路是橋的延伸。橋是飛上藍天的路，路是臥在大地的橋。橋永遠與路相伴，路一生與橋為友。有橋，路不會被溝壑折斷；有路，橋就能同四面八方握手。其實，這個世界不就是天天行走在路、橋之上嗎？

我們每個人都是路，我們每個人都是橋。

十

人與人之間有一座隱形的橋，我讓你通過，你讓我通過，就會走向和諧；我不讓你過去，你拒絕我通行，就會堵塞。

心臟堵塞了，需要搭橋；腦子堵塞了，需要搭橋；感情堵塞了，需要搭橋；思想堵塞了，也需要搭橋……

地痛得裂開了縫，是橋把它縫合在了一起；心痛得裂開了縫或出現隔閡，也需要橋。

書是橋，文學是橋，音樂是橋，那是一座座用文字、符號壘成的橋；信箋是一座潔白的會移動的橋，網絡、電話、短信、QQ、微信是空中一座座看不見的橋。

橋是溝通。一顆心走進另一顆心需要橋，一段感情走進另一段感情、一種思想走進另一種思想也需要橋，心是走向心的橋。沒橋，世界只能是孤獨的荒漠。

有人遇水架橋，有人過河拆橋，有人一生筑橋，有人義務修橋，有人的橋只建在嘴上紙上。有人筑了橋只為收過橋費，有人不想建自己的橋、光想過別人的橋，有人以自己的身體、自己的心、自己的生命為橋……

面對一條河，架橋不僅自己能過，別人也能過；誰都不架橋，誰都過不去，自己也過不去。

十一

雨中的橋，如飲著酒，醉了。醉在綿綿細雨中，那是“飲”了甜酒；醉在如注暴雨中，那是“飲”了烈性辣酒……有的橋“飲”多少酒也不會醉倒，因為它的身子骨很堅硬。

歷史如酒，歲月如酒，多少橋醉倒了；金錢如酒，誘惑如酒，多少人醉倒了。而建于隋代大業(yè)年間的趙州橋，已經飲了1400多年的“酒”，依然不醉不倒。

十二

在兩座大山之間，夾著一條河。千萬年來，這兩座山只能隔河相望，從未握過手。有了橋，兩座大山才終于擁抱在一起。

橋總是守在最危險的地方，用肩膀為人們扛出一條坦途，難怪許慎說：橋，水之梁也。有人的地方就有路，有路就有河，有河就有橋，有橋河也成了路。

橋善連接，連接著岸與岸、壑與壑、山與山，連接著村與村、城與城、國與國，連接著你與我、古與今、天與地……

前人為我們筑橋，我們?yōu)楹笕私?。秦漢的橋，唐宋的橋，明清的橋；父輩的橋，我們的橋，兒孫的橋……生命是橋，延續(xù)了一代又一代；時間是橋，筑起了一年又一年，從遠古筑到今天。

過去是連接現在的橋，今天是通向未來的橋。歷史，就是從千萬、億萬座橋上大踏步走過來的。

十三

橋身風光漂亮，來來往往的人都看到了它；橋墩埋入水中，默默無聞，誰也看不見。

沒有橋墩，橋身就會倒下；沒有橋身，橋墩又有什么用呢？

在這個世界上，有人是橋墩，有人是橋身；有人甘當橋墩，有人爭做橋身。

（編輯 思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