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遠方聽那番書齋長談

在遠方聽那番書齋長談

“喜歡略薩名著《酒吧長談》的人，沒準(zhǔn)也喜歡這本‘書齋長談’吧？抱歉的是，這部書恐怕沒有《酒吧長談》那么好看，因為那是小說，這是口述歷史。”陳墨說，帶著那么一點學(xué)者式的幽默，一點友人間的調(diào)侃。

其實也未必吧——我這樣說，絕對正經(jīng)，沒開玩笑，也很好看，或說，很好聽。尤其是在遠方，聽著兩個靈魂的竊竊私語，更為奇妙。在這世上，唯兩個人的竊竊私語，最好聽。

何況，在遠方，我們似乎曾聊起過這個時刻，這種奇妙，這種“看”或“聽”。

兩次與陳墨同行，時間或長或短，記得閑談之間，都曾聽他說起，要為他讀研時的老師、著名文學(xué)評論家陳駿濤先生，做一個純屬個人的口述史，然后出書。此前，我已粗粗翻讀過陳墨的三本書：《口述歷史門徑實務(wù)手冊》《口述歷史雜談》和《口述史學(xué)研究：多學(xué)科視角》，做口述歷史的理論準(zhǔn)備，在他，已然充分。而他的學(xué)養(yǎng)、見識與文字，在他研究金庸作品的系列著述中，在他為幾代中國電影人所作的諸如《張藝謀電影論》《陳凱歌電影論》等著作中，已早見端倪。然，那都是他獨自一人對于某些藝術(shù)作品的評說，他怎么看，怎么想， 就怎么說，而要做的那本陳駿濤先生的口述史，便無法由陳墨一個人唱獨角戲了。

陳墨斷言：“誰也不知道天才的配方?！边@話，是他對陳駿濤先生關(guān)于在復(fù)旦大學(xué)八年學(xué)習(xí)生活某些感嘆的回應(yīng)。其時我會心一笑，懷疑陳墨已然找到了那個配方里的幾味藥——其中，至少有一種東西，叫勇氣，或曰膽識，追索真情、真理的膽識。

常見的有關(guān)個人、個體生命的史傳，大體可分為兩類。或為傳主本人的自述，或由他者對傳主生平的記錄。二者的共同之處，在于都是一個方面的言說。由此，無論傳主本人的自述，還是他者相對“客觀”的記述，或難逃某種有意無意的遺忘、遺漏，或有那么些為尊者諱的躲閃與避讓，從而在某種程度上失之偏頗。這樣的個人生平史，大體可信，又不可全信。

而相對于傳統(tǒng)的個人史傳，口述歷史學(xué)派要做的，已是另一種更深層面的工作。出于對人之記憶的深入研究，他們發(fā)現(xiàn)，記憶，以及存在于記憶中的往事，并非絕對準(zhǔn)確，有時甚至很不準(zhǔn)確，因而那樣的史傳，很難有絕對的真實。一個人的真實史傳，不僅應(yīng)有口述者本人所述的一切，還應(yīng)該包括他人對口述者本人所述歷史的補充、核對、指謬和糾正。唯其如此，一個真實的生命，方才臻至真正可信，其史傳也成為一個全息、多維的個人生命史。

對此，陳墨早已做足了功課。在與陳駿濤先生的對談中，他不斷地插話，提問、提醒，或者干脆直截了當(dāng)?shù)鼐o追不舍，直至將所憶歷史事件完全捋順、厘清、看透。這原是一份真正的口述歷史的本分，能做到已屬不易。而陳墨還創(chuàng)造性地在陳駿濤先生口述的各個段落后面，加上了一段“采編人雜記”。這些文字，或為陳墨對陳駿濤先生那段口述事實、事實背后更深層次的社會背景，以及個人際遇與那段社會背景對應(yīng)關(guān)系的解讀與探秘，有時甚至是陳墨對他的老師陳駿濤先生個人在一段歷史中的表現(xiàn)的評說。看得出來，由于年齡、閱歷、學(xué)養(yǎng)的不同，書中的“口述者”與“采編人”，在知識體系、認知結(jié)構(gòu)等方面，事實上存在著不小的差異。當(dāng)不同的目光同時照亮一個人、一件事時，他們看到的生活影像便大大擴開了它的縱深，呈現(xiàn)出非同尋常的奇異景象。這就如同攝影棚中，立體的、來自不同方向的光源，讓一個人、一件事的真相幾乎再無陰影可以躲藏，呈現(xiàn)出的是一個近乎全息的形象。于是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更加真實可信、有血有肉、悲喜共存、可知可感可觸的傳主。

那當(dāng)然是略薩的《酒吧長談》無以企及的?！毒瓢砷L談》純屬文學(xué)虛構(gòu)，《陳駿濤口述歷史》則是真實的口述歷史，容不得半點虛構(gòu)?！毒瓢砷L談》雖有它的好看之處，《陳駿濤口述歷史》卻有它的另一種好看。不同讀者或許會各有喜好，但在當(dāng)下不少文學(xué)寫作已然是胡編亂造充斥泛濫的年代，我倒寧可去讀一本真實的歷史，而不愿去為那些無聊的呻吟花費時間了。

我是先讀了全書，又回過頭來，再次細讀陳墨寫在陳駿濤先生各段口述后面的，那些或長或短的“采編人雜記”的。我謂《陳駿濤口述歷史》好看好聽，絕非信口之言。這厚厚的一本書，近五十萬字，從2013年9月11日開始的全部采訪，總時長超過五十小時，而整理、成文，則從2013年12月，一直到2014年5月。初期編撰于2014年3月到6月，當(dāng)年6月到12月是陳駿濤先生審稿、訂正階段，從2014年10月底到12月則是陳墨的復(fù)審、精編階段，最后才由陳駿濤先生和陳墨一起定稿。

一部小說，與一部這樣的書，不好比，也沒法比。

陳墨的本意，或是借用口述歷史的方式，做好這本書，作為送給陳駿濤先生八十壽辰的一份厚禮。事實是，這豈止是送給他的老師陳駿濤先生的一份禮物？同時也是送給千萬個讀書人的禮物。

陳駿濤先生比我年長，但大體還屬同一時代人。他的許多經(jīng)歷，年輕時的許多折騰、蹉跎，多為在時代之重壓下，一代讀書人的不得已，或為在時代的裹挾下，一代讀書人的順應(yīng)之舉。其中的許多不堪，有的確實是陳駿濤先生本人，即大時代中生命飄搖的個體自知，有的則直至那場書齋長談時，仍深陷于意識的混沌與泥濘之中，而無法自拔與自辨。日常生活中，陳墨是個溫和、理智亦可親的人——至少在我的印象中如此；而作為口述歷史采編者的陳墨，作為陳駿濤先生的學(xué)生，則早已將他的老師祛魅，成了一個純粹的口述歷史對象，往往窮追猛打，大有不搗黃龍誓不罷休之慨。這時，作為一名學(xué)者出現(xiàn)的陳墨，與他作為一個自然人的狀態(tài)，已判若兩人。當(dāng)其時也，那番書齋長談，既是兩個靈魂的竊竊私語，更是兩種觀念間的較量與博奕。這樣的較量發(fā)生在關(guān)系親密的師生之間，猛然看去，簡直有些不可思議！

至少從孔子時代起，中國社會即有尊師傳統(tǒng)?？鬃拥牡茏觽兎Q贊孔子“仰之彌高，鉆之彌堅”（《論語·子罕》），“仲尼，日月也，無得而逾焉”（《論語·子張》），“自生民以來，未有盛于孔子也”（《孟子·公孫丑上》）等，這些評價所表現(xiàn)的，盡皆孔子的弟子對老師發(fā)自內(nèi)心的崇敬。經(jīng)由《管子》《呂氏春秋》《白虎通》等書的闡述、宣傳，尊師的傳統(tǒng)得以進一步發(fā)揚。但是，古人又認為，師生關(guān)系有時又近乎朋友關(guān)系。從《論語》《孟子》，以及以《朱子語類》《傳習(xí)錄》為代表的宋明語錄可知，在古代，師生之間交流思想、探討學(xué)術(shù)問題是相當(dāng)自由的。學(xué)生質(zhì)疑老師的看法，提出反問，師生間反復(fù)爭論是常有的事。許多大思想家、大學(xué)問家并沒有擺大師的架子，更沒有霸氣，對于學(xué)生的正確意見都能虛心接受。

但這樣理想的師生之道，多限于學(xué)問本身，而很少觸及學(xué)生對師長身世、靈魂中某些隱微的披露與評點。以此考量，像陳墨那樣，與他的老師陳駿濤先生進行一番那樣的書齋長談，尚不足為怪；但在長談中他不斷地刨根究底追擊碰硬，力圖在一場日?；慕徽勚?，挖出隱藏在陳駿濤先生本人的經(jīng)歷之中，以及隱藏在他人生際遇中的種種歷史幽影與荒誕，則無論怎樣都有些驚世駭俗！由是我便能想象，在那場書齋長談中，不時會出現(xiàn)的那些沉寂，那些緊張，那些相對無言，那些痛苦的沉思！

如是，陳墨送給他的老師陳駿濤先生的禮物，便不是花上幾個小錢，從市場順手買來的鮮花或蛋糕，而是他極力讓他的老師從自身或慘痛或輝煌的經(jīng)歷中徹底地走出來，成為一個清醒的、能讓生命獨立思考的良苦用心。這是一些味道很苦的藥，是一次次挖疽去根的微創(chuàng)手術(shù)——歸根結(jié)底，是一場靈魂的打撈與治療。好在陳駿濤先生亦確有先生之風(fēng)、君子之度，雖從一開始就不無猶豫，卻堅決地報出了他自覺的癥狀，服下了那些藥，接受了他學(xué)生陳墨的那些“手術(shù)”。陳駿濤先生不但沒有因為透露了他既往生命中的某些“自卑”與“不爭”，而被讀者如我者拋別，反倒更加挺直、更加親切地站在了我們面前，讓人刮目相看，欲頂禮致意。在當(dāng)下言及知識分子靈魂狀態(tài)時普遍以“墮落”一言以蔽之時，這樣的一對師生，在我即將合上《陳駿濤口述歷史》這本書時，已然活生生地站立在我面前，成了我思索自身生命狀態(tài)時可資參照的一面鏡子。

——至此，我才聽出那番書齋里的竊竊私語，實則為天地間鏗鏘作響的金石之聲。而我，亦非在遠方，或就在那個書齋里。好聽！

作 者： 湯世杰，云南省文史館館員，專業(yè)作家。著有詩集《第一盞綠燈》，小說集《高原的太陽》等，長篇小說《土船異人》《情感債務(wù)》等，長卷散文《殉情之都》《夢幻高原》《杖藜拾青》等，散文集《煙霞邊地》等，長篇報告文學(xué)《土地詩篇》等，電影文學(xué)劇本《大峽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