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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西蒼茫

    2016-08-01 11:47:24孟登海
    雪蓮 2016年13期
    關(guān)鍵詞:弱水

    孟登海

    “以曉日出映,丹碧相間如‘刪字,又名刪丹山,而縣以此得名”。

    ——《山丹縣志》

    孤獨(dú)的焉支山

    九月,秋天的第一場雪落下來。

    我走進(jìn)焉支山,在煙洞谷停下來。視野里出現(xiàn)了雪,銀白、閃亮、潔凈,猶如一塵不染的夢境。金露梅和銀露梅早落盡了花朵,枝干挑著紅葉,在陽光下閃爍、飄搖,燦爛絢麗,晃人眼眸。旱獺已蟄居于洞穴,在沉沉睡眠中,夢想明年的春花秋月。唯有獐子和巖羊,還在山頂上彳亍,獨(dú)立西風(fēng),遠(yuǎn)眺蒼茫……

    民間傳說,煙洞谷附近有天神澇池,那里有一水潭,清澈寒碧,在星宿滿天的夜晚,可照見一個美女的影子,長裙曳地,飄然若仙。我想到了閼氏(讀若yan zhi),那個生活在二千多年前的匈奴王妃,會不會就在某個月夜顯靈,讓花朵般的倩影倒映于水波漣漪之間?

    然而傳說總歸于緲幻,如同有關(guān)匈奴的故事,被時光掩理,沉論地下,成為了永無天日的記憶化石。白雪下,二千年前的烽火狼煙,灰燼不留,剩下的地衣青苔,層層疊加,斑駁如云。鳴鏑飛過的地方,連石頭也腐朽剝落,隨風(fēng)漫散而去。

    翻過山梁,我在灌木叢莽之間找到了天神澇池遺址。水還在,但已沒了傳說中的幽深碧澈,一汪渾濁小溪,印滿了牦牛蹄痕。有幾朵晚開的蒲公英挑著花蕊,臨水顧盼,搖蕩滿腹心事。按我的推想,此處水泊,應(yīng)為古人祭祀天神的場所。依水禱告,那些神秘的咒語會隨著氤氳霧嵐,輕飏天庭,抵達(dá)神靈居所。史載,在夐古年代,生活于河西走廊的游牧民族,都信奉薩滿教,有筑臺祭天的風(fēng)俗,而匈奴尤甚。依此,亦可作猜測的憑據(jù)和證明。

    其實(shí),就焉支山得名之緣由,直今也眾說紛紜,沒有定論。一說,焉支山生長著某種神奇花草,其汁液艷紅,類似胭脂,此地婦女多采花拈汁,涂抹臉頰與嘴唇。胭脂與焉支讀音相同,故名。還有一說,匈奴單于的妃嬪通稱閼氏,焉支與閼氏古音相近,故名。我的故鄉(xiāng)就在焉支山上,從未聞見過什么胭脂草之類,可斷定第一說為謬訛。但第二說也無史料明確記述,缺乏鑿證,也是牽強(qiáng)附會。

    不知道誰立于蒼天之下,喊出了山的名子,焉支,焉支,山里住著單于,就這樣傳下來了,從秦漢到魏晉,從唐宋到明清,那山的名字曾經(jīng)走入了匈奴歌謠,也成為唐詩宋詞的意象。名因何取,無考,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焉支山已寫進(jìn)了歷史,被山溪鳥語傳唱著,被清風(fēng)明月銘記著。山在夢中,夢里的山河醒來后,眼前已是滄海桑田。

    地理書上說,焉支山屬于祁連山系,是造山運(yùn)動殘留的余脈。然而于我而言,更愿把焉支山看作獨(dú)立的山脈。與嵯峨崢嶸的祁連雪峰相比,焉支山少了幾分霸悍和浩蕩,多出的是那種靈秀、沖淡與內(nèi)斂。雞心湖,白石灣,黃草溝,扁瓦房……每一處地方都有松林、緩坡、小溪、云岫,還有鮮花、芳草、雨潤的石徑、霜染的紅葉、雪蓋的云杉。四季美景如畫,如神靈主筆,隨手皴染一筆,就有了空靈氣韻,唯此,焉支山才滋潤了閼氏女子的容顏,安頓了她的心靈;也因了這獨(dú)秀塞外的風(fēng)景,才吸引了隋煬帝楊廣的目光,讓他走出皇都長安,來焉支山下會見七十二國西域使者……

    我來到焉支峽。這里已經(jīng)鋪設(shè)了棧道,人造的景點(diǎn),有木橋、木屋、木塔,游人多,到處充塞著聒噪與喧囂。有人躺在松林里喝酒,吆五呼六的猜拳聲在山谷里回蕩,幾個小孩對著河水小便,尿液直接飛入潺潺流動的山澗。

    山頂上響起了鐘聲,我知道,中山寺的僧人們晚課的時間到了,他們現(xiàn)在正進(jìn)入經(jīng)堂,開始誦讀《大悲咒》和《金剛經(jīng)》。

    中山寺本來是焉支山最古老的禪院,上世紀(jì)六十年代遭到了毀棄,現(xiàn)在的建筑群是后來重修的。堅硬冰冷的鋼筋水泥圣殿,貼滿瓷轉(zhuǎn)的僧舍禪房,早脫離了焉支山的歷史記憶,暮鼓晨鐘再也不會帶來令人心靜的回響。

    我抬起頭,看到的依然是焉支山主峰,被千年的積雪覆蓋著,孤獨(dú)、蒼茫……

    蒼茫大草灘

    汽車從馬營出發(fā),顛簸,搖晃,有暈旋感。車窗外面是蒼天大地,白云飛過,陰影倏忽即逝。油菜花大片開放,鋪展著天堂般的燦爛金黃。

    我的心還停留在馬營河上。想象兩千年之前的某個早晨或黃昏,霍去病也許就宿營于水邊,在軍帳里,手捧單于的祭天金人,鼓瑟吹笙,慶賀驅(qū)殺匃奴的勝利。那時候,驃騎將軍的目光里盡是山丹紫騮,駿馬揚(yáng)蹄飛奔,穿過藍(lán)天之下的蒼茫草灘……

    馬營河已遠(yuǎn)在身后,如同時間歲月,一旦流淌消失,剩下的也只有迷濛的背影,若隱若現(xiàn),以致于虛無。人不可走進(jìn)同一河流,但河流可以走進(jìn)每個人的內(nèi)心,積淀為浩瀚的歷史記憶。

    過軍馬二場,停車休息。我走下大巴,感覺有風(fēng),清冽,微寒,吹進(jìn)人的身體,可喚醒靈魂。路邊長著一墩墩馬蘭,葉片尖銳,花瓣湛藍(lán),在風(fēng)中顫動,清麗到極致。我看見街心矗立著一青銅雕塑,是牧馬人形象,乘飛騎,揚(yáng)牧鞭,面孔朝向皚皚祁連。不過,雕塑的人與馬過于臃腫、累贅,創(chuàng)作的經(jīng)驗(yàn)似來自時下馬戲團(tuán),沒有古風(fēng),更缺少那種昂揚(yáng)奔放的氣勢。

    街上的建筑均為三、四層小樓,灰土蒙面,顯出幾分頹舊與落寞。行人稀少,穿行來往者多為摩托與汽車。很難發(fā)現(xiàn)馬匹的影子,卻有買賣馬肉的店鋪,骨肉隨意堆放,鮮血凝結(jié),成綹,成塊,如沉色昏暗的碧玉。馬頭骨一律吊掛于鐵架之上,剔除筋肉后,眼眶空洞迷茫,仿佛依然深含靈光,凝望著它們的前世今生。

    很久前,我翻閱山丹縣志,初步了解到大草灘馴養(yǎng)軍馬的歷史,后再跟《史記》、《漢書》比照,知道大馬營最早屬皇家馬場,漢武時屯兵此地,目的有二:一是養(yǎng)馬,為國家提供戰(zhàn)力;二是切斷西羌、土蕃跟匈奴的聯(lián)系。史書上曾載有武帝夜夢汗血良驥騰云駕霧,遂遣人西尋天馬之故事,我估計為史官臆造,不信。但后人偏以此為據(jù),考稽天馬出處,或言出自大宛,或言源于山丹,均語焉不詳,且無出土文物作證,聊可當(dāng)為傳說。

    真實(shí)的歷史是,自漢而降,大馬營草灘一直為皇家養(yǎng)馬,唐代達(dá)到高峰,民國走向式微,解放后又興盛了一段時間。為重視馬場,歷代都有高官前來巡視、督查。離我最近的是邱會作,他在任總后部長時來過大馬營,沒有騎乘天馬,坐的卻是直升飛機(jī)。邱后來犯罪,身陷囹圄,寫回憶錄,多次提到馬場,甚至還描述了騎馬的經(jīng)歷:一匹棗紅騸馬,跑起來颯踏生風(fēng)……幾十年過去,丘已亡故,那匹棗紅馬也可能早被人宰殺,化成了肥料或灰塵,世事無常,令人感慨系之。

    離開二場時,是正午。天依舊藍(lán),純藍(lán),冰藍(lán),童話般藍(lán)。人處在藍(lán)色的穹頂上下,往往感到恍惚,猶如進(jìn)入夢境。大巴行馳在一片丘陵之間,車窗玻璃上閃過諸多景物:冰草、蓬蒿、馬蘭、粉團(tuán)花、狗牙花、芨芨草……還有傾圮坍塌的烽燧,牧羊人蝸居的窯洞,墳丘累累的墓地。大草灘沒有人煙,而狼煙早已散盡,似乎一切都靜如原初,天連衰草,渾沌無垠。

    草地深處,偶爾也能看到馬的影子,黑馬或白馬,零散著,吃草,蹓跶,時不時抬頭朝我們張望,又兀自低下頭去,把臉埋進(jìn)肥嫩的草叢。馬是冷冰器時代的戰(zhàn)神,當(dāng)硝煙飄逝之后,它們的血性與精氣也隨之彌散,成為供人游樂的工具。多年前,某電影廠在馬場拍攝《蒙根花》,主人公騎乘的那匹栗色駿馬于槍林彈雨中飛馳,解人情,通人性,疾惡如仇,充滿傳奇色彩。看電影,突然覺得那匹馬將我的夢馱進(jìn)了古代:沙場點(diǎn)兵,橫槊征戰(zhàn),一聲嘶鳴飛度萬千關(guān)山……但影片結(jié)束,我的幻覺又被現(xiàn)實(shí)喚醒,愰然明白,電影不過是藝術(shù)虛構(gòu)之一種,經(jīng)過想象,以特技鏡頭處理,馬就有了超越人類的神通、絕技,故事再好,也是謊言。

    窟窿峽臨軍馬一場,再往西南走,便能觸摸到祁連云崖。那里是平羌口,清末王進(jìn)寶率騎兵橫掃大草灘,與羌人廝殺的古戰(zhàn)場就在此地。但現(xiàn)在已沒有任何遺跡,除了亂石,就是荒草野花。我站在峽谷朝那邊眺望,看見平羌口的山腰間停泊著一朵云,灰白,輕飄,幻隱幻現(xiàn),若遠(yuǎn)古將士的亡靈。

    黃昏,適逢馬場一送葬隊伍,幾十個人抬著靈柩向草灘走去,有瑣吶嗚咽,聲調(diào)悠揚(yáng),再側(cè)耳細(xì)聽,吹奏的竟是一首流行曲子。我跟一路人搭腔,詢之,則告我死者是牧人,光棍漢,年齡已經(jīng)八十有三。喜喪,所以用喜曲為其安魂。

    殘陽下,我遠(yuǎn)遠(yuǎn)望見了新辟的墳塋。墳塋的背景是茫茫雪山,是無邊無際的大草灘。我想,即將埋入大地的,有可能是最后一個牧馬人。

    風(fēng)從峽口來

    明長城就在眼前。

    深秋。黃昏。白草。寒鴉……所有邊塞的景物都呈現(xiàn)出一派蕭疏、荒冷和落寞。古人已經(jīng)遠(yuǎn)去,遠(yuǎn)得連背影也消失于虛空。只有我一個人面對蒼??諘绲拇蟮?。沒有誰跟我對話,在蒙古高原與河西走廊的交界處,面對那百孔千瘡的長城,我的喃喃自語成了神話。

    剛剛從長城陳列館里走出來,我的大腦溝回里還閃現(xiàn)著那些古物:弓弩、箭鏃、盔甲、鞍具、刀劍……最叫人心驚的是一具明代木乃伊,女性,中等身材,年齡無考。想象五百年前,她應(yīng)是花容月貌、溫婉嫻淑,乃足不出戶的貴族女子。她做夢也想不到,很久很久后的某個日子,會被人從墓穴里挖出來,玉體橫陳于展柜,接受那么多目光的猥褻和撫摸……

    殘陽在長城上漫漶,如涂抹了一層金黃的油漆,斑斕、深沉,青銅般凝重。從我的角度望過去,長城的輪廊正好被后面的荒山映襯,荒莽浩蕩,高古偉岸。雁陣驚寒,候鳥已遷徙南方。只有成群的烏鴉還圍繞著長城,飛翔或降落,黑袍飄搖,恍若守望歲月的巫神。

    明長城大約修筑于嘉靖或萬歷年間。那時代,后金崛起,大明王朝走向衰落。但在西北邊陲,蒙元?dú)埐宽^韃依舊年年越過沙漠,不斷侵?jǐn)_河西。明統(tǒng)治者沿邊疆筑墻列障,用黃土壁壘阻擋游牧民族的鐵蹄,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邊患。我突然想起了熊廷弼,那個經(jīng)略遼東的抗清名督帥,被閹黨構(gòu)陷,慘遭殺害。史載,熊帥死后,傳首九邊,一顆血淋淋的頭顱從東北一直傳向西邊北,也不知他的魂靈是否在我面前的長城上作過停留,于此地最后一次凝望那鐵馬秋風(fēng)、沙場點(diǎn)兵的壯景?歷史的答案是:仼何高墻堡壘都不可能振救王朝命運(yùn),戰(zhàn)爭勝負(fù)的決定因素是人民,是民心。

    峽口的風(fēng)吹過來。那是蒙古高原的風(fēng),凜冽、尖銳,浩浩蕩蕩。目力所及,滿山遍野為黃沙青石,泛著幽幽冷光。芨芨草在風(fēng)里搖擺,細(xì)長灰白的莖葉鋪展開無邊無際的荒廖。東山那邊,一彎慘白的月牙升上來,幻若夢痕。高原平靜,望不見一匹馬,一頭駱駝。往事未過千年,可人們已記不起曾經(jīng)的烽火狼煙、刀光劍影。那個所謂彎弓射箭、橫掃亞歐的成吉思汗黃金家族,早就成了歷史記憶。

    我走進(jìn)了峽口古堡。一個村莊,幾十戶人家,白墻紅互,周圍停放著汽車、摩托,房頂還架有鍋式天線和太陽能?,F(xiàn)代化吞噬、遮蔽了一切,很難看出遠(yuǎn)古的面貌遺跡。轉(zhuǎn)一圈,只發(fā)現(xiàn)幾處坍塌的土墻,門洞以及破碎的瓦片。史料云,峽口城堡為萬歷時修建,屯兵,也居住軍屬,原有待郎陳棐在懸壁上題寫的“鎖控金川”四字,現(xiàn)真跡已湮滅無存。至于堡里的酒肆、馬號、商鋪、神廟,僅留在文字片斷中,供后人想象。在明代,西北邊疆多設(shè)堡城,目的還是為了防御,軍事作用高于一切。以我推測,此地居民應(yīng)為守兵與驛卒后代,他們的血脈上游,也許還留存著那種剛烈與豪邁。

    村里有一口老井,枯涸無水,探望下去,可見霉痕斑駁的石頭。沙山戈壁,自古少雨缺水,井枯河干,自在常理之中。奇怪的是峽口人將水與狄青關(guān)聯(lián)起來,演繹成一個傳奇故事,其大意是:北宋某年,狄青來山丹巡視邊情,病死于峽口,入殮時,睡一口石棺,穿閉水玉袍,含火龍寶珠,后埋入一神秘石洞,封住了山丹水脈。再往后,就有了“找到狄青墳,富死山丹人”的民謠,代代傳說,一傳就是千年。

    但所有的史書上均無狄青來山丹的記述。我知道的是,狄青死后葬于山西汾陽,墓碑由宋仁宗題寫,很長,洋洋三千字。

    暮云合璧,月華灑滿長城。從古堡里走出來,驀然聽到一種聲音,像彈箏,又像吹塤……峽口的風(fēng)依然很緊。

    瞭高山四周的風(fēng)景

    瞭高山并不高峻,但蒼古,老氣橫秋。

    山頂與祁連山迥異,無雪無樹,荒草稀疏零亂,少葳蕤之勢。石頭與頁巖被風(fēng)化剝蝕,長出褐紅斑點(diǎn),如云氣爛漫,叫人想起白噩紀(jì)或三疊紀(jì)歲月……

    第一次登瞭高山,還是二十年前,赴山丹參加筆會,文友飲酒,微醉后從縣城坐一輛三輪車,來大佛寺游玩,搖搖晃晃爬上了那個山巔。那時候,還是青春年華,內(nèi)心視角外向,坐在沙石之上,目視遠(yuǎn)方的祁連雪峰,偃仰呼嘯,仿佛自己高出了天地,有一種氣吞星象的豪情氣概。

    現(xiàn)在,我又來到了瞭高山頂。只有一個人,帶著落滿塵灰的影子。我坐下來,點(diǎn)燃一根煙,于闃無人跡的地方噴云吐霧,享受那短暫的寧靜。若干年過去,我已到知天命的年齡,對遠(yuǎn)去的青春只有憑吊和祭奠,靈魂飽經(jīng)滄桑,內(nèi)心更貼近荒山禿嶺的原色,沉積了太多的世態(tài)炎涼,雖不頹廢,但更深沉,更蒼涼蒼茫。

    我望見了祁家店水庫。就那么淺淺的一汪湛藍(lán),泊著天光云影,泊著時光歲月,從古及今,一直與干旱和蠻荒對峙,成為一種絕決的風(fēng)景。是瞭高山時間久遠(yuǎn),還是祁家店水源亙古,孰先孰后,也許是一個永遠(yuǎn)無法解開的謎題。但我想到的是,山與水的相逢,可能屬于神啟,帶有宿命性質(zhì),明白了這點(diǎn),才會理解永恒的意義。不知什么時刻,我發(fā)現(xiàn)腳下出現(xiàn)了一群螞蟻,它們正抬著一具蝴蝶的尸骸,朝自己的洞穴運(yùn)行,浩浩蕩蕩,勢不可擋。在螞蚊的眼中,我是一座荒山,抑或是一片大海,不知道。我所觀察的結(jié)果是,它們,那一群偉大生靈,絲豪不懼人的存在與思想。在螞蚊的帝國王朝里,自有它們的規(guī)則和信仰。也許,于荒蕪蒼老的山巔而言,螞蚊才是真正的神祗。

    大佛寺就在山腳。

    與佛寺有關(guān)的,是大雄寶殿,是羅漢館閣,是梵音香火,是圣跡故事……這些都有史料記敘,民間傳說,紛繁冗碎,不必一一考稽述說。我最感興趣的是大佛寺初創(chuàng)的那個年代:北魏。

    北魏乃托跋氏所建,那個朝代一方面崇尚鐵血英雄,一方面又膜拜天竺佛祖,靠馬上奔取江山,同時用佛理救贖靈魂,這種構(gòu)想不能不說是充滿了智慧。我去過云門石窟,那里保存了北魏佛像,雕塑一律高鼻細(xì)眉,秀骨清俊,有異域特色??瓷降ご蠓鹚伦?,形體面容似與現(xiàn)代人的樣子相仿佛,疑是后來重塑。所謂禪寺建于北魏,僅空留一個時代符號而已。

    但不管怎么說,人們還是在屢遭毀棄的舊址上建起了大佛寺。佛寺闊大、恢宏,建筑魏峨壯觀。尤其是那尊巨大的坐佛,倚山趺跏于蓮座之上,目光微微下垂,似在俯視蕓蕓眾生。我走進(jìn)三十多米高的大雄寶殿,抬頭仰視,看見橙黃的光線從佛的肩膀上徐徐落下來,如雪花般籠罩了我的身體。我從紅塵界剛剛走來,內(nèi)心積滿世俗塵埃,也不知能否接受到佛光的沐?。?/p>

    步出大佛寺,天朗氣清,秋陽燦爛。俯視山腳之下的村莊,有炊煙正裊裊升起,一群灰鴿在民居上空盤旋。瞭高山下,鄉(xiāng)村田園畫卷次第展開,安靜,美麗,溫馨……

    弱水千秋祭

    翻閱古史書,有關(guān)弱水的記載最早見諸于《尚書》:“禹導(dǎo)弱水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肚迨犯濉さ乩碇尽份d:“山丹河即禹貢弱水,出縣南祁連山麓,四源并導(dǎo)匯于城南,入張掖紅盬(gu)池……”很簡短的幾句話,便說出了弱水的地域方位。大禹是治水的英雄,在中國,只要有水的地方就有他的足跡,其傳奇色彩令人景仰。

    民間傳說又有一種版本,說是穆天子西巡河西,于祁連山下設(shè)壇祭祀弱水。弱水之神為一靚女,紅妝倩影,風(fēng)情萬種。穆天子站在河岸之上,于裊裊的香火青煙中,跟那女子談笑嚶嚶,眉目傳情,大有相見恨晚之意,后穆天子策馬東歸,回首見一云朵,悠悠伴隨身后,一直飄向中原。傳說有文學(xué)色彩,想象的成份居多,惚兮恍兮,瑰麗而又無跡可考,留下來的都是一些叫人感懷的東西。但不管怎么說,在河西走廊,弱水是一條古老神奇的河流,它從遠(yuǎn)古的歷史中靜悄悄流過,然后哺育生生不息的子民,涵養(yǎng)一方厚重樸實(shí)的文化,使每一朵葦花,每一片樹葉,都在淡淡的浪花流韻中展示出美麗的詩意,也使那流傳千載的故事和傳說有了動人的情愫。

    我去過弱水的源頭。那是祁連山很普通的一條峽谷,周圍雪峰林立,遠(yuǎn)處冰川閃耀,高大的云杉張開傘蓋護(hù)圍著一片片清水。祁連山千年的冰雪消融,化成水,匯成涓涓水溪、山澗,然后向曠野奔流。坐在山崖上看弱水,總覺得它的源水太清了,太藍(lán)了,像一個永遠(yuǎn)不會被污染的童話。弱水又太靜了,靜得宛若處女的夢境,它把山川大地的美景都攬入自己的懷抱,然后跟亙古的歷史,述說夢中的詩情畫意。弱水年復(fù)一年地流淌,積淀了太多的沙石塵埃,也積淀了美麗的夢幻傳奇。弱水之源,有鷹飛過,有雪落過,有風(fēng)吹過,有花開過,變了的是那些蟲蝕般斑駁蒼老的崖巖,未變的是一脈充滿神性的寂寞,閱盡滄桑的淡泊……

    沿著弱水河岸走,無非是田疇原野,大漠黃沙,風(fēng)景單調(diào)寂寞,而叫人眼前一亮的總是那些胡楊和紅柳,它們站立在河岸上,把枝干伸向天穹,把綠蔭送給流水。蒼古偉岸的胡楊,從冬天到秋天,從綻露第一粒新草到飄零最后一片紅葉,它們像一群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人,目送和護(hù)圍著弱水,走過一程又一程。胡楊千年,弱水千里,生命與水,形成了至親至密的關(guān)系。大漠窮荒,黃沙黑石之間,有了綠色,有了蒼狼雪狐,這不能不叫人思索、動情,乃至感嘆唏噓。舊讀《甘州府志》,有一句說到"半城蘆葦半城塔",甘州歲月,如黑白電影推出一組鏡頭:蘆葦輕飄,蕩起如雪的花穗,佛塔倒映水中,搖搖欲動,如夢如幻。如果說甘州的古文化是黃卷青燈下的佛語禪境,那么弱水的清流就是超脫凡塵的圣水。沒有弱水,就沒有甘州的文化底蘊(yùn),也就沒有溫婉締麗的民俗風(fēng)情。葦葉葦花,水波水紋,在我的想象中,永遠(yuǎn)是雋永的詩文圖畫,不朽的老調(diào)情歌。

    弱水流域曾經(jīng)是古代民族的家園。這里先后生活過的烏孫、月氏和匈奴,還有諸多的馬背部族,他們彎弓射雕,笑傲山林草原,演繹著一幕幕可歌可泣的歷史。最叫我感懷的是那些土爾扈特人。他們本來是古代西蒙古衛(wèi)拉特四部之一,由于忍受不了準(zhǔn)葛爾部的排擠、騷擾,無奈之下,在部族首領(lǐng)鄂爾勒克的率領(lǐng)下遠(yuǎn)走他鄉(xiāng),在那里創(chuàng)建了土爾扈特汗國。但中北亞茂密的原始林森林、綠色的草地,還有明媚的陽光并沒有給他們帶來福祉。在異國他鄉(xiāng),土爾扈特人又受到沙皇勢力的欺凌。他們思鄉(xiāng)之情、歸鄉(xiāng)之心未滅,終于在清雍正年間,又回到了居延海。千年已過,我們已無法知曉土爾扈特人東歸的具體歷程,但可以想象到的是,當(dāng)他們翻過阿爾泰山,穿越茫茫的沙漠戈壁之后,一定看到了純藍(lán)明凈、泊著紅葉青蘅的弱水河,看到了倒映在水中的胡楊和紅柳;他們一定聚集在寬闊的岸邊壘起石壇,點(diǎn)燃柏香,舉行了一次盛大的祭河儀式;他們也一定每人掬一捧弱水,洗卻了留在身上的疲憊和心中的恥辱。

    黑水國,駱駝城,臨松,昭武……徜徉在弱水河畔,我一起苦苦地尋訪這些古城,夢魂索繞的是已被歲月湮埋了的文明碎片,不管是古墻舊堡、殘垣斷壁,還是破爛的陶片,發(fā)黃的木簡,都能將我的視線牽回到遙遠(yuǎn)的過去,讓我聆聽那遺落在時光村落里的絕響。馬背上的古代部族一個個遠(yuǎn)去了,只留下悲壯的傳說,許許多多的文人墨客遠(yuǎn)去,只留下美麗的詩賦文章,蒼茫天地之間,只有西風(fēng)流云,只有弱水的輕聲詠唱,所謂憑吊,所謂懷古,最終也只是徒勞的悵惘和嘆息。日出日落,千古弱水默默流淌,向我們述說著滄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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