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波穿過十七棵梧桐

1

我一步一步走在偌大的校園中，聽著廣播中男女主人公濃情蜜意的故事。果然，到了大學，青春的荷爾蒙可以肆意揮霍，不必再如我曾經(jīng)在高中電臺那般，有老師的審核制度的規(guī)定，只能把所有心事變成晦澀隱蔽的文字。

只是，大學的校園里沒有梧桐，大學電臺的聲音里沒有風。

而那言語有風的少年又過著怎樣的生活？時隔一年，讓人連貿(mào)然詢問的勇氣也沒有。

“今天小編為您推薦的青春電臺是‘17棵梧桐。愿故事的最后，他在第17棵梧桐下等你?！惫?jié)目的尾聲，男主播用低沉的嗓音說著。

17棵梧桐，字字入耳，我忽然又回到了自己的17歲，他的聲波穿過，我的心和梧桐葉一起隨風颯颯。

我馬不停蹄地跑回宿舍，百度了那5個陪我度過無數(shù)個漫長黑夜的字。高三忙于高考很少上網(wǎng)，這一刻才知道，這“17棵梧桐”不僅在文青中炙手可熱，而且已然有了自己的百度詞條：青春文藝公眾號，不定期推送特制電臺節(jié)目，梧桐下的他，在等那個叫做幾何的她回家。

那一天，我已經(jīng)忘記是怎么把手機從書包里掏出的，只記得嘗試了幾次，顫抖的手都沒能劃開鎖屏。折騰許久，終于一字一字打完了那5個字，帶著朝圣般的儀式感點下了關(guān)注。

——是幾何嗎？你是幾何嗎？關(guān)注后的自動回復。

2

高一開學的那一天，我沒有找到同伴，一個人背著書包，從校門口朝教學樓走去。從行政樓往東望去，是一條看上去格外浪漫的林蔭路，我最喜歡的梧桐，在晨光中顧盼生輝。

那天，電臺里正在播五月天的 《倔強》，當充滿穿透力的吉他聲響起的時候，有一個清朗的男聲緩緩出現(xiàn)，帶著風一樣難以捕捉的情緒。

我伸手撫過每一棵樹干，當音樂結(jié)束的時候，我數(shù)完了17棵梧桐。像做了一個青澀的長夢，夢里他踏著音樂的節(jié)奏說，青春的每個指紋里都充滿了風暴，所以總有數(shù)不清的理由邁出常規(guī)，嘴里狂喊著遙不可知的未來與命運……

夢醒后，我以為剛剛邂逅了另一個自己。

那之后的幾天，每天早晨我都會準時抵達那條林蔭路，在17棵梧桐的距離中聽完一首歌，以及凌駕在歌聲之上，那段自說自話般的清淺心情。那些日子，我記下了很多沒聽過的歌曲的節(jié)奏，記下了很多像從我心中拿出般的如出一轍的段落，記下了節(jié)目最后的那句，“播音、撰稿：許成書”。

我記下了那個名字，但我從沒想過自己會見到他的廬山真面目，更想不到是在我高中時代的第一堂班會課上。那天，班主任正在有板有眼地做“迎新致辭”，忽然有人敲門。

初秋的北國陽光正盛，逆著光，我看不清他的樣貌，但當他的聲音傳入我的耳膜，我全身的細胞都跳躍了起來——因為那聲音，像風過梧桐。

他說：“老師，學校的廣播電臺將會納新，麻煩您把這則通知轉(zhuǎn)告給大家?！彼哌M教室，把宣傳單送到班主任的講桌上，看著他的模樣漸漸清晰在教室中，我莫名其妙地不知所措了起來，又莫名其妙地低了頭，像藏起一個萌芽的秘密。

沒有好聽聲音的我依舊加入了電臺，編輯部。

3

其實加入電臺后發(fā)現(xiàn)，除了每周五作為臺長的他召開10分鐘簡短例會，我見到他的機會并不多。因為電臺是值班制，每個部門的成員隨機分配錄制節(jié)目的時間，我在周五，他在周一。

我的第一期節(jié)目是《青春民謠》，寫青春心語，成長故事。那一次，我的專題叫《第17棵梧桐》，極盡掩藏地寫下了一個邂逅聲音的故事，恐怕除了我無數(shù)次停留的第17棵梧桐樹，沒有誰能看出端倪。

如今想來，年少時的我們多么可愛啊，那些諱莫如深的情愫，想要他懂，又害怕他懂。

4

高一下半年，編輯部部長轉(zhuǎn)學，部門提前換屆。我用了整整一個星期準備演講稿和PPT，只為了成為部長，我才可以不動聲色地擁有排班權(quán)，然后把自己排在他播音的日子值班，離他，近一些。

但那一次，播音部和編輯部被電臺負責老師嚴厲地批評了，原因是排班表遲遲不交。

老師很少出席例會，但那次去了。她在會上尤其指出了我的失職，當著電臺幾十人的面，言辭嚴厲地對我說：播音部部長還要負責電臺事務，忙一些慢一些有情可原，你呢？作為新上任的部長，你就這么點兒效率么？

我又該怎么解釋，播音部不上交排班表，我就不知道他的值班日期。他交的太遲，而我只能更遲。我默無聲息地紅著臉低下頭，憑借可以和他一起做節(jié)目的歡喜，勉強打消了心里的尷尬和委屈。

那之后，我如愿以償?shù)睾退惶熳龉?jié)目。每個星期五的晚上放學后，小小的播音間，膨脹著我巨大的幸福。

在電臺，為了保障節(jié)目效果，播音間被一扇大大的隔音玻璃隔成兩間，里面是男女兩位播音，外面坐著編輯和技術(shù)。播音的聲音通過麥克風傳到調(diào)音臺，再通過音響播放到編輯和技術(shù)的耳麥里，編輯負責監(jiān)聽內(nèi)容和把握節(jié)奏，技術(shù)負責降噪和剪輯。

女播是一個長發(fā)長腿、笑容溫婉的姑娘，技術(shù)是帶著黑框眼鏡的工科男，喜歡沖我咧嘴一笑。而許成書就在我面前不到兩米的地方，他永遠聽不到我講話，但我能聽到他的聲音，多像這場年少的情愫，似一曲獨奏，卻一往而深。

那時候的我，只顧一人獨舞，很久后竟然發(fā)現(xiàn)，坐在我身旁的技術(shù)，每次看我的眼神，竟然熠熠發(fā)光。

A喜歡B，B卻喜歡C。多像校園小說的情節(jié)，可是C，到底一無所知。

5

那些歲月，就像每天簌簌下落的梧桐葉，快得不著痕跡。在我即將結(jié)束高一那年，許成書即將走進高三，那一周的周五，是許成書在電臺的最后一期節(jié)目，自然，也是我們的最后一次合作。

那一次，我沒有準備稿件。許成書說，你過來幫忙監(jiān)聽就好，我想自己寫這最后一回 《青春民謠》。

錄制節(jié)目的那一天，想到是最后一次和他同在一個播音間，不禁有點失落。在那天的30分鐘，我甚至未曾抬頭，只死死地盯著桌面，聽他清朗的聲音穿過耳膜，像有風輕撫。

他說，或許，在一些故事里，我們都是膽小鬼，因為不確定前方的路是否暢通，便始終猶疑著不敢邁出一步。這是我最后一次在電臺做節(jié)目，也是最后一次和你同在一個播音間，我冒著被老師批評的風險，其實只是想和你說……

多神奇，情到深處、戲到高潮，耳麥忽然沒有了聲音。

我抬起頭看技術(shù)，用目光詢問為何。他搖搖頭示意不知情況，眼中似乎有迷蒙的霧氣，可是我無暇顧及。

我看向許成書，而他正轉(zhuǎn)過頭看女主播。光線斜斜地射著，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正面向我的女主播，臉上充滿了驚訝。

我諷刺地笑笑：剛剛是你說給女主播的情話吧，我和技術(shù)在這里，多么多余。這么一想，耳麥也是充滿靈性。

我不爭氣地哭了。或許，從前的一廂情愿也有著自欺欺人的一部分吧，比如，每當女主播聲音甜美地響起時我深深地自卑，每當她帶著淡淡清香走過我身旁，我看著玻璃上素面朝天的自己自慚形穢。

節(jié)目仍在繼續(xù)，似乎郎才女貌的兩位播音絲毫不曾發(fā)現(xiàn)我的異樣，只有技術(shù)在一旁不動聲色地遞了紙巾過來。

最后，我聽見許成書聲音清淺地作結(jié)：

我愛電臺，愛播音的聲音，愛編輯的才華，愛技術(shù)的嫻熟，愛這個家……

一字一字敲在我心上。

可是許成書你知道嗎？你愛的是我的才氣，我愛的卻不僅僅是你的聲音！

我自言自語。播音間里的許成書，是聽不到我的聲音的。

6

那天晚上，播音錄完節(jié)目就可以離開了，我還要等技術(shù)配完背景音樂才可以走。許成書從隔間走出來的那一刻，我抬頭觸及了他的視線。

——你皺著的眉在訴說什么呢？你有些失望的眼睛只有在看她時才會充滿寵溺吧？

“我答應你。”他們走后，我對技術(shù)說。

大概很少有人知道，這個男生曾在期中考試前為我送來一罐手工剝好的核桃，曾在每個錄制節(jié)目時不遠不近地跟在我后面把我送回家，曾在不知道我的視線從未逃離許成書的時候?qū)ξ艺f“喜歡”。

“啊？”技術(shù)被我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嚇了一跳，一臉驚訝，轉(zhuǎn)而欣喜，轉(zhuǎn)而失落，“我知道，你是因為……”

“沒有因為?！蔽伊x正辭嚴，“我知道感動不是感情，但是你給我時間，我會把它變成感情?！?/p>

那時候的我，像是被狗血小說和8點檔電視劇毒害不淺，幼稚到把不該有又無處存放的感情隨意處置，自以為是地覺得感情可以培養(yǎng)，并摻雜著試圖刺激到許成書的病態(tài)心理。

但我沒辦法否認，有些違背內(nèi)心的事，確實勉強不來。

原來自私地以為和愛自己的人在一起可以治愈暗戀的孤獨，卻不知道站在自己不愛的人身邊，是一種更深的孤獨；當他把自己所有的好都給了我，我能感受到的卻不是溫暖與幸福，只是深深地內(nèi)疚……就連在社交平臺發(fā)個狀態(tài)秀恩愛，都是想讓許成書看到，你不愛的人，并不是沒有人愛。

但我沒想到，最后說分手的是他。

“對不起。”他低著頭，我看到那個在電臺可以嫻熟操縱所有機器的男生，竟然有什么東西從眼角滑落墜地。

“該說對不起的好像應該是……你去愛一個恰逢其時的姑娘吧?！蔽已哉Z混亂地說。

“對不起，該說對不起的是我?！蔽覜]有想到，自己會在一場倉促而目的不純的戀愛中聽聞這樣的故事，主角恰恰是我。

技術(shù)小心翼翼地說：“許成書的最后一期節(jié)目，你始終沒有抬頭，我卻一直看到他目光灼灼地看著你。那時我才知道，幾率那么小的兩情相悅在你們互不相知的情況下已經(jīng)發(fā)生了?！彼粗遥袷桥挛疑鷼?，我苦苦地笑了，讓他說下去?！暗俏铱傄詾?，感情是非此即彼的，如果沒有他，你就會接受我，所以，在他告白的關(guān)鍵時刻，我自私地關(guān)掉了你的耳麥。女主播喜歡許成書你是知道的，她當時就驚訝地喊了出來，你抬頭時，許成書正轉(zhuǎn)過頭看她，那時我以為這就是我想要的最好的效果了，甚至直到你違背意愿答應我時依然覺得……不過，當我看見你漫不經(jīng)心的眼神，想到你看他的眼神，才懂，可能愛是個我還沒能理解的東西吧……”

他說了很多，我卻又擅自給耳朵開了靜音。那一刻我才了然，全校師生都聽到了許成書對我的告白，而我第二天就堂而皇之地站在另一個他的身旁招搖過市。

后來不久，我聽聞許成書的班主任找他談了話，但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嚴重到他在升入高三不久，轉(zhuǎn)了學。

那年的10月，梧桐的樹葉落了一地，或許和我漫長的暗戀一樣吧，終歸是要無疾而終。

7

我打開了那個公眾號的歷史消息，第一篇推送便是一個電臺節(jié)目，叫《那時候，梧桐樹有17棵》

那時候，我看到你每天在行政樓旁一期不落地聽我的節(jié)目，錄完 《17棵梧桐樹》，我還自作多情地以為你是喜歡我的。

那時候，我為了和你合作做節(jié)目，遲遲不交排班表，只為徇私舞弊一回。結(jié)果你也一直沒有交，我就選擇了周五，因為記得你說，你喜歡周五的《青春民謠》。

那時候，我不知道為何我在告白時你看向了技術(shù)，我最后的一期節(jié)目結(jié)束，你告訴我語速慢些時，眼神中竟然是一些懊惱。

那時候，父親調(diào)到市里工作，想要在高二便讓我去市里念書。但我愛上了那個不愛講話的小編輯就始終不肯。

那時候……

我濕著眼眶回到訂閱號首頁，在那排“是幾何嗎？你是幾何嗎？”的小字下，輕輕回復了一個“是”。

世界這么大，每個人都叫我陸既禾、既禾、小禾，只有許成書那個理科呆子，始終固執(zhí)地叫我?guī)缀伟　?/p>

很快，他在后臺發(fā)來消息：“幾何，真的是你？”

“對。我考到了你的學校?！?/p>

8

很久之后，我在一本極小眾的書上看到，詩人張子選的妻子對他說，我嫁給你，是因為我認識你時，咱們師大，操場邊上的棗樹是17棵。要棗樹是16棵或者18棵，我就不會嫁給你了。我笑了，要是那一年，我離第17棵梧桐少兩步或多兩步，還會有這場蔓延整個青春期的心動嗎？

我也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