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一丁爬到柿樹的第三層枝丫,村小的鐘聲響了。
葉一丁爬到柿樹的第三層枝丫,村小的鐘聲響了。
村小的鐘不是正經(jīng)鐵鐘,是一塊壞掉嘴尖的犁鏵。以前,年輕好看的女老師用的是一只鐵哨,鐵哨后面的圓環(huán)上,系著一束用毛線編織的紅穗。哨聲像攆仗的牛角號驚動林中的小野獸,驚動了寨里的小家伙。他們從溝谷兩岸的吊腳樓里冒出來,一路追打,推搡,碰撞,“嘰嘰喳喳”地擁進阿布寨村小簡陋的教室。
鐵哨是女老師從娘家?guī)淼?。她嫁到阿布寨,帶來銀飾、鏡子、嫁妝,也帶來一只鐵哨。阿布寨迎娶過很多新娘,但沒人陪嫁一只鐵哨,什么意思呢?幾個愛管閑事的家伙干上了,杜天雨的爸爸說:“我看,是吆鴨子的用具?!倍盘煊甑陌职质谴蛴徒常砩嫌泄珊苤氐耐┯臀兜?,沒人愿意跟他待在一起。離他近一點的是劉小手的爸爸,他是寨里的篾匠,長得小頭小腦,外號叫刀客。刀客在阿布寨碎嘴碎舌,喜歡接話,他說:“我認為,鐵哨也許是高貴人物才有的洋耍伴,說不定新娘是個大家閨秀。村長,你得弄清楚它的來歷?!贝彘L蹲在地上抽葉子煙,聽到劉小手的爸爸叫他,吐了泡口水,沒急于回答。他細心地撿干凈沾在身上的干草,才穩(wěn)重地說:“鐵哨的來歷我一清二楚,是新娘念高中時在運動會上得到的獎勵。要不,打油匠,你也弄個獎勵回來看看?”
打油匠擺擺手,走了。
新娘嫁過來不久,村小的民辦老師丟下寨里的小家伙,跑到廣州打工。找不到年輕人的村長把剛過門的新媳婦堵在家里,吐著口水,軟硬兼施,讓她成了村小的代課老師。從此,阿布寨早晚響起尖銳的鐵哨聲,像短促的蟬鳴。
鐵哨響了兩個月,就被一個壞孩子偷走了。代課的新媳婦為失去少女時代的獎勵傷心落淚,差點罷課。村長含著煙桿,把十幾個蓬頭垢面的小家伙召集在一起,一會兒自稱會算命,知道鐵哨在誰手里;一會兒又信誓旦旦地許諾,如果誰把鐵哨交出來,期末可以當優(yōu)秀生。村長信口雌黃,用盡手段,也沒能替新媳婦討回鐵哨。他只好回家扛來一口壞掉嘴尖的犁鏵,用牛鼻繩拴到村小的穿排上,成為上課的鈴聲。
犁鏵用了半年,就放寒假了。
葉一丁雙手掛在柿樹上,不用回頭,也知道犁鏵是打油匠家的杜天雨敲的。假期不用上課,老師進城幫一個遠親做生意去了,沒人敲鐘。杜天雨家住在村小隔壁,只要路過,他就找出老師藏在墻縫里的半截火鉗,“當當”地敲幾下,捏著嗓子,模仿老師尖聲尖氣的聲音,對著空蕩蕩的田野說:“葉一丁、葉次旺,搞快點,上課了?!笨諘绲耐恋厣蠜]有人影,杜天雨很滿意自己的表現(xiàn),他往地上吐了一泡口水,又學著村長的腔調(diào)說:“葉一丁,我日你先人,上課時間又出來燒洋芋吃,信不信老子揍你?”
杜天雨自問自答,自得其樂。
此時,葉一丁掛在高大的柿樹上,聽著村小的鐘聲,希望敲響犁鏵的不是杜天雨,而是女老師。那樣,鐘聲之后,女老師會快步走進教室,亮出銀子一樣的聲音點名。她手里有一本卷了角的花名冊,花名冊從一年級用到三年級,已經(jīng)發(fā)黃,比三叔家小賣部記賬的小學生練習本還舊。女老師說:“葉次旺。”三叔家的葉次旺頂著一頭蜂巢般的厚頭發(fā),猛地站起身,大聲說:“到。”葉一丁知道,堂哥動作迅捷,并不是緊張,而是想讓坐在同一條板凳上的劉小手滾到地上。劉小手長得像他爸爸,小頭小腦。腦子小,記性差,每次都像排練好似的,隨著葉次旺猛然起身,他肩膀一斜,像一坨下山的疙篼撲到地上。
小家伙們露出牙齒笑:“哈。”
女老師不用抬頭,也知道下面發(fā)生了什么事,她說:“葉次旺,你站起來不能慢一點嗎?還有,劉小手,誰讓你撲到地上的,你覺得好玩嗎?好了,繼續(xù)點名:杜天雨?!?/p>
杜天雨慢悠悠地站起來。杜天雨個子大,動作慢,右手長有六指。一般的六指從小拇指根部長出來,沒什么用處,也不靈便。杜天雨的六指不同,它長在小拇指的中間,除了能夠獨立使用,還能捏住它轉(zhuǎn)上半圈。杜天雨很驕傲自己與眾不同,每天點名,他喜歡用多余的手指挖著鼻孔起身。小家伙們驚奇地看著他把六指靈巧地插進鼻孔,挖掘,轉(zhuǎn)動,抽出,嗡聲嗡氣地說:“到?!?/p>
接著該點第二排的葉一丁。
葉一丁想,點到這里,老師和同學們很容易就發(fā)現(xiàn)他逃學了。年輕的新媳婦放下后面的名字,站到曬谷壩上大喊大叫。她喊葉一丁的聲音很快驚動了村長和其他大人。村長別著煙桿,罵罵咧咧地來到村小,不費吹灰之力,就在柿樹上找到葉一丁。有人扛來一架木梯,把他順利地接到地面。
眼下,村小放假了,沒人發(fā)現(xiàn)葉一丁像蝙蝠似的掛在柿樹上。他離地面已經(jīng)有兩層樓房那么高,盡管雙手緊緊抓著一根枝丫,赤腳也還穩(wěn)妥地踩在一根粗大的橫枝上,但他還是感覺自己像是懸在半空似的,沒有任何依靠。葉一丁很清楚自己的處境,等待他的,要么摔死,要么像個膽小鬼嚎啕大哭。
葉一丁不想摔死,也不想當膽小鬼,他在樹上僵持著,想找到一條退下去的路徑。但是從高處看下去,原來地面離枝丫的距離被放大了很多倍。樹下散布著的石頭、草叢、小路以及自己脫在樹下的鞋子,頃刻之間變得很渺小。高處的風也比地面要猛烈一些,光禿禿的樹枝如同敞開的河谷引來寒風,往他一個人身上猛吹。
葉一丁絕望地聽著犁鏵滿是金屬質(zhì)地的殘聲漸漸淡沒,杜天雨的聲音也消失進黃昏時被晚霞照亮的雪原,他后悔了。為了幾只紅柿丟掉小命,實在太不劃算了。想到這里,葉一丁嘴唇一咧,哽咽著自言自語地說:“老師,我想你了?!?/p>
空中響起葉一丁劇烈的哭聲。
在阿布寨,葉一丁不是人們嘴里的好孩子。逃學,打架,罵人,唱農(nóng)村二流子才唱的山歌。老人們看見他在寨里喘著粗氣,上躥下跳,無可奈何地搖著腦袋說:“日子過到連小家伙也管不了的份上,誰還有心思種莊稼呢?”老人們嘆息時,小頭小腦的刀客扛著竹子路過,他接過話說:“莫急,小家伙們長大就好了。劉小手我就不管,規(guī)規(guī)矩矩的?!闭f話的老人往煙桿里續(xù)上葉子煙,用一次性打火機點燃,咬著銅煙嘴說:“當然啰,誰不知道你家劉小手?成天坐在腦袋下面,像影子一樣一動不動。刀客,你說得起硬話?!?
刀客聽出諷刺意味,扛著竹子走了。
葉一丁的爸爸媽媽在城里打工,家里只有奶奶和在鎮(zhèn)上初中讀書的姐姐葉一丫。葉一丁的奶奶耳朵背,眼睛花,常常把臥在屋檐下歇涼的黑狗看成是做作業(yè)的葉一丁。葉一丁貪玩,鞋子壞得快,他爸爸媽媽圖省錢,讓他揀葉一丫的舊鞋。葉一丫上到初中,仿佛只顧長腳了,鞋子不斷淘汰下來,在吊腳樓里東一只西一只地亂放,如同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死老鼠。揀姐姐的舊鞋穿,起初葉一丁蠻開心,覺得自己有很多鞋,可以換著穿。到了小學三年級,葉一丁懂事了,發(fā)現(xiàn)姐姐的鞋是女式鞋,他的腳長年被打扮得花團錦簇,成了小家伙們的一個笑話。
鞋子成了葉一丁的一塊心病,他想過很多辦法,在碎石路上磨鞋底,在火上烤鞋幫,把帆布面的膠鞋丟到雨水里浸泡。無論怎么折騰,他還是跟不上姐姐的步伐,沒有機會找爸爸要一雙屬于自己的新鞋。放寒假前,他穿一雙葉一丫給他的紅色平板鞋去趕場,在鎮(zhèn)上一家賣鞋子的商店里,他看上了一雙拴白帶子的黑色跑鞋,葉一丁盯著鞋子看來看去,流連忘返。跟他一起來的葉次旺指著鞋子說:“這個我認識,叫耐克。”葉一丁說:“我也認識,你看,它鞋幫上有一個紅勾。”葉次旺說:“我聽老師說,它有可能是假冒的?!比~一丁說:“姐姐給我的鞋也是假冒的?!比~次旺說:“你不會真買吧?一百元啊,你有那么多錢嗎?”葉一丁說:“沒有?!?/p>
夜里,葉一丁夢到了那雙鞋。他看見黑色的男式跑鞋在花朵上奔跑,像一陣風。鞋子帶著他跑到一顆荒無人煙的星星上,星星像人一樣眨眼;眨一下,就是一天。太陽出來了,很快,月亮又出來了。葉一丁快樂極了,他躺在一叢藍色花朵中放聲大笑。等他醒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床上,枕邊全是自己笑出來的口水。
第二天,葉一丁找奶奶要錢買鞋。奶奶頂著一頭亂發(fā),看見幾只雞蹲在吊腳樓的樓廊上。樓廊上有一只米桶,奶奶擔心雞吃米,沒理會葉一丁,慌忙用響篙趕雞。趕了半天,雞沒動,她才認出那是葉一丁挖回來的幾只疙篼。奶奶放心了,想起葉一丁要錢的事,奶奶說:“你一天到晚像小狗一樣汪汪叫,一口氣也不想讓我歇息,你說說看,要多少錢,做啥?”葉一丁說:“我要一百元,買鞋?!蹦棠膛闹馗駛€被人揍糊涂了的小鬼。拍了一陣,仿佛把堵在胸口的氣順下去了,她才說:“天老爺,一百元錢哦,我長著招風耳朵的寶貝,你以為你是地主老財,你缺鞋嗎?我看你姐姐給你的鞋可以開鞋店了。”葉一丁大聲抗議說:“那是女式鞋,奶奶,我要穿自己的男式鞋?!蹦棠塘验_牙齒缺損得很厲害的嘴巴,快樂地笑著說:“孫子,你剛學會站起屙尿,就想分出男女,還早著哩。你可別告訴我,村長天天在寨里說,男女都一樣,那是一句瞎話?!比~一丁說:“就是瞎話?!蹦棠棠ǖ糇旖堑目谒^續(xù)說:“你爸爸媽媽過年才回來,我沒錢,不過,我倒可以把柿樹最上面的柿子讓給你,反正我夠不著。如果你把柿子摘下來賣掉,錢歸你,你可以用它買鞋?!比~一丁說:“你不反悔?”奶奶說:“除了后悔嫁給你死去的爺爺,我一輩子沒做過反悔的事?!?/p>
自從葉一丁從奶奶那里得到了一部份柿子的支配權(quán),他像個守財奴,天天跑到田野上去看他家那棵高大的柿樹。柿樹長在溝谷堤岸的小路邊,有兩人合圍那么粗。沿著柿樹邊的小路,是大片平整的臺地。大雪下來了,潔白的瑞雪將收割后的臺地裝扮得十分慵懶。柿樹底層的柿子已經(jīng)被奶奶用竹竿打下來,腌進了吊腳樓的瓦缸,只有樹梢的百十個柿子在積雪中慢慢變紅,像一叢叢火苗在黑色的枝條上燃燒。
村小放寒假后,葉一丁有了放開手腳上樹的機會。站在樹下,他并沒覺得樹梢有多高,他相信只要拿出上樹摘八月瓜的勁頭,不消一個下午,就能把百十個紅柿弄到手。他心里裝著鎮(zhèn)上的跑鞋,干勁十足,沒費什么工夫,就上到了樹柿的第一層枝丫;接著,他爬到第二層。上到第三層時,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肯定摘不到樹梢的柿子了。這時,地面離他十分遙遠,葉一丁想退下來,卻再也想不起是怎樣爬上來的。
葉一丁的哭聲被黃昏的風帶過田野,傳過溝谷,進入到焉頭耷腦的劉小手的耳朵里。他正在吊腳樓的樓廊上替刀客清理剖好的篾條,聽見哭聲,他看了一眼遠處的柿樹說:“爸爸,看?!钡犊屯蝗槐粍⑿∈忠惑@,劃到了手指,他把流血的手指放到嘴里吮吸著說:“雜種,縮頭狗忽然打響聲,嚇得我劃到手了。你讓我看啥,雪嗎?”劉小手說:“不是,那家伙在樹上下不來,嚇流尿了?!钡犊驼f:“真是的,我先前還以為是風把竹林吹響了?!?/p>
人們扛來梯子把葉一丁接到地面,挨了村長一腳,才僵腳僵手地讓他姐姐捏著招風耳朵拖回家。等他站到嘮嘮叨叨的奶奶跟前,葉一丫發(fā)現(xiàn)他手指被劃了一條小口,她從墻根找來一撮陳土敷上,大聲說:“膽小鬼,你有膽爬上去,沒膽下來。”葉一丁看著小家伙們在門外縮頭縮腦,大聲抗議著說:“我不是膽小鬼?!比~一丫說:“是的,你不是膽小鬼,你是膽小鬼中的大王?!遍T外“哈”的一聲,有人推搡起來。葉一丫往門外看了一眼說:“這就是反面教材,看看你們有誰閑不住,大冬天的跑到外面去爬大樹?!比~一丁說:“我不是閑不住,是奶奶把柿子送給我了,我準備摘來賣錢,給自己買一雙跑鞋?!比~一丫說:“真是個傻瓜,我聽說村小開春了要開運動會,跑第一名的獎勵就是一雙跑鞋,你還用去賣柿子嗎?”葉一丁說:“我能跑第一名?!?/p>
門外有人說:“我是第一?!?/p>
小家伙們擁進吊腳樓,為誰是第一名爭執(zhí)不休,葉一丫提出他們比一下。沒有發(fā)令槍,三叔家的葉次旺回家取來銅鑼。三叔有個響器班子,家里放有一套鑼鼓。打油匠家的杜天雨從家里取來一點桐油,天快黑了,傳說中的鬼魂會出來游蕩,涂點桐油在額頭上可以避邪。一切準備停當,葉一丫把小家伙們帶到雪地上,畫好起跑線,舉起手里的銅鑼,“當”地一聲,小家伙們?nèi)鐾蕊w奔,揚起的雪塵像馬蹄后飛揚的塵土,飄起來,落下去;又飄起來,又落下去。
一連跑了四圈,成績差不多。葉次旺和杜天雨交替得過第一名,后面幾個小家伙的名次也略有變化,只有劉小手和葉一丁的名次一成不變,劉小手倒數(shù)第一,葉一丁倒數(shù)第二。葉一丫說:“膽小鬼,你跑得像只烏龜,如果劉小手放棄比賽,你只能吆鴨子?!比~一丁說:“你給我的鞋子太大了,等我往里面塞點東西,再來?!?
其他小家伙笑:“哈?!?/p>
月亮從東邊的山巒上升起來,藍天深遠,雪地明亮,葉一丫手里的銅鑼像孤獨的打更聲,不時“當”地一下。鑼聲在空曠的夜幕里越傳越遠,驚得夜鳥撲閃著翅膀竄出積雪壓彎的竹林,撕破寒夜的寂靜,在空中鳴叫。
夜深了,吊腳樓里響起奶奶的打鼾聲,葉一丁聽見姐姐說了一句迷迷糊糊的夢話,又開始像老鼠那樣磨牙。他掀開被條,披上夾襖,躡手躡腳地來到床后的木柱邊。摳開木柱上一塊松動的條木,露出一個孔洞,孔洞里藏著葉一丁的寶物。
封好孔洞,重新躺回床上,葉一丁心里想,得下一把力氣,超過堂哥葉次旺和打油匠家的杜天雨,得到那雙跑鞋。這個念頭令他全身松弛,很快進入了熱烈的睡夢。睡夢中,眼前的景象像雨后的彩虹光怪陸離,變幻不停。不多一會兒,他看見自己像馬匹在雪地上奔馳,揚起的雪花如同封山的大雪鋪天蓋地。
一夜之間,人們發(fā)現(xiàn),葉一丁忽然變成了一個好孩子,一個勤快的孩子。他在雪地上奔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阿布寨的小家伙們沒有慢慢走路的習慣,他們總是尖叫、推搡和奔跑。他們的奔跑沒啥目的,葉一丁不一樣,他心中藏著一個巨大的秘密,想在比賽中得第一,獲得一雙跑鞋的獎勵。老人們看見他在奶奶的喊聲中跑得像匹小馬駒,把家里的羊群攆得滿山亂轉(zhuǎn)。
阿布寨連晴幾天,積雪化了一些,小路被人畜踩得骯臟而泥濘。收割后的莊稼地里,除了陰面的土堆還殘存著幾團積雪,像迷路的白鵝在那里做窩;向陽坡上,大片油黑的土地亮出荒草,到了把牛羊趕到地里放牧的時候。
阿布寨冬天放牧,是把關(guān)在圈里的牛羊趕到遠離寨子的土地上,人們蹲在山上看牛羊吃草。冬天草少,遠處,裸露出寨子翠綠的麥田,一不留神,寨里的牛羊四下散開,往長滿麥苗的土地上疾奔。以前遇到這樣的情況,葉一丁喜歡拖拖踏踏地落在后面?,F(xiàn)在不一樣,他主動對坐在石頭上的小家伙們說:“不用你們,我一個人就能把它們趕回來?!比寮业奶酶缛~次旺說:“你盡吹牛?!比~一丁說:“你們看吧。”打油匠家的杜天雨說:“讓他跑,這幾天他發(fā)瘋了,我們?nèi)菇?。?/p>
在小家伙們躲到避風的石頭后面燒豆角時,葉一丁提著一根小樹枝滿山亂跑。他先跑回寨子這頭,把麥田邊的牛羊趕回荒地;又翻過山崗,把接近鄰寨的幾只牛羊趕回來。他跑得滿頭大汗,氣喘吁吁,沒等他喘口氣,早先趕回來的牛羊又散開了。整個白天,葉一丁像匹發(fā)狂的馬駒在山巒上奔馳,連一只燒熟的豆角也沒吃上。打油匠家的杜天雨丟掉空豆角,拍拍手站起身,看著荒地上奔跑的葉一丁,用六指挖掘著鼻孔說:“你們說,他是什么意思呢?”葉次旺說:“我知道,他在練習跑步,想跑第一名?!倍盘煊瓴唤獾卣f:“行不行啊?電視上沒有哪個運動員像他這樣練習?!?/p>
第二場大雪下來時,杜天雨的爺爺死了。寨里響起打油匠粗魯?shù)目蘼?,他像不明究里地被人揍了一頓,單調(diào)的哭聲時揚時停,如同一只電池即將耗盡的鐘擺。按照阿布寨的喪葬習慣,需要派出大批人,把老人的死訊送到鄰寨,請回那摩先生,準備道場。可離過年還有一段時間,打工的年輕人沒回來,就算打油匠親自出馬,寨里也只有刀客和開小賣部的三叔可以出動。老人們不得不用上小家伙,把他們跟大人搭配,三叔家的葉次旺跟打油匠一組,把老人的死訊送給東邊的親戚;劉小手跟他爸爸刀客一組,把死訊送給南邊的親戚;葉一丁跟開小賣部的三叔一組,負責西邊和北邊的親戚。三叔放心不下小賣部,對葉一丁自告奮勇地爭來兩個方向的放信任務(wù)很不滿意,他說:“葉一丁,你人小鬼大,從西邊跑到北邊,我們得跑斷腿?!比~一丁說:“三叔,你放心好了,我跑得快,不行我們分開跑。”三叔說:“送達死人的消息必須得兩個人,怎么可以分開?”葉一丁說:“為啥?”三叔說:“我們送達消息的地方,也是死人生前到達過的地方。他的靈魂歸天之前,會把風當成坐騎,跑去收腳印。如果一個人,會讓他纏住腳步,讓死訊不能到達。”葉一丁說:“我明白了,三叔,我們一起跑,我先沖進寨里報信?!?/p>
迷茫的風雪中,一高一矮兩個人影在山崗上迅跑。三叔根本不是葉一丁跑路的對手,遠遠落在后面,不時扶著路邊的樹木喘氣,像個哮喘病患者。葉一丁丟下三叔,一頭扎進陌生的寨子里,站在曬谷壩上大喊大叫:“你們出來,死人了?!庇欣先藰O不情愿地離開火鋪,站到檐下問:“你是誰的小家伙,你爸爸沒教你嗎?馬上過年了,不要說不吉利的話?!比~一丁說:“我是來放信的,我們寨里死人了?!崩先苏f:“誰死了?”葉一丁說:“杜天雨的爺爺死了?!崩先苏f:“哪個杜天雨?”葉一丁說:“打油匠的兒子。”老人說:“可是,他們怎么派一個小家伙來放信呢?”葉一丁往后面一指,三叔正彎腰跑過來,葉一丁繼續(xù)說:“看,這里還有一個大人?!比灏咽謴难g拿下來說:“對不起,小家伙不會說話。”老人說:“我聽懂了,上過學的知識分子嘛,不會按規(guī)矩放信?!比逭f:“是的,阿布寨打油匠的父親過世了,他的靈魂正在風中跟過路的神仙交談,請你們?nèi)旌笕プ?。”老人說:“知道了,放心吧,我們到時會去送他一程?!憋L雪把他們的說話聲傳出很遠。有人聽見聲音打開緊閉的房門,好奇地站在吊腳樓下詢問。
葉一丁跟三叔跑完西邊,又跑北邊,把不幸的信息帶給打油匠家的親戚。北邊的山更高,雪更大,飄了兩天的雪花住了,留下漫到膝蓋的積雪。經(jīng)過長時間奔跑,葉一丁跑路的能力遠遠超過三叔。等他們完成放信任務(wù),三叔被葉一丁拖得像匹饑餓的豺狗,腳粑手軟,奄奄一息。三叔把葉一丁送回家,對前來致謝的打油匠說:“小雜種太能跑了。”打油匠披著孝帕,把臉埋進很深的尖帽子里,像個傳說中的鬼魂,他說:“誰說不是,我看他是著魔了,剛看見他在東邊跑,一眨眼,狗日的又跑到西邊了?!比逭f:“總算把信都送到了,等把老人送上山,你就可以歇息了?!贝蛴徒嘲研⑴恋拿弊油暇砹司?,露出一張驚恐的臉說:“不得行?!比逭f:“為啥?”打油匠說:“聽說出了偷尸賊?!比弩@訝地說:“他們偷死人干啥?”打油匠說:“我出門賣桐油時聽說的,鄰縣搞殯葬改革,不能土葬,想土葬的人只好出錢買個死人送去完成火化指標,買死人的錢越出越高,弄得鄰縣好多人都不出門打工了,四處亂竄,專偷死人?!比逭f:“雜種,連死人也要拉出來當炮灰?!贝蛴徒痴f:“沒辦法,只有守墳,聽說守個十天半月,偷尸賊就不要了?!?
進入小年,奶奶帶著葉一丁敬完灶神菩薩,年味就濃了。有外出打工的人帶著大包小包的禮物,從后面公路上跳下中巴車,大聲嚷嚷著穿過雪地,回家過年。葉一丁想好了,過年時,他不用纏著爸爸媽媽要鞋,等到開春,空中布滿融雪水的味道,他就可以從好看的代課女老師那里贏得一雙跑鞋。葉一丫說:“吹吧,膽小鬼?!比~一丁說:“你沒看見我跑嗎?我天天都在跑。”葉一丫說:“我看見了呀,可你那是亂跑,跟比賽不一樣?!比~一丁說:“有啥不一樣,我跑得快,不信試試?!比~一丫說:“試就試?!?/p>
葉一丫把寨里的小家伙們召集到堆滿積雪的曬谷壩上,她揚起三叔家的銅鑼,“當”地一聲,小家伙們像一群在雪地上尋食的母雞,橫舞著胳膊,接二連三地沖了出去。他們的鞋子翻動著瑞雪,很快犁出數(shù)道溝壑。有小家伙像抓雞的小野貓撲進雪地,又很快站起身,左右擺動臂膀極力保持著平衡,往曬谷壩的另一頭沖去。在奔跑的隊列里,葉一丁無可爭議地跑在第一名,他中途還摔倒過一次,緊跟在他身后的三叔家的葉次旺也沒趕上他的腳步。
一連跑了三次,葉一丁都是第一名,劉小手在最后。晚上,葉一丁帶著難以抑制的興奮,早早地上床睡覺。他兩次爬起身,喊火鋪邊的奶奶和葉一丫快點睡。葉一丫白了他一眼,翻出大片眼白。奶奶則覺得孫子懂事了,再也不是人見人厭的野娃娃。她快樂地露出笑容,眼睛變小了,皺紋卻越堆越高,仿佛有人往她臉上的水池里丟了一塊石子,波紋一下子蕩開了。
等到奶奶和姐姐睡熟后,葉一丁再次摸到床后,取下木柱上的小木塊。他把小手伸進孔洞里,從中取出了他的寶物。借著外面雪地的反光,他清楚地看到手里躺著一只飽滿的鐵哨,紅色的穗子把它裝扮成一只大尾巴的金魚。葉一丁想起女老師失去鐵哨時的嚶嚶哭聲,他第一次感覺到一件獎品是那么珍貴。
隨著大年將近,越來越多的人回到阿布寨,曾經(jīng)空曠的寨里有了人氣。好看的女老師也回來了,她臨時進城幫遠房親戚做了幾天生意,快過年了,看來生意人也要關(guān)門了。黃昏降臨前,雪野被最后一縷霞光照亮,阿布寨充盈起一種夢境般的麥黃。葉一丁踩著雪地上的夕照,跑過村小,來到女老師家緊閉的房門前,大聲喊:“老師。”女老師打開房門,一股熱氣從門框里竄出,在葉一丁臉上舔了一下,他的臉一下子發(fā)燒般的紅了。老師看見雪地上的葉一丁小臉通紅,像枚柿子,她笑盈盈地說:“葉一丁啊,你是我回來見到的第一個客人,你找我嗎?”葉一丁說:“是,老師,對不起,我來還你一件東西。”在葉一丁攤開的掌心里,露出一只系有紅穗的鐵哨,像塊銀子那么干凈,雪白。女老師的眼窩里漸漸升起水霧,眼看就要沁出眼眶,她才吸了一下鼻子,把它們收了回去。女老師說:“謝謝你,葉一丁,我知道你玩夠了就會還回來?!比~一丁說:“老師,我也想?yún)⒓颖荣?,得到獎勵?!迸蠋熣f:“你想?yún)⒓邮裁幢荣惸兀俊比~一丁說:“姐姐說,開春后村小要舉行跑步比賽,第一名的獎勵是一雙跑鞋,我一直在練習,已經(jīng)跑到第一名了?!迸蠋熣f:“你姐姐可能弄錯了,村小沒有比賽,不過,六一兒童節(jié)鎮(zhèn)上可能要舉行比賽,或許第一名能得到一雙跑鞋。我?guī)湍銌枂?,可要拿全?zhèn)第一,很難啊?!比~一丁說:“不怕?!?/p>
葉一丁決定做全鎮(zhèn)第一。
爸爸媽媽還沒回家,葉一丁像得了好動癥,沒事就到雪地上亂跑一氣。漸漸地,阿布寨的老人們都知道了葉一丁的秘密,他希望通過跑得快出人頭地。老人們?nèi)∠伦彀蜕系娜~子煙,往雪地上吐出一泡口水說:“那小家伙像他打工的爸爸一樣,越來越有事業(yè)心了??墒牵磐駚?,有誰是通過跑得快獲得職位的呢?”老人們議論時,打油匠正好路過。天快黑了,他要去守墳,防止偷尸賊把杜天雨的爺爺偷走了。打油匠聽見老人們的議論,停下腳步高聲回答說:“城市需要跑得快的人,無論警察還是小偷,如果跑得像兔子一樣快,也能功成名就?!崩先藗冋f:“看來,小家伙真的懂事了?!闭f完,又吐了一泡口水。
杜天雨的爺爺埋在對面山崗腳下的林地邊,跟寨子隔著大片整齊的田地。白天,從吊腳樓看出去,能看見林邊的新墳。晚上就不一樣了。打油匠為了防止偷尸賊,他在林下搭了個小窩棚,點一盞昏暗的馬燈,一連守了七天。
第九天晚上,寨里出現(xiàn)了偷尸賊的身影。那天晚上,舊歷已進月末,湛藍的天幕上,殘留著一線月影,地面只有積雪的反光,如同大霧下的景物模糊而虛幻。打油匠在窩棚里準備睡覺,外面“呼呼”的風聲中,突然響起人的腳步聲和木棒砸在地上的聲音。打油匠跳到窩棚外面,舉起馬燈,大聲喝問:“你是哪個?出來?!表樦R燈的光亮,打油匠看見一個高大的人影跑了,他在后面追了一陣,沒有追上。
偷尸賊出現(xiàn)的消息令所有老人的神經(jīng)都像被火石燙了一下,人們念著菩薩保佑,聚集在打油匠家里,聽他描述那天夜里的異響。杜天雨好不容易逮到這個出頭露面的機會,他把六指放進鼻孔里,一邊挖掘,一邊夸張地渲染從他爸爸那里聽來的消息。杜天雨說:“爸爸說,那家伙長得蠻大,頭有一只籮筐大,腳很細,像根柱頭,但是,他的個子有一層樓房那么高?!比寮业娜~次旺說:“吹牛,你說的是偷尸賊還是鬼???”杜天雨說:“我說的是偷尸賊,爸爸親眼看到的。你們曉得,爸爸是打油匠,身上有桐油,鬼都躲著他,他看不到鬼?!?/p>
阿布寨回家過年的年輕人越來越多,他們對偷尸賊很感興趣,夜夜聚在山崗下打油匠的窩棚里逮偷尸賊。頭兩天,他們聽到動靜沖出窩棚,只看見偷尸賊在雪地上飛跑。打油匠沒有說謊,他這家伙蠻高大,有一個籮筐似的大腦袋,一雙小腳,跑起來像一股風。追了幾次,人們學狡猾了,他們像圍獵,聽到響聲不急于出門,遠遠從山崗上繞回來,形成一個巨大的包圍圈,一下子就把偷尸賊逮住了。不過,他們逮住的偷尸賊是葉一丁,葉一丁像只瘋狂的兔子,扛著樹枝在雪地上飛奔。
打工回來的年輕人很高興葉一丁能夠跑得這么快。馬燈光下,他的臉被映得通紅,像塊燒透的木炭。三叔很不高興他出丑,抓住他的招風耳朵說:“人人都說你變成勤快的好孩子了,又跑出來搗亂?!比~一丁丟掉樹枝,歪著腦袋說:“我沒搗亂?!钡犊驼f:“你還犟嘴?冒充偷尸賊,不是搗亂?”葉一丁說:“我沒冒充偷尸賊,我跑得快,想來幫杜天雨的爸爸抓偷尸賊,可是他把我當成了偷尸賊,追了好遠也沒追上。我就想讓你們再來追我一下,看能不能追上?!贝蛴徒痴f:“你扛根樹枝做啥?”葉一丁說:“幫你打偷尸賊啊?!?/p>
葉一丁想跑全鎮(zhèn)第一的消息,像水面上激起的漣漪,以阿布寨為中心,一圈圈地慢慢散開,直到傳遍鄰近的村寨。有人罵葉一丁的父母不負責任,有人想來看看固執(zhí)的小家伙,也有人責怪學校不舉行比賽。開小賣部的三叔暗暗下定決心,等葉一丁的爸爸回家過年,一定要讓他給葉一丁買雙男式跑鞋??扇~一丁認準了要參加一場比賽,像好看的女老師獲得獎勵那樣,給自己贏一雙漂亮的跑鞋。
臘月二十八,開小賣部的三叔去了一趟鎮(zhèn)上,找到鎮(zhèn)長,打聽六一兒童節(jié)舉行跑步比賽的事情。鎮(zhèn)長搔了搔頭發(fā)說:“可我沒聽說六一兒童節(jié)要舉行跑步比賽啊?!遍_小賣部的三叔說:“這哪行?我侄子練得好好的,扛著一根樹枝連大人也攆不上,你們說不比就不比了,讓小家伙多傷心啊?!辨?zhèn)長說:“過了年我到縣里打聽打聽,說不定縣里要舉行比賽。但是,想拿全縣第一,單靠扛一根樹枝恐怕不得行。”開小賣部的三叔說:“得扛個什么東西才行呢?”鎮(zhèn)長說:“我看電視上練習跑步的,腿上都綁有一條沙袋,你有沙袋嗎?”開小賣部的三叔說:“沒有,我讓他背著背篼練習?!辨?zhèn)長說:“別虐待兒童啊?!?/p>
三叔從鎮(zhèn)上帶回了最新的消息。
黃昏時,葉一丁的爸爸媽媽打電話回來說,他們已經(jīng)到縣城,明天就能到家了。接完父母的電話,葉一丁很早就睡了。下半夜,他起來屙了一次尿,回到溫暖的被窩里,他做了一個夢。他夢見自己背著一只背篼在阿布寨的雪地上奔跑,背篼里裝滿了洋芋,也沒能讓他放慢腳步。寨里的人跟在他身后,誰也追不上他,漸漸地,空曠無垠的大地上就只剩下他一個人在奔跑了。
他像一只飛翔的鳥,疾速穿過山川、河流、森林和原野,兩只寬大的招風耳朵里兜滿風聲。大約過了一堂課的工夫,眼前的景物縮小了,地球微縮成一只藍色的地球儀。在空曠的弧形扇面上,只有葉一丁一個人在奔跑。他奔跑的前方,一雙漂亮的黑跑鞋跟著地球高速旋轉(zhuǎn),散發(fā)出紫水晶一般的璀璨光芒。
責任編輯 魯書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