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震，從蔣介石的智囊到階下囚

吳十洲

雷震，字儆寰。1897年出生于浙江長興縣小溪口鎮(zhèn)，譜名雷用龍。他1916年赴日留學，正式更名為雷震。1917年，雷震在日本東京舉行的“五九國恥紀念會”上，由國民黨元老張繼、戴季陶介紹入黨。歸國后，進入國民政府法制局，兼任中央軍校教官、中央大學法學院教授。

1931年雷震與宋英于北京結(jié)婚?；楹螽斶x國民黨南京市黨部委員，繼任書記長及常務委員，負責宣傳工作，提出《行政改良芻議》，主張國民黨進行組織改革。

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后，雷震隨王世杰離開教育部，出任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設計委員。1938年2月，雷震的母親于長興家鄉(xiāng)遭日軍硫磺彈擊中身亡，更堅定了他抗日到底的決心。

因深獲蔣信任，雷震于1943年升任國民參政會副秘書長，各兼職不變。1946年1月，雷震出任政治協(xié)商會議秘書長，國民黨推動成立的“制憲國民大會”開幕前后，他號稱“南京第一忙人”。

1948年4月，蔣介石當選總統(tǒng)，授命翁文灝組閣，雷震擔任政務委員，但年底改由孫科組閣后，雷震決定離職。此時雷震在參與國民黨改造工作，但因反共與擁蔣立場堅定，他與王世杰一直反對以蔣介石下野來換取國共和談。

1949年10月，國民黨大舉遷臺，雷震在湯恩伯防衛(wèi)的廈門被攻占后，搭船赴金門、繼而在臺灣高雄上岸，向蔣介石報告。隨后他被蔣任命為“臺灣防衛(wèi)司令部”材料動員委員會的主任委員。蔣介石在1950年聘雷震擔任“總統(tǒng)府國策顧問”，成為蔣的智囊。

自由玩大了，轉(zhuǎn)身成了

政治迫害案的主角

事情要從1949年2月說起，雷震與胡適、杭立武等自由派學者主張仿照“二戰(zhàn)”期間戴高樂發(fā)行《自由法國》的經(jīng)驗，籌劃以“自由中國”對抗“共產(chǎn)中國”的方式，在上海發(fā)行《自由中國》報刊，成為“自由中國反共活動”的一環(huán)。

11月20日，《自由中國》半月刊創(chuàng)刊，委由在美國的胡適掛名發(fā)行人，雷震主持。由“反共抗俄宣傳費”補貼，積極宣傳“自由”與“民主”理念以對抗共產(chǎn)主義思潮。雜志出版初期獲得蔣介石默許，許多國民黨機關都訂閱了《自由中國》，被稱為是最珍貴的“精神食糧”，成了島內(nèi)銷量最廣的政論刊物。

歷經(jīng)“二二八”和“四六”事件等軍管手段的震懾，臺灣的知識分子陷入了對國民黨高壓統(tǒng)治的恐慌中?！蹲杂芍袊穭t慢慢從“反共”的論述中萌芽出觀照“五四”以來民主、科學的論點，并成為當時臺灣唯一批判時局的政論雜志，成為凝聚來自大陸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重要精神堡壘，是20世紀50年代臺灣最具代表性、鼓吹民主自由的象征。

臺灣當局之所以對新創(chuàng)刊物如此容忍，除相信雷震的政治效忠沒有問題外，輸?shù)袅舜箨懻?quán)的國民黨在臺灣除強化軍備、防范解放軍攻臺外，爭取美國支持與認同是第一要務。蔣介石也希望以樹立西方民主樣板的方式，爭取美國政府、國會、知識分子與輿論支持。

1950年，陳誠擔任“行政院長”后，以“軍事優(yōu)先”為由決定停止原通過“教育部”提供《自由中國》的每月300美元的補助，改由一次性撥付新臺幣一萬元補助后取消。所幸吳國楨出任臺灣省主席后，另獲得每月4000美元的資助。另外，美國的亞洲協(xié)會，也于1952年開始長期訂購《自由中國》，總算讓它有了一項固定而非國民黨掌控的財源。

從1951年開始，雷震通過雜志發(fā)表要求進一步推動民主政治的言論，以及對時政與國民黨威權(quán)統(tǒng)治的批判，已漸漸成為蔣介石眼中的麻煩事。加上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臺灣對于美國的戰(zhàn)略地位獲得極大提升，蔣介石得到美國的支持，也讓老蔣的注意力轉(zhuǎn)向整肅異己、穩(wěn)固權(quán)力上，無須太過顧慮國際上的看法。

接手掌管黨、政、軍、政系統(tǒng)的“太子”蔣經(jīng)國，率先在國民黨舉辦忠烈祠公祭的場合，面斥雷震是“受共黨唆使”“反動”“危害國民黨”，這讓雷震十分難過。蔣介石在同年舉行“軍隊黨部改造會就職會”上，亦指責雷震的建議“與匪諜、漢奸無異”“寡廉鮮恥”，等于把他的政治思想定了性。

這時，《自由中國》第4卷第11期刊出了夏道平執(zhí)筆社論《政府不可誘民入罪》，批判國民黨當局金融管制的問題，由此引發(fā)了第一次《自由中國》言論風波。原先積極訂閱的國民黨軍隊，紛紛退訂，試圖在經(jīng)濟上圍剿雷震。

而受到胡適鼓舞的雷震既不信邪，也不閃避，一貫的硬脾氣，終于讓雷、蔣二人形同陌路。1953年，雷震被解除“國策顧問”頭銜。接下來，由于他痛批蔣經(jīng)國推動設立“青年反共救國團”，引發(fā)兩蔣的強烈不滿。與蔣介石撕破臉皮的雷震，從此也對老蔣不再抱有太多期望。

1954年底，黨齡長達四十年的雷震，不但被蔣介石批評為“美國海軍武官處的間諜”，更被蔣親自下令注銷國民黨黨籍，這是他遭政治迫害的開端。但殷海光等人卻致函雷震，認為他的“斷尾”反而是個喜訊，可喜可賀。

雷震與國民黨漸行漸遠，他大力提倡“五四”以來的自由主義思潮傳統(tǒng)，《自由中國》為島內(nèi)帶來了多元的閱讀文化沖擊。政治上愈受打壓，《自由中國》的銷量愈是不斷上升，最終每期至少能賣出一萬五千本 。

1956年，蔣介石七十大壽，他對外稱希望各界杜絕鋪張浪費，以進言代替祝壽，提出各項興革意見，以求“壽人不如壽國”。雷震抓住這個機會，由《自由中國》出版“祝壽專號 ”，搜集16篇自由派人士向蔣建言的文章，發(fā)起全線批判。

其中，尤以被國民黨開除的“立委”劉博昆發(fā)表的《清議與干戈》為烈，文章批判家天下的君權(quán)思想，清末因慈禧無知導致清朝滅亡，禍延全體中國人民。一時令人矚目，洛陽紙貴，當期加印了11次。

國民黨當局已無法忍受知識分子的直接挑戰(zhàn)，開始進行全面、持續(xù)地圍剿?！袄渍鸢浮北l(fā)，雷震被冠以“莫須有”罪名逮捕，《自由中國》雜志遭查封。

新黨胎死腹中，冤獄十年

早在1949年，就有蔣廷黻鼓吹成立立場親美的新政黨“中國自由黨”，希望由晏陽初、蔣夢麟等人發(fā)起，繼續(xù)團結(jié)民主人士，推動“自由中國同盟”。但此時的雷震并不認為有籌組反對黨的必要性與可能性?！霸谝包h”的蠢蠢欲動引起國民黨很大的疑慮。

到了后來，雷震的思想有了重大改變。1957年8月初，雷震在致胡適的書信中，再度希望胡適與張君勱一同出面，領導成立新的政黨，以健全民主政治，但胡適謝絕，并表示希望他“不要沖動”。

作為《自由中國》火車頭的雷震，雖然從蔣介石身邊紅人變成跟著胡適走，但他絕不局限于胡適的觀點。出身官僚體系的他干勁十足，更深知基層組織發(fā)展與勢力擴張帶動思維轉(zhuǎn)變的重要性，加上胡適從陳誠處探知，“只要反攻大陸目標一致，國民黨不會不歡迎在野黨”的說法，個性沖動、率直的雷震積極奔走，希望組黨主張迅速落實。

雷震從參與李萬居、吳三連、高玉樹、郭國基﹑郭雨新等78人發(fā)起組織的“中國地方自治研究會”開始，展開他的組黨行動。他也在《自由中國》上發(fā)表社論，要求“積極展開新黨運動”。

1960年5月4日，雷震發(fā)表了《我們?yōu)槭裁雌惹行枰粋€強有力的反對黨》，主張現(xiàn)有的在野兩黨無法發(fā)揮制衡作用，鼓吹成立反對黨，參與選舉以制衡執(zhí)政黨，正式展開“中國民主黨”組黨運動。

5月18日，雷震會同72位非國民黨籍人士，舉行“選舉改進檢討會”，提出十五點共同意見，主張成立新黨，要求公正選舉，實現(xiàn)真正的民主 。并決議即日起組織“地方選舉改進座談會”，隨即籌備組織“中國民主黨”。

國民黨方面則以“不符法令，將會妨害國家安全”為由，表示對任何新成立的政黨將不予承認。雷震了解這是一件政治案件，法律根本毫無保障，也擔心牽連到太多人產(chǎn)生冤獄，因此曾通過書信，希望宋英找王世杰、王云五出面斡旋，甚至可向蔣經(jīng)國說明，盡可能化解政治爭議，不要牽連無辜的人。但他仍堅持不怕打壓，預料自己“必然被法律解決判罪”，并祝福反對黨成立。

到得前頭山腳盡，

堂堂溪水出前村

1959年2月的“打雷計劃”會議記錄記載，在國民黨當局的“總統(tǒng)府軍事會議”中，警備總部批評《自由中國》“反黨反政府”，散布“反攻無望論”，“煽惑軍心”。

雷震被捕的當天晚上，國民黨當局委派“中常委”陶希圣、“新聞局”局長沈锜等人邀約各媒體負責人，散布關于雷震觸犯法條與六大罪狀事證的《〈自由中國〉半月刊違法言論摘要》白皮書，也發(fā)動學者為國民黨實行軍事審判的動作進行辯護 。

其實早在1954年，胡適打算由個人作保，美國國務院出面，邀雷震赴美治療眼疾，或聘雷震講學，希望借著雷震出國化解與當局的緊張局面。硬脾氣的雷震則是堅決不向美國“大使館”提出保護申請，日后他回憶，當時他的回答是：“寧可吃牢飯，也不能給‘國家丟臉?！闭嬲睦渍鹜Τ鰜砹耍骸罢\、真、憨、厚，還加上個倔?！彼f：“我們不能禱告，蔣也清醒不了?！?/p>

國民黨當局眼看著嚇阻無效，由“警總”出面勸阻也未見其功，新黨即將成立，決定收網(wǎng)，循法律途徑制裁雷震。1960年9月4日，雷震、《自由中國》編輯傅正、 經(jīng)理馬之骕、已離職的會計劉子英共四人，遭國民黨當局以“知匪不報”罪名逮捕。

蔣介石絲毫不顧任何抗議。10月8日，雷震被軍事法庭以“包庇匪諜、煽動叛亂”的罪名判處十年有期徒刑，并迅速拒絕了申請?zhí)崞鸱浅徟械囊?。他認定，《自由中國》背后有中共運作，所以逮捕行動完全依照法律規(guī)定辦理。

臺灣“國史館”在2002年9月公布《雷震案史料匯編》揭露，雷震叛亂案未審先判，完全是依照蔣的旨意行事。根據(jù)這份機密檔案，蔣介石在1960年10月3日上午11時，也就是雷震案宣判之前，親自在臺北“總統(tǒng)府”召集會議下達四項指示，包括：雷震刑期不得少于十年；后續(xù)復判不能變更初判決；判決書要平淡，須注意百姓心理；《自由中國》必須停刊 。

雷震案當時，年近遲暮的胡適，對蔣介石的高壓手段已束手無策，只能借雷震在獄中度過第一個生日的機會，手書《桂源鋪》一詩慰問。詩中暗喻系身囹圄的雷震，正如一灣清流，被阻擋于萬山圍繞中，只能期待終有一日云開霧散。雷震感念胡適的友情，把這首詩放在每本日記與回憶錄的封面；這首詩也成為日后臺灣民主運動反抗國民黨壓迫的共同訴求。

感到“極為驚異”的胡適，為挽救雷震，兩度在美打電報給陳誠，主張“逮捕雷震，壓迫新政黨之組成行動，是違憲的”，還說指控“一心愛國、反共”的雷震叛亂，“是一件最不尋常之事”。胡適主張，“國民政府”應由“司法”公開審判，而非用軍法審判雷震。

1970年9月4日，雷震十年冤獄屆滿，清晨6點出獄。為了避免引發(fā)新一波爭議，據(jù)李敖所述，國民黨特地把在臺外籍媒體先一步邀請到日月潭旅游、采訪，搞了個調(diào)虎離山的把戲，不過李敖還是帶著兩名外籍記者，親自見證了雷震離開這所禁錮他十年的黑獄。

國民黨當局宣布“解嚴”后，1988年4月，距蔣經(jīng)國過世不過三個多月時間，時年87歲的宋英公開表示，雷震案是蓄意制造的冤案，所謂間諜案，只是國民黨以偽證誣陷雷震，所以全案均為“冤獄”“黨禍”。但是，“監(jiān)察院”日后的糾正案未能厘清冤情，還雷震清白。

雷震出獄后，眼看《回憶錄》被沒收，便以帶病之身奮筆疾書，希望重新敘說，可惜的是，最關鍵的組織反對黨部分還沒有開始寫，雷震就不幸病逝。

獄中日記確定遭焚毀，等于讓這段史實形同空白。其余雷震親身觀察的重要歷史事件，包括聯(lián)俄聯(lián)共、國民參政會與政治協(xié)商會議運作、民主同盟互動、國共內(nèi)戰(zhàn)等，也都或多或少喪失了珍貴的第一手史料。

當下，臺灣島上的“本土主義”的排他傾向愈加顯著，政治視野愈加狹隘。一批“臺獨”人士，還借雷震的政治遺產(chǎn)活躍于政壇，而他的有關政黨應具有的包容性及理想性的主張卻在這塊土地上被無視，且走向極端，這或是歷史跟雷震開了個大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