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亞洲女神”到“影子總統(tǒng)”昂山素季新局

許芷君

2016年3月30日，上午10點。緬甸首都內(nèi)比都，扇形的聯(lián)邦議會大廳內(nèi)外，人頭攢動。

昂山素季，這位全緬甸最知名的女人從大廳正門走進。本就是金色調(diào)裝潢的大廳里此時一片橙色，這是她領導的現(xiàn)任執(zhí)政黨——全國民主聯(lián)盟（民盟）的著裝配色。

走在橙色中間的昂山顯得有些特殊，她體形嬌小、身著一襲藍底白花紗籠，同色系的圍巾從右肩繞過，搭在她左手小臂上，黑色長發(fā)低束，用淡黃色的鮮花扎成馬尾。

昂山素季和新政府的其他17名部長、憲法法院9名法官、聯(lián)邦選舉委員會5名委員，走到緬甸議會上院民族院議長曼溫凱丹面前集體宣誓就職。盡管優(yōu)雅的儀態(tài)已經(jīng)無法抹去歲月留下的痕跡，可昂山素季依舊像往常一樣，昂首挺胸、面帶微笑。

這種堅定的驕傲在這個女人瘦削的面龐上已經(jīng)存在了71年，不過這一次，所有人都認為她應該如此。

仰光囚徒

內(nèi)比都是全球最年輕的首都之一。

2005年11月6日，在世人的驚訝和質(zhì)疑中，這個國家的中心似乎在一夜之間，搬到了這個位于緬甸國家版圖中心部位的地區(qū)。

這個面積大到近乎奢侈的緬甸新首都，其行政、軍事、商業(yè)、生活等不同區(qū)域被規(guī)劃開來，相隔幾公里甚至十幾公里。在行政區(qū)議會大廈前面，有著寬闊的、每方向10條車道的公路，盡管其中幾條仿佛永遠是空的。

此時，昂山素季還被軟禁在400公里外，仰光茵雅湖南岸大學路56號，一座近乎破敗的別墅中，她的活動范圍與內(nèi)比都的20條車道相比堪稱狹窄。

在這里，昂山度過了15載幾乎與世隔絕的軟禁歲月，21年與當權軍政府的持續(xù)對抗的艱難歷程。

軟禁期間，昂山素季每日通過為她送食物的隨從、檢查身體的私人醫(yī)生和與她接觸的律師等人，以隱秘方式和她創(chuàng)立的反對黨民盟的地下網(wǎng)絡保持聯(lián)系，并通過民盟向外界民眾傳達和平抗爭的信息。而在這個被圍墻、鐵絲網(wǎng)、鐵門和湖水包圍的院落之外，“昂山素季”成為了這個國家最大的敏感詞。

那些年，昂山素季倡導的非暴力抗爭等理念通過書籍、演講、媒體報道等方式傳至緬甸全國。她撰寫了《免于恐懼的自由》、《給緬甸的信》，將自己的政治理念與不平凡的遭遇寫在書里。她也不止一次指出，民主制度只能慢慢地在緬甸生根發(fā)芽。

為了完全控制昂山素季，軍方截斷了她的資金源，如有需要，軍方會給她購買食物及生活用品，但她毅然拒絕軍方的施舍。她開始靠《免于恐懼的自由》的版稅為生，還變賣了許多家具，賣掉了浴缸，賣掉了空調(diào)。

昂山素季還強硬地呼吁國際社會關注緬甸，而最令軍政府惱火的是，她甚至鼓勵國外繼續(xù)對緬甸進行經(jīng)濟制裁，加速獨裁政府的崩潰。

前軍政府對她的限制愈發(fā)嚴格，她與外界聯(lián)系的唯一一條電話線被切斷，駐守在她家周圍保護她人身安全的民盟志愿者被迫遣散，外國使者也常被禁止與她會面。

然而，每當當局短暫釋放昂山素季，來自緬甸全國的民眾便會迅速聚集到她的身邊。緬甸民眾從未忘記她，她的個人魅力與聲望也不曾因被軟禁而有所減弱。

2010年11月13日傍晚，穿紫色紗籠裙的昂山素季步伐輕松地邁出別墅大門，微笑著向雀躍的支持者致意，65歲的她依然美麗。昂山被釋的消息迅速登上全球媒體的重要位置。

“素季！素季！”

人們開始大聲呼喊，“素季！素季！”

這是21年來，她第三次被釋放。

“我不會仇恨這個政府。讓我們直接互相交流吧，為了全國和解與對話。我相信法制，會一直為此奮斗下去?！卑荷剿丶緦χ車f名支持者這樣說道。在狂熱的人群中，她始終面帶微笑，像一個已經(jīng)見慣大場面的明星。

這是2010年11月14日。在7年的軟禁之后，她首次被允許進行公開演講。

一周前，緬甸舉行了20年來第一次多黨制全國大選。吳登盛領導的聯(lián)邦鞏固與發(fā)展黨已經(jīng)穩(wěn)握各級議會多數(shù)席位。

2011年3月，軍政府將國家權力移交給了由議會任命的文官政府，同年8月，宣布將推行民主的總統(tǒng)吳登盛，出人意料地會見了昂山素季。至此，昂山素季在緬甸重新回到了報紙頭版和雜志封面。那時，在仰光街頭，幾乎到處都是擺滿昂山素季畫像的小攤。

不過，與吳登盛見面后，昂山素季卻改變了早期的抗爭策略，開始拒絕絕大部分的媒體采訪，也減少了與外國政商、使者、非政府組織等人員的會面，專心與軍方協(xié)商推進民主，分享政權。

昂山在那時似乎就已經(jīng)做好了在很多問題上與昔日的對手站在一起的準備，不再止于做一個道德偶像。

2011年11月，昂山素季遞交了參加2012年4月議會補選的報名表。1988年至今，在以“民間人士”身份進行長達23年的“非暴力”抗爭之后，這是昂山素季首次競選公職。

“這是我的生活里第一次看到光芒?！币晃辉?jīng)的政治犯說。

2012年，昂山素季在國會補選中，高票入選仰光高穆地區(qū)的聯(lián)邦國會議員。進入國會之后，昂山素季首先嘗試與吳登盛合作，共同推進緬甸民主進程，但昂山很快判斷，他并不是可以合作的改革派，她隨之轉而與吳登盛的對手瑞曼緊密合作。實際上，瑞曼、吳登盛，在軍政府時期均屬于軍人高層干部的年輕梯隊成員。瑞曼一度被視為前軍政府領導人丹瑞的左右手，和其他老將們關系密切。

昂山素季一進入議會，瑞曼即安排她主持高等教育相關工作。同時，協(xié)助昂山素季在國會中施加影響力，推動修改憲法。在擔任國會議長期間，瑞曼多次與昂山素季秘密會面，討論國家未來以及兩人合作的方式。

據(jù)稱，昂山素季曾一度考慮在大選獲勝后，協(xié)助瑞曼擔任緬甸總統(tǒng)，利用他在軍中的影響力，結束軍人集團干政的歷史。但瑞曼在大選前被軍中老人定性為“叛徒”，并在一場深夜進行的“小政變”中失去繼續(xù)推進軍隊改革的領導權。

在被軍人集團“掃地出門”后，瑞曼在新政府時期扮演輔助昂山素季與軍方溝通、對話的中間人角色。在去年大選民盟再次獲得壓倒性勝利后，丹瑞主動邀請昂山素季進行閉門談判，但談話內(nèi)容至今未被公開。此后，昂山素季數(shù)次與瑞曼會面，商討是否接受軍方提出的談判條件。

值得信任的老友

“喔喔我愛昂山素季！”

2015年10月31日，民盟選前的最后一次大集會，也是昂山素季在去年大選前，最后一次現(xiàn)身群眾場合。十萬人穿紅衣涌入仰光北邊偏遠的一座金塔下。

沿路都是放著民盟競選音樂的車子。有的音樂車很破，車尾綁著幾個破舊的大喇叭，車廂里連著播放設備。旁邊一臺柴油發(fā)電機轟轟作響。年輕人站在車頂或者車旁，隨著節(jié)奏擺動身軀，高唱群星齊唱的競選主打歌“蓄勢待發(fā)”。

紅色的人潮歡快而熱烈，經(jīng)過執(zhí)政黨鞏發(fā)黨的喇叭前，臉上貼著孔雀星旗，支持民盟的年輕人又叫又跳地大喊?！拔覀儛勐犆衩说母傔x歌曲，媽媽蘇（指昂山素季）是我全世界最喜歡的人了！”

2015年11月8日，昂山素季領導的民盟最終在議會中贏得多數(shù)議席，即將結束該國幾十年來的軍政府統(tǒng)治局面。

大選勝利后，根據(jù)憲法無法擔任總統(tǒng)的昂山素季選擇了吳廷覺——一個值得信任的老友——掌管這個職位。

“昂山素季與總統(tǒng)的關系非常好。他們之間的交流是真誠、透明的。此時此刻，昂山素季就正在與總統(tǒng)以及第一夫人一起吃飯?！迸c吳廷覺相識十余年的人民院議員索左溫敏在接受采訪時告訴本刊。

他們的友誼，開始于學生年代。上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二人都在仰光著名的循道宗英文中學就讀。

2010年，當昂山素季結束長達十二年的軟禁時，吳廷覺是她第一批在家里召見的抗爭者?！拔覀円黄饐⒊倘チ丝藗悾ㄊ。！碑斈昱c昂山素季、吳廷覺同行的一名民盟成員向本刊回憶。吳廷覺等一行人陪同昂山素季前往與泰國比鄰的小城市帕安（Hpa-an）。

據(jù)這位民盟成員說，當時因為雇不到司機，吳廷覺和其他為數(shù)不多擁有駕照的青年便輪流駕車。有國際媒體因此報道稱，吳廷覺曾是昂山素季的司機。

那時候的吳廷覺，給人感覺“安靜、有禮”，大多數(shù)時候，他與人談論緬甸歷史或者詩詞創(chuàng)作。在其他人眼里，他似乎更有興趣成為一名藝術家，而非政客。

總統(tǒng)之上？

新總統(tǒng)上任之后，民盟政府迅速展開了緬甸政治結構的上層重組。

3月28日，吳廷覺正式向國會遞交了具體的政府內(nèi)閣任命書。這份聯(lián)邦各部部長名單在議會中通過，其中只有一位女性的名字——昂山素季。

緬甸政府目前有21個部門，但吳廷覺當時只遞交了18人的名單，其中昂山素季一人擔任了外交部、教育部、電力與能源部以及總統(tǒng)辦公室四個部門的部長職務。

緬甸憲法規(guī)定，外交部長與三軍總司令都是國家安全委員會成員，這將有利于昂山素季與軍人集團首腦敏昂萊保持互動接觸，增進互信，以期在未來五年內(nèi)修改憲法，并說服軍方減少干政，以另外一種重要方式存在。而昂山素季擔任總統(tǒng)辦公室的職位，將使她能直接與總統(tǒng)、副總統(tǒng)共事，就國事進行充分交流。至于教育和電力能源，都是現(xiàn)在緬甸面對的最大問題。

這個安排盡管看似離奇，但并不違反緬甸現(xiàn)行法律。外界則對這一制度安排存在較大爭議。即便是民盟內(nèi)部，對昂山素季兼任四部部長的安排都顯得非常不解。

“如果真的選擇這么做，那么她會非常繁忙?！币晃徊辉妇呙拿衩俗h員告訴本刊，這是由于民盟內(nèi)部缺乏足夠多有能力的黨員擔任各個要職，因此在尋找到合適人選前，教育部及電力部由昂山素季兼任。

有民盟高層透露，昂山素季身兼數(shù)職也是不得已的決策。民盟推舉的部長人選中，有的人臨陣變卦，原因很簡單，政府擬不設副部長，部長擔子有多重，可想而知。

不過，吳廷覺4月4日還是向聯(lián)邦議會重新提交了新部長的名單。

同時提交的，還有一份國家顧問法案。

知情人士對本刊稱，國家顧問是由昂山素季來自香港的法律顧問匹羅博（Rober Pe）設計，法案參考了英國的民主制度，其中規(guī)定，為落實建議，國家顧問有權聯(lián)絡政府、相關部門、組織和個人等進行國事協(xié)商，并要求相關方配合。這在法律上賦予昂山素季調(diào)控行政和立法機構的權力，對抗軍方的牽制。

法案同時賦予昂山素季“對國會提出建議的責任”。昂山素季入閣后，依照法律需放棄議員之位，但國家顧問一職將讓她得以進入國會權力運作——昂山素季將擁有召開任何必要會議的權力，還可參與預算審議，進一步在財政上控制軍方。

憑借民盟在上下兩院的多數(shù)地位，加上少數(shù)民族政黨的支持，法案在國會輕松獲得通過。而根據(jù)法案，國家顧問一屆的任期為5年，與總統(tǒng)任期一致，這為昂山素季擔任下屆總統(tǒng)留下伏筆。

克欽民族黨議員左提評論說：“在過去，緬甸國王也有國家顧問做政策輔佐，因此我支持她擔任?！?h3>秘密班底

政黨交替順利完成后，民族和解與開始新的和平談判成為新政府的首要政務之一。昂山素季啟用了她的秘密班底——私人醫(yī)生丁妙溫，來作為民族和談重要舵手。

丁妙溫是一名穆斯林，多年來一直負責照顧昂山素季的生活起居，在昂山素季被軟禁時，他是少數(shù)與她有直接接觸，并傳遞口訊的人。

這一任命在民盟黨內(nèi)外引起不少爭議，質(zhì)疑者懷疑丁妙溫不具備與各方談判的足夠經(jīng)驗。不過，民盟高層漢達敏告訴本刊，“昂山素季會親自領導和平進程，但她還有其他職責?！倍∶顪赜熊姺劫Y源，也與少數(shù)民族勢力關系密切。因此，昂山素季指派他作為中間人，負責協(xié)調(diào)軍方勢力與少數(shù)民族勢力，讓雙方坐到談判桌上來。

一位曾為丁妙溫工作的員工稱，他是一個聰明、靈活的人，善于在多方游走。

更加值得注意的是，不少軍方高層也參與了由民盟主導的和談會議，包括邊境事務部長耶昂中將、聯(lián)邦檢察長吳吞吞烏、國務資政部長吳覺丁瑞、軍方代表亞別中將。有分析指，這代表民盟與軍方關系有所緩解，軍方或部分軍方勢力將支持由昂山素季主導的新一輪和平談判。

華盛頓外交政策研究機構斯蒂姆森中心的資深研究員孫蕓分析，“昂山素季與軍方高層彼此會見，似乎正在進行某項對話。軍方目前仍尊重昂山素季對和平進程的安排，特別是默許三家仍在與緬軍激烈交火的民族地方武裝加入和談。言下之意是，民盟將獲得制定和實施其民族政策所需的時間和空間，軍方似乎愿意一定程度上從臺前走到幕后。”

昂山素季近日宣布，新的和談會議將在7月底召開，所有國會中的少數(shù)民族政黨都將受邀加入和談。她稱，新一輪的和談將建立在上任政府的成果之上，取長補短，而非另起爐灶。

而此時，昂山所領導的民盟政府已經(jīng)執(zhí)政百日，對于她本人的評價有褒有貶，這個曾經(jīng)的反對黨偶像，依靠極為廣泛的號召力走上了政壇的巔峰，從而掌管了極大的行政與立法決定權，被質(zhì)疑是“從軍閥獨裁走到民主獨裁”。盡管不少當?shù)卣驼J為，短暫的、某種特殊形式的“獨裁”非常有必要。

“昂山素季相信，她知道緬甸實情，也知道下面應該怎么走。”議會法律事務與特殊情況評估委員會成員溫丹說，“等到緬甸完成一定發(fā)展后，她可以進一步放權，但在這之前，集權更有利于政府高效運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