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樹斌案”的再審之路

陳曉

聶樹斌的母親張煥枝

再審

2016年6月8日清晨，李樹亭起得很早。這天是他職業(yè)生涯中非常重要的日子。他代理的聶樹斌強奸殺人案再審申訴，已經(jīng)在山東高院復查了一年多。按照正常的再審審查程序，復查一般在3個月內(nèi)結束，需要延長期限的，也不得超過6個月。但每次在審查即將到期的半個月前，他們都會接到山東高院的通知，告訴他們因為“案情特別重大、疑難、復雜，案發(fā)和審結時間久遠”，復查需要延期。從2014年12月復查開始，至今已經(jīng)延期了四次。

前天下午，他和聶樹斌的母親張煥枝再次接到山東高院的電話，讓他們來法院一趟，吃住均由法院安排，行程需對外保密。作為一名執(zhí)業(yè)多年的律師，李樹亭了解司法機器絕大多數(shù)時候是在強大的程序慣性下運轉(zhuǎn)的。以往和山東高院的接觸中，每次通知延期復查都會提前半個月。高院這次的電話在第四次復查到期之前，因此這次很可能“不是延期，而是宣布復查結果”。

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教授何家弘

6月7日，李樹亭、張煥枝以及張煥枝弟弟一起趕到濟南。當天晚上，負責接待的山東高院法官孟健照例很和氣，招待他們一行吃了晚飯，和每個人都周全地寒暄了一番，然后將李樹亭拉到房間一角，問：“明天去法院，就你陪她（聶樹斌母親張煥枝）去還是她的弟弟也一起去？”“我當時回答，我去就行了。”李樹亭向本刊記者回憶，“我想就是去接個文書嘛，律師去就可以了。孟健略微沉吟了一下說，總得去個人安撫一下情緒啊?！甭牭竭@話，李樹亭說自己“心一沉”。在來濟南的路上，他和張煥枝就復查可能的結果和應對已經(jīng)做了商量?！盁o非就兩種情況，一是同意再審。那我們就先感謝山東高院。這是真心話。自從案子從河北轉(zhuǎn)到山東后，每次去法院，法官都是笑臉相迎。二是駁回申訴，不予再審。我們也得首先感謝，然后當場提出要繼續(xù)申訴?！?/p>

雖然已經(jīng)做了各種心理準備，但孟健的話仍然讓李樹亭不安，整夜難以安睡?！皫缀跻粋€小時醒一次?！彼麑Ρ究浾呋貞?，“到凌晨2點，索性起來寫材料。如果明天的結果是不予再審，就當場遞交新的申訴。寫完去街頭一家通宵營業(yè)的商店打印，剛把紙放進去，又卡墨了。一切感覺都是不好的兆頭?！被叵肫?月8日前夜，幾乎無眠的種種忐忑和敏感，李樹亭也有些無奈地苦笑。

聶樹斌案原案發(fā)地石家莊市西郊孔寨村玉米地現(xiàn)已變成南北水調(diào)工程途經(jīng)之地

李樹亭的不安是有來由的。1995年，河北石家莊下聶村村民聶樹斌被判強奸殺人，執(zhí)行死刑。10年后，一名強奸殺人連環(huán)犯王書金被捕后，供述自己才是聶樹斌所涉案件的真兇。聶樹斌家人找到李樹亭，自此開始了對聶樹斌一案的再審申訴。負責申訴審查的河北省高院在過去十幾年里一直沒有給他們明確回復。2014年，最高法將此案的復查權轉(zhuǎn)交山東高院，啟動異地復查，案子才有了轉(zhuǎn)機。山東高院對復查表現(xiàn)得非常慎重，為案子撥了?？睿蓭熀图覍俪燥埶X接待的車費都考慮在內(nèi)。為了核查律師提交的新證據(jù)，光河北就去了6趟。2015年5月，山東高院還主動把案卷中聶樹斌的全部簽名、指紋單方面委托上海司法鑒定中心有關部門檢驗，然后通報律師檢驗結果——所有指紋是真的，但聶樹斌的簽字都是假的。這次復查結果的宣布，既是最大的希望，也可能是最大的失望。

6月8日一早，當?shù)孛襟w記者和攝像機已經(jīng)等在了山東高院內(nèi)。一件刑事案跨省的異地復查，在以往的司法實踐中是沒有的，這一過程中發(fā)生的每件事都吸引著法學界和公眾的注意。當?shù)貙Π缸拥墓残蜗笠卜浅Ｖ匾?。自從移交到山東后，官方就委托一家本地媒體全程跟蹤報道。復查一年多以來，每次法官和當事人的會面，這家媒體都會進行全程錄像。

合議庭里已經(jīng)聚集了一屋子人。負責復查的合議庭法官、山東高院幾位官員，還有三名最高人民法院的法官都已到場。為首的一名女法官是最高人民法院審判監(jiān)督庭的副庭長滕偉，她向張煥枝和李樹亭宣讀了最高法的再審決定：“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經(jīng)復查認為，原審判決缺少能夠鎖定聶樹斌作案的客觀證據(jù)，在被告人作案時間、作案工具、被害人死因等方面存在重大疑問，不能排除他人作案的可能性，原審認定聶樹斌犯故意殺人罪、強奸婦女罪的證據(jù)不確實、不充分，建議本院啟動審判監(jiān)督程序重新審判，并報請本院審查?！?p>

自認聶樹斌案“真兇”的王書金

“什么叫‘缺少鎖定聶樹斌作案的客觀性證據(jù)？”張煥枝問法官。為兒子的案件申訴這么多年來，她已經(jīng)了解了不少法律知識，關于兒子所涉案子是否成立，是否具備申訴的條件，申訴該有的程序，她都能跟諸多來訪的人講得頭頭是道。但再審決定對她來說是完全陌生的，是她十幾年來傾盡全力想到達，卻一直未能進入的階段。當法官一字一句地向她解釋完法條，并把再審決定書交給她后，張煥枝捏著文書，呆立片刻，不知是悲是喜?！拔亿s緊跟他解釋，就是說這個案子最高法要提審了?！崩顦渫は虮究浾呋貞?，“她突然哭了起來。不是那種號啕大哭，而是兩手捂著臉，肩膀一聳一聳地抽泣?！?

這天是2016年6月8日——距離張煥枝走上再審申訴之路11年，距離她的兒子聶樹斌被判處強奸殺人并執(zhí)行死刑21年。

案發(fā)

從北京到石家莊的高鐵軌道旁，還留出了一大片尚未被城市占領的土地。正值初夏，剛割過麥子的田野，金黃一望無際，散發(fā)出油畫般干燥熱烈的美感。收完春麥后，就該是種玉米的季節(jié)。經(jīng)過一整個夏季雨水和陽光的浸潤后，金黃的麥茬地會變成油綠，長出一大片密集的、高過人頭的玉米秸稈，這就是北方平原蔚為壯觀的青紗帳。

河北省廣平縣公安局原副局長鄭成月

1994年初夏，石家莊西郊下聶村的年輕人聶樹斌就常騎著一輛藍色山地車，穿行在村莊與村莊相連的青紗帳中。那時工業(yè)化已經(jīng)從城市蔓延到郊區(qū)，青紗帳的邊緣建起了一些廠房。在聶樹斌家附近，就有了液壓廠、水泥廠、化工廠。半工半農(nóng)成為村莊中最讓人羨慕的生活方式——既能依靠土地供給日常生活所需的糧食蔬菜，又能從工業(yè)生產(chǎn)中分享到高過種地數(shù)倍的收入用作消費。聶樹斌家就因為這樣，成為當時村莊中的“小康之家”。母親張煥枝務農(nóng)，父親聶學生在化肥廠上班，20歲的聶樹斌從技校畢業(yè)后，也脫離了土地勞作的束縛，進入了一家工廠當鉗工。為了慶祝即將到來的新生活，家里花400多塊錢給他買了一輛山地車，在當時村子里算是件時髦的“奢侈品”。聶樹斌幾乎每天騎著它在鄰近村莊間閑逛?！坝袝r候也會走出老遠，但總是玩玩就回來，從不夜不歸宿?！边@是母親張煥枝對兒子村莊生活的最后印象。

1994年9月23日，在警方排查西郊玉米地的一起奸殺案中，聶樹斌被列為懷疑對象拘捕;1995年4月20日，一審判處死刑;4月25日，二審維持原判，報省高院死刑復核;4月27日，執(zhí)行死刑。整個案子從逮捕到結案只有7個月，從一審、二審到死刑復核，再到執(zhí)行死刑，這幾個決定生死的關鍵程序只歷時7天。整個過程中，聶樹斌家人沒有收到判決書，沒有看到死刑通知，甚至連他到底犯了什么罪都還不太清楚。4月28日，父親聶學生拎著包袱想去看守所給兒子送幾件換洗衣服時，被告知兒子昨天已經(jīng)“走了”。

但在上世紀90年代中期，聶樹斌案看起來只是一個普通案件，并沒多少讓人生疑之處?！拔覈?979年有了第一部《刑事訴訟法》，到1980年1月1日才開始生效。但3年后這部法律規(guī)定的程序被破壞了。1983年有一次全國性嚴打，推行‘依法從重從快的刑事司法政策，并頒布了《迅速審判法》。盡管時間不長這個法律就基本廢止了，但它留下一個從重從快的政策。在后面相當長一段時間里，每面臨一些重大刑事案件的追訴，普遍程序比較快，尤其遇到當?shù)赜屑行袆?，比如集中?zhí)行死刑造聲勢時，司法機關沒有保障必要的慎重所需要的時間?！焙蠋煼洞髮W瀟湘學者特聘教授邱興隆對本刊記者說。他曾因涉嫌非法出版，于上世紀90年代在石家莊被關押，5年多后才被二審宣布無罪釋放。他記得，1994年“十一”，也就是聶樹斌被逮捕的這個節(jié)點，石家莊正在開展集中嚴打，一批重案要案的人員都被押赴石家莊體育場開萬人大會，邱興隆第一個被綁縛上臺。在后來公布的聶樹斌被行刑的照片中，跪在聶樹斌旁邊的就是邱興隆當時的一個年輕獄友——他因為盜竊被判處了死刑。

美國糾冤組織“無辜者聯(lián)盟”創(chuàng)始人彼得·諾伊菲爾德（左）和巴里·謝克

可以說，1994年聶樹斌案發(fā)生時，剛好處在我國司法變革歷程中最嚴格的時期。單從案卷的記錄來看，他的口供非常一致，從頭到尾沒有翻供，審判的嚴厲和程序的快速，看起來就更在情理之中了。唯一顯得不同尋常的是，這個案子被寫成了通訊。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是一個刑案高發(fā)期，也是一個刑偵手段相對落后的時期。針對命案的技術偵查手段非常有限?，F(xiàn)在河北一個縣級刑警支隊就能做的DNA檢測，當時卻必須送去北京公安部二所鑒定處。在偵破時間和偵查經(jīng)費都很有限的前提下，破案更主要還是“走群眾路線”——通過對案發(fā)現(xiàn)場周邊的走訪排查，鎖定嫌疑人，并在短時間內(nèi)取得口供，形成證據(jù)鏈上最關鍵的環(huán)節(jié)。聶樹斌案算是這一偵查模式的“成功典型”，它被參與辦案的民警寫成通訊《青紗帳迷案》發(fā)表在當?shù)貓蠹埳?，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教授何家弘記得：“那個年代刑事案被媒體關注和報道的并不多，所以這個‘青紗帳里的殺人案就顯得很醒目。報道主要是經(jīng)驗介紹，一個惡性案件是如何通過一些關鍵線索迅速鎖定嫌疑人，順利拿下口供。我當時看到證據(jù)的資料很少，單看報道也覺得挺好的，就在人民大學法學院講犯罪偵查學時給學生講了，是作為正面案例的。”

證據(jù)規(guī)則

何家弘如今是國內(nèi)研究證據(jù)學的知名學者，他說：“我1986年在中國人民大學當老師，1990第一次去美國西北大學做訪問學者，1992年又去讀法學博士學位。在西北大學的時候，我受到西方證據(jù)法學的影響很大。那個時候，我們國家對證據(jù)法的研究是很薄弱的。當時國外的很多理論對我們來說都是很陌生的，包括一些概念，比如‘排除合理懷疑、‘毒樹之果，我們連怎么翻譯都不知道?！?/p>

關于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在刑事案件的定案和審判中，我國證據(jù)應用的薄弱，何家弘記得一個很有代表性的例子——黑龍江石東玉案。“這是1989年的案子。石東玉開始被認定殺了人，判了死刑，后來改為死緩，所以這個人當時沒有殺。案子被糾正也很偶然。另案發(fā)現(xiàn)真兇，就啟動了案件復查。原先在案件定性時有一個重要的證據(jù)，是衣服上的血跡。當時做了血型鑒定，嫌疑人衣服上有A型血，被害人也是A型血。那時候司法執(zhí)法水平都不高，辦案人員習慣認為血型對上了，那衣服上的血跡就是被害人的。這實際上是個錯誤的認識?！?

最早報道聶樹斌案存在疑問的《河南商報》原總顧問馬云龍

“這個案子的復查也挺不容易的，復查人員說服被害人家屬開棺驗尸，取了被害人頭蓋骨，拿著被告人的血衣，到北京來做DNA鑒定，首先就找到我們?nèi)嗣翊髮W的物證技術鑒定中心，找我的導師徐立根教授，咨詢陳舊血痕的DNA鑒定問題。后來，我們介紹他們到北京市公安局法醫(yī)鑒定中心。其實還沒用DNA，是先做了血型，結果發(fā)現(xiàn)當年伊春市法醫(yī)的血型鑒定錯了，被害人的血型是AB，他們給驗成了A型?！耙驗閭刹闄C關在基礎證據(jù)上的低級錯誤，石東玉坐了6年冤獄，直到1995年——也就是聶樹斌被執(zhí)行槍決這一年，石東玉案得到了糾正。當時《法制日報》為這個案子做了篇專題報道，標題是《我沒有殺人》?！?/p>

證據(jù)和確定其是否真實有效的證據(jù)規(guī)則，就像一個案子的內(nèi)部肌理，細密隱蔽，但又至關重要。一個錯誤的證據(jù)就可能使案件成立的皮囊轟然倒塌。而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我國證據(jù)體系除了技術手段的落后，更有證據(jù)規(guī)則上的模糊。何家弘告訴本刊記者：“比如我們1979年《刑事訴訟法》就規(guī)定了嚴禁刑訊逼供的應用，包括用欺騙等非法方法獲取的證據(jù)，‘嚴禁一詞其實還是很嚴厲。但是，我們沒有非法證據(jù)排除規(guī)則，沒有任何規(guī)則說明刑訊獲得的口供怎么辦？法律沒有說這些非法獲取的證據(jù)要排除。所以實際上刑訊獲得的口供在實踐中都被采用。我們的法律規(guī)定往往是口號性的、號召性的。我們一直講實事求是，講客觀真實，辦案人員、檢察官、法官都覺得刑訊不好，但口供是真實的，真實的就能用。客觀地說，很多刑訊獲得的口供確實還是真實的。但排除刑訊獲得的口供，這是完全不同的價值考量。真實的口供如果靠刑訊獲得也得排除，這是非法證據(jù)排除規(guī)則的價值取向?！?/p>

“再比如，傳聞證據(jù)排除規(guī)則，是英美法系國家很重要的證據(jù)規(guī)則。他們界定的‘傳聞是證人在法庭以外所做的陳述，這實際上就是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模式的要求，是英美法系國家的傳統(tǒng)。證據(jù)只有在法庭上講的，才可以采納，你在法庭之外，你對警察講的，你對檢察官講的，這都是傳聞。這就是基本規(guī)則。這和我們大量用筆錄，詢問筆錄、證人很少出庭的狀況截然不同。從2001年，全國人大法工委牽頭研究刑事證據(jù)法，后來變?yōu)樾薷摹缎淌略V訟法》，其實一直想解決證人不出庭的問題，但至今進步不大，證人出庭率還是很低?！?/p>

有感于國內(nèi)證據(jù)規(guī)則的空白，何家弘從美國留學回來后開始轉(zhuǎn)型，從主研犯罪偵查轉(zhuǎn)向證據(jù)法，他說：“我認為中國應該加強證據(jù)法學的研究，包括證據(jù)規(guī)則的制定。”若干年后，因為“真兇再現(xiàn)”的契機，聶樹斌案再次進入大眾視野，被發(fā)現(xiàn)這個曾經(jīng)在犯罪偵查學上的正面案例，如果從證據(jù)學角度細致勘察，結論卻大不相同。

“真兇”再現(xiàn)

2005年1月18日凌晨，河北省廣平縣公安局副局長鄭成月在公安局值班，睡夢中接到一個電話。打來電話的是河南省滎陽縣索河路派出所的一位女指導員。她告訴鄭成月，索河路派出所在春節(jié)前的治安大排查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身份可疑的外鄉(xiāng)人——工友們叫他“大王”，是農(nóng)村人，但十幾年沒有回過老家，在鄉(xiāng)土情結非常重的中國農(nóng)村很少見;怕警察，一見警車或者穿警服的人就閃躲;而且還曾因一樁涉嫌拐賣嬰兒的案子受到警方調(diào)查——他和同居的女子將自己第一個剛出生的孩子送給別人，得了4000塊錢。

這個可疑的外鄉(xiāng)人叫王書金，老家在河北廣平縣南寺郎固村，是鄭成月追緝10年的一起兇案嫌疑人。1995年，鄭成月從中國政法大學完成學業(yè)后到了廣平縣公安局，一開始沒有分配工作，每天只是打打雜。10月的一天，也就是農(nóng)村收完玉米的季節(jié)，在南寺郎固與泊頭村之間的小道路北100米的地方，掰完玉米棒子的秸稈地里，露出一口干枯的鋼管井，井里有一具女孩的尸體。女孩在廣平縣一家工廠打工，已經(jīng)失蹤了幾天，被發(fā)現(xiàn)時尸體腐爛膨脹。這是鄭成月接觸的第一起兇殺案。他和同事按照當時慣常的偵查方法，走訪排查鄰近村莊的年輕人。那是個約5000人的大村，當搜索從第一隊轉(zhuǎn)入第二隊時，發(fā)現(xiàn)南寺郎固村的村民王書金不見了。他的妻子說：公安在第一隊搜索時，王書金回家磨了把刀，揣上身就走了。

雖然上了公安部的通緝令，但王書金自此消失了。此后10年間，每到逢年過節(jié)，他父親的生日，鄭成月都會安排便衣去王家附近盯梢，但從沒有任何發(fā)現(xiàn)。王書金只上過小學二年級，不會說普通話，只能干些粗笨活兒，所以也只逃到了幾百公里外的鄰省河南，像在老家一樣找了個磚窯討生活。但因為從沒照過相，警方?jīng)]有他的任何影像資料。除了“身高170，皮膚較黑，右眼角有一個被拖拉機喇叭蓋兒磕傷的不太明顯的疤”之外，沒有其余可以鎖定他的特征。王書金14歲曾因強奸一個8歲女孩，被判刑3年，自此成為家族中的恥辱，兄弟姐妹也不與他親近。鄭成月記得將他帶回河北指認犯案現(xiàn)場時，圍觀的村民眾多，甚至有被害人家屬趕來要拿棍棒打他，他的家人中只有父親來了?！八匆娝赣H，眼里一點淚沒有，不表態(tài)，說了句‘我爹胖了。我說‘你什么時候見過？他說就剛才，‘我爹就在村口站著?！编嵆稍聦Ρ究浾呋貞?，“他的臉，表情給人感覺是整個往下沉的，苦瓜臉，從來不笑，也看不出什么情緒。從滎陽把他帶回廣平時，怕他太緊張鬧事，我們在車上跟他說笑話，想逗他笑、放松精神，他一點都沒笑。我在前面坐著，從后視鏡里看他，覺得這小子跟正常人不一樣?！?/p>

鄭成月至今還保存著第一次審訊王書金的完整視頻。王書金穿著敞懷的棉襖，舊得有些看不出顏色，頭發(fā)長而蓬亂，胡子拉碴，說口音極其濃重的廣平話。雖然是接受審訊，但并不顯出緊張畏縮。神態(tài)略帶點疲憊和懶散，聲音平淡，聽不出任何情感起伏。如果不懂當?shù)卦?，只看視頻，會以為是兩個人在閑話家常，完全感受不到一問一答間，說的都是10年前田間地頭驚心動魄的死亡瞬間。

王書金供述了1993到1995年間，自己在河北犯下的四起強奸殺人命案，其中三起在鄭成月管轄的廣平縣內(nèi)，案發(fā)地都是王書金打工的磚窯和住所交界的區(qū)域內(nèi)。還有一起在石家莊西郊的玉米地里，案發(fā)地與他當時打工的磚窯相距約100米。他供述自己曾在這里將一個“披肩發(fā)，穿一件白底藍點的連衣裙，內(nèi)穿粉紅色內(nèi)褲，腳穿白色尼龍絲襪子，胸前半截白色小背心，頭上沒有發(fā)卡，騎一輛紅色24自行車，穿的是紅色高跟涼鞋”的女人拉到地里，實施奸殺。王書金指認的案發(fā)現(xiàn)場，是在一片自南向北的青紗帳中，唯一一塊壟溝自西向東排列的玉米地。而據(jù)田地的主人說，從上世紀90年代到2005年，他的這塊地里只發(fā)生過一起兇案，兇案的嫌疑人聶樹斌早在10年前就被槍決結案了。

阻力

鄭成月今年56歲，是個經(jīng)驗豐富的老警察。他熟知一些命案偵查的規(guī)律，比如死在半道上的，多半是強奸殺人，死在家里的，仇殺居多。強奸案的現(xiàn)場最重要是尋找陰毛，根部有DNA，而有廝打痕跡的命案現(xiàn)場，死者指甲縫隙里可能就殘留著兇犯的皮膚等關鍵證據(jù)。在當警察前，他還在部隊做過偵察員，有很好的記憶力和多年歷練的現(xiàn)場還原能力，對10年前的村莊道路記憶猶新，能隨手畫出案發(fā)時的現(xiàn)場地圖，還能繪形繪影地描述當年審訊王書金時的情景。每講一段，就微微探身側頭，笑瞇瞇地問：“還有啥要問的？”但他不那么耐煩回答自己講述邏輯之外的問題，表現(xiàn)出多年刑偵警察的決斷力和不容置疑，有極強的專業(yè)自信。

抓獲王書金原本是個好消息。王書金供述的幾起案件，現(xiàn)場指認時位置找得很準確，受害人的尸體也能被她們的家人辨認出來，幫廣平縣警方解決了幾起婦女失蹤的懸案。第一個抓到他的滎陽縣公安也在等著慶功，鄭成月卻發(fā)現(xiàn)自己陷入了一個困境。2005年3月，王書金的羈押期限快到了，必須進入審查起訴階段。他供述的四起命案中，有兩起的程序卻走不下去了。

一起是1993年農(nóng)歷十月十六日，王書金交代自己在村口東地拿著鐵鍬遛紅薯時，將回娘家趕廟會的張某某半路截住，奸殺后埋到了一個變壓器小屋的前面。這是他交代做的第一起案子。王書金供述死者穿著與她丈夫記憶的一模一樣，10年后指認的現(xiàn)場處，確實挖到了一具尸體，他描述當年作案時用的紅色尼龍腰帶，刨出來時還纏在死者身上。但在鄭成月和同事們在提取物證時遇到了麻煩。

2005年，中國刑偵對證據(jù)，尤其是物證的要求已經(jīng)更為嚴格?！?005年涉及命案時，DNA都要做?！编嵆稍聦Ρ究浾哒f。他記得那一年他辦過一個強奸殺人并焚尸的案子?！氨缓θ吮粺妹婺咳?，精液沒法提取，現(xiàn)場的指紋腳印也都沒有了。當時我們查了嫌疑人的活動時間，幾乎能證明他殺人了，并且他被我們抓獲以后自己也說得清楚，說看到受害人一個人，就跟過去了，跟她說‘走，咱說兩句話，一拐彎進了地，就跟她發(fā)生關系了，之后她跟他要錢，說不給錢就告他，他害怕了，身上真沒有錢，就把她掐死了。然后抱了一堆玉米秸稈，點著把她燒了?！?/p>

“我們就跟檢察院提請逮捕，但檢察院說：‘《刑法》明文規(guī)定，只有被告供述、沒有其他證據(jù)，不能定罪。沒有物證和證人，就把人給放了。現(xiàn)在這人還在家里好好的，每次看到我還打招呼。沒辦法，我們沒證據(jù)?！?/p>

在王書金犯的第一起案子里，鄭成月和同事遇到了相同的問題。他們提取受害者的遺體DNA，又從她母親的耳朵上取了血，送到公安部二所做線粒體DNA?！鞍雮€月后回復說做不出來，讓我們要么去上海，要么去沈陽。廣平當時是全國貧困縣，我問局長要經(jīng)費到沈陽去，要2萬塊錢，局長說沒有錢，鍋爐都停了，供暖都不能供了?！?/p>

因為經(jīng)費限制沒做成DNA鑒定，缺乏確定死者身份的物證，張某某案無法定案，鄭成月覺得這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王書金一共殺了4個，還有3個可以定罪，所以后來省公安廳刑偵局說把這個案子刪掉，不記罪，我說你跟檢察院說，這不是我的事?！?/p>

有大麻煩的是另一樁案子。鄭成月將剩余三起案子寫成起訴意見書遞交檢察院后，很快收到了檢察院發(fā)來的退查提綱?！捌渲械谖屙椪f：‘被告人王書金交代在石家莊打工期間強奸后將一名婦女殺死，此事是否存在，應查證將材料入卷后才能認定。但是石家莊這個案子沒現(xiàn)場，我們怎么提交？”

從王書金供述出石家莊西郊玉米地案后，鄭成月就向石家莊市公安局、刑警支隊、省公安廳發(fā)了公函，請他們配合調(diào)取當時的現(xiàn)場材料，但一直沒有收到回復。鄭成月為此還專門跑了一趟石家莊。“當時辦這個案子的郊區(qū)分局已經(jīng)撤了，并入裕華分局。我到裕華分局沒人理我，后來找到一個刑警大隊教導員，我看他桌子上放著一張我們發(fā)過去的函，他馬上就扣在桌子上。我說：‘你給我出個證明，說明你們這里沒出過這起兇殺案，我就走。他跟我說：‘這事我們在商量。這樣我就只好回來了。”鄭成月向本刊記者回憶，“這個時候王書金的羈押期限都到了，我不能再繼續(xù)押了。當時的最高檢察院檢察長在電視電話會議上講，超期羈押就是非法拘禁，我辦個案子還成犯罪了。我就跟縣里的一個檢察長商量，這事沒人管怎么辦？他說這好辦，記者一給報道就有人管了。”

2005年3月15日，《河南商報》向全國媒體群發(fā)了文章《一案兩兇，誰是真兇？》，報道了鄭成月手里這起蹊蹺卻難以推進的案件。報道刊發(fā)后幾天，河北省公安廳就派人到了廣平。聶樹斌案在10年后，重新進入司法機關和公眾的視野。

分歧

2005年是研究中國刑事錯案的學者都不會忽視的年份。除了聶樹斌案曝出蹊蹺的“一案兩兇”外，還出現(xiàn)了湖北佘祥林案、內(nèi)蒙古呼格吉勒圖案等對后來影響深遠的案件?！澳莻€時候社會氛圍也發(fā)生變化了，從2000年云南杜培武的案子，到2005年佘祥林案在社會上引起的轟動效應，加上和國外交流獲得的信息也越來越多，美國的‘無辜者運動我們也了解到一些情況。大家覺得刑事錯案問題很值得研究，特別是從研究證據(jù)的角度來觀察。我開始正面關注刑事錯案問題?！焙渭液雽Ρ究浾呋貞洝?/p>

但至少在2005年，聶樹斌案還沒有進入學界關于“錯案”的討論范疇?！澳菚r主要關注的典型案例還是已經(jīng)確認的冤錯案件，聶樹斌案還沒有入到這里面。因為案子程序還沒走完，雖然輿論報道是‘真兇歸來，但當?shù)匾恢庇辛硗獾恼f法?！焙渭液胝f。

2005年3月25日——在《一案兩兇，誰是真兇》的報道見報后10天，河北省政法委書記劉金國主持召開了案情匯報會，這是官方首次對聶樹斌案做出的反應，河北省和石家莊市的公檢法領導都參加了會議?！暗谝粋€發(fā)言的是石家莊市紀委書記，”鄭成月對本刊記者回憶，“他說，我們接到省政法委的通知，對辦理聶樹斌案的原郊區(qū)分局各個辦案民警調(diào)查詢問，沒有刑訊逼供，聶樹斌被抓后主動供述了自己的犯罪行徑。第二個發(fā)言的是石家莊中院管刑事的副院長，他介紹了逮捕起訴聶樹斌的時間和程序，說我們接到案卷之后，多次開會，目前證據(jù)確鑿充分，殺聶樹斌準確無誤。”

鄭成月對案子的判斷卻截然相反。多年來，他一直堅持自己的立場。“聶樹斌案我從第一天就說這是個冤案，至今我也這么說?！编嵆稍聦Ρ究浾哒f，“為什么？我就給你說一點，王書金交代把人拖到玉米地強奸后掐死了，把衣服扒光了，在她身體的左邊發(fā)現(xiàn)了一串鑰匙，就撿起鑰匙走，走到半道覺得不對，拿著死者的鑰匙，以后被查到麻煩了。就轉(zhuǎn)身回去，把鑰匙扔到死者旁邊1米遠處。”

鑰匙是這起陳年舊案中第一個浮出水面的隱蔽證據(jù)，也是鄭成月最有力的質(zhì)疑武器。受害人康某某當時租住在工廠附近，夏天穿裙子沒褲兜，騎的自行車也沒有車筐，就習慣把鑰匙用皮筋繃在手上。而據(jù)案發(fā)現(xiàn)場的照片，在死者康某某西側70厘米處的確有一串鑰匙，在雜草碎土和玉米秸稈的掩映下，如果不是親到犯罪現(xiàn)場，至少離現(xiàn)場相當近，是難以發(fā)現(xiàn)的。但聶樹斌當年的口供中卻沒有提到這串鑰匙，警方也沒有將鑰匙作為定案的證物。當康某某的父親要去她租住的房子取回她的遺物時，沒鑰匙開不了房門，警方就在結案前將鑰匙還給了康父。

在2005年3月25日的匯報會上，鄭成月講出鑰匙這件證物?！皠⒔饑鴨枡z察院的院長：現(xiàn)場提取的證物與王書金交代的一致嗎？院長說：一致。他又問：聶樹斌交代了這串鑰匙嗎？我說沒有?！编嵆稍聦Ρ究浾呋貞洠白詈髣泦栁乙痪湓挘骸嵕珠L，依你看，王書金在石家莊這起作案的可能性有多大？我理直氣壯地說：‘劉書記，真要接觸過王書金、提審過他的人，99%的人都會說是他，不是聶樹斌?！?h3>復查

現(xiàn)在回過頭來看，聶樹斌案的再審在2005年有一個很積極的開局。案情匯報會上，劉金國宣布了三點：第一，要成立兩個專案組。河北高院牽頭成立聶樹斌案專案組，對聶案進行復查;河北省公安廳牽頭成立王書金案專案組，對王書金案進行徹查;第二，撥款15萬元保障專案組的正常工作;第三，盡快完成調(diào)查，爭取一個月后召開新聞發(fā)布會，向全國媒體報告。

復查是再審的前置程序。一起案件是否再審的基本原則是“認為確有錯誤”，調(diào)查則是通過對原有證據(jù)和辦案程序的重新審查，查明是否“確有錯誤”。地方政法系統(tǒng)通常是這一程序的執(zhí)行主體。但在實際操作中，“自查自糾”的阻力很大?！耙环矫嬲l也不愿承認錯誤。勇于認錯是一個很高的道德標準，大多數(shù)人都做不到。我們又總是公開講要責任追究，因此復查、糾錯就成了一種生死搏斗。一方是家屬、律師和媒體，另一方就是公檢法領導?！焙渭液胝f，“而且我們對于啟動再審的證明標準，規(guī)定得不是很清晰。認為確有錯誤就啟動再審，那什么是‘確有錯誤？”

在法學界的研究中，很長一段時間把聶樹斌案入在“可能是錯案”的疑案范疇?！吧鲜兰o90年代的執(zhí)法水平、證明標準都把握得很低，很多辦案人員把握的是‘兩個基本，這也是中央有關領導講過的，‘基本的案件事實清楚，基本的證據(jù)確實充分。有的地方又再把這‘兩個基本進一步理解為，案件事實基本清楚，證據(jù)基本充分。因此，證據(jù)在具體實務中就變成一個極為粗放的概念。往往最后案卷里現(xiàn)場勘查筆錄、法醫(yī)檢驗結論、證人證言、口供，粗看一大堆證據(jù)都有，但并沒有對這些證據(jù)具體的審查評斷?，F(xiàn)場筆錄證明了什么？尸檢報告證明了什么？很多證據(jù)只是證明這個人是怎么死的，但并沒有證明是誰殺了他?！?/p>

證據(jù)規(guī)則不清，帶來的就是法律邊界模糊，進而導致過度依賴口供?！白詈罂磥砜慈?，能證明誰是兇手的往往只有口供。聶樹斌案就是這樣，最后還是只有口供能把這事和聶樹斌聯(lián)系起來。當初定案是這樣，而一旦要推翻一個既有結論，要復查糾錯時，同樣的問題又來了?！?/p>

一位知情人士告訴本刊記者，2005年3月26日，就在案情匯報會后的兩天，聶樹斌案啟動了第一次復查。此后在2009年也有過斷斷續(xù)續(xù)對當年證人的問訊。最大規(guī)模的一次復查是2011年底到2012年2月，河北省高院負責復查此案的法官在國安賓館，對當年所有參與過該案的辦案人員，從法醫(yī)、偵查員到主管領導，都進行了一對一的問訊。但犯罪現(xiàn)場早已消失，聶樹斌被執(zhí)行了死刑，口述的現(xiàn)場都不可再得，復查的起點只能建立在當年的案卷和辦案人員的陳述上——但已經(jīng)屬于成品的案卷，大多已具備符合程序的屬性，這樣坐在房間內(nèi)問答式的復查，就像沿著1995年已經(jīng)形成的對案件的認識路徑再走一遍，很難有任何程序外的發(fā)現(xiàn)。一位看過復查案卷的人士告訴本刊記者，對辦案人員的問訊多是些程序問答，并沒有進入細節(jié)追問——這或許是自查自糾的司法機器無法具備的功能。復查案卷中，被調(diào)查方最為頻繁的一個回答就是：“時間太長，記不清了?！?/p>

“自糾自錯還是所有阻力的來源。它有時會形成巨大的小群體利益。這種小群體利益讓人在說假話或者推諉時沒有罪惡感。不僅沒罪惡感，甚至還有種內(nèi)部英雄主義的感覺。”何家弘說。他很早就洞察了“自糾自錯”機制背后，案件復查和糾錯的推進乏力。自從成立刑事錯案研究中心后，他與國際同行的交流很多。2011年，他參加了美國著名糾冤組織“無辜者聯(lián)盟”舉行的年會，并在會上做了一個關于中國刑事錯案的主題發(fā)言。國際同行問，為什么不在中國成立一個無辜者中心，把你們的刑事錯案研究中心改成無辜者中心？“我說我認為自己的能力和興趣，是在如何推進觀念轉(zhuǎn)變和制度改革上，而不是放在具體錯案的代理和糾正上。如果陷入個案，耗了很多精力，也不一定推動得了。他后來甚至摘下了辦公室外‘刑事錯案研究中心的招牌，這塊牌匾招來不少的各地上訪者。”

沉默期

當司法機器緩慢甚至靜止于問答式的“自查”程序時，它對外進入了一個漫長的沉默期：既不公布任何信息，也不對申訴方做有實質(zhì)推進的回復。

“你們上次說我兒子的事在調(diào)查，調(diào)查得怎么樣了？”

“我們很慎重，正在調(diào)查，你回去再等等吧?！?/p>

從2005年開始為兒子的案子奔走以來，張煥枝就陷入這樣的循環(huán)對話中。她有兩本筆記本，記錄著“真兇再現(xiàn)”后的10年里，她去過的地方和見過的人。筆記本上最多的記錄是接受媒體采訪和去各級政法系統(tǒng)各單位申訴。她每個月至少去一次河北省高院，總是早上8點鐘到達法院，登記、在大廳等待，幾個小時后與負責審查此案的法官見上一面，說上十來分鐘甚至幾分鐘的話，然后得到一個“再等等”的回復。除了一次因為極度失望，拒絕在會見筆錄上簽字外，她從來沒有表現(xiàn)出過激的情緒，只是這樣一趟又一趟往返在下聶莊到石家莊之間兩個多小時車程的路上。

2011年，一位學者在一篇文章中引用了卡夫卡的小說《訴訟》來類比聶樹斌案再審之路的停滯：鄉(xiāng)下人在法的門前徘徊，想進去，卻遭到守門人的阻攔。守門人的責任是阻攔，同時又讓下鄉(xiāng)人心存希望，仿佛總有一天他可以進入。于是，鄉(xiāng)下人費盡口舌，經(jīng)年累月，一直到死神降臨之時也無法進入法之門。

張煥枝這么多年在“卡夫卡門”前，懷抱希望卻一直“不得其門而入”的絕望，外人無從體會，或許只有律師李樹亭能感同身受。在接手聶樹斌案申訴前，他曾經(jīng)代理過一樁有名的冤案。2002年，河北省唐山市二級警督李久明在一起入室殺人案中被判死緩。李樹亭在二審上訴時擔任李久明的律師，他查閱案卷時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一些證據(jù)紕漏和李久明遭受刑訊逼供的跡象，并將此寫入二審辯護意見，但并未得到法院采納。直到2004年真兇再現(xiàn)并得到查證，案子的平反仍然久拖不決，直到李樹亭通過中國政法大學一位頗有聲望的老教授，將案子的材料直接遞給公安部領導，獲得領導的簽字批示后，李久明才獲無罪釋放。因此，當2005年張煥枝找他代理聶樹斌案的申訴時，李樹亭告訴她：“依據(jù)我本人的社會經(jīng)驗，這種案件操作起來會很困難：首先，案件發(fā)生年頭很長，調(diào)查取證工作會非常困難。當時的知情人或者證人，對事件可能記不清了，或者因為種種原因不愿意說;其次，有關部門不會積極配合。畢竟，如果是冤案，牽涉到公檢法三個部門，執(zhí)法水平和司法形象會受到損害，同時涉及國家賠償問題，這會使相關部門消極應對此事。第三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是，如果當年的辦案人員因為立功而榮升，這些人為了自己的政治前途不受影響，會調(diào)動一切關系，千方百計阻撓案件的調(diào)查糾正?！?/p>

即便有這樣的認識和心理準備，聶樹斌案的推動之難仍然超出他的預料。一開始河北省高院說沒有判決書不能申訴，而結案10年后的法院也不負責給他們提供判決書。李樹亭無數(shù)次去被害人家中，跟康某某的父親聊天，為他提供一些法律幫助，終于在兩年后獲得康父的信任，拿到判決書?！八靡环N不失尊嚴的方式給了我，把判決書壓在一堆其他的材料下面。我拿去一口氣復印了20份。其實根本不需要這么多，只是感覺太不容易了。”他以為他就此翻越了聶案申訴的最大障礙，但其實只是離“卡夫卡門”更近了一點而已。自從2007年8月高院接受申訴，并將聶案復查權轉(zhuǎn)交河北省高院后，案子再沒有任何實質(zhì)的進展。

2011年，聶樹斌案已經(jīng)成為學界關注的公共事件，有不少律師躍躍欲試。邱興隆在一次有關聶案的演講中，談到了“聶樹斌案需要什么樣的律師”：“聶樹斌是一個死刑案件，而且是一個極有可能的死刑錯案。至少，聶的親屬，包括他父母與姐姐，都確信他是冤枉的！擔任他的代理人，就得理解他們失去親人而且是親人被錯殺的切膚之痛，更應意識到他們雖然給不起你錢，但給了你那份信任的分量！所以，擔任聶樹斌案的申訴代理律師，必須投入更大的人性關懷。尤其讓我不得不告誡自己的是，聶樹斌雖然已死，但聶案能否昭雪事關他是否該死，甚至事關人是否該死以及在何種情況下該死等關涉人本身的大問題。換言之，對聶樹斌案的關心，實際上是通過對死者的關心而體現(xiàn)出對生命的關懷。如果我要擔任聶樹斌案子的申訴代理人，我必須拷問自己有無這樣的人性關懷。”

因為具備這種人性關懷，李樹亭接手了這個在很長時間內(nèi)被認為沒有翻案希望的案子，并且自費做了大量的調(diào)查取證工作。但也因為這種人性關懷，他和家屬一樣背上了沉重的情感十字架。從2007到2013年，是司法機器對聶樹斌案申訴保持沉默的幾年。李樹亭窮盡了他所有的資源和方法，托政法大學老教授遞交中央領導的材料也被退了回來。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無能為力。對于聶樹斌案的申訴，應該可以的希望，和理應可以的憤怒，以及怎么都不可以的無力折磨著他。2007年他甚至去湖北準備出家。他記得2010年，在石家莊的一個小公園里，張煥枝告訴他決定解除他的代理，他告訴我：“我當時的感覺是終于松了一口氣?！?h3>王書金的生活

2011年9月11日，中秋節(jié)前一天，大約有60多名律師、學者和媒體記者匯集在石家莊，參加了“聶樹斌案研討會”。在聶案沉寂的這些年，法學界對它的關注卻一直沒有平息過。“好像沒人提起了，但其實沒人忘記?！焙渭液雽Ρ究浾哒f，“我們在上課時講錯案糾正難，呼格吉勒圖和聶樹斌這兩個案子都是會提到的?！?/p>

在石家莊的這次研討會通過了一份致最高人民法院和河北省高級人民法院的呼吁書，要求對聶案進行重審。此外還提出了對王書金案的質(zhì)疑：河北省高院審理王書金上訴案嚴重違反刑訴法規(guī)定。2007年7月31日，王書金案二審第一次開庭就已結束，本應兩個半月之內(nèi)做出的宣判，至今延宕4年，杳無音信。一個省高級法院，公然違反程序法律，其中原因何在，理應得到審查和解釋。

這次研討會可以算是學界和公眾輿論，在“家門口”對當?shù)卣ㄏ到y(tǒng)的一次“宣戰(zhàn)”。“我開始還懷疑河北司法機關可能會干擾研討會的舉行，但該研討會出人意料地順利進行。這時，我感覺到河北司法機關對此案似乎很有底氣?！币晃粡臉I(yè)27年的老律師在文章中寫道。何家弘也感受到了河北方的這種自信?！?012年，我去給河北省檢察院反貪系統(tǒng)的骨干講課，課后他們跟我交流時講：‘聶樹斌案具體的情況我們還不方便跟您講，但我們可以擔保，這個案子沒錯。他們內(nèi)部的一些人會這樣打保票。他們還說，以后可以把一些內(nèi)部的證據(jù)給您看?！?

在河北省公訴方的邏輯里，王書金“自認真兇”是一個完全不同的故事?！鞍赴l(fā)時，他正在距離現(xiàn)場約100米的磚窯打工，熟悉現(xiàn)場環(huán)境，公安勘查現(xiàn)場時圍觀的人很多，他很可能就在其中。而且公安在周邊走訪排查時，他也是被調(diào)查對象之一。有他的工友作證說，王書金在回答公安提問時，還被工地領班罵，讓他不要胡說八道。這些信息都表明他之前知道這件案子?！币晃唤咏颖笔「咴旱娜耸繉Ρ究浾哒f。至于他自認其罪的動機，“他逃亡了10年，心里知道總有被抓這一天，這10年里他一定對被抓后有打算。他供述了四起命案，檢察院只認定了兩起，但還有一起沒認定的，他就從來沒提過。通過認下一樁查不清的案子被定為立功，很可能得到從寬處理。真相反正很難查清了，為了保留證人，通常不會急于對疑似真兇判處死刑并立即執(zhí)行。他也一直把這一點作為辯護和上訴的理由。他做的那些事情，臟得沒法說，可他已經(jīng)多活了10年”。

在這個講述中，能聽出對王書金極端的厭惡、憤恨和無可奈何。按當?shù)氐墓蛄妓缀图扔蟹桑鯐鸲际谴_定的“壞人”。但他一直以一個“必死之身”，活在司法機器一道奇異的縫隙里。2005年他一審被判處死刑，以石家莊西郊玉米地一案沒有被認定，將此作為重大立功的理由，提起上訴。2007年二審開庭結束后，省高院一直沒有判決。王書金被輾轉(zhuǎn)幾次，最后關押在了河北磁縣看守所。據(jù)此前媒體報道，自從他進入這個看守所后，享受著高于普通嫌犯的“高規(guī)格待遇”?？词厮I導接到的指令是，如果王書金出了什么事，那下一個被關進看守所的就是你們自己。2013他被維持死刑判決后，代理律師朱愛民和彭思源都接到看守所所長的求助電話，請他們幫助多做做王書金的工作——“死刑判決后他情緒很不穩(wěn)定。比如大家看電視正好好的，王書金會突然起身，‘啪的一聲關掉電視：我要死了，我心情不好，你們別看了?！?015年1月，他有一次輕微腦梗，“幸虧及時發(fā)現(xiàn)，醫(yī)生和管教都松了口氣”。私下里，磁縣看守所好幾位工作人員都曾請求朱愛民幫忙跟上級反映，看能不能把王書金轉(zhuǎn)走，“擔子太重了”?！耙粋€確定的連環(huán)殺人犯，最后卻要為他花費那么多的司法資源，享受特殊待遇。為什么是這樣？河北司法界確實也該好好反思一下?！边@位接近河北省高院的人士對本刊記者說。

二次開庭

2013年6月，朱愛民接到了河北省高院的電話，宣布對王書金二審二次開庭。朱愛民覺得很驚訝?！案杏X第一次開庭把該說的話，該做的事都做完了，為什么隔了這么多年突然要二次開庭？還審什么？”他對本刊記者說。二次開庭的聲勢頗為浩大，邀請了200多名各界人士到場旁聽，聶樹斌的母親，甚至下聶莊的村干部都收到了聽審通知。何家弘也接到了河北省高院的邀請。他說：“我想那時候他們對這個案子是有結論的，有自己的自信，認為檢方手上有足夠的證據(jù)證明這個事不一定是王書金干的。”

直到2013年王書金案二審再次開庭前，王書金的口供都被公眾認為是判定聶樹斌案是否錯案最理所當然的證據(jù)。在犯罪現(xiàn)場已經(jīng)消失、被害人和當年判定的“加害人”都已不在人世的情況下，王書金的說法也是唯一的外部證據(jù)?！叭绻坏┓?，我們就什么證據(jù)都沒有了?！?006年廣平縣公安局長劉朝彬在回答媒體采訪時就這么說。保住或者推翻他的口供，成為各方人士對二次開庭的最大想象。

朱愛民告訴本刊記者，得到二次開庭的通知后，他去看守所會見王書金，王書金告訴朱愛民，自己這幾年輾轉(zhuǎn)于河北省內(nèi)包括石家莊、邢臺等在內(nèi)的多個看守所，其間被相關工作組要求翻供。對方承諾，如果翻供，就給其同居女友和兩個孩子辦低保。鄭成月告訴本刊記者他聽到的傳聞——二次開庭前，由當時的省政法委領導帶隊，設立了模擬法庭讓王書金翻供。一位河北省的縣級公安局副局長也對模擬法庭有所耳聞，“聽人說是政法委的領導直接坐鎮(zhèn)，在邯鄲住了3天，目的就是要讓王書金翻供”。但是，王書金最終在庭上并沒有翻供。

但對河北公訴方來說，事隔6年后宣布開庭，攻擊點并不是王書金所說的“是”或者“否”，而是關于他口供中對于犯罪現(xiàn)場和過程的細節(jié)證據(jù)。在這次庭審前，唯有河北方掌握著聶樹斌和王書金兩人全部案卷。他們一開始依據(jù)“不告不理”原則（沒有進入起訴的案子法院不能審理），拒絕將兩個案子聯(lián)系起來。王書金代理律師彭思源對本刊記者回憶：“我二審第一次開庭，就提出了申請，希望把被告人王書金交代的六起案件，尤其是沒有起訴的兩起案件查清楚，把相關卷宗調(diào)出來，尤其是聶案卷宗。法院合議庭當庭駁回我的申請。在開庭最后，我又說了一遍，希望申請調(diào)閱聶案案卷，他們再次駁回。理由都是與本案無關。”

但6年后，在二次開庭的現(xiàn)場，河北省檢察院在對方律師沒有事先看到材料的情況下，突破了“不告不理”原則，主動在庭上引用了聶樹斌案偵查卷的證據(jù)，來比對王書金口供中的矛盾之處：第一，王書金供述的作案時間是下午1點半到2點之間，但聶樹斌案當年認定的作案時間是下午5點半到6點之間。第二，王書金供述的殺人手段是掐脖子，并跳起來跺被害人胸腹，其間他還聽到“喀嚓喀嚓”的聲音，說明被害人應該有肋骨骨折。但原案卷中法醫(yī)認定的死亡方式是窒息死亡，并未有胸部骨折的記錄。第三，王書金描述被害人和他身高相仿，但他身高1.72米，被害人只有1.52米。第四，也是最關鍵的一點，案卷記載被害人尸體身穿白色背心，頸部壓有玉米秸，拿開玉米秸后，可見一件花襯衣纏繞在頸部。但王書金的供述中始終沒有“花襯衣”這個細節(jié)。

“花襯衣”是這個案子的另一個隱蔽證據(jù)，就像“攻方”用那串鑰匙來攻擊“聶樹斌是兇手”的結論時，檢方也用“花襯衣”作為盾牌來守住“王書金不是兇手”的結論。王書金口供與原始偵查卷上的差異，到底是多年后回憶的“細節(jié)錯位”，還是有更深的隱情，現(xiàn)在尚無結論，甚至永遠都不會有結論。但這次公開開庭，確實讓公眾判斷有了傾向河北方的動搖。一位參加過那次開庭的人士對本刊記者回憶，最讓他記憶深刻的就是公訴人與王書金之間關于“花襯衣”的追問：“公訴人問：‘你有沒有看到過一件花襯衣？王書金回答沒有。然后公訴人出示了原來案卷中的關于花襯衣的記載，王書金又說他忘記了，好像是有。我就覺得他可能不是兇手，感覺他在順著公訴人的話往上靠?！绷硪晃辉诂F(xiàn)場的人士告訴本刊記者，聽完庭審后，幾個學法律的朋友也對結論產(chǎn)生了極大的疑惑，在一起討論案子中的各種可能性：“王書金知道一個隱蔽證據(jù)，但不知道另一個隱蔽證據(jù)。他到底是不是兇手？有沒有共同作案的可能？甚或是先后作案？”

當檢方在法庭上突然亮出聶樹斌案卷中的證據(jù)時，朱愛民立刻提出抗議，要求休庭查看新的證據(jù)，法庭同意了他的要求。“這是我們的策略，目的已經(jīng)達到了?！蹦俏唤咏颖笔「咴旱娜耸繉Ρ究浾哒f。河北方利用一次不合程序的“證據(jù)突襲”，“證明了案發(fā)現(xiàn)場有王書金根本不知道的關鍵證物，所以他不是兇手”。

王案和聶案

王書金案二次開庭時，何家弘雖然沒有去庭審，但還是從證據(jù)法、法理上關注著這場審判。“它是很怪異的。一場刑事審判，公訴方的檢察官拼命說這事不是被告人干的，作為被告人拼命說這事是我干的，這個錯位確實很有意思。其實一方是項莊舞劍，一方是醉翁之意。公眾關注這案子也是，并非關注王書金，還是關注聶樹斌有沒有罪?！?/p>

在聶樹斌案申訴這十幾年的起起落落中，王書金就像聶樹斌的影子，因為后者才得以存在。他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也沒什么錢，幾乎沒有任何可以與現(xiàn)實世界相聯(lián)系的憑證。剛被抓捕時，沒人給他請律師，剛好聶樹斌案的申訴也不被河北省高院受理。為了獲得聶案的更多信息，最早報道“一案兩兇”的老報人馬云龍決定幫王書金聘請律師，希望在王書金的審理過程中獲得聶樹斌的案卷?！?005年，最高法還沒有收回死刑復核權，當時馬云龍就是看到了這一點，想到要給王書金請律師。在石家莊西郊玉米地案沒查清前，不能讓河北省高院利用手里的死刑復核權把王書金殺了，這在當時是完全有可能的。”王書金代理律師彭思源對本刊記者回憶。

這又是一個曲折的過程。王書金的家人早就不和他來往，也不愿意出面為他辦理任何手續(xù)，為了找到合法的委托人，他們輾轉(zhuǎn)聯(lián)系上了王書金被捕前和他同居并生兒育女的女子，說服那位女子以孩子的名義幫王書金簽訂了委托協(xié)議。最早聘請的律師是北京市衡卓律師事務所律師朱愛民。馬云龍當時跟他約定，由馬云龍所在報社為朱愛民報銷代理后的出差費用。雖然只報銷了兩次，馬云龍被報社免職，費用報銷的協(xié)議不了了之，但通過王書金案支持聶樹斌案“翻案”的方向卻一直堅持下來。2007年7月，彭思源也在馬云龍的牽線下加入了王書金案?！拔覀兊牟呗院诵氖菫榱伺浜侠顦渫ぢ蓭煘槁櫂浔蠓浮＠盥蓭熀婉R云龍他們讓朱愛民律師在王書金案一審時就向邯鄲中院提申請，要求調(diào)王書金供認的六起殺人案的所有案卷材料，其實目的，就是為了拿到跟西郊玉米地案的相關供述?！?/p>

這是王書金案的開局。因為聶樹斌案的再審申訴停滯不前，過去的十幾年，攻守方一直在利用王金書案交手。從2007年王書金案二審第一次開庭到2013年二審第二次開庭的漫長時間里，博弈的形勢一直隨著外部司法環(huán)境和輿論壓力的變化發(fā)生著微妙的改變。河北方從一開始拒絕將兩個案子聯(lián)系起來，到最后主動在法庭上公開將兩個案子進行比對——他們在二次開庭前的自信或許在于，他們認為既足以在程序上維護聶案的無錯，也可以在實體上證明“王書金是真兇”這個新證據(jù)并不成立。

2013年9月27日，王書金庭審過后兩個多月，河北省高院二審宣判，駁回王書金上訴，維持死刑。這個判決中隱含著對“王書金是西郊玉米地一案兇手”的否定，也被學界評論為是“對聶案申訴的預決”，“下一步，駁回聶案申訴，即屬王案司法對策的邏輯延伸，也應不是意外”。但何家弘認為：“河北高院在壓力下通過這樣的開庭審理來證明不能定王書金的罪，并以此說明判聶樹斌有罪是沒錯的，這個思路其實是錯的。不能用充分的證據(jù)證明這件事是王書金干的，并不等于說就肯定了這事是聶樹斌干的?！?/p>

對王書金的判定依據(jù)應該是2012年1月1日實施的新刑訴法。這部法律對刑事案件的證明標準做出了更細致的規(guī)定：“證據(jù)確實、充分，應當符合三項條件：（一）定罪量刑的事實都有證據(jù)證明;（二）據(jù)以定案的證據(jù)均經(jīng)法定程序查證屬實;（三）綜合全案證據(jù)，對所認定事實已排除合理懷疑?！币晃环▽W家把這些細則用概率做了個解釋，“就是說，被告人為犯罪實施人的可能性至少應達到90%。按照‘疑罪從無的無罪推定原則，只要被告人有罪的概率低于90%，法院就應該判被告人無罪”。如果以此推理，“知道一個隱蔽證據(jù)，但不知道另一個隱蔽證據(jù)”的王書金，或許確實難以判定就是殺害康某某的兇手——這是一個基于“疑罪從無”的判定。但審判方也因此進入一個左右手互搏的尷尬境地——如果以此標準和立場來衡量同樣缺乏物證、缺乏現(xiàn)場人證，甚至也不知道一個關鍵隱蔽證據(jù)的聶樹斌，又該如何評斷呢？

突破程序

這個疑問被拋給了最高人民法院。

2013年王書金二審判決死刑后，報最高法院死刑復核。聶樹斌案再起波瀾后近10年，“聶案和王案終于在最高法院匯合了”。邱興隆對本刊記者說：“現(xiàn)在糾錯的和疑似的死刑錯案都是發(fā)生在最高法院把死刑復核權下放的階段，雖然有歷史原因，但也可以說這是最高法院當時的一種不作為，出了錯不能僅僅說是地方法院的錯。從歷史的角度、道義的角度來說，最高法院必須要擔當這個責任?！?/p>

2013年，新任最高法院院長周強上任43天后，召集法學界各個領域的專家，召開了一個關于司法公信力的座談會。何家弘也在受邀之列?！八痉]有公信力，司法就沒有生命力，高法請專家從各個領域來談這個問題。我在這個座談會上就提到了應該關注刑事錯案問題，因為它對司法公信力是很大的殺傷。里面我就說到聶樹斌案。這些影響特別重大的案子，你越是想拖著瞞著，越對司法公信的傷害更大，一方面是阻力的積累，一方面是糾錯的呼聲的積累，變成兩股力量，越推動，案子的知名度越高，知名度越高，司法系統(tǒng)越謹慎。最后變成了我們司法機關一個非常沉重的包袱。是不是能把這些案子作為一個動力推進我們刑事錯案糾錯體制的改革?！?/p>

但對一架龐大的司法機器來說，對一件有爭議的案子如何確立再審原則，如何打破傳統(tǒng)“自糾自錯”的司法閉環(huán)，不僅僅是一些理念，還涉及一系列程序的突破和創(chuàng)新。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據(jù)一位接近河北高法的人士告訴本刊記者，河北方早在2010年前就將復查結果上報過高院，認為自查聶案沒有問題，申請把案子拿到別的地方去異地復查?！拔叶伎吹竭^文件，但對這個提議，高院一直沒有答復。”

2013年王書金二審二次開庭后，一位知名學者，四川大學法學院教授龍宗智曾專門著文探討聶案啟動再審的突破之道：由裁判單位邀請數(shù)位有影響且有一定實際司法經(jīng)驗及公正聲譽的專家學者，以咨詢會的形式對案件事實做出判斷并提出處理意見。因本案的爭議點是證據(jù)事實問題，會前應將全部案卷材料讓專家在指定地點事先審閱。會議可由一位專家主持，法院和檢察院的案件審查人員及該案辯護律師列席，可以介紹情況、發(fā)表意見并反駁對方意見。專家意見應當形成咨詢報告，并向社會公布。專家咨詢，是遇疑難案件法、檢、辯的常用方法，咨詢而非決定，不損害制度安排，不妨礙司法權行使。

早在2013年那次司法會議上，何家弘也針對聶樹斌案提出了一個相似的建議：“最高法院可以邀請三至五位法學專家組成聶樹斌案的復查組，在全面公開地審查本案證據(jù)的基礎上做出是否啟動再審的決定。這種案件復查組具有‘半官方性質(zhì)，即查辦經(jīng)費來自官方，查辦人員來自民間。然后，最高法院可以總結經(jīng)驗，以涉訴上訪案件的審判監(jiān)督程序改良為進路，在最高人民法院和各省市自治區(qū)的高級人民法院分別成立半官方性質(zhì)的“申訴案件復查委員會”，并可以參照仲裁委員會的模式制定相應的規(guī)則?！爱敃r高檢高法認為這種動靜太大，沒有足夠的動力，但其中有些想法他們是認同的，認為是合理的。后來高法審判監(jiān)督廳提出異地重審，又提出搞聽證會。這些都是在妥協(xié)中不斷往前推進的動作?！?/p>

對一件爭議很大的案子的再審評判，跳出原有司法機構的框架，似乎是學界和實務界的共識。山東晨浩律師事務所主任陳光武曾在聶案移交山東復查后，擔任過一段時間代理律師。他告訴本刊記者：“因為刑事案件再審在法律上沒有規(guī)定的程序，所以各地都是自己探索。2013年的時候，我在遼寧省的營口中院參加了一個很有名的刑事案子的聽證會。我感覺這種做法，于再審沒有程序的情況下是很可取的一個形式。聽證會在無形中擴大了案件的知情范圍，讓更多人通過這種方式，全面了解聶樹斌案的真實情況。這比法院、公訴方、辯護律師三方開一個程序不太完美的庭，更具有公開透明的性質(zhì)。于是2015年4月10日左右，我給山東高院也提出了開聽證會的建議。當時審判長朱云三就表示可以考慮，其實我現(xiàn)在回想起來，他們可能也考慮過，否則的話，我提出來以后，他們過兩三天就同意通知了，太巧了?！?/p>

“當時在通知我們開聽證會的見面會上，法官孟健專門給我核實，說‘我們想搞全國第一例聽證，你以前真的參加過嗎？我說真參加過。民事嗎？我說不是，是刑事。聶樹斌這個案子聽證不是全國第一例，但在山東是第一次?！?h3>聽證會

聽證會安排在一個大概200平方米的大房間里。整個會場是山東高院專門向山東省政府請示撥劃費用搭建的。中間是四面朝向四個方向的大屏幕，除了法官和當事方外，還有15名社會群體代表。他們是由中華法學會挑選出來的，在之前從來沒有公開對聶案發(fā)表過任何評論和看法的專家學者。他們負責聽取雙方說法并發(fā)問?！罢麄€聽證會的設備，周邊的電視機、錄像設備，連一層一層的安檢設備，全部是用經(jīng)費買的新的?！标惞馕鋵Ρ究浾哒f。

不僅是會場和設備，整個聽證會的程序也是沒有先例的——這也是后來在業(yè)界引發(fā)激烈爭論的部分。首先安排放映的是一個約20分鐘的案情介紹短片?！鞍闯＠?，這個常識概括性的東西應該由山東高院做，結果是河北省高院準備的?！标惞馕鋵Ρ究浾哒f，“河北省高院先用這個短片向大家介紹聶樹斌的案子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還開什么聽證會啊?！碑敃r在新浪直播間為這場聽證會做解說的中國政法大學教授洪道德也注意到了這個問題：“聽證剛開始有事先準備好的文字，先上山東高院的官網(wǎng)。說的都是原始材料，不帶觀點的。但這個原始材料又是有選擇的。不光有選擇，我后來還發(fā)現(xiàn)，它還前后有調(diào)整。所以說從材料的編排上來講，可以看到它是有一定的傾向性的?！?/p>

河北方顯然為聽證做了充分的準備。他們派出了原辦案單位公檢法的幾方代表，不僅帶來了準備好的案卷材料，還現(xiàn)場放映了PPT，用指示棒點著屏幕為聽證代表做解釋。其政法委的領導也來到現(xiàn)場，在外屋通過電視關注著場內(nèi)的情況。整個聽證會從下午3點持續(xù)到凌晨1點多，一共進行了11個小時，其中留給申訴方的陳述時間大約是1個半小時。

“在聽證會之前，最高法的人和我聯(lián)系，說希望我關注這次聽證會。后來‘新聞1+1做直播，晚上8點我快出發(fā)的時候又接到電視臺的電話，說節(jié)目取消了?！焙渭液雽Ρ究浾呋貞洠斑@似乎表現(xiàn)出一種矛盾的心態(tài)。他們也想改革，也想傳遞這樣的信息給社會，可又擔心失控的反應，怕出事。體制有時很自信，有時又不自信?！?/p>

何家弘在接到節(jié)目的邀請后，曾經(jīng)準備了三段話。因為節(jié)目被取消，他準備的發(fā)言發(fā)到了網(wǎng)上，第一部分就涉及聽證會的程序設計?！拔艺J為這次聽證會是具有積極意義的改革嘗試。冤錯案件，各國都有，而且冤錯案件的發(fā)現(xiàn)和糾正都會遇到阻力。讓司法機關自查自糾，往往會遭遇推諉拖延，所以一些國家就借助民間力量來推動錯案的發(fā)現(xiàn)和糾正。例如，美國就有民間的‘無辜者中心推進冤錯案件的復查;英國則成立了半官半民的‘刑事案件復查委員會。我曾經(jīng)提出過借鑒英國做法設立‘申訴案件復查委員會的建議。我以為，這次聶案聽證的基本目標是值得肯定的。而且，山東高院的聽證設計也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公正的要求，例如，對聽證結果不預設答案，在挑選聽證人時盡量保證客觀公正，在聽證時讓申訴方和原辦案方充分陳述意見等。”

“不過，這次聽證的設計也存在一些瑕疵。首先，聽證的發(fā)言順序是非常重要的。因為要求法院啟動再審的申訴方要承擔一定的證明（說服）責任，所以不僅應該先發(fā)言，而且應該享有最后陳述的機會。借鑒英美法系國家陪審團審判的程序設計，可以先給申訴方一個半小時的陳述時間，再給原辦案方兩個小時的陳述時間，最后再給申訴方半個小時的時間做最后陳述。其次，這次聽證不安排雙方詰問和辯論的做法是可以理解的，但是為了讓雙方的陳述更有針對性，應該允許雙方旁聽對方的陳述。最后，法院合議庭應該把聽證人的意見明確告知社會，例如，在15名聽證人中，有多少人贊成啟動再審，有多少人不贊成啟動再審。當然，合議庭不能說出贊成者和不贊成者的姓名。這次聽證的目的是為了通過公平公正公開的程序設計來提升司法公信力。假如合議庭最后以模糊的語言宣布，本合議庭在充分考慮聽證人意見的基礎上做出決定如下，那恐怕就會南轅北轍了?！?

刑訊追問

在聶樹斌案復查結束，并最終被最高法提審后，山東高院方在接受新華社采訪時說：“從復查情況看，聶樹斌自己在偵查、起訴、審判等階段均沒有講過刑訊逼供問題，也沒有發(fā)現(xiàn)刑訊逼供的證據(jù)?！睒I(yè)界對這個說法的解讀是：可能會保守地改判。“這個保守的改判指的是錯案不追究，就是以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改判，好像上面是有這么一個意見?！标惞馕鋵Ρ究浾哒f。聽證會結束后，他一位省政法系統(tǒng)的朋友在電話中“半真半假開玩笑說，其實要不是你們在聽證會上提刑訊逼供和行刑時間這兩個問題，早就結案了”。

是否啟動非法證據(jù)的排查，是聶案進入再審后新的關注點。在聽證會上，律師提出了聶樹斌案卷中的一些疑點，其中非常重要的一條是：聶樹斌的口供并不完整，聶樹斌是在歸案4天后才被逮捕并送入看守所的，之前都在留營派出所“監(jiān)視居住”。但案卷中沒有被監(jiān)視居住的前四天的口供筆錄。

“這一發(fā)現(xiàn)其實比任何發(fā)現(xiàn)都重要！因為這不但涉及作為強制措施的監(jiān)視居住在當時的被變相濫用，而且還涉及能不能引發(fā)對刑訊逼供等非法取證的合理懷疑的問題?！鼻衽d隆對本刊記者說，“盡管79版《刑事訴訟法》中的監(jiān)視居住的本意是在犯罪嫌疑人自己的家中執(zhí)行，但是，實際上，在96版《刑事訴訟法》之前，這一強制措施在當時的石家莊已被變通適用得面目全非。當時的石家莊，每一個派出所均有一間小黑屋，是專門供監(jiān)視居住之用的。我不但親身經(jīng)歷過，而且，我早在1999年出版的我的獄中手記《黑晝》中即以‘如此監(jiān)視居住為題做過真實記載。當時男女老少都被“監(jiān)視居住”在一起，就一間屋子，不管男女解手都是蹲在那個房間里，比看守所條件惡劣得多。所以我覺得聶樹斌案的主要問題，很可能就發(fā)生在這個監(jiān)視居住期間，因為它是失控的。在這種監(jiān)視居住下，犯罪嫌疑人是在沒有任何第三方監(jiān)督的情況下接受包括刑訊逼供在內(nèi)的任意審訊！”

“在這成為復查‘盲區(qū)的4天中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我們不得而知。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在那4天中，聶樹斌沒閑著，警察也沒閑著。我們不能肯定說本案有刑訊逼供，但是也不能排除刑訊的可能性。”何家弘對本刊記者說。在他收集研究的100多個刑事錯案的案例里，“有50起是涉嫌殺人罪的，我們做了具體案件中的分析，從證據(jù)的角度看有哪些是虛假的，取證中有哪些問題。這50起案件里，47個案件都有被告人的虛假口供，其他情況也有，有虛假的證言，有被害人虛假陳述，有鑒定結論錯誤的，但比較突出的就是‘虛假口供，占94%。從取證角度，我們分析，50起案件中48起案件中都有偵查機關的不當行為，占96%，這些案件中的不當偵查行為，首先是刑訊逼供，暴力取證，還有隱藏證據(jù)、假造證據(jù)，我記得一個突出的結果就是這兩個數(shù)字：94%、96%，這二者之間有內(nèi)在聯(lián)系。但是在這些案例中，最終確認有刑訊逼供的只有4起，其他只能懷疑有刑訊逼供，因為刑訊逼供的取證是很難的”。

當案子被最高法提審，輿論都以為此案已經(jīng)“翻案”成功，邱興隆卻在幫助律師李樹亭做當年是否存在刑訊逼供的調(diào)查?！盀槭裁次乙パ芯窟@些問題？這也是我的學術觀點。非法證據(jù)跟那個刑訊逼供所獲取的證據(jù)兩者之間是種屬關系，種屬關系就是說非法證據(jù)的外延要大于刑訊逼供，因為它還包括誘供、程序不合法的證據(jù)等等。最高法幾年前就準備出臺一個非法證據(jù)排除的司法解釋，曾公開過一個草案，展開過討論，它所列的非法證據(jù)的范圍比刑訊逼供要廣得多，包括誘供都要排除的，但是遇到了強烈的阻力，所以這個解釋一直就沒出來。那么聶樹斌案子中，是否存在各種形式的非法證據(jù)，這個個案對非法證據(jù)的排除，很可能就可以推動最高法的非法證據(jù)排除規(guī)定早日出臺。因為聶樹斌案不是一個個案，它是一種現(xiàn)象，它由最高院提審了，那么這些經(jīng)驗教訓都值得追究總結?！保?感謝實習記者唐瑤對本文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