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池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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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知道我愛你
李池珍
1
醫(yī)院真是來不得,醫(yī)生跟算命先生簡直異曲同工,先嚇唬你一番,再給你一個解決的方案,不同的是醫(yī)生治病,瞎子治命。曲仲民現(xiàn)在都不相信。
醫(yī)院的走廊寬敞而明亮,而且長得有點離譜,像一條筆直的柏油馬路,清潔工人開著電動清掃車也忙不過來。走廊上一天到晚都有人來來往往,而且一群一群的像接力賽,你方出去我進來,好像疾病與疼痛永遠都是這樣流通與碰撞似的。
曲仲民在走廊上無端地崴了一下腳,腿一軟,差點癱了下去。他穩(wěn)了穩(wěn)神,慢慢走過醫(yī)院的長廊,來到外面,抬頭看天,被太陽狠狠戳了一下。心想,這狗日的天氣真好!他把團成一坨的幾張檢驗單,扔進路邊垃圾桶,還使勁朝里面射出一口痰,好像證明自己的身體并無二樣。他一屁股坐在馬路牙子上,點燃一支煙,瞇著眼睛,這個世界頓時被壓縮成一條線,或一個點,在自己體內(nèi)某個部位刺了一下,疼得一跳。
這時,褲兜里的手機突然響起來電音樂,他慢條斯理掏出來看,是老婆管玲打來的,這個電話不能不接,也不能接太快,他得給自己留點時間想好怎么說。
“仲民,你在哪?快回來,我爸上吊死了?!?/p>
“啊,你爸吊死了?死了死了,早死早好?!?/p>
“你哪不說一次人話?你哪這不是個人?!”
管玲氣憤地掛斷電話。曲仲民自嘲地笑了一聲。
岳父在岳母病死之后第三天就老年癡呆了,這一癡呆就癡呆了一年多,這一年多來,岳父就由一場正劇轉(zhuǎn)入一場荒誕劇。說來就是怪,在老丈人癡呆的這一年多里,眼里誰都沒有,就記得丈母娘一個人,每天一大早一睜開眼就嚷嚷給老婆子沖蛋花水喝,說老婆子什么都不能吃,只能喂流食。整天坐在床邊對著空床說話,總以為老婆子還像生前那樣病歪歪地躺在床上要他陪伴,伺候。等他晚上爬上床睡覺,到處摸老婆子,好像老鼠把老婆子拖地洞去了,摸了半天才住手,突然意識到老婆子死了,就傷心地哭,翻來覆去說老婆子這一輩子跟著自己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有天半夜,老丈人一個人爬起來出去,說天這么黑了,老婆子一個人還在外面忙,他要去接她回來,就走啊走,竟走到鄉(xiāng)下去了,天還沒亮,走累了,就坐在路邊直喘氣,等天亮了,突然一清醒,又慢慢往回走。當曲仲民和管玲及管玲哥哥一家人急得到處找他的時候,他一身疲倦地回來了,飯也不吃就倒在床上睡。天冷的時候,老丈人把個冷水瓶抱懷里睡,嘴里說,我叫你個死老婆子早點睡你就是不聽,看看,把個腳冷得像個死人似的。竟捂了大半夜。有時餓得發(fā)慌,就對著廚房發(fā)脾氣,你是不是想餓死老子?。孔鰝€飯做一年!等他氣哼哼一看廚房空蕩蕩,就愣住了。夜里經(jīng)常夢到老婆子來給他訴苦,說那邊有多冷清?別的鬼魂都欺負她,把燒給她的錢也搶走了,又冷又餓,孤魂野鬼般到處漂蕩……。老丈人每次做這樣的夢,醒來都要說,老婆子在那邊受苦,我要趕過去照顧她……。沒想到老丈人用半根包裝帶把自己像晾曬衣服一樣地掛在結(jié)實的防盜網(wǎng)頂棚上真的吊死了,就是為了趕過去照顧丈母娘。
曲仲民趕到老丈人家的時候,老丈人已經(jīng)被收拾得干干凈凈地停在榻上,臉上蓋著一張黃裱紙,頭頂?shù)淖郎先贾L明燈,陸陸續(xù)續(xù)有人來焚香作揖。曲仲民一眼看見管玲跪在喪榻邊,捏著老丈人的手,身子吃力地匍匐著,一直哭個不停,那種悲慟是深層次的,慢慢地氤氳出來,頗似一場秋天的雨水透濕密林。一個人不管多大年紀,父母若不在了,就像突然被撤去了一道保護的屏障,變成孤兒,突然看見了被父母遮擋了許多年的死亡,這會兒就清晰地擺在前面不遠的地方……。
曲仲民過去抱了抱老婆管玲,管玲一看是他,用肘使力一拐,沒想到她這么瘦弱的細胳膊竟如此大勁,想來不是她勁大,而是氣大,再也不看曲仲民一眼,又伏下身子更加傷心地哭了起來。身邊還有另外幾個親戚女眷也在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曲仲民想起本地老話,兒子哭驚天動地,媳婦哭虛情假意;女兒哭摸東摸西,女婿哭驢子放屁。想到女婿哭驢子放屁的話他有點想笑,感覺周圍悲痛的氣流太強大,才把這不合時宜的笑卡在喉嚨下,端出一付默然的表情。
好多天了,管玲仍然沒有從悲痛中拔出來的意思,好像真的無依無靠了似的。晚上躺在床上,也是背對著曲仲民,曲仲民強硬地把她翻過來面對自己,使用夫妻間獨有的姿體語言,管玲一向?qū)λ际菬o可奈何的,又哭了起來。
“你個壞男人!從今以后,我就只有你和兒子了?!?/p>
“別傷心了,你爸走是件好事啊,他老人家是趕過去照顧你媽,應(yīng)該為他們的團聚高興才是,瞧你哭個屁勁?”
“你就一張嘴會說。”
不懷好意的疼痛來得真不是時候,曲仲民的胸口突然像被石頭一下一下撞擊似的,鈍痛感致使他的額頭上頓時冷汗直流。管玲感覺他有點不對勁,問怎么啦?伸手開燈時被曲仲民把她的手捉了回來。
“怕是你爸不高興我這么快就跟你……嘿嘿。”
“胡說什么,你這張臭嘴總是沒遮沒掩。”
曲仲民放開管玲,說今天恐怕不行了,你先睡吧,我只要躺一會就好了。管玲想幫他摸一摸胸口,曲仲民不耐煩地一打她的手,叫你困你就困。2
管玲是出了名的好女人,不論在同學中還是在鄰里中,都是一個提起來就讓人翹大拇指的女人,連曲仲民七十多歲的老爸老媽都說,仲民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啊,娶了管玲這么好個老婆。管玲在一家冰淇淋廠三班倒,回家顧不上歇一下,就忙著照顧老的小的吃喝拉撒,沒一分鐘閑下來,平日里還得忍受曲仲民越變越壞的脾氣,動不動就吼她一頓,好像他每天都背著一個炸藥包,一動就炸,就算管玲好心也惹他炸,比如提醒他洗澡,吃飯時給他夾菜,說他越來越瘦了,勸他多吃點,勸他每天別在麻將室打牌打到深更半夜熬壞了身體,等等,都會惹他炸,往往眼睛朝管玲一橫,就令她噤聲。
他覺得自己的脾氣越變越壞是因為郁郁不得志,管玲也認為他諸事不順才導(dǎo)致情緒惡季候的來臨,才百般忍讓與寬宥。他贏了錢回家心情才好一點,若是輸了錢回去,屁股后面的炸藥包就濃煙滾滾,往往令管玲避之唯恐不及。
管玲在他心情好的時候喜歡叫他壞男人。其實,曲仲民覺得自己充其量只能算一個不好的男人,不好的男人與壞男人之間是有差別的,應(yīng)該說這之間還有很大一段距離,要上升到壞男人的級別,曲仲民覺得自己仍須努力。管玲從同學那會兒起就對他死心塌地,論長相,他個子不偉岸,看上去也不陽光,就一對小眼睛還算聚光,可那光天生給人色迷迷的印象,同學們就賜給他一個“色民”的綽號。當時,一個叫李紅的女同學簡直是全班男生心目中的女神,只要她一出現(xiàn)在教室門口,曲仲民首先以向日葵的姿勢追趕她走向自己的座位,這時,全班男生的頭就一片向日葵森林般轉(zhuǎn)向她。就是這樣級別的一個美女,曲仲民也精神可嘉地往上沖,當然會在槍口下死得很慘烈!李紅有天在宿舍走廊的水龍頭下躬身洗衣服,曲仲民大大咧咧來到她身邊,嬉皮笑臉地把一件臟衣服丟進她面前的洗衣盆:幫個忙洗一下哈,我請你吃飯。李紅抓起他的臟衣服往樓下扔,連同曲仲民的尊嚴一起“啪”地摔得粉碎,引起許多同學長頸鹿般伸頭看。曲仲民再強大的精神也頂不住,只好訕訕地笑。這時,管玲下樓在眾目睽睽之下把他的衣服撿回來,并幫他洗干凈,還給曲仲民時,說,快拿回你們宿舍去晾吧。管玲不是幫他撿回了衣服,而是幫他撿回了顏面,他對管玲是感激的,便與管玲開始了接觸。管玲在班上是出了名的賢妻良母型女生,盡管長得瘦削,看上去給人苛刻的感覺,卻出人意料地母性豐滿,她對別人有一種天生的照顧欲,其熱情的存量相當強大,不亞于地殼運動。盡管如此,她的異性朋友很多,但向他示愛的男生很少。曲仲民在女生中像一只不斷被拍打的蒼蠅,圍繞管玲嗡嗡嚶嚶的時候,沒有享受一次被揮趕的待遇。曲仲民第一次約管玲出去玩,就把她往樹林帶,他抱她親她摸她,感覺她的小骨頭有點硌人,她的乳房就像一朵還沒長開的花骨朵,這有點降低他的興奮。
結(jié)婚之后,她在他面前更是低至塵埃,犧牲所有,百依百順得毫無原則。大家的一致解釋,就是管玲上輩子欠了他的,這輩子是來還債的。說實話,管玲一味地忍讓,有時令他都感到不好意思,覺得有點不真實,置疑她到底是一個女人還是一個女神?他有時就像一個任性胡為的小孩,拚盡全力擠壓彈簧,想看看彈簧到底能彎曲到什么樣的程度才反彈?可管玲就像一塊海綿,吸水一般吸盡他的劣根性之后,仍然軟綿綿。十四的兒子已經(jīng)知道保護媽媽了,對他很不滿,有時那眼神很是敵意。他的老爸老媽也完全站到了管玲那一邊,倒像管玲是親女兒,他是外人似的。
管玲的想法很傳統(tǒng),箍住一個男人,就是箍住了一個家。就算他自己的老爸老媽也沒管玲這般包容。老媽一跟他說話,就拿曲伯民比,哥哥曲伯民從小聰明,優(yōu)秀,書讀得特別好,大學畢業(yè)之后又出國深造,現(xiàn)在定居澳大利亞,是當了一輩子中學老師的老媽和在電力局當了一輩子小科長的老爸驕傲的資本。老媽數(shù)落起他來就像數(shù)落一個壞小孩,老爸在一邊配合地聽一句冷哼一聲,那神情完全一付“我怎么生了你這么個兒子?”搞得曲仲民沒好氣地頂:你們不要老是拿我跟伯民比,你們造他的時候優(yōu)秀基因起作用了,你們造我時,誰叫你們漫不經(jīng)心的?讓劣質(zhì)基因跑到前面去了,所以,才出我這號殘次品,有什么辦法?老爸一聽氣得打顫,畢竟七十多的人了,對他喪失了威攝力,只好罵他老媽:我叫你不要放屁,你不死心,當官只管有臉的老百姓!
3
曲仲民后悔沒有早一點登頂來感受一下,樓房盡管只有七層,人在上面還是有一種高懸的感覺,風比在地上時力度大,幾乎把人帶動起來飛躍而下,這感覺有點恐怖。人在登頂?shù)臅r候,才會產(chǎn)生真正的渺小感,不是離天近了,而是離天更遠。在地上的時候,有時候覺得天壓得很低,那是因為地上太擁擠,太忙碌,人的空間太狹小的緣故。
他在樓頂?shù)钠脚_上找了一個能眺望的角度坐了下來,然后點燃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在肺部浸潤一遍,就像整燙衣服一樣,把每一個皺折熨得平平整整,清清爽爽。
想著自己屈指可數(shù)的日子,就像一個窮漢手上僅有的一塊錢,曲仲民覺得自己應(yīng)該好好地規(guī)劃一下,怎么花這一塊錢?怎么讓這一塊錢的作用最大化?眼睛一閉,整個世界頓時黑暗下來,不知是這個世界拋棄了他?還是他拋棄了這個世界?這種感覺相當恐懼,混亂,惴惴不安。他渴望內(nèi)心的寧靜,仿佛一瞬間懂得了敬畏,卻不知靈魂將安置何處?
他平時是個并不習慣安靜與思考的人,多半時候都在烏煙瘴氣的麻將室虛度,在與各種不同的女人嬉鬧打逗中消磨銳氣。他突然想起了這么個小故事,講一個死囚犯被關(guān)進一間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屋子,告訴他即將對他實施死刑,不是砍頭,不是絞刑,也不是槍斃,而是在他的手指上劃一道小口子,讓他的血一滴一滴自然流盡而死。然后,有人在他手指上劃了一下,死囚犯真的感覺自己全身的血液通過手指上的小口子往外一滴一滴流,直到流盡而死。天亮之后,人們打開黑屋子,發(fā)現(xiàn)死囚犯的手指并沒劃出一道流血的口子,死囚犯聽到流血的滴嗒聲,其實是水龍頭滴下來的水聲,讓死囚犯聽起來像自己的血在一點一點地滴下去,就這樣死囚犯自己把自己嚇死了。曲仲民笑了笑,我可不敢這么愚蠢。
同學們給他取個“色民”的外號,并不冤枉他。他走在大街上盡往女人身上看,尤其是女人的胸部,他的眼睛像一把標尺,比親手觸碰更有感覺。女人的乳房,讓他近乎癡迷!他像收藏家收藏字畫一樣,把看到過的許多女人的乳房,收藏在心里,沒事的時候就晾在眼前展示,玩味,此時,他的心情是激動的,就像一位藝術(shù)大師面對一幅絕世精品!最勾人魂魄的乳房是那種乳溝深陷,一抹白光像乍泄的春光;最美的乳房是那種滿月似的,能顯襯出女人款款擺動的細腰;最動人的乳房是那種靜若處子,動若脫兔,能詮釋女人活力之內(nèi)斂與張揚的生命密碼;最令人尊敬的乳房是那種心血耗盡,如花朵般枯萎,如一只空布袋甩來甩去……。只要有機會,他總會用胳膊肘或身體可能的部位蹭一下女人的胸脯,就算沒有機會也要創(chuàng)造機會去蹭一下或摸一把。就像前天晚上,他在麻將室玩到十點多鐘回來,進小區(qū)院子,正好碰到王姐的新兒媳從外面回來,兩人還互相打了個招呼。他看到王姐家新媳婦那活潑潑的胸口,像發(fā)出一團召喚他的光,挨近新媳婦說,小心腳下,莫摔倒了。假裝扶新媳婦的時候,趁機閃電般捏了一把新媳婦的乳房,沒等新媳婦反應(yīng)過來他就閃開了,上樓的時候還覺得滿把瑩光。他也覺得自己的行為可恥,齷齪,但他就是無法控制這份隱秘的愛好與樂趣。
第二天,管玲下班回家順便把兒子從學校接回來,一進家門就沒給他好臉色。
“你什么意思?”
“你還好意思?”
“丟人!”兒子咬牙切齒地丟下這兩字,回自己房時“砰”地把門撞上!
他對著兒子的房門,強硬地舉起拳頭,罵道:你個小狗日的,毛還沒長硬就想翻天?這時,老媽開門出來了,一看曲仲民一個人站在客廳張牙舞爪,就說,你進來,我跟你說兩句話。曲仲民不動,老媽的老三篇他都會背了。老媽見叫不動他,說了句,管玲是個難得的好女人,你要惜福!老爸的身影在房門口隱了一下,那聲重重地冷哼總是惹煩他,他追進房間找管玲。
“你對王姐女兒做了什么?人家還是個姑娘家家的,大家住一個院子,低頭不見抬頭見。王姐老公幾次要打上門來,還好王姐息事寧人勸住了。剛才王姐拉著我說,都顧不上還有兒子在身邊,實在太氣人了?!?/p>
他這才明白自己搞錯了,把王姐女兒當成她新媳婦了。
“這真是好人難做啊,我好心扶了她女兒一把,可能不小心挨了一下,你也是,人家說你老公殺人放火你也信?”
“人家姑娘走路走得好好的,要你扶?”
“我不是看她絆了一下嗎?我會惹這身騷?你們一個個就為這事,對我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
“你又不是不曉得王姐這人平時嘴巴就長,在院子里把沒的傳個有的來,關(guān)于她女兒還不塌了天?爸媽一輩子要面子,你又不是不曉得,惹倆老生這閑氣干嘛?”
管玲的臉色這才緩和下來。
“看來,我在這個家里再也呆不下去了,我得出去找事做?!?/p>
“你是該正經(jīng)干點事了,不該游手好閑地消耗下去?!?/p>
“哼,我就曉得你們都嫌棄我?!?/p>
“我不是嫌棄你,我是擔心你,老這樣玩下去,人還不廢了?”
曲仲民再次點燃了一支煙,站了起來,一個人在平頂上踱了起來。他認為人生的痛苦分兩種類型,一種是傷害型痛苦,一種是災(zāi)難型痛苦,兩種痛苦的程度可以成水平線,但兩種痛苦帶來的后果就截然相反。比如說一個人死之前抱著補償心理對自己女人好,他死之后,他的女人就會淪入萬劫不復(fù)的痛苦中,傷心,流淚,思念不止,就像一道傷口,發(fā)了炎似的難以收口,這幾乎要摧垮女人今后生活的信心;如果女人是被傷害的,男人死了,女人也會痛苦,但這痛苦是不一樣的,也不可能持久,她會產(chǎn)生一種得到解脫的輕松感,重新建立生活信心的概率就很大。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是個人就懂。
容易上當?shù)娜?,一定是愛貪便宜的人。輕信的人,一定是不知道設(shè)防的人。輕信這玩意兒,在至親至近的兩個人中間最流通,若放在被窩里,那簡直無往而不勝。
4
曲仲民天天忙進忙出,到處打電話問別人做什么生意賺錢。管玲見他再也不去麻將室混日子了,一心想賺錢了,真的要變好了,心里額手相慶,男人嘛,就像小孩子玩醒了就成熟了,就會擔起自己的責任,這時也就是女人的幸福要到來了。
被窩里,曲仲民抱著管玲,管玲別提有多幸福了,盡管這種幸福的感覺姍姍來遲,但總算被她等到了,有的女人一輩子都等不到自己的幸福,反而被命運推進更加殘酷的痛苦的深淵,她覺得自己是幸運的,她對曲仲民一下子充滿了感激之情,此刻即使曲仲民要她的命,她也會心甘情愿地毫無保留地給他。
“老婆,我有個朋友在深圳做包租樓房生意,蠻賺錢。就是先承租整幢樓房,然后再散租給那些在深圳打工又沒房子的外來人住,整租一棟樓房便宜多了,再散租出去,一套房子一年可賺一、兩萬塊,要是能從我這個朋友手上包個十套八套小居室,算下來一年最少能賺十五六萬,搞得好賺二十多萬也說不定。這樣慢慢積累多的資金了,來年不僅經(jīng)驗豐富,而且還可多包幾套房,這樣下去,不出三、五年,我就可發(fā)一筆大財了,你也不用再去那個狗屁冰淇淋廠三班倒那么辛苦,一心一意給我在家當闊太太,以后好好地跟著我享幾年福?!?/p>
“整租一棟樓房一定要一大筆錢吧?”
“那當然,好像我們批發(fā)過來,再零售出去,當然要本錢了,做生意哪有不投資資金的?”
“如果以十套計算,那我們得多少錢投資呀?”
“出去做生意,少說也得帶個十萬二十萬的,不然能搞什么?”
“你知道我們家根本就沒這么多錢?!?/p>
“唉,就是因為家里沒錢我才拚命想賺錢啊。”
“你別急,讓我?guī)湍阆胂朕k法?!?/p>
“你一個女人家能有什么辦法?還是讓我來想辦法吧,找誰借呢?找伯民還是找爸媽呢?他們都把我看死了,一個也不相信我,唉,沒想到我活到今天,做人竟如此失敗?!?/p>
“老公,你別灰心,我?guī)湍愠鋈ソ?,一定幫你借到這筆本錢,等你賺到錢了,他們就會相信你了,才會對你另眼相待?!?/p>
“還是老婆親老婆好啊,所有人都不信我,只有老婆你信我啊,我要是再辜負你,就真不是個人了?!?/p>
“老公,我一直都相信你,只是你以前的運氣太差了,才做什么虧什么,現(xiàn)在我相信你要時來運轉(zhuǎn)了,憑你的聰明才智,只要你好好干,你一定會成功的?!?/p>
曲仲民一句話也不說,只是更緊地抱住了管玲。
“老公,就算你運氣再不好,只要你好好做了,虧了回來我也不會怨你,我們一起再想辦法做別的事,一個人的運氣總不會一輩子都差的?!?/p>
“我再也輸不起了,這一次一定不會失敗!”
管玲聽了,伸出一只手愛撫他的臉。曲仲民握過她的手放在嘴上親吻起來,這一刻,管玲幸福得都要化了,曲仲民從來沒有這樣柔情蜜意地對過她。曲仲民感覺自己的眼角溢出眼淚,他騰出手偷偷地拭去。
“老公!”
管玲第二天就開始跑出去借錢,把能開口的地方都開口了,十萬八萬不嫌多,一千兩千不嫌少,只要借得到錢就要。曲仲民的爸媽看在眼里,實在不忍心,就把管玲叫到他們房中,關(guān)起門來說話。
“玲啊,你就這么相信仲民?他一向游手好閑好吃懶做慣了,有做生意的能力嗎?你一下子幫他借這么多錢,不怕他瞎脬玩光了?到時候你拿什么還錢別人?打死我也不相信他兩天時間就轉(zhuǎn)了性。”
“媽,他一個大男人整天去麻將室混日子不是個事,時間長了,遲早會出問題的。他現(xiàn)在好不容易幡然醒悟,要正經(jīng)做事,我們就應(yīng)該鼓勵他,支持他,他又不是個苕,不曉得好歹?再說,他一個奔四十的大男人了,按說也該玩醒了,我們要給他信心?!?/p>
他老爸一旁只知道冷哼,他老媽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轉(zhuǎn)身到大柜抽屜摸出一張銀行卡遞給管玲。
“玲啊,你能這么說這么想,我們做爸爸媽媽地感謝你,這個卡上有十萬塊錢,本來是給我們孫子多多攢的,你要多少取多少?不要告訴仲民這是我們的錢?!?/p>
“媽,您放心,我一定督促仲民好好做生意,到時候一定把您的錢還上?!?/p>
他老爸難得地插了話,管玲,他這個不爭氣的東西,要是把錢拿出去打了水漂怎么辦?你們這日子還過不過了?“
“爸,仲民這次真的變了,您就相信他這一次吧?!?/p>
他老爸嘿嘿冷笑了兩聲。他老媽罵了句,他是你兒子,你個老不死的,就不能對兒子態(tài)度好點嗎?
管玲在心里說,仲民,我的老公啊,這一次你一定得爭口氣啊,做給別人看看。
5
曲仲民揣上管玲鄭重交給他的一張銀行卡,并沒去深圳,而是一個人跑出去躲在一家小賓館里。他每天裝模作樣地給管玲打電話,把子虛烏有的生意說得有鼻子有眼的,搞得管玲深信不疑。
他現(xiàn)在的確想搞錢,而且還想搞一大筆錢,最好搞到管玲和兒子這一輩子都用不完的一大筆錢!他的心轉(zhuǎn)得像飛機上的螺旋槳般快,但他始終想不出搞錢快的辦法。這時,他才意識自己這一生一事無成,沒有半點真本事,一時半會兒到哪弄一筆巨款去?他想過賣身上的腎啊,骨髓啊,眼角膜什么的,可這是不現(xiàn)實的。他想來想去,賭博!只有賭博場上來錢快,容易一夜發(fā)大財,他只能去賭博場上去試試運氣了。
曲仲民剛進賭場的幾天,只看不賭,死盯莊家看,看莊家搖骰子,看他如何賭眾賭徒的心理,甚至如何作假欺詐?莊家殺的就是那些“注子”,所謂注子,就是下注大的賭徒,往桌上一砸就是一個錢兩個錢,一個錢是一萬,就像銀行一萬一扎,便于點數(shù),賭桌上的一個錢兩個錢被賭徒們說得輕飄飄的,猶如白紙一般。賭場如磁場,像沼澤地,一旦踏進來就甭想一下子把自己拽出去。曲仲民覺得賭徒最忌諱扳本的心理,輸了就輸了,若輸光了就回家,就洗手不干,別抱扳本的心理,甚至拿莊家的“碼錢”繼續(xù)賭,一旦抱著扳本的心理,就淪陷于萬劫不復(fù)的境地了,就像他曾看過的一個外國作家寫的微小說《沙葬》,那個人在海邊陷進了沙地,越掙扎陷得越快,不動也會慢慢地陷,眼睜睜地看著沙子一點點地把自己吞噬殆盡。曲仲民越是看出些門道,越失去賭博的快感,看久了,就開始下注,每次下注頂多兩千,每場開賭,最多五、六注,每天不動聲色贏個一千兩千甚至三五百塊就停手,從不引人注意。
一個女人卻注意到他了。這個女人輸紅了眼,陸陸續(xù)續(xù)拿了莊家五個“碼錢”,就被抽走兩萬塊錢的“水子”,水子錢就高利息。到時候還不起,就會被黑社會追債,剁手剁指頭,才不管你是男人女人呢。她悄悄跟著曲仲民下了幾把,贏了,甚至期望跟著曲仲民一直下,把本錢扳回來。曲仲民一覺察有人跟著自己下注,就停手。這個女人扳本心切,下注大,很容易暴露曲仲民的意圖。曲仲民一停手,女人就荒了神,忍不了一會兒,又自作主張地下注,結(jié)果又輸了。一場賭下來,這個女人就到處尋找曲仲民,挨到曲仲民身邊一口一聲哥地套近乎。曲仲民天生對女人的抗拒呈弱堿性,何況這個女人胸部像兩顆大炮彈,能炸你一個稀巴爛!
這個女人叫于香,大白天地主動跟進曲仲民的賓館房間,從衛(wèi)生間一出來,竟赤條條的,把曲仲民嚇了一跳。曲仲民原本沒有心情搞什么女人,他只是覺得一個人呆賓館房間怪孤獨的,有個人陪陪,感到塌實一點。他一看于香的乳房,突然記起那篇文化水平很高的流氓文章《乳房賦》中的句子,“其色若何?深冬冰雪。其質(zhì)若何?初夏新棉。其味若何?三春桃李。其態(tài)若何?秋波滟滟?!?。那還是在讀書的時候,偶爾看到這篇《乳房賦》,他覺得讀起來好笑,還朗朗上口,當他小范圍給幾個男生津津有味地背誦“乳者,奶也,婦人胸前之物……。從來美人必爭地,自古英雄溫柔鄉(xiāng)……”。他就被同學取了“色民”這個綽號,就像貼上了永久的標簽。此時,于香的乳房令他“除卻一身寒風冷雨,投入萬丈溫暖海洋。深含,淺蕩,沉醉,飛翔?!彼蝗幌肫鹄掀殴芰嵝厍澳菍θ绾颂野愕男∪榉?,他沒來由地惱怒起來,冷不丁使勁咬了一下乳頭,這個叫于香的女人疼得“哎喲”叫出了聲,一把推開他,坐了起來,一邊揉一邊罵,你瘋了?真咬?。∧銓俟钒?,看,都快被你咬掉了,變態(tài)!
恰好此時,管玲的電話打了過來。管玲在電話中說有個借了兩萬塊錢她的同學家出了點事急等錢用,問曲仲民手上有沒有兩萬塊錢還?曲仲民吱吱唔唔,嗯啊好的,最后說了句我曉得了,我正帶客戶看房子,不跟你說了。就把電話掛了。
女人于香進了衛(wèi)生間,曲仲民則靠在衛(wèi)生間的門框上看她。每個女人都是非常重視自己那張臉的,倒飭起來,能倒飭一個多小時。曲仲民驚訝于她那個隨身包簡直就是一個濃縮的美容院,什么清洗液,面膜,補水的,滋潤的,營養(yǎng)的,提光的,修眉,描唇,打口紅,這十足的女人世界令曲仲民眼花繚亂,一件件往外拿鑷子,銼刀,刷子,刀片什么的,就讓他聯(lián)想起在手術(shù)室的外科醫(yī)生。于香每拿一樣東西都要在曲仲民面前晃一下,這個多少錢?那個多少錢?一個拇指般大一只亮晶晶小瓶子眼霜居然八百多塊錢一瓶,隨便估算一下,她那個隨身包里的東西就值大幾千上萬塊錢,她還真舍得下本錢保住自己做女人的資本。他想到了管玲,老是買三十塊錢一瓶的佳雪還嫌用得快,春秋兩季干燥的時候偶爾打一下口紅,也是那種無色兼潤唇作用的廉價品。
于香倒飭完了,就香噴噴地雙臂吊在曲仲民的脖子上,這可能是這個女人經(jīng)常在男人面前表演的習慣動作。曲仲民取下她的雙臂,握著她的雙手,感覺她雙手粗糙,老繭硌手,這說明她曾經(jīng)并非一個愛賭貪玩的女人。
“曲哥,你以后在賭場得多幫襯一下妹子哦?!?/p>
“你去麻將室打打麻將更適合?!?/p>
“我拿了五個碼錢,我老公給了我五個錢,叫我還了這碼錢之后洗手不干了,我手賤,又輸了一個錢,曲哥,你能不能借我一個錢先把這窟洞堵上,過兩個月我再找我老公要錢還給你?”
“好啊,不過我現(xiàn)在手上沒那么多錢,等我搞足一個錢就給你,我們這種情分講什么還不還的話?!?/p>
“哥,你真好,我愛你?!?/p>
曲仲民一笑,他再次想起了老婆管玲,跟了他十六年了,兒子都快十五歲了,快把自己熬成一個干老媽子了,卻不知道向他討巧地說一句我愛你!他更沒想到去愛她,只是覺得像她這樣一個女人跟了自己,活該當牛做馬,她這樣一個干瘦的女人讓人愛不起勁來,誰讓她不長得讓人憐愛一些呢?
管玲這幾天一天幾個電話催他還同學兩萬塊,再也拖不過,賴不過,他就隨口扯了個謊。說自己在深圳的生意做得一點都不順,一去就被當?shù)睾谏鐣粤撕?,差點被人當街一刀砍了,幸虧他跑得快,人是跑脫了,錢都掛在了房子上……。管玲一聽,當即發(fā)出了哭音。仲民,人沒事就好,那你趕緊早點回來。曲仲民嘴上答應(yīng)回家,就是不回。管玲再也不逼他要錢,便天天催他回家,他每次答應(yīng)得好好的,卻一次次讓管玲在家空等。一天,管玲又打來電話,說要他去火車站碰頭,曲仲民懵了,去什么火車站???你在哪?管玲說,我來深圳了,接你一起回家。曲仲民這才恍然大悟,一聽就火,你個苕婆娘,瘋了,到深圳之前怎么不先通知我一聲?我已經(jīng)回來了,怎么去火車站接你?你趕快買回程的火車票,我在家等你。管玲一聽,定是在電話中一愣,突然意識到曲仲民一直在欺騙她,又氣憤又絕望,哭著說,天下哪有你這樣欺騙自己老婆的男人?這是為什么?曲仲民不做聲,管玲掛斷電話,曲仲民能想象得到管玲傷心無助的樣子。
管玲回家了,曲仲民還沒回。管玲又打來電話說,你要是再不回來,這日子我也不過了,管你兒子和老爸老媽死活?曲仲民不得已回了家。
6
管玲把男人當小牛仔,拿出十二分的耐心,小牛仔剛開始耕田,都是不聽話的,耍賴,橫跑,強著不動,扶犁的把式得不時地揚一揚鞭子,扯一扯帶在手上的牛繩子,迫使它不知不覺中變老實,變規(guī)矩,總有一天,他會乖乖就范。她覺得家里有個男人晃,跟家里沒有男人,這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有個男人,就算他只是個影子,也是女人心中的壓船石,讓女人在生活這艘顛簸的小船上心是定定的,穩(wěn)穩(wěn)的。男人像木盆,女人就像木盆上的箍,箍緊,木盆就不會散。這是她媽生前經(jīng)常給她念叨的話,開始聽,不以為然,經(jīng)歷了生活長久的打磨,才慢慢體味到這是老一輩女人生活的經(jīng)驗與智慧的結(jié)晶。
曲仲民在管玲的逼迫下是回來了,顯得不情不愿,對家里橫挑鼻子豎挑眼,動不動摔碟子打碗,一付見誰滅誰的兇樣。回來幾天了,夜里碰都不碰管玲,總是以一個生冷硬的脊背蔑視她的存在。管玲一雙失神的眼睛在黑暗中睜得大大的,有時,還無聲地下一陣小雨。
“仲民,真的虧得一分不剩了?”
“嗯?!?/p>
“這錢都是要還的。”
“誰找你還錢叫他找我要。”
曲仲民也知道,別人既然不借錢他,自然也不會找他還錢。他這么說,純粹像個無賴,他想,管玲這時應(yīng)該撲過來咬他一口才是。他等了好一會,管玲是挨上來了,卻是從背后抱住了他。
“仲民,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錢虧完就虧完吧,你只要塌塌實實實做事,我們一起還錢。”
“還什么還?拿什么還?就算讓你出去賣瞧你沒肉沒奶的,誰他媽買?”
管玲一下子僵硬了,腦子半天轉(zhuǎn)不過彎來,曲仲民出去不過一個多月怎變得這么惡毒,這么陌生了?好久,被羞辱的感覺才覺醒,她咬著自己的嘴唇,用頭猛撞曲仲民的背部,撞得披頭散發(fā),撞得嘭嘭響。曲仲民起身摔開她,氣憤地出了臥室,去了小客房把自己摔在客床上,生硬地繃著臉,他知道不一會管玲會跟來的。管玲果然闖了進來,并隨手把門帶上,他怕吵著兒子和爸爸媽媽了。
“仲民,你這是為什么?是不是虧了錢心里壓力太大了?”
“你他媽的煩不煩?我就這樣,你要是忍受不了就滾,想離婚老子立馬簽字?!?/p>
“你小點聲,別吵醒爸媽和兒子。”
“吵醒就吵醒,管他呢?!彼氲靥似饋?。
“仲民!”
“你滾不滾?再不滾老子就堅決要離婚了?!?/p>
“離就離吧,這日子沒法過了?!?/p>
“好,離!老子先把話講前面,你借的錢你還,老子不管!”
“豬狗不如的東西?!?/p>
管玲拉門出去,他老爸沖進房氣哼哼地捶曲仲民,差點把自己絆倒!他老媽在房里捶床鋪:你個不爭氣的東西,是不是想我們兩個老家伙不活了!兒子多多從房間跑出來抱住管玲,說:媽,跟他離!把他趕出我們家!沒有他我們還舒服些!老媽罵著罵著,突然一口氣上不來,暈了過去。老爸跟著一急,心跳陡然加快,也差點暈了過去。曲仲民傻了,幸虧管玲冷靜下來,趕緊打120,把兩位老人同時送進了醫(yī)院。
管玲每天仍然趕著上班,做飯,還要跑醫(yī)院,一周下來,人瘦得更加像根柴禾棒了。兒子看曲仲民從此像看空氣一樣。曲仲民天天不著家,一天到晚在賭場出出進進,把住院的老爸老媽完全扔給管玲管,除了當晚跟著救護車把老爸老媽送進醫(yī)院后,他再也沒去醫(yī)院看過一次。躺在醫(yī)院病床上的爸爸媽媽早已對他死心了,看著管玲一個人忙前忙后的,倆老都眼淚汪汪的,想說什么,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天晚上,管玲正在醫(yī)院給他老媽洗腳,曲仲民打來一個電話,讓管玲馬上帶五千塊錢去派出所把他撈出來。原來曲仲民天天去的那個賭博窩點突然被搗毀,一群荷槍實彈的警察仿佛從天而降,把那個烏煙瘴氣的舊民居前后門堵個結(jié)結(jié)實實,好像一杯開水倒進螞蟻窩,枉然地四處逃竄,一個一個像被捉蟲子一樣地押進門口的面包警車,最后,一路哇啦哇啦尖叫著開到派出所,趕一群豬進籠子一般趕進“號子”關(guān)起來,再一個個擰出來審訊,錄口供,最后讓賭徒們自己往外打電話,讓家人或朋友帶五千塊錢罰金到派出所把人往外撈。曲仲民就給管玲打電話。
“讓他死在號子里算了!”他老媽再也忍不住了,說:“我們現(xiàn)在才知道他在外面干什么生意了?難怪把錢虧得一干二凈,他這是不把這個家毀了不甘心!真是我養(yǎng)的好兒子啊,玲啊,是我害苦你呀,你不該對我們這么好,你應(yīng)該打我罵我才對!”
“媽,您別這么說。”
管玲跑到哥哥家找哥哥嫂嫂苦苦哀求借了五千塊錢,連忙趕到派出所把曲仲民接了出來。管玲是騎電動車去派出所的,曲仲民一出來就跨坐在電動車后面,由著管玲帶回家,一進小區(qū),管玲去車棚存車,曲仲民自顧自地上樓。管玲去超市買菜,回家就系上圍裙進廚房忙碌,曲仲民卻舒舒服服地歪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做熟飯菜之后,曲仲民一個人坐桌子前大口大口地吃,管玲默默裝上飯菜準備出門送到醫(yī)院去。
“等等?!?/p>
管玲放下手上的飯盒,換鞋子。
“我知道你們一個個巴不得我死在號子里算了,若是真恨我賭博把錢輸光了,干脆把我送回派出所去,省得再連累你?!?/p>
管玲換好出門的鞋子,拎起飯盒,擰開門出去了,把曲仲民的哎哎聲一扒拉門關(guān)在了身后。
7
曲仲民基本不跟管玲一起睡了,他獨自霸著小客房。管玲趁他不在家的時候做小客房的清潔,在床頭柜抽屜里發(fā)現(xiàn)了整大盒杜冷丁針劑,只有吸毒的人才離不開杜冷丁,嗎啡這類藥劑。管玲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曲仲民不僅染上賭癮,還沾上了毒品,難怪給他的十八萬多塊錢,僅僅一個月來的時間就敗得一干二凈了。管玲感覺一下子被徹底打垮了,這樣的生活沒救了,真的沒救了,忍了這么多天的眼淚終于如洪水決堤一般,她山崩地裂地哭了起來。
曲仲民的爸爸媽媽出院了,他爸爸媽媽回家的當天晚上,管玲就把曲仲民吸毒的事告訴了二老。二老在死一般的沉默中,老淚縱橫。老頭子當即給遠在國外的大兒子打電話求助,一個星期之后,曲伯民只身趕了回來。晚上,除多多去學校上晚自習不在家,一家人關(guān)在老爸老媽房中,勸逼曲仲民。
“仲民,我們必須把你送到戒毒所去強制戒毒?!鼻袷紫劝l(fā)話了。
“放屁,誰說我吸毒了?”
管玲不聲不響就去小客房拿出那盒杜冷丁針劑。曲仲民沖過去就搶到了手,如命根子般護在懷里。
“管玲你個蠢婆娘,你他媽的想死吧,敢動老子東西?”
“仲民,你怎么敢沾這種東西,你不知道吸毒有害生命嗎?”
“我管他呢,人活著不都是圖個快活嗎?”
“以生命作代價,上不管老,下不管小,這值嗎?”
“伯民,我最討厭你唱這種高調(diào)了。從小到大,爸媽就拿你做榜樣,跟我比來比去,煩都煩死了,為了你,媽沒少數(shù)落我,爸沒少揍我,他們一提起我來不是搖頭,就是指責,總認為我亂泥扶不上墻,我就是要你們越不痛快,我越痛快?!?/p>
管玲沒聽完曲仲民的話,就轉(zhuǎn)身回到自己房間去了。老爸老媽至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曲伯民坐在老爸老媽床頭旁的沙發(fā)上,陪著二老沉默不語。曲仲民再也呆不下去了,就朝他和管玲的臥室走去,房門打不開,他就用拳頭擂門,管玲不得不打開門,看也不看曲仲民一眼,就和衣倒回床上。
曲仲民看了她一眼,關(guān)上房門,撲過去就扯管玲的衣服。
“你他媽什么意思?老子現(xiàn)在還是你男人,你當老子空氣呀,老子還非要搞搞你,看你能怎樣?”
她瘋了一樣地開始抵制曲仲民的進攻,對他又撓又抓又咬又撞!曲仲民死死地壓住她親吻,她聞到了他口中如食物腐爛般的臭氣,左躲右閃拚力掙扎,抵抗!曲仲民強行抓住她的雙臂舉過頭頂,呈投降狀的姿勢按在床上,吻住她的嘴,使她像一條咬了鉤的魚,只有扭擺掙扎的份,曲仲民改親吻為咬,用力地吸吮,咬得她再也不掙扎,像案板上的肉任其宰割!直到曲仲民感到自己口中有了血的咸味,才松開!
“老子告訴你,你是老子的,老子想怎么樣就怎么樣?!?/p>
管玲感覺自己已經(jīng)死了,任憑曲仲民一個人忙活。
曲伯民并沒有馬上趕回國外去,他留在家中陪老爸老媽,盡量說服倆老跟他出國與他們一家人一起生活去。倆老沒說不去,也不說去,心里其實是怕他們年紀大了死在外國,他們跟管玲一起生活慣了,舍不得管玲,舍不得孫兒多多。俗話說,皇家愛長子,百姓愛幺兒,他們的退休工資,包括伯民每年給的錢,他們都貼給曲仲民一家人用了,沒想到,臨了,曲仲民竟這樣傷他們的心,令他們絕望,他們現(xiàn)在都有點無所適從了。
曲仲民把自己一個人關(guān)在小客房中,開始一口一口吐血,接著成塊成塊地吐,帶著一股濃烈的腥臭,好像五臟六腑都在快速地腐爛,也將被他嘔吐出來,胸口疼痛異常,身體內(nèi)那種被擠壓被撞擊被撕咬的疼痛感,就像一個鬧哄哄的施工現(xiàn)場,他就像被投進攪拌機的一粒石子與水泥黃沙一起翻炒,痛感的波紋一圈圈擴大,擴大,他被淹沒殆盡!同時胸口悶得幾乎要窒息了。他再也受不住了,抓出杜冷丁針劑盒,撕開一次性針管,吸得飽飽地,擼起衣袖,一針扎下去,他惡狠狠地扎了自己一針又一針,一盒藥劑全扎完了,他還在用空針頭扎自己,他想老爸老媽扎一下,想兒子扎一下,想老婆管玲時扎了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直到失去知覺……。曲伯民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曲仲民死的,他本來還想找弟弟再溝通一次,敲小客房的門,好久都敲不開,扭把手也扭不動,頓時感覺有點異樣,手和身子一起加力,弄開了門,曲仲民已經(jīng)如一只巨大的速凍餃子落在床邊。他看了一眼弟弟胳膊上密布的針眼,就知道弟弟是吸食毒品過量而導(dǎo)致突然死亡的。他流出了眼淚,轉(zhuǎn)身去叫爸爸媽媽和弟媳管玲。
辦完曲仲民的喪事之后,曲伯民帶著老爸老媽也走了。
管玲和兒子多多兩個人住偌大一套房子里,都有點害怕。尤其是兒子,一個人根本不敢回家,放學之后,只要管玲不在家,他寧可坐樓梯口在膝蓋上寫作業(yè),也不敢開門進屋。管玲只好下決心賣掉這套房子,另外在水月山莊買了一套小兩居室的電梯房,住十七層,心情慢慢變得晴朗起來。
8
兒子多多沖進了重點高中的火箭班,這讓管玲說不出的欣慰。她認為兒子像他伯伯一樣是塊讀書的好材料,將來不說北大清華,省內(nèi)的武大華科大應(yīng)該手到擒來。她感覺守著兒子過比守著一個男人過幸福的期望值大多了。
兩年多來,不時有人關(guān)心她的個人問題,總勸她年輕輕的,應(yīng)該再向前邁一步,說孩子長大了,會有自己的生活,而一個人的生活太孤單冷清了。她本想等兒子考上大學再考慮自己的事情,沒想到兒子卻非常懂事,十分鼓勵她再次尋求自己的幸福生活。兒子說,老媽幸福了,我就快樂。就這樣離了婚的汽車維修工老林被人介紹給她了,老林見了她,說的第一句話就打動了她。
“小管,當媒人把你的情況講給我聽的時候,我就在想,像這樣一個女人,不管她長得好看不好看,不管她年紀大一點還是小一點,我都覺得值得人心疼?!?/p>
“為什么呢?”
“我是吃了前老婆的虧的男人,她天天好吃懶做,打扮得像個妖精到處勾引男人,這種女人拿來看還可以,做老婆是萬萬要不得的。你看你,遇到那樣一個又吸毒又賭博的男人,講不好可能還在外面嫖過,你還能做到不離不棄,上敬公婆,下愛兒子,這是多么難得好女人啊,我肯定會好好待你的。”
有老林這番話足夠了,她與老林很快扯了證,請了兩桌酒,算是重新組織了一個家庭。老林不算太老,虛歲五十,每個月賺的錢一多半交給管玲管生活,一少半補貼他已各自成家立業(yè)的一兒一女,這已經(jīng)讓管玲感到生活的壓力減輕了許多,比起跟曲仲民在一起生活時可以說相當滿足了。平時老林對管玲很溫和,也很照顧,那份溫情是她跟曲仲民一起生活時很難感受到的,她與老林之間的一份親情在潛滋暗長,對老林的依賴日漸深厚。老林什么都好,就一樣不好,貪杯,喝醉了愛發(fā)個酒瘋,纏得管玲煩不勝煩,這與曲仲民的壞脾氣壞習性比起來,簡直算得上是一個優(yōu)點了。在曲仲民那兒失去的一切,在老林這兒都找了回來,她知足了。
兒子高中三年,順利地考入了武漢大學,管玲就在小區(qū)內(nèi)搭棚大擺宴席。小區(qū)大門口鼓風機鼓出了一個肥大的彩虹門,上面貼著:林四軍管玲愛子曲一多金榜題名宴。管玲的哥哥坐在一張桌前專門幫她收禮金,寫禮單。一個女人匆匆來遞給她哥一個很厚的紅包,他哥一掂量,少說一萬元那么厚的一沓,抽出錢一看,真是一萬,連銀行的封條都沒撕,他哥大為吃驚地看女人,沒想到這個女人放下紅包就走了。她哥問了好幾個人,沒有人認識這個女人,這個女人一走,她哥這禮單就不知怎么寫了,只好名字處留空,在填禮金數(shù)額的地方寫下一萬元整。
這個丟下一萬元禮金就走的女人是于香。曲仲民生前約于香見了一面,并親手給了她一萬元,她開口找他借過一萬元,他也答應(yīng)過給她一萬元,于香沒想到曲仲民真的會給她一萬元。她向跟自己上過床的男人“借錢”,說是借錢,其實是要錢,這樣“借”來的錢是從來沒有還的道理。聰明的男人一聽,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有的貪戀她的肉香,一般都會大打折扣,借一萬給一千,有的干脆躲起來,只有曲仲民答應(yīng)一萬給一萬,這太出乎于香的意料了,像曲仲民這樣聰慧的男人,她這種類似賣肉的小把戲怎能瞞得過他的眼睛?但他明知道肉包子打狗,卻還給她這筆錢,這反而讓于香困惑不解。過了兩天,就聽人說曲仲民因吸食過量毒品而死了,打死她也不相信曲仲民是個吸毒的人。她跟曲仲民在一起的時候,經(jīng)常見他胸口疼,有一次見他還吐過血,把她嚇壞了,她勸他上醫(yī)院去看看,他搖頭,說沒事,過一會就好了。因為一個親戚得肝癌而死,其生前癥狀多與曲仲民相同,她斷定曲仲民也是死于肝癌而非吸毒。癌癥病人找醫(yī)生開杜冷丁嗎啡之類的藥品止痛,醫(yī)生是不會拒絕的,曲仲民注射杜冷丁肯定是醫(yī)生開給他止痛的。于香想到曲仲民,內(nèi)心震動很大!再聯(lián)想到他給自己的一萬元,簡直變成了一個燙手山芋,吃也不是,丟也不是,擱在她心里日夜難安,她就想著怎么把這一萬元還給他的老婆,好不容易輾轉(zhuǎn)打聽到他老婆兒子的下落,終于等到了他兒子多多金榜題名宴這樣再好不過的機會,才把錢還了回去,心里的一塊石頭才算落了地。
于香給管玲打了一個電話。
“嫂子,曲哥其實是死于肝癌?!?/p>
“你是誰?”
“我就是那個還一萬塊錢給你們的人,那一萬塊錢是曲哥生前借給我的。”
“你認識曲仲民?”
“曲哥真是一個好男人,他為了你們,都不舍得花一分錢給自己看病,還要蒙受你們的誤解,他死得……唉。”
管玲無意間翻起了曲仲民留下的一本集郵冊,曲仲民年輕的時候有一段時間熱衷集郵,集滿一本冊子之后就熱情大跌,拋諸腦后了,她跟兒子搬家的時候,凡是屬于曲仲民的東西都扔了,實在不能扔的就一本相冊和這本集郵冊,相冊留給兒子做個紀念,畢竟他是兒子的親生父親,集郵冊嘛,過些年了,多少應(yīng)該還值倆錢。她看到集郵冊里用透明膠貼著一張中國銀行卡,這張卡看上去很眼熟,好像就是她當年鄭重交給他的那張存有借來的十八多萬銀行卡,密碼是兒子多多的生日。她小心撕開透明膠,取下銀行卡,去銀行柜員機里查看,里面借來的錢不僅一分沒少,反而還多出了四萬七千塊。
慢慢地,慢慢地,管玲的雙眼蒙上了一層淚水,仿佛干旱過后的一場遲來的雨水。她第一個念頭就是想給兒子多多打一個電話。
李池珍,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近年來在《長江文藝》《芳草·潮》《都市小說》等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