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熱鬧街的女人

孫焱莉

1

深夜十點(diǎn)，她扶著路燈的桿子，彎腰嘔吐。血往上涌，從胃和喉嚨深處發(fā)出的聲音，低沉如泣。油坊就在她身后不遠(yuǎn)處，一扇卷簾大鐵門，黑洞洞的不透一絲光，她在自己模糊的世界里幾乎睡去。

手機(jī)這時突然響起，一下子把她拖拽出混沌的泥潭，像是直起了腰，爬上岸。

她從包里掏出手機(jī)來看，是老錢。腦袋里頓時像有清水流過，她接通：“喂，老公，我喝多了，好難受，快過來陪陪我唄！”周圍很靜，此時沒有行人與車輛經(jīng)過，她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嗲味十足的聲音，像一坨正溶化的奶油，從自己被酒精蹂躪過的身子里滑出來，什么時候，這種味道變成了她本真的流露，掠奪了她真實(shí)的那部分？她哆嗦一下，馬上又泛起一陣惡心來。

她繼續(xù)嘔吐，清醒地吐，并記起在酒桌上自己沒有偽裝過的語調(diào)與笑聲，跟十年前蕩漾在體院的走廊、宿舍里一模一樣，哪個才是真的？此刻那個她，已隨夜色遁得無蹤跡，她想伸手挽留一把，卻找不到方向。

老錢的電話一來，她又搖身一變回到現(xiàn)實(shí)，好在現(xiàn)在沒有別人聽到。這兒的別人是指從前的人，舊友。

體院十二年同學(xué)聚會，她去了。其實(shí)每次聚會她都去。去了，就能回到過去，或者假裝回到過去，她能找到自己。這次喝得有點(diǎn)多，走路時步子散亂，公安局刑偵大隊的副隊長姜德東送她回來，還沒到油坊門口，她就不讓送了。下了車，她站得筆直。臨分別前，姜德東說：“小丫頭，保重！”然后緊緊地?fù)肀Я怂艘幌滤钏傻亩贪l(fā)，上車，車走了。

每個動作都像一陣風(fēng)刮過，她在他懷抱里涌出的淚水還沒有流下來，就被風(fēng)吹干了。

老錢人沒來。他來有理由，不來一樣有理由。她吐完了，胃舒服多了，只是頭有點(diǎn)眩暈。微醉的狀態(tài)下閑是一種壞事情，過去那些影像，那些事兒就會擠進(jìn)來，或者不是事兒，只是種情緒。但那是種致命的情緒，讓她找不到出口，走下去的道路，活下去的出路，所有堵塞的東西會在頃刻間生出萬千個觸角，把她拖拽到陳香宇時代。

就如這個深夜，她站在那個時代的堤壩上，心底的痛苦被酒精燒出了一道口子，“嘩”地一聲，奔涌而入。站在空曠的屋子中間，她用抽搐、嗚咽甚至嚎啕迎接自己，迎接那個憧憬愛情的姑娘。她站在自己的對面，目光清澈，笑盛在酒窩兒里，不用誰碰就常常溢出來。

那時的陳香宇篤信愛情能天長地久。因?yàn)橄嘈?，她放棄了許多種選擇，比如摔跤隊隊長姜德東，或者當(dāng)時比姜德東看起來還要優(yōu)秀的男孩。六年前，她嫁給了她深戀的祝小偉。一無所有的祝小偉帶著她租了兩間平房，給她買了一個黃金戒指，很輕很薄但她喜歡的要命，在西城廣場的花壇邊上，祝小偉鄭重其事地把戒指套在了她的無名指上，頃刻，她涌出兩滴熱淚，祝小偉笑著給她擦掉，并說以后我不會讓你哭。她笑了，把手伸出來，在陽光下，左左右右，翻來覆去地端詳，原來清秀的手上一下子多了一種味道。當(dāng)時她沒想清是什么味兒，直到后來，有一次她去菜市場買菜，看到一個胖乎乎的女人手上戴著一個寬寬厚厚的黃金戒指，她才明白那種味是煙火味兒。煙火味兒就煙火味兒吧，只要兩個人相愛，她就是成了整日燒火做飯的胖婆娘，也會有滿滿的幸福的。

她和祝小偉結(jié)婚以后就在西市場賣熟食和涼拌菜。西市場和熱鬧街有幾分相像。人多，車多，店鋪多。每個早上，祝小偉總在那個彌漫著油膩膩氣味兒的廚房里喊她：“香宇——找個盆子來！香宇——幫我添下火！”偶爾他閑下來一會兒，也要扯著嗓子喊：“香宇，來！幫我抓抓背……”那時祝小偉是個勤奮的男人，凌晨三點(diǎn)半起床，拎上兩只黑乎乎沾滿油漬的編織筐，嘴里嚼著燒餅，往外奔去，他要去屠宰場上貨。有一個大風(fēng)天，她看到祝小偉瞇著眼，把身子弓成一只大蝦米，奮力蹬著三輪車，心里頓時涌起一股酸。

但那時的酸是酸，甜是甜，心疼也是真心疼，從沒有過半絲懷疑的。

可四年后的一天，祝小偉手機(jī)上一條曖昧的短信引起她的警覺：親愛的，還沒忙完嗎？她照著號碼打過去，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馬上傳過來，仿佛那人一直在等這個電話，她一下子關(guān)掉，并告訴自己別太多疑——這樣不好。我們有銅澆鐵鑄般的感情，七年呢！她安撫自己亂跳的心?？陕?，她的疑心越來越重，在祝小偉那里，她感覺到了被敷衍與被應(yīng)付，而且是時時刻刻的。

她感覺自己再也待不住了，不弄清楚自己就會瘋掉。她開始調(diào)查，她找姜德東，從手機(jī)號查到派出所查到街道，結(jié)果查到一個叫張芳的人，那人比祝小偉大四歲，做過賣淫的勾當(dāng)。聽完街道大媽的介紹，她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渾身沒有半點(diǎn)力氣，她感覺自己輸?shù)锰珣K了，輸在這樣一個女人身上。她站在出租屋里放聲大哭，那時候的痛苦也不像現(xiàn)在飄忽、孤寂和繁雜，有種無處不在的味道，而是更強(qiáng)壯一些，更具體、單純。而那時她感覺如果不出聲，她會窒息，會被悲傷與絕望憋死。把悲傷倒干凈后，她感覺自己的恨從心底涌出來。她恨那個女人，更恨每天用笑臉和甜言敷衍她卻時刻想偷著跑去和別人過夜的丈夫祝小偉。她決定要教訓(xùn)他們一下，至于怎么教訓(xùn)，她還沒想好，總歸要先捉奸吧，不能單憑自己的直覺，或者聽幾個人的口風(fēng)，這樣祝小偉是不會認(rèn)的，她要把事做得讓他們心服口服才行。

有好些天，她天天跟在祝小偉后面，不讓他離開自己，有時她看祝小偉偷著跑去打電話，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她的氣就漲得老高，簡直要把自己撐開了。最后，她還是深深地出幾口氣，咽幾口唾沫，憋了回去。照樣一轉(zhuǎn)頭，換個明媚的笑臉和祝小偉說話。差不多一個月后，她感覺自己都熬不下去了，再不捋出個頭兒來就要瘋掉了。有一天早上她對祝小偉說：“我媽打電話，說快過年了，想孩子，我想回去住兩天，又怕耽誤賣貨，你一個人忙不過來……”她一副征求的口氣。祝小偉打斷她，說：“去吧，去吧，我一個人行，你多待兩天?！彼f：“不行，我就待兩天，大后天回來，下午你送我們娘倆兒到車站?！弊Ｐフf：“好，好！”祝小偉樂呵呵地送她們娘倆上車。車剛出市區(qū)，她就帶孩子下了車，打車回來，住到不遠(yuǎn)處朋友的家。那晚她有一點(diǎn)點(diǎn)后悔，她想應(yīng)該給祝小偉和自己一個機(jī)會。她打算第二天早上回去，如果祝小偉是在油膩的廚房里烀豬頭、豬下水，那么，一切就當(dāng)沒發(fā)生，無論以前什么樣，她再也不懷疑了，好好和祝小偉過日子。

輾轉(zhuǎn)一夜，她又讓了一步，她決定先不回家，先去那女人那，如果那女人在家，她就什么也不想了，真的回鄉(xiāng)下住兩天去。她不想讓祝小偉知道自己的猜忌。她與祝小偉之間的那些感情都結(jié)成了粒粒珍珠，她不想往里邊摻幾粒類似老鼠屎的東西。除了姜德東，她還有兩個同學(xué)在派出所，他們早就幫她查清了那個女人的底細(xì)。第二天，她打車到那女人的住處，手上拿個盒子，扮成送快遞的，敲響了張芳家的門。張芳沒在家，她的心就一點(diǎn)點(diǎn)涼起來，那些消散的氣又一點(diǎn)點(diǎn)聚攏來。她返回到自己家。她多希望自己又想錯了，或許一打開門，鹵香味四處彌漫。祝小偉正熱氣騰騰的往外撈豬下貨，碼好盤，擺放在車上的玻璃柜里，然后推到西市場上賣給那些愛吃他們熟食的人，被他們?nèi)詢烧Z地夸，掙他們兜里那點(diǎn)毛票，過自己香噴噴的日子。當(dāng)她見到祝小偉時會對他說：“我怕你一個人干活太累，趕早班車回來了?！?/p>

可事實(shí)不是這樣，家里的院門鎖著，窗簾拉著，從外面看那窗簾上的大紅碎花倒像誰的新房。他們倆沒有鎖門的習(xí)慣，煙囪也沒有冒煙。她有一種不祥之感。手扶著墻，她一躍爬上墻頭。年輕時在市體校練柔道和長跑，上房對于她都是小事。進(jìn)了院門，一拉屋門，門在里面插著。窗戶擋得沒一點(diǎn)縫隙，什么也看不到。她撥了祝小偉的手機(jī)，然后趴在窗口細(xì)聽，手機(jī)鈴聲在里面響起，親愛的你慢慢飛，小心帶刺的……然后就沒了。她的心“嘩”地涼到底，憤怒呼嘯而來，這些天圈在心里的東西再也關(guān)不住了。她使勁敲門，并喊：“祝小偉！我知道你在里面，開門！”依舊沒有聲音。她使勁踹門，瘋狂勁兒涌上來，她找來一塊磚頭把門的玻璃砸碎，伸手打開門插。等她站在祝小偉和那女人面前時，他倆正在穿衣服，祝小偉是勉強(qiáng)穿上了，那女人知道來不及了，只好圍著被子披著祝小偉的外衣縮在窗根兒下坐著。她變成了一只瘋狂的獸，跳上炕，按住那女人一陣連踢帶打。那女人只護(hù)著臉哭喊著讓祝小偉救命，祝小偉來拉，她回身給了祝小偉一個嘴巴。被打了的祝小偉依舊死死抱住她的后腰，真正動起手來，祝小偉不是她的對手，可此時祝小偉像個無賴一樣扣著她的腰不松，她連抓帶撓，她在掙扎與憤怒中看到了兩人臉與身上有血。看到那點(diǎn)點(diǎn)紅，她有一種快感，而此時祝小偉正在阻撓這種快感，她的憤恨又多上幾分，伸腿一個斜絆，把祝小偉撂倒在炕上，然后她跳下炕跑到廚房，操起一把菜刀朝著祝小偉和那女人斜飛了過去，祝小偉一歪頭，菜刀“咣當(dāng)”一聲，釘在窗框上。那女人嚇得“媽呀媽呀”地叫，并把頭蒙進(jìn)被子里。她突然一下子醒了過來，驚出了一身冷汗。祝小偉愣愣地看著她。她不能停下來，她不能讓祝小偉看到她心虛與心軟?；仡^，她看到炕邊一堆衣服，是那女人的，她拎起來，故意問那女人：“是你的嗎？”那女人從被里露出慌慌的眼睛，不吱聲。她大叫：“是？還是不是？說！”她聽到自己歇斯底里的聲調(diào)，那女人嚇得連連點(diǎn)頭，說：“是，是！”她拎起衣服來到廚房，往收拾下貨的臟水桶里一丟，用棍子使勁地往下摁，并攪了幾下。再進(jìn)屋后，她的怒氣一下子消了許多，一下子變了一個人，對那女人說：“來，把衣服穿上，咱們談?wù)??！蹦桥瞬恢绾问呛?，回頭看祝小偉，祝小偉說：“快穿?！庇谑?，那女人穿上祝小偉的衣服與褲子，肥肥大大的。她那天和那女人談了好多，她說我早就知道你們倆的事，別看他和你好，只是想睡你，他雖然是個無賴，但挺顧家，他知道從你手里往回搞錢，是不是有一次從你手里拿五千啊，給我買項(xiàng)鏈了，其實(shí)這個腳踏兩只船的無賴有時還是可以原諒的，但我不會原諒，你也不能原諒啊！這樣的男人你最后死在他手里，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最后，那女人哭了，說再也不會相信祝小偉了。她說：“那咱們姐倆說好了，都不要他。走，我請你吃飯?！蹦桥苏f：“不去?！彼幌伦臃四槪蠼校骸氨仨毴?！不去整死你?！蹦桥擞謶?zhàn)戰(zhàn)兢兢地起來，起身穿上鞋跟她往外走。剛出大門，祝小偉在院子喊：“傻子啊，你要跟她去，就死定了?！蹦桥艘幌伦忧逍堰^來，拔腿就往遠(yuǎn)處跑，她不顧車流，橫穿馬路，再趔趄一下，跳過一道溝，之后，她穿過一個早市，那里熱鬧非凡，人山人海，她肥大的衣褲在寒風(fēng)里被吹得鼓起來，幾乎要飛向天空。

后來很多時候，她都能想起那個奔跑的女人，她想不起她的臉，記不清她的面孔，甚至連她那些驚恐、錯愕、隱忍的表情都記不太清了，但她卻深深地記著她的背影。后來有一段時間，她整夜整夜地失眠，她時常感覺自己就是那女人，她感覺被人捉奸，被人按在那兒辱罵、毆打，嘴角與鼻孔流血。她看到自己穿著各種樣式、各種顏色的衣服，但卻統(tǒng)統(tǒng)地衣衫襤褸，破洞百出，裹不嚴(yán)她的身體，風(fēng)從四面八方鉆進(jìn)來，她感覺冷得牙齒咯咯地打抖。她要橫穿馬路了，可找不到方向，左一層右一層的人都用臉對著她，每個人都用異樣的眼光注視著她。注視她露出的乳房、屁股、肚臍、下體，甚至白森森的骨頭。

她提出離婚，祝小偉死活不同意，鬧上了法院。最后，她交完了起訴費(fèi)，把剩余的十五塊錢小心地放進(jìn)錢包的夾層里，很快和祝小偉辦了離婚手續(xù)。

孩子判給了祝小偉。第三天，祝小偉就把孩子送到鄉(xiāng)下老家里。

2

現(xiàn)在，她已不叫陳香宇，那個人已是另一場電影里的人物，這場戲里她叫陳莎莎。她把戶口本與身份證上的名字都改過了，沒人能拿出證據(jù)證明她叫陳香宇。只有一些舊朋友喊她：“香宇！陳香宇！”在一些特定的場合里。特定的場合很少，而那些舊朋友現(xiàn)在像蒲公英一樣天南海北地散落著，在本市里除了公安部門那三兩個就再沒別人了，而這三兩個人呢，她平常是不輕易聯(lián)系的。自從派出所取回身份證與戶口本后，她感覺自己一下子變得輕飄飄了，她用陳莎莎這個名字與人交往，用陳莎莎的身體去迷惑那些覓著腥味的男人們，她有一種高高在上，事不關(guān)已的心態(tài)。

老黃是她離婚后找的第二個男人。

按說，她痛打了那女人出了氣，她像丟一塊破布一樣丟了祝小偉，在離婚這件事上，她已在那女人和祝小偉身上得到了徹底的勝利?？陕哪欠N恨又聚攏過來，像股小旋風(fēng)在她心底打轉(zhuǎn)兒，吹起沙塵草葉。她則懸在這風(fēng)的中央，一種越來越強(qiáng)的空虛彌漫開來，而且越是況日持久，她的這種虛空感越強(qiáng)。盤旋而上，形成一股強(qiáng)大的龍卷風(fēng)，她需要把這股風(fēng)擊打在物體上，她喜歡看毀滅。她決定要離開老黃時，故意給他的媳婦張慶云打電話暴露自己，然后約她出來。張慶云瘋了般跑來，她卻根本沒有赴約，只坐在新租的房子里喝著檸檬汁。她拿著電話告訴張慶云自己和老黃是怎么好上的，什么時候上的床。在談到與老黃的性生活時，她近于無恥地描述，讓自己都感到震驚。她用這種語言來破壞他們夫妻，也破壞自己，她沒想到自己有這個能力，二十五歲之前，她甚至連一句：×你媽！這樣最簡單通俗的粗口都說不出口。而現(xiàn)在她能順口而出，不但是媽，奶奶、姥姥、姑姑等所有女性，甚至舅舅，大爺?shù)哪行杂H戚，最后歸結(jié)到那些老得骨頭渣都沒了的八輩祖宗身上。這還是低等罵人，更高一等的就是她發(fā)明的那種描述，這種描述比罵人更具殺傷力，而且她罵人時的語速快得驚人，風(fēng)雨都打不透，等張慶云緩過神來，剛破口大罵一句，她“啪”地把電話掛斷，關(guān)了機(jī)。電話卡丟進(jìn)了垃圾桶，一切就煙消云散了。

老黃之前還有個于中成，四十多歲，是政府機(jī)關(guān)的一個處長。她本想在他身上撈點(diǎn)錢，可于中成太狡猾了，她想了諸多辦法，都搞不定他，后來她想明白了，這個男人就是想在她身上多占點(diǎn)便宜，少花點(diǎn)錢，最好不搭半張毛票。后來她在和他上床時拍了照片，還錄了視頻，然后理直氣壯地敲了他一筆。敲完之后，她還是把照片發(fā)到他老婆的手機(jī)里，完事以后她坐在黑暗里竊喜，從心里往外的那種舒服，真心的。小時候，出門時總被隔壁張家的公鵝追，心里怕得不行，恨得不行，厭惡得不行，每天一想到這事就硌得慌，堵得慌，卻又無計可施，突然有一天，這只鵝被狗咬死在她眼前?，F(xiàn)在她的這種毀壞，就像一只惡狗，她要把這狗精心地養(yǎng)在心里。于中成第二天打來電話質(zhì)問她為何這樣不講信用，她告訴他這都是他逼的?！叭绻阍俅騺黼娫挘視颜掌l(fā)到網(wǎng)上去。”她說。那邊電話“吧嗒”掛掉，從此這個人在她生活里消失了。

有了錢，陳莎莎的生活就仿佛有了去處，她跑去看女兒。在那個偏遠(yuǎn)的鄉(xiāng)下，女兒站在一段坍塌的土墻前怯怯地看著她，孩子身上臟乎乎，皺巴巴的。她只看一眼，淚水就奔涌而出，她決定要把女兒接到身邊?？墒且坏┡畠夯貋砹耍睦镉珠_始起了一個又一個疙瘩，女兒長得太像祝小偉了，特別是那雙眼睛。她不自覺地就掉進(jìn)過去，掉進(jìn)她忘不掉的那個早晨。女兒自從回來后特別的黏她，走一步跟一步，有時她讓女兒在床上玩，自己去廚房做飯，弄了一會兒，一回頭，嚇一跳，女兒正悄無聲息地站在她身后，抬著頭看她。她有事離開家一會兒，回來時，沒等進(jìn)屋就會聽到女兒的哭聲。女兒像一根鉤子鉤著她，她什么都做不成，只能等著一起餓死。這不在她的計劃之內(nèi)，于是她給女兒辦了一個長托。女兒走的那天，哭得差點(diǎn)抽了，執(zhí)拗地認(rèn)為是不要自己了。她一再的強(qiáng)調(diào)，只是去幼兒園，可這樣也沒能阻止多少女兒的淚水，她哭啞了嗓子還站在走廊里張著嘴無聲地嚎著。

女兒不在身邊，她又恢復(fù)了常態(tài)，做生意，交際，和男人周旋。

老黃消失了。男人像元宵節(jié)擺在廣場上的走馬燈，一轉(zhuǎn)，這個就去了，只留一個模糊的背影，下面一幅正徐徐而來。經(jīng)過了于中成和老黃兩個人，她修煉得演技純熟，近乎爐火純青。她想今后無論遇到什么都不會讓她停下了，在與男人們的周旋之中，她心里那個空空的，無邊無際的地帶才暫時被一種虛幻的快感充盈著。這種被她自己稱作快感的東西其實(shí)更像一陣風(fēng)，從前胸穿進(jìn)去，打著旋兒就后背就溜出來，躥得飛快?；蛘?，風(fēng)經(jīng)過后，吹出了一個更大的洞。

現(xiàn)在是老錢時代了。

昨夜的酒精消散了，陳莎莎又恢復(fù)了常態(tài)。陽光此時正好，不溫不火地?fù)溥M(jìn)玻璃門里，伏在地上，還有些覆在了她翹著的二郎腿交臂而坐的身子上，陽光很皮滑，撲了還不算，只要她一動，剛有點(diǎn)兒空隙，就死命往里鉆，試圖侵入這妖嬈而成熟的身體里。妖嬈可以粉飾出來的，而成熟就得貨真價實(shí)了，她的身體看上去正好，窄窄的腰，滿滿的胸，乳溝在領(lǐng)口里閃爍，有一股子熟透果子所散發(fā)出的糜糜。

她來熱鬧街一年了。她喜歡熱鬧街這個名字，每天，經(jīng)過大宏超市，銀座飯店，小濤洗車行，利民水果店，夜闌珊歌廳，安心旅店……嘖，看看熱鬧街真好，什么都有，再加上她的油坊，“聚香坊”榨油坊，就什么都不缺了?！拔乙鲆粋€有力量的人，在熱鬧街立住腳?！彼刻煸绯刻ど蠠狒[街，心里就會對自己這樣說一次，說一次，就仿佛有了力量。有力量的人走到哪都會理直氣壯，不會心虛、腿軟，找不準(zhǔn)路?，F(xiàn)在，她感覺自己真的在這里站住了腳，被這里的人稱作“油香美女”，后來叫著拗口，就把美字去掉了，直接叫油香女。油香女就油香女吧，加個美有什么好？沒有美也沒什么不好。美在這些人眼里，就是上嘴唇一碰下嘴唇的事兒，心里也許還埋著嫉妒和恨，熱鬧街那些來買油的老老少少們，人小氣著呢，不會因?yàn)槟汩L得好看而多給你一毛錢，卻總想多要你一勺油，少給你一塊錢。她的美要擺在有錢的男人面前，才有了它的價值。

她懶散地靠在椅子上，看著熱鬧街上車來人往，她在玻璃門后看風(fēng)景，而從她門前路過的人也在看她，誰是誰的風(fēng)景，這年頭兒說不準(zhǔn)。這個時刻是一天中人最少的時候，也是她榨完了油，吃好飯，化好妝后最安閑的時候。這時她想：她們應(yīng)該來了。她們真的就來了，在機(jī)動車與自行車之間的白線上走來兩個女人。一老一小，看似母女。女孩走在白線上，母親在白線外一點(diǎn)，偏向馬路牙子這邊。女孩走的幾乎是正步，胳膊與腳步協(xié)調(diào)一致，走七步站住，用右腳尖在地上點(diǎn)兩下，然后彎腰把右腳上帶黏粘的鞋帶子打開，粘上，再起身繼續(xù)走，再走七步，重復(fù)著相同的動作，規(guī)矩而有節(jié)律。母親面無喜憂，在后面跟著，走得散漫，卻有種寸步不離的感覺。油香女拿起手機(jī)看一眼，正好十五點(diǎn)十分，每天這個時候，這母女倆路過她的店門口。向前再走五十多米后，拐入?yún)清\記包子鋪旁邊的胡同，消失。

這對母親是熱鬧街道流動的風(fēng)景，而她是固定的。

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再往里走一小段就是母女倆的家。她的油坊在這一帶很出名，甚至更遠(yuǎn)的地方，她的油坊有名是因?yàn)橛褪乾F(xiàn)榨現(xiàn)賣，純綠色。也因?yàn)檎ビ偷呐四贻p漂亮。她認(rèn)識這里很多人，都是她的客戶，吃她的油。她嘴甜，說話有分寸感，很多人都喜歡她。但她常不把這里的人放在心上，獨(dú)對這母女倆感興趣，只要看到影兒，她就會用目光把她們倆送到消失。她開始注意她們是在油坊開業(yè)的第四天。她被驚著了，那兩個每天都穿過整條熱鬧街的女人，究竟長得什么樣？她甚至站到了路邊張望，希望能更清楚地看到她們倆?？伤齻兘o她的一直是側(cè)臉，她們都目不斜視，母親眼里只有女兒，而女兒眼里只有腳下的那條白線。后來，她聽打油的一個老太太說那母女倆姓葉，女人被男人拋棄了，女孩從小沒有爸爸，只兩個人過日子。女孩子大學(xué)期間搞對象，失戀了，瘋了，退學(xué)了，母親一直形影不離地跟著。老太太說：命苦的人吶！唉！嘆了口氣算是結(jié)束語。她還呆著，她想起了女兒春節(jié)時摟著她的脖子說：“媽媽，我不想在那上學(xué)，我想去咱們家門口的學(xué)校。”她說：“不行，我沒空管你?！迸畠厚R上把臉貼到她臉上，說：“媽媽，我說著玩呢，等你有空，我再轉(zhuǎn)到附近的學(xué)校?！迸畠褐?jǐn)慎得讓人心疼。很多時候，她不去想女兒的事，想多了，她的心就騰起霧來，長起草來?，F(xiàn)在，她需要的是活在現(xiàn)在，她及時把自己的思緒糾正過來，轉(zhuǎn)到那對母女身上，老太太講得明白了，可她感覺不夠，太不夠了，比如這個女人為什么被男人拋棄？沒有男人這些年她怎么過，不光是生活費(fèi)的問題，還有那個，會不會私下找男人？還有這個孩子，為了什么樣的男人瘋的，這年頭大學(xué)里的男生多得是，為什么非要抻著脖子吊在一棵樹上？唉！傻孩子一個。男人是什么？如果你把他當(dāng)成神，你就得把什么都搭上，你要把他當(dāng)成豬狗畜生，那你永遠(yuǎn)是勝利者，她這樣想著，而且不止一次地在心底對自己說?，F(xiàn)在，她早已看清那母女的面目，可只要她們倆經(jīng)過，而正好碰到她又是一個人時，她總要去看，有時是看她們身上的美，有時是尋找她們身上讓她感動的地方，有時是感興趣于她們的儀式，還有時，僅僅是看女孩子頭發(fā)上的一個蝴蝶結(jié)。是什么促使她充滿好奇，孜孜不倦？還有，是誰蒙住她的眼睛？讓她感覺那母女并不是她們本來的面目，就像生活遠(yuǎn)不止看上去那么簡單一樣。這是一種感性的好惡，理性上，她當(dāng)然知道這母女只是她樂章節(jié)里的一個插曲，是她人生大畫之中，一枝探進(jìn)來的墨綠枝條。

女人里，陳莎莎還是對身邊男人的老婆最感興趣，她要知道她們?yōu)槭裁醋屘稍谏磉叺倪@個男人那么不喜歡，而跑到她這里來，比如原來于中成的老婆，老黃的媳婦張慶云，現(xiàn)在老錢的媳婦吳大曼。當(dāng)然張慶云她們是過去式了。目前她要研究的只剩下吳大曼這個人。還有，她知道她不會止于吳大曼，這要看老錢的表現(xiàn)，他要是稍差些，那么還會有李大曼、趙大曼的出現(xiàn)，自己還年輕，路還長著呢。手機(jī)振了一下，一個短信：今晚有時間吧？我想約你吃飯！發(fā)信息的人是土地局的張哥，陳莎莎微微一笑，這人是她上周在飯局上認(rèn)識的，一個處長，有實(shí)權(quán)。她回道：有什么特別的說法嗎？她拋出一個餌。對方又來：感覺和你投緣。他開始順著藤蔓往下結(jié)瓜。她回：我也感覺和你一見如故，但這種方式會不會很唐突？她步步為營。他回：其實(shí)這個信息我也是想了三天才下的決心。若你今天不方便改天吧！他也收了剛開始的輕狂勁兒，變得慎微了。她回：張哥這么有誠意，那我得識抬舉啦，容我打個電話推了另個局。小俏皮的話緩和了氣氛，又給了一張好大的臉。對方馬上來：好的，我等你，妹妹。陽光燦爛了，還有點(diǎn)得寸進(jìn)尺。她暗想魚兒上鉤了，不知是大是小，但至少生意是做定了，端午節(jié)賣他一百斤油。黃昏已至，她開始梳洗打扮。榨油店的里間是她休息的地方，為了方便生意，一年里她有幾個月住在這兒，當(dāng)然那些特別的夜晚除外。這次她畫得很慢，要仔細(xì)得多，濃淡適宜，再找出底裙和小衫換上，在裙子下擺噴了一點(diǎn)香水，一切收拾停當(dāng)，她拿上自己的香奈兒包，這是她上個月買的，為了裝飾自己的門面，平時不怎么背，擱置在柜子里，這次她拿上它，就是要讓這個男人注意：這是我的標(biāo)碼?！稗Z隆”關(guān)上卷簾門，一個新的夜晚開始了。

3

老錢十點(diǎn)鐘來電話，說中午要來接她，去黃海魚村吃海鮮。因?yàn)樗牡觊_在熱鬧街，老錢從不來，今天是第一次。本來今天她沒榨油，前兩天干活兒興致上來，幾個油桶都快讓她榨滿了，況且不是節(jié)日，油賣得慢，一些散戶來打油，三斤五斤，十斤八斤的，都是熱鬧街和附近佳帝華城住宅區(qū)的住戶，估計現(xiàn)有的這些油能賣上十天半個月。散戶的錢，她掙不上多少，只能掙些名來。端午前的幾大戶若要油，她就是一天二十四小時榨都供不上的，所以她不愁。去年春節(jié)有七八個單位在她的油坊定購豆油，給職工分福利。那幾天她的機(jī)器二十四小時開著，雇個人干活兒，但那只是做樣子，一百斤豆子榨三遍，出十四五斤油，而榨完這一百斤豆子需要一個小時，根本無法弄夠，她去市場買普通豆油，只要和她的豆油顏色差不多，管它是什么地溝油還是別的，這年月假的到處都是，真的才是鳳毛麟角。夜里拉來二三百斤，嘩地往自家的油桶里一倒，就是她的綠色無公害豆油了。她的豆油十二元一斤，普通豆油六元，她賺了一筆好錢。但是熱鬧街的人們花自己的錢買的是她的現(xiàn)榨的豆油，她一直很對得起熱鬧街，她打算下半輩子扎根在熱鬧街呢。她打開了機(jī)器，并把昨天榨完的豆餅一半倒入機(jī)器下的大鐵槽子里，又往機(jī)器里倒了點(diǎn)黃豆，然后把頭一天榨完的含油的豆渣鋪在漏油口，看油出得慢，她又舀了一舀子豆油放在出油口的鐵盤里。還嫌不夠完美，她在機(jī)器邊上有黑油漬的地方用手抹了一下，往鼻子上一蹭，自己都忍不住撲哧一樂，她有好面相，也有好演技，不當(dāng)演員屈了材料，照下鏡子，還真像榨了半天油的模樣。

老錢車到時，她正奮力地挪起一袋黃豆。機(jī)器轟隆隆地響，一片片壓扁的豆餅源源不斷地從機(jī)器里吐出來。她穿著被豆油浸得有些發(fā)黃的白大褂，松松垮垮，像個農(nóng)民工。城里的女人，只要有男人，條件稍微好點(diǎn)，現(xiàn)在基本沒人干這樣的活兒，這樣操勞的女人，可是在丟兩個人的臉。可她偏要干，她一個人忙得熱火朝天，汗水順著耳后和額角往下流。她就是讓他看到，主題一：你的女人在受苦受累；主題二：她可以自食其力，什么都能干，穿上黃馬夾她可以去掃街。她得到了應(yīng)有的效果。老錢進(jìn)來抱著膀，看著她，好半天沒說話，后來擺擺手，她香汗淋淋地過來，說：“來啦！這袋豆子我不榨了，把這最后一遍加完，十分八分就好，你先歇會兒。”老錢一臉嚴(yán)肅地坐在一邊等，等她終于關(guān)上機(jī)器，收拾完畢。

她換上衣服，重新變成時尚的女子，并用溫柔的眼光看著老錢，笑著問：“等急了吧。我補(bǔ)下妝，咱們就走?！崩襄X不笑，有點(diǎn)嚴(yán)肅，老錢說：“你天天這么干啊？”她用紙巾仔細(xì)地擦著臉說：“是?。　薄霸趺床还蛡€人？”她唉地嘆了口氣，說：“現(xiàn)在是淡季，生意不怎么好，勉強(qiáng)維持，如果再雇人我就真沒賺頭了。”老錢說：“那也不能為了賺錢自己挨這么大的累，受這些苦。雇人才幾個錢，我給你拿，一年五萬夠不？”她停下手上的動作，用深情的目光盯著老錢，眼神里滿是感動，說：“只有你才是真疼我的人！”然后快速地在老錢的臉上貼了一下，老錢忙回頭看一眼，好在此時街上沒有行人經(jīng)過。他緊接著說：“如果這個生意不行，就不要堅持了，兌出去?！彼藭r已把臉轉(zhuǎn)過去，正對著鏡子拍粉。邊拍邊說：“現(xiàn)在比開始時好多了，只要堅持住，這個地方是塊寶地。人們才開始認(rèn)我的油，后面那片居民區(qū)，上秋就入住，那片才是真正的客戶，不消半年，就能成，如果還不行，我就聽你的。”她心想：狡猾的家伙，怕我在你老婆面前說什么吧！怕我在熱鬧街待得根深蒂固吧！是不是像浮萍一樣才好，風(fēng)一吹，水一激就跑沒了蹤跡，我偏不走，想讓我藏得無影無蹤，沒門！她對著鏡子里的自己暗暗地說。再一回頭，她恢復(fù)冰雕玉琢的嬌美模樣，鼓呶了一下嘴唇，嬌嗔的口氣拉長了音，說：“走吧！老大！”老錢臉上露出一絲笑，推開門，先上了車。

夜晚越來越深，黑得虛無。在這樣的黑里，做什么都不過，殺人，放火，無人能覓到蹤跡。黑夜有時就是為了釋放、展示的，給那些郁結(jié)的人，給那些藏污納垢鬼話連篇的人。她在黑夜里摟著這個漸老的軀體，閉著眼睛都能看到他皮膚上隆起的褶皺，或者更多在皮膚里呼之欲出的褶皺。她堵上鼻子都能聞到一種膻味，還摻著一些油腥氣，比那些豆子難聞一千倍。她在想象里還捂上了耳朵，但她卻聽到他哮喘尖銳的呼哨聲。老錢老嗎，才五十多一點(diǎn)，還沒到遲暮，可她就是惡心，從心里往外的，緊接著的還有荒涼。這個是要命的，這種變是緩慢的，就是因?yàn)槁?，荒涼才更具象與綿長，荒涼的身體里一顆荒涼的心，總也過不去。她盡量地摒棄那種荒涼，并用虛偽與假象填平。她瞇著笑眼，無限陶醉地舔啄他每一寸遲暮、干燥、腥膻、褶皺、油膩的肌膚。她掠過了好多個林立在心底的詞語來消釋自己的厭惡，她無限陶醉地屏住惡心，或者干脆咽下幾乎到嗓子的食物。沒人能明白她的感覺。此時老錢正在享受他的情人給予他的肉宴。光鮮，水嫩，吹彈可破，散發(fā)著青草味。在這樣的身體上，他耕作，播種，大汗淋漓，欲罷不能。這種癮哪個男人能消掉呢？他爽到極點(diǎn)時，動情地呼喚：“我的小莎莎，小寶貝！”她回應(yīng)：“我的大能人……大好人……神……我的天！”他聽這樣的話，備受鼓舞，又激起百倍的信心迎戰(zhàn)。好女人就是叫男人有斗志的。老錢常和她說：“你比她強(qiáng)上不知多少倍，吳大曼這個女人從嫁給我就一直是更年期。我能堅持到現(xiàn)在才出軌，算是她的福氣?！彼倪@類話，她從來就不去想是真是假，她感覺心思用在這上面沒有意義，反正他說什么她只要一臉相信的表情就足夠了。

老錢是撒了謊，但有些話是真的，比如他說她比自己老婆不知要強(qiáng)上多少倍這樣的話，是真心話。他有時就想這個小女人為什么這么有魔力，她說什么他都不忍反駁。比如租熱鬧街自己家的房子，這樣的荒唐事，他竟然也默許了。而且兩年來，這個善解人意的小女人沒讓自己操半點(diǎn)心。這也許就是他肯死心塌地投資讓她做生意，賠了，繼續(xù)支持她做下一個。他順應(yīng)了這個女人的這種模式。他原想找個女人，每月給她扔點(diǎn)錢，很簡單的事。可遇到的這個陳莎莎是個不一樣的女人。他感覺在有些事上左右不了她，左拐右拐就順了她的思路走了。但他喜歡，這樣的女人才具有挑戰(zhàn)性，甚至他有了新的想法，但這個想法不成熟，還要等時機(jī)，他相信這事能成，因?yàn)樵谒娜松?jīng)驗(yàn)中，只要他真心想要，并積極努力的事情，還沒有不成功的先例。

老錢整理好自己的狀態(tài)還有衣服，又和她躺在了一起，每一次，陳莎莎都感覺很怪，一個衣冠楚楚的人躺在一個一絲不掛的人身邊。他摟著她，端詳她，用手理順?biāo)念^發(fā)，眼里露出一絲憐愛。又起身從包里拿出兩沓子錢扔到床頭柜上，說：“這兩天她要來收房租了?！?/p>

4

吳大曼真的來了。

其實(shí)陳莎莎是做了準(zhǔn)備的，又不是第一次照面，當(dāng)吳大曼推開玻璃門進(jìn)來時，她正在拖地，看到她，心里還是猛地跳動了一下，她以為自己心上罩上了銅墻鐵壁。她習(xí)慣性地往耳后掖了一下頭發(fā)，穩(wěn)了穩(wěn)神。

吳大曼一來，屋子就小了，除了胖，她身上還有一種氣勢在膨脹，她感覺到了。吳大曼轉(zhuǎn)了一個身，打量著周圍，又俯身看了看榨油機(jī)器的出油口。她去年來時，這屋子里什么也沒有。她問：“生意咋樣啊，據(jù)說你的油都賣瘋了?！彼婚_口一副公鴨嗓門。“誰的嘴這么快，說瞎話呀，沒影兒的事亂說?！彼靡环N不快的口氣接吳大曼的話。兩個女人各打各的算盤。吳大曼開始單刀直入了：“隔壁銀座酒店的租金今年漲了兩萬，你的我去年讓利一年，今年不能再讓了，兩萬八?！彼犃艘幌伦影涯樧雍谙聛?，說：“大姐，你辦事不地道，租房時講好兩萬一年，兩年不漲，賠掙我自己擔(dān)，如果你這樣出爾反爾，我馬上找地方搬走。熱鬧街這個地方從南往北數(shù)，你不是不知道只缺我這個榨油房。你這個房子挑人做生意，你別當(dāng)我不知道，前面有三個做別的生意的都黃了，你的房子閑了一年半，看我賺錢你眼紅了，要漲房租，沒道理的事。你要漲價，我三天之內(nèi)搬走，你信不信？我這榨油坊市區(qū)獨(dú)一份，在哪都能開得起來?？晌野嶙吣愕觅r我損失費(fèi)?！眳谴舐绷?，粗著嗓門說：“什么，笑話，愛搬就搬，我憑什么賠你錢？”她也急起來：“當(dāng)初你租給我房子時，敢說沒說過？”吳大曼嘴一撇，說：“笑話，誰能證明?！彼吆咭恍?，聲音也狠起來。她狠起來就是另外一種聲音，這種聲音和她平時的聲音截然不同：“誰說謊誰出門讓車軋死?！眳谴舐汇叮劾镩W出一絲迷茫來。她一下子意識到什么，臉上堆起了一層笑，聲音溫柔起來：“大姐，我不是咒你，只是想說這件事。你要我證明我還真能拿出來了，我手機(jī)里錄了音，一會放給你聽。大姐，咱們都是做生意，沒人跟錢過不去，和氣生財嘛。這是兩萬，你要是還想和小妹交往就收錢寫條子?！彼鍪裁炊悸槔?，兩萬元擺好，紙與筆俱全。吳大曼猶豫了一下，說：“好吧，再便宜你一年。”她順著臺階走下來，寫條子，拿了錢，往外走，走到門口又回頭看她一眼。她回給吳大曼一個燦爛的笑臉。

人一消失，她松了一口氣，心想真懸，差點(diǎn)沒漏了餡。

其實(shí)剛才吳大曼一愣神兒，對她起疑是準(zhǔn)確的。她們確實(shí)交過手，不是在明處，而是在暗地里。那是她認(rèn)識老錢的第二年，兩個人才好上不久。她那時開著歌廳，里面有老黃拿的一大部分錢，但老錢并不知道這些。只看到一個女子苦心經(jīng)營一家歌廳，歌廳生意慘淡，難以維持生計。那次，她并沒有想招惹老錢的老婆，因?yàn)樗肋€沒到時候，老錢也并不在她的掌握之中。是老錢自己不小心被跟蹤了，然后找到兩人吃飯的地方，還好，老錢去洗手間時發(fā)現(xiàn)了他老婆，給她打電話，讓她快從后門出去。她很聽話，她在附近公園轉(zhuǎn)了一圈，感覺無聊，準(zhǔn)備回歌廳?？蛇€沒到地方，服務(wù)生小丁打來電話說：“陳姐，有個女的來歌廳里找你，罵你，你聽……”然后，她在電話里聽到隱約的罵聲，很難聽。她對小丁說：“你把我電話號碼告訴那個潑婦?！逼鋵?shí)她知道吳大曼的電話號碼，但她不能打過去，打過去是主動，接電話是被動，她要被動的效果。

她沒有回歌廳，而是直接回到了家，接下來近半個小時的時間里，她都在跟吳大曼對罵，她語速快，心情平靜，一句接著一句，一直占著上鋒，吳大曼有時都插不上嘴，她在電話里氣急敗壞，歇斯底里。她聽到吳大曼砸東西的聲音，她也罵累了，告訴吳大曼：“你個老貨，把房子點(diǎn)著了算你有本事?！比缓箨P(guān)了電話，長長地舒了口氣。她去廚房煎了一塊牛排，一個雞蛋，又倒了杯紅酒，開始了午飯。邊吃邊聽《寂靜山林》的曲子，一個不錯的下午。

再后來，她把老錢知道的那個電話號關(guān)了一星期，歌廳也歇業(yè)。一星期后，她從鄉(xiāng)下回來，剛進(jìn)屋子，老錢進(jìn)來了。她一看到老錢馬上嗚嗚哭起來，她說咱們還是分開吧，我這次是來收拾東西的。老錢問：“為什么？”她說：“我在這待不下去了，那天，你老婆罵了我半小時，長這么大從沒見過這個，我也不會罵人，光會哭。我的店也讓她砸了，你老婆還說要花錢買我的命。我知道你們家有錢，買得起……”老錢一把摟過她，說：“胡扯！沒人敢動你，有我呢！我和她已談完了，我保證這樣的事不會發(fā)生。”

其實(shí)那次，吳大曼只砸壞了一臺功放機(jī)，三只麥克風(fēng)，還推翻了幾個凳子，摔碎了十幾只玻璃杯，可她對老錢說，設(shè)備毀了一多半。老錢就拿出六萬元錢給她更換新設(shè)備。

老錢給她拿錢說明老錢信她，老錢信她就什么事都好辦。有錢有勢的男人什么都不在話下，對吧。這得益于她在老錢面前的表現(xiàn)，她要把那個叫陳香宇的人剔除掉，她的思維，她的習(xí)慣，她的處事方法。當(dāng)她完全變成陳莎莎時，她就成功了，但她卻保留了一個底線，那就是謀生方式。如果是陳莎莎就應(yīng)該被男人養(yǎng)起在籠子里，只張著嘴等食吃就行了，可她始終放棄不了這個底線，這個是陳香宇頑固的殘余。其實(shí)她這樣做是危險的，多數(shù)男人是不喜歡自己的女人要強(qiáng)的，女人要強(qiáng)就不好管理了，那么她只有更加努力地做好陳莎莎了。

表演從第一次就開始了，并力求深入以便銜接未來，讓未來趨于完美。她需要像個沒心沒肺的人一樣，把自己的過去晾曬給他，過去的不能重現(xiàn)，但可以在她的嘴里復(fù)活。當(dāng)她和老錢有了第一次之后，她赤身裸體地伏在已穿好衣服隨時能起身走開的老錢身上，那時她并不了解老錢的這個習(xí)慣，以為他真的會馬上離開呢，其實(shí)他只是一種習(xí)慣。她那次說得很快，語速一快就顯得有點(diǎn)急躁，就有了激動感。她說了戀愛里的一些事，那些都是真的，她講得很投入，那些美麗她也跟著溫習(xí)了一遍，甚至有一會兒，她竟然有點(diǎn)恍惚，感覺正躺在祝小偉的臂彎里，兩人一起回憶過去。但不能無休止啊，她清醒地感覺老錢緊貼著床邊的身子，一抬身就能站起來，兩步就能走出她租的小屋子，推開門，出去，人的兩條腿有時比翅膀還要快，也許從此就消失了。她又加快了速度，講至關(guān)重要的部分。她講到了那天早上，當(dāng)然她不能說自己有所察覺，有所預(yù)謀。她是無知者，她心情愉快地打開屋門，然后她看到祝小偉和那女人正在她新洗的花被子里睡覺。她大哭，傷心地和祝小偉喊，然后想出門，小偉不讓她喊，不讓她哭，也不讓走，他捂她的嘴，勒著她的脖子，并打她的嘴巴。兩人撕扯著，祝小偉把她的風(fēng)衣撕得絲絲縷縷，她一刻也不想在那屋子里待，那個恥辱的地方，終于瞅準(zhǔn)個機(jī)會，掙脫了祝小偉，她一路狂奔著穿過車流如水的馬路，很多人都在看她，還有些熟悉的人，他們看她衣衫襤褸，看她表情絕望、滿臉淚痕，看她尊嚴(yán)盡失的模樣。

陳莎莎講得委屈極了，淚水像檐上流下的水線，把老錢的白條襯衫胸口弄濕了一片。這時老錢側(cè)了一下身，摟住她，說：“好可憐，以后再也不會有這事了，有我在，不會讓你受委屈的?！彼犨@話心里一喜，想：成了。緊接著她聲音更大的哭了起來，在老錢的懷抱里。

半年后，她又轉(zhuǎn)行做起了旅店生意，裝修的資金老錢出了一多半。又做了一年半，她把旅店兌出去，來到了熱鬧街。

現(xiàn)在，陳莎莎拿起吳大曼的收條仔細(xì)看幾眼，然后昂起頭，對著屋子里立著的那個笨重的榨油機(jī)說：你信不信，不出三年，我就做這房子的房東。

5

陳莎莎現(xiàn)在住的房子是離油坊不遠(yuǎn)的一個小平米樓房，二樓，是老錢給她租的，兩個房間，一大一小，女兒現(xiàn)在在寄宿學(xué)校，回來就住小房間，她住大房間。每個月有四天的時間，女兒要回來住。每次回來她都感覺到女兒的變化。比如上次回來，女兒不再要求和她睡一個床了。這次呢，女兒明顯乖了很多，說話一點(diǎn)不任性，特別懂事，常說一些大人才會說的話。只有一樣依然沒有變，那就是常跟在她身后的毛病，只是多了一種小心翼翼了，也學(xué)會了掩飾。這次，她要給女兒添置兩身夏季的衣裙，女兒揚(yáng)著臉，掩飾不住的喜悅，但從不跑在她前面，總是跟在她身邊或身后，她就問：“怎么不往前走？”女兒說：“這樣能看到你。”她說：“沒事，我看著你?！迸畠汉芨吲d，蹦跳地跑到前面去了，可走來走去，女兒又落在了后面。她說：“咱們來這家看看吧?！迸畠壕驼f：“好?！彼龁枺骸斑@件你喜歡嗎？”女兒說：“喜歡。”她有時真希望女兒說：“我要這個，不喜歡那個。”可女兒從不說。女兒的乖順與懂事有時會撞疼她的心。但這些不是她生活的主要部分，可以忽略不計，如果女兒偶爾冒出想回到她身邊的想法時，她便對女兒說：“媽媽要做生意，要是你回來，生意做不了，沒有錢，你就不能上學(xué)了?！迸畠罕徽f服了，可她常在要睡去或醒來的一剎那里感覺極度的不安與沮喪。

老錢一周來一次或兩次，他會避開女兒回來的日子，可這周老錢沒有來。她打了幾次電話，老錢都沒有接，最后一次她固執(zhí)地一直打，后來換來兩個字的短信：有事。她便不再打了。以前，這樣的情形也有過，老錢去年競標(biāo)一個工程時，就曾一個月沒給她打電話，人也沒有來。她并不是離不開他，只是想表現(xiàn)出一種姿態(tài)，甚至，有時她希望老錢不來，這樣她會整日安心地守在油坊里，無人時懶散地靠在椅子上，半天半天地發(fā)呆，什么也不想，或者有一搭沒一搭地看街外面的風(fēng)景，甚至吃完了晚飯去不遠(yuǎn)的公園里散步，聽著輕音樂。想走多慢就走多慢，想走多久就走多久。

這次老錢也許又在忙著錢的事兒，忙著勢的事兒，哪件都是天大的事。她知道自己不過是老錢的消遣。而老錢也不過是自己的鋪墊，她需要很多錢來鋪墊以后的生活道路，她得耐心地等著老錢給她打電話。

兩周過去，三周過去，快一個月了，老錢音信皆無。

終于，有天吃完晚飯，她收拾桌子時，老錢打來電話：我半個小時后到。這次老錢是喝完酒過來的，狀態(tài)與原來很不一樣，這次顯然喝得有點(diǎn)多。老錢進(jìn)屋后，一手摟過她，親她，另一只手開始在她的胸前摸，急不可耐的，嘴和手都是。這和原來的老錢有點(diǎn)不一樣，原來，老錢一直都很保守，或者說被動，所以就顯得有點(diǎn)慢吞吞的。這種事一慢下來就變成儀式，像京劇武戲里的花架子，和真刀真槍的感覺是不一樣的?；茏右婚_始，她本來有那點(diǎn)熱就降溫了，這還算好，至少還能不溫不火地做下去，要是一旦自己是溫的就降成了涼的，涼了進(jìn)行下去就是一種折磨。因?yàn)樯眢w一旦涼了，心思就容易多，眼睛睜得大，看得清，近的，細(xì)的，甚至將來的，過去的，完了！心里不是滋味兒了，草草收場不太好，還要故意弄個三三兩兩的動靜配合一下。記得有一次老錢做完就走了，她一個人躺在床上哭到半夜。可這次真不一樣了，老錢差不多一氣呵成，大概因?yàn)槔襄X的激情，她冷卻的身體也被點(diǎn)燃了，第一次感覺真不錯。老錢滿頭是汗，她找來紙巾給他擦了擦。老錢說：“真痛快，寶貝，你好不好。”她聲音嬌美地答道：“好極了。”然后她就等著看老錢穿衣服?？衫襄X雙手抱著頭躺在那，看著棚頂?shù)慕锹湔f：“這房子墻體粉成這樣了？”她順著老錢的眼光看去，那是去年冬天上霜時留下的黑黃的印子，大白掉了，水泥也掉了很多，裸露出粗粗拉拉的沙粒子麻面。他說老房子嘛，等以后給你換個大房子住。老錢的聲音傳來，她笑笑說：“好??！”其實(shí)她根本沒有往心里去，以前那兩個人和她好時都這樣和她說過，這種話只能當(dāng)閑話聽，老錢也開始說了，男人啊為什么都一個德行。老錢這樣姿勢足足有五分鐘。在明晃晃的燈下，兩個人都閑暇下來，老錢一絲不掛地躺在那，讓她有點(diǎn)不適應(yīng)了。他身體幾乎和她的一樣長，中間一個圓鼓鼓的肚子隆在那，身上的皮有點(diǎn)松，特別是脖子和腿根兒。這身體有點(diǎn)陌生，她眼睛盡量不去看他的身體，而是看她所熟悉的臉。他把臉一下子側(cè)過來，身子也側(cè)過來，他的腿蜷起壓在她的小腹上。他說：“莎莎，你是一個特別的女人，你和別人不一樣……”她聽出了弦外之音，在她之前他曾有過別的女人，或者現(xiàn)在也有?！啊以谏鐣厦罎L打這么多年，什么樣的人都看過，閱人無數(shù)，幾個回合就知道對方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我也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跟了我三年多，我不會虧待你的……”后來的話她都忘記了，她在思考老錢今天為什么沒有穿衣服，今天天熱嗎，她還特意打開了空調(diào)。

后來，老錢走時說：“我還要忙些天，到時我會給你一個交待的?！彼е襄X的脖子，親了一下，老錢滿意地離開了。后來，她坐在那回想：誰讓他交待了？他剛才都說了些什么？

老錢又消失了兩周。

現(xiàn)在的生意不錯，她感覺時機(jī)成熟了，得計劃雇人的事了，在計劃雇人之前她得讓自己先生一場病，這樣雇人理由才充分。她要讓老錢看到，我干得了，只是生病了才雇人，等雇人的錢到手之后，年底前要計劃買房子的事了。這事先不能和老錢說，應(yīng)該直接找吳大曼談買房子的事。要讓吳大曼和老錢說。老錢要問，她就說找算命的算了，這房子不適合“一財二主”，要么離開，要么買下來。兩條道路，生意這么好，她不會離開的，只有買下來，哪怕花高價格。老錢也知道她篤信這個，無論做什么生意都要算一算，而且通常她找人算得都很準(zhǔn)。這是計劃的大致去向。她現(xiàn)在得仔細(xì)想一下一些細(xì)節(jié)問題。比如什么時候生病。還比如在和吳大曼講房價時怎么講，什么理由吳大曼才有賣房子的可能性，這是個大問題也是最關(guān)鍵的一步。

她失眠了好幾個夜晚，生病的事想好了，比如想生病時可以在跟老錢出去吃飯時，吃點(diǎn)藥，吃成食物中毒癥狀就行了。可賣房的理由實(shí)在難想，她一點(diǎn)眉目都沒有。按理說，如果她給的價格高出一截，老錢家門市房子有好幾處，不只熱鬧街這兩處，吳大曼是有理由賣的，但要是吳大曼就是不賣怎么辦？看來到時候還得讓老錢說話了。

想想兩人相識那會兒，若當(dāng)初是老錢盯上她還好辦，她可以直接跟他講條件，可恰恰不是這樣，是她主動接近老錢，一來二去，老錢就半推半就了。有時她感覺這是自己的劣勢，所以她從來不直接朝老錢張手要錢，也從不提買房子的事，她跟老錢一直強(qiáng)調(diào)：我就喜歡你成熟，有安全感和責(zé)任心，還有專一。認(rèn)識你這么久都沒看過你領(lǐng)女人來玩，我就是想找這樣一個人依靠，錢這東西只要夠活，多有多花，少有少花，我有手有腳，自己也會賺，而且你沒發(fā)現(xiàn)嗎，我是一個做生意的料兒，我得實(shí)現(xiàn)自己的價值！這些話，老錢信不信她不知道，但她總掛在嘴上。其實(shí)后來她想這也不算個壞處，以前老黃沒和她好時，可是又車又房子的應(yīng)承她了，可到后來不什么都沒兌現(xiàn)？騙人有時是有風(fēng)險的，也有可能被騙。

房子的事看來要等好機(jī)會了，打定主意后，她又輕松起來，畢竟事情得一步一步來。現(xiàn)在就是放松的時候，如果老錢是戰(zhàn)場，那么現(xiàn)在是休整階段。每天她干完了活兒，就拾掇好了，坐在玻璃門后聽音樂或站在門口和來往相識的人打兩聲招呼，有時干脆坐在門口和隔壁水果店的大姐聊天，或逗她家的小白狗玩。

下午三點(diǎn)，天上沒有半點(diǎn)云，藍(lán)得剔透，陽光也好，這時街上人不多，偶然有一兩輛車呼嘯而過，她坐在門口看一對十六七的小情人在樓角陰影里親嘴。她看不清，但看那姿勢很笨拙。因?yàn)楸孔?，她才感覺挺有意思。等她把目光從遠(yuǎn)處收回時，向旁邊看了一下，她看到了那對母女。這次，她看到她們是從白云路那邊拐過來的，從南向北走。今天女兒穿著件新短袖帽衫，粉紅色的，越走越近，她甚至能看到帽衫領(lǐng)口上耷拉下來的細(xì)帶兒晃來晃去。女兒臉上有一層又一層的歡愉，堆在一起，她一低頭似乎就能掉下來些。母親今天跟在后面，但臉上有些不安，不時回頭張望。女兒今天穿的是黑色的平底涼鞋，也是鞋帶有黏粘那種。她走七步，彎腰，把鞋粘一下，抬起身繼續(xù)走。陳莎莎看著她們越來越近。可憐的姑娘！她心里感慨了一句。她想過一會兒，她們就會從她眼前過去，然后拐進(jìn)吳錦記包子鋪那個胡同。女孩子對面來了兩輛車，一輛大貨，一輛轎車。后面轎車按了兩聲喇叭，然后突然超車前行。她眼看著女孩子在彎腰的瞬間，被撞得飛起來，被撞時女孩是一團(tuán)，在空中時，女孩伸展開了，像一只鮮艷的蝴蝶，只飛了一下，就砰然落在路邊的矮樹叢里。轎車刺耳的剎車聲和母親的一聲慘叫，頃刻間一起響起來。這一切就發(fā)生在她眼前，等那輛大車開過去后，她看著對面不遠(yuǎn)處母親撲過去跪在草叢里。她愣了一下，才意識到出事了，她跑過去。女孩的母親一直在叫，一直晃，一直哭，她忙抱起女孩的頭，這時轎車司機(jī)已下來，兩人合力連拖帶抱把孩子弄上車，孩子的母親只拉著孩子的手跟在后面哭著，叫著。

女孩在搶救室里。外面的母親一直的哭，一直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怎么能大意啊！我真該死?。〗裉煳野执螂娫捳f要給孩子拿點(diǎn)葡萄，在路口等著給我。我沒看到他，想等一會，孩子不等啊……嗚嗚……我尋思著孩子到家我再去取，我就回頭看了幾眼，就幾眼啊！……我真該死，我看什么看啊，我要什么葡萄……嗚……”女孩的母親邊哭邊說，邊說邊哭，幾乎癱下去。她不得不扶著、摟著她。

女孩沒有搶救過來。孩子的母親聽到這個消息一下子昏死過去。

晚上八點(diǎn)多，從醫(yī)院回來，她心情很不好，墊的三百多塊處置費(fèi)她也沒有提，也不想要了。油坊這邊，水果店的大姐一直幫她守著門。熱鬧街的人心還真好，她越來越喜歡這個地方了。

兩天后，陳莎莎透過玻璃門向外望，一場雨過去，路面上的血跡已沒了，熱鬧街還是原來的模樣，大車，小車，摩托車，電動車，自行車，走路的，散步的，賣瓜的，賣菜的，賣煎餅果子的，賣老鼠蒼蠅藥的……沒什么不同。她坐在那時，想起了女兒：要是她現(xiàn)在在身邊多好。可下周才是接女兒的日子。女兒的校訊通上發(fā)來信息，還說要一千三百元錢。這種學(xué)?？偸且X，名目繁多，她得繼續(xù)努力啊。

想到了錢，她就想到房子的事，突然間她感覺這應(yīng)該是個機(jī)會。對！這個車禍正發(fā)生在門口，可以用這個在房子上做做文章。打定主意，她這兩天陰郁的心情一下子開晴了。

6

老錢終于打來電話，他在電話那邊是一種急不可耐的口氣：“我說過要給你個驚喜，收拾好了趕快來，我就不去接你了，在麒麟悅飯店302包房?！彼霗C(jī)會來了，她拿了兩包瀉藥放在包里。這次若是介紹某個單位的后勤主管，讓她能多賣些油，今天就罷了，若純粹是老錢的朋友，或找她只是為自己撐門面，又去見什么二十年前的好友、同學(xué)什么的，她就吃了這藥。她收拾停當(dāng)，關(guān)了門，上了出租車。

這個飯店她常來，幾乎就像在自己的地盤上。她輕車熟路地推開包房的門。在推開門之前，她想象著一桌子的人，衣冠整潔，男多女少，這種飯局，女人純粹是點(diǎn)綴，那些男人才是主角，他們都是有些來頭的成功人士們。這是她的經(jīng)驗(yàn)，可推開門之后，她愣了：包房里竟然只有老錢和他的老婆吳大曼。

她站在門口，不知道是進(jìn)還是不進(jìn)，她猶豫著，她想自己一定很失態(tài)?？伤娌幻靼走@是唱的哪出戲。

吳大曼先站起來，快言快語地招呼：“來啦，快過來坐！”她眼睛看著老錢，老錢說：“這是你嫂子！這是莎莎！”吳大曼一笑，說：“叫大姐吧?！彼c吳大曼明里一次暗里兩次的較量，豈能不認(rèn)識，可兩個人都似乎忘記了之前的見面，互相寒暄著落座。印象里，吳大曼一直是個強(qiáng)硬而霸氣十足的人，是個分毫不讓的人?？涩F(xiàn)在一點(diǎn)也看不出來，很和善，連那嗓音都變得溫柔起來。

難道這就是驚喜嗎，她沒有喜，卻著實(shí)被驚著了。她明顯地不知道坐在哪里。于是就近坐在了對面。桌子很大，她離老錢夫婦很遠(yuǎn)。吳大曼又重新站起來，說：“妹妹，來這邊坐，沒有別人，坐那么遠(yuǎn)干嘛？”把她讓到自己身邊的位置上。她別扭地坐下，瞟了一眼老錢，老錢正一雙笑眼看著她。

這是一場陰謀。看來老錢這么多天沒有出現(xiàn)，一直在擺平這件事。他真是個能人，這樣的事竟然都能擺平了，他是怎么做的呢？陳莎莎敷衍地笑著，心卻像陀螺一樣轉(zhuǎn)著，她想了無數(shù)種可能，就是想不通，老錢是怎么做到的，這是一個有悖常理的事件，她想這事想得很辛苦，想得脊背開始冰涼，冒著冷氣，這冷氣直沖后腦，讓她有點(diǎn)懵。她自認(rèn)在社會上闖蕩這些年，沒有什么事能讓她手足無措，但這件事讓她不知道一時該做什么。這簡直像個笑話。三個人，這種身份，面對面坐著，你一句，我一句，說的都是沒有用的。她也很快進(jìn)入角色，跟著說這說那。她還在等著吳大曼說些什么，或者是老錢有什么話，可一直到最后，兩個人說的都是東一句西一句的廢話。仿佛是一家三口邊吃晚飯邊閑聊，吃完就散了，撿碗的撿碗，洗盤子的洗盤子，像一家人。當(dāng)她意識到這一點(diǎn)時，坐在那，心里一直在哼哼地冷笑著，她不知道這種冷笑到底有沒有寫到臉上，或者從她嘴里蹦出來。她不光笑他倆，她還笑自己。

從飯店出來，吳大曼和她告別。老錢開車帶著老婆走了，她自己打車回家，站在漆黑的房間里，她感覺從來沒有過的無助，就是當(dāng)初和祝小偉離婚，衣袋里揣著僅有的十五元錢，她也沒有感覺到這樣的無助。躺在床上，她的心很不舒服，像被鹽腌漬過，蜇得難受，還伴著被油煎火烤過的膩感，灼。因?yàn)殡y受，她哭起來，嗚嗚嚶嚶，電話響起來，她知道是老錢，她沒有接，她要好好哭一哭，不然她的心臟一定會爛掉。

老錢給她的驚喜并非只有這一個，吳大曼的默許只是開始。老錢打電話讓她去，在房產(chǎn)局，老錢把油坊的房子過戶給了陳莎莎。吳大曼當(dāng)然也在場，對著有點(diǎn)愣的她說：“只是一個舊房子?！焙髞恚瑓谴舐辉趫鰰r，老錢見縫插針地說：“我雖不能明媒正娶你，也算給你個交代，以后咱們就不用弄得這樣辛苦了，油坊你要愿意做就雇人吧，不許自己做了。還有莎莎，這只是開始，只要咱們都好好過，你可心的日子在后面呢！”

老錢只用了一個月就讓她幾年的理想破滅了。

自那天以后，老錢公然地在她那里住了一個晚上。那晚，她看到老錢一絲不掛地睡在那里，呼嚕聲亦大亦小，高低起伏，睡相肆無忌憚，她感覺特別不適應(yīng)，她失眠了，整個夜晚，她瞪著眼睛看著睡在她床上的這個男人。原來每次他們做完愛，他就把衣服穿好躺在那，那時，她感覺老錢這人還是有點(diǎn)意思的，至少讓她有斗志，不會一眼看到底?，F(xiàn)在看他側(cè)躺在那兒，那么短小，大大的肚子，尖手尖腳，很不成比例，謝了頂?shù)念^上閃著微光。他身上有一股味，即使洗得再干凈也有，以前這個男人的錢與勢讓她喜歡，現(xiàn)在他的錢她可以理直氣壯地花了，他的勢她也可以心安理得地倚了，可她突然感覺特別失落，甚至生出一種厭惡感，厭惡自己，厭惡這間屋子。

老錢要出差，時間很久，二十天。

臨走前，送給她一款兩萬多塊的項(xiàng)鏈。并在這住了一夜，早晨起來叮囑她要照顧好自己，他的口氣像個家長，并再三叮囑：盡快雇人榨油，我要在回來之后，看到另一個人在榨油，而不是你。不怪老錢急，這些天，她一直在自己榨油，以前累時，她常想雇個人榨油，現(xiàn)在她寧愿自己榨油，去消磨時光。這些突然到來的冗長、沉悶的時光，是從哪里衍生出來的呢？她不知道，她只想繞開眼前的問題，可眼前還有問題嗎？想想，真的沒了！以后，她可以順暢地過日子了，不用再擔(dān)心錢，女兒的托費(fèi)、她的大房子，都唾手可得?？娠@然不是這樣的。在她心里還有東西，那東西巨大，無形，無盡無休。它懸在那，并漸漸圍攏她。現(xiàn)在，她把自己置于榨油機(jī)的轟隆隆聲中，可以少些煩惱，專注做一件正經(jīng)的事情，比如榨油，這件能看到結(jié)果的事情。

這些日子她又開始做那個夢了，這次她夢到熱鬧街上，人來人往，自己穿著漏洞百出的衣服在大街上狂奔，沒有目的，找不到方向，無論哪個方向都是人，她感覺到四面八方的風(fēng)從那些洞里鉆進(jìn)來，把她的身體吹得生疼……

老錢走后不久，陳莎莎就去廣告公司打了廣告。

這件事是她從飯店回來就有了想法，只是當(dāng)時并不那么明晰。后來從房產(chǎn)局出來，她就明白自己要做什么了。廣告剛登出來，就有了回音，電話從四面八方打來，因?yàn)樗褍r格壓得很低，這樣一個大便宜，有心的人，想錢的人，都會搶著來撿的。

最終她把油坊連同房子整體以九十五萬的低價賣了出去。

下午三點(diǎn)多，熱鬧街上人來人往，她站在油坊門口向?qū)γ嫱?，陽光把房子的影子拉得越來越長，街上人來人往，但她知道那對母女不會再來了。身后的油坊安靜極了，她已好幾天沒開機(jī)器。以前為了能活下去，為了活得更好，或者為裝腔作勢，她干起活兒來生龍活虎，并夢想有一天真的能在熱鬧街上扎下根，并一直擁有這樣一個小油坊，有生活氣息， 有煙火味兒，可現(xiàn)在有了，她卻感覺到索然無味。現(xiàn)在，她要到街對面的銀行查查卡上的錢到賬沒，如果到了，辦完手續(xù)，身后的油坊就跟自已毫無關(guān)系了。

剛下過一場雨，她前面是一個水坑，一輛轎車飛馳而過，濺起泥水，頃刻，她的白色連衣裙印上了黑灰色的泥花，大朵，小朵。她想起了洞，想起了她常做的那些夢，無數(shù)次，她夢到自己穿著祝小偉肥大的衣服，穿過街道，到街對面去，那件衣服肥大，被風(fēng)吹得鼓起，幾乎要飛了起來，就因?yàn)槟切┒矗裏o法起飛，她的奔跑很用力，但卻慢如老牛，她從背后看到自己，那件衣服上有無數(shù)大大小小的洞，她的肉體在里面隱約可見。

有風(fēng)從街對面的吹過來，清涼的風(fēng)。她雙手抖了抖裙擺上的泥水。她身上的泥水花遠(yuǎn)遠(yuǎn)看去真的像洞。但她知道那不是洞，她的裙子是新買的，才第二次穿在身上，怎么能有洞？只是幾點(diǎn)泥而已。查完卡，錢到了。她的心突然踏實(shí)起來，就像一滴水終于掉進(jìn)了海里。這個下午，她最想做的事就是去接女兒，可今天不是放假的日子，可她一想那有什么呢？她就要把女兒接回來，和她好好待上些日子，逛逛街，找個地方玩玩，這次，她一定讓她放心地走在自己前面，女兒走到哪，她就跟到哪。至于以后，她還不確定，找另一個地方生活嗎？或者吧！現(xiàn)在，她唯一能確定的是有錢人多的是，而她陳香宇只有一個。

責(zé)任編輯 魯書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