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街典故

【作者簡介】

白積緣，回族，桂林市戲劇協(xié)會會員。在各級文學(xué)刊物、報紙副刊發(fā)表雜文、小說、散文15萬字。1994年開始小品小劇創(chuàng)作，小品《守水》獲桂林市第15屆“漓江之聲”創(chuàng)作獎，1995年廣西第四屆劇展二等獎。至今已創(chuàng)作10余個農(nóng)村題材的小品在桂林市“漓江之聲”決賽演出。除《守水》外，另有《報案》《鄉(xiāng)長戽魚》《送酒瓶》《符咒》《生死邊緣》《無人賣果攤》獲創(chuàng)作獎。

胖嫂那兩只眼睛瞎而復(fù)明，把人都得罪了。

小街上的人說胖嫂竟然會設(shè)局下套。這話傳到胖嫂耳朵里，胖嫂連叫冤枉。她說我一天就是吃飯吃藥屙屎屙尿，設(shè)什么局下什么套??？

各位讀者，我不懂小說的什么篇章結(jié)構(gòu)，只是想到什么就講什么，敬請諒解才是，但說的都是實話，不懂虛構(gòu)。記得讀書時老師講過小說要有主要人物和次要人物，胖嫂就算是主要人物吧。

想給這個主要人物下個規(guī)范的定義，很難。她除了“農(nóng)村五保戶”的身份之外，再無頭銜。說是“軍嫂”嘛，不大靠譜。男人福哥當(dāng)年是國軍，后來是志愿軍。照胖嫂的說法，丈夫是起義兵。侄兒愛吹胡須（揭短）掃她的興，扳口勁（頂嘴）。硬說是俘虜兵。她就拿菜刀砍侄兒家的香火。后來有一次，侄兒無意中又說了“俘虜兵”三個字，胖嫂恰好走到門口聽見，就順手撿起塊磚頭甩進去砸電視機，“乓”的一聲，幸好砸偏一點，把后面的香爐缽砸壞了。氣得侄兒媳婦說，再也不認(rèn)這個嬸娘了。后來胖嫂的眼睛瞎了，侄兒媳婦還說拜天拜地，祖宗顯靈，心爽眼涼。

像胖嫂這種直性子沒有曲曲腸的女人，會設(shè)什么局呢？

當(dāng)然，也有人說，福哥愛下象棋，極會設(shè)局下套吃對方的棋子，難說胖嫂不是從他那里學(xué)來的。這幾句話讀來有點糊涂，敬請各位諒解。

次要人物也有幾個。在胖嫂眼睛沒瞎之前她們都愛來胖嫂家聊天，講七講八。

一個是茅抓嬸，茅抓嬸熱天愛撈起褲子用胖嫂天井的水泵抽水洗腳，從腳板底洗到膝蓋腳彎，從腳彎洗到大腿根。胖嫂說，你洗干凈下鍋？她說不洗干凈點，夜晚老公又講我的腿不白。逗得大家都笑，罵她愛講“三八”話（下流話），是個老三八（不正經(jīng)的人）。

另一個是矮子嫂，愛笑的奶佬（老婦人）。茅抓嬸最愛拿她來開心。比如說，茅抓嬸最愛講她做新媳婦時“挑水”的故事。

說的是矮子嫂剛嫁來，按風(fēng)俗第二天天沒亮新媳婦就要去井里挑水回來裝滿水缸，她出門后，把門掩上，怕回來認(rèn)錯大門，就在門上插了支稻草作記號。誰料被隔壁起早殺豬的殺豬佬發(fā)現(xiàn)這個關(guān)節(jié)，就把稻草插到自家的大門上。到天亮，矮子嫂就把別人家的水缸挑滿了。

這個情節(jié)講一次大家笑一次。

茅抓嬸還愛講矮子嫂“上筍”的故事。

矮子嫂年輕時在三岔路口的田里割禾，有兩個從山區(qū)出來的人問她，說想“上省”（到省城），不知走哪條路。她就把這兩個人帶到她家的竹園里，指著竹子說，上筍（當(dāng)?shù)毓鹆衷捴C音“省”）上竹子都有，由你們上。

大家都笑，矮子嫂比別個笑得還樂，笑得口水從還有一個門牙的嘴巴里濾出來，茅抓嬸還要用手去撓她的夾肢窩，直到矮子嫂笑得摟著肚子蹲著，尿濕了褲子，她才罷手。

聾子伯娘大多數(shù)的話肯定聽不見。那次鄉(xiāng)里的民政所給胖嫂送來兩袋米，一手拖木柴。茅抓嬸和矮子嫂先到，幫胖嫂把米裝好，又把木柴遞上樓。矮子嫂在樓上接，茅抓嬸上上下下爬樓梯遞送。胖嫂的龍骨有幾節(jié)突出，彎不得腰，眼又越來越蒙，經(jīng)常在飯桌地下抓雞屎，以為自己夾掉了肉?，F(xiàn)在連幾根柴火都分不清，所以地上還差個遞柴的。幸好聾子伯娘抱著個西瓜走過門口，胖嫂就喊她幫遞柴。她說今年種羅漢果，虧死了，發(fā)什么“財”？胖嫂又大聲重復(fù)一次，“遞一柴一火”，她也大聲說，西瓜便宜不買蘋果。氣得茅抓嬸從樓梯上跳下來，把她拉到樓梯邊，她才曉得叫她幫做事情。

聾子伯娘耳聾，不是裝出來的。聊天時她只跟著別人笑，所以笑得不自然，笑得糊里糊涂。她的性格和臉色一樣，很古板。比如她嫌塑料涼鞋燒腳，熱天就只穿木板鞋，聽見咔啦咔啦響，就知道她來了，她做事有些笨，“吃糖包子燙著后頸窩”的典故，講的就是她，你猜怎么個燙法？她咬一口包子，那糖水就流出來，沿著手臂流到臂彎，她就抬起手臂用舌頭去舔，手爪上的包子就剛好舉高對著后頸窩倒糖水。茅抓嬸講過她笨，這句話她倒聽得明白，回了一句笑死人的話，她說，講我笨，我笨？我笨怎么曉得嫁老公？這句話現(xiàn)在成了經(jīng)典。

還有幾個次要人物中的次要人物，都是村野奶佬（老婦人），因為怕讀者沒時間，就不作介紹了。

總之，在胖嫂眼沒瞎的時候，她們都愛聚到胖嫂家里。胖嫂屋寬，上下屋加天井。特別是熱天，挺涼快。水泵搖上來的水比別家的清甜。她一個人住，沒有媳婦罵，不礙著誰。后園有蔸紅心酸柚子，有蔸石榴，年年都生得多，誰想吃就摘。柚子吃多了會放屁，矮子嫂一放屁，茅抓嬸就撓她夾肢窩。

這小街上公佬（老男人）少，奶佬（老婦人）多。電視上說，男人喜歡吃煙吃酒，不符合健康要求，所以去得早。也有扳口勁的說，兩老原來都是女的年紀(jì)小些，男的歲數(shù)總大幾歲。比如胖嫂和她那志愿軍就相差12歲，胖嫂當(dāng)然是走在后面的。

這些話，她們統(tǒng)稱為“閑話”，只有她們說的才是“正經(jīng)話”。她們愛說什么？說現(xiàn)在的電視越放越鄙（下流），男女親嘴摟腰睡覺，嘖嘖。和年輕的坐在一起看，眼都不好意思睜開。說媳婦不孝順，說哪個和哪個相好，這些話說得小聲，怕年輕人說她們不自尊，怕有人來找對證。說哪家門面的東西賣得辣，說政府的低保醫(yī)保還少了點，說農(nóng)民種什么就虧什么，就大聲，巴不得傳出去，巴不得讓中央主席讓國務(wù)院總理聽見，派人下來處理。這些話犯不得法。

她們很會自嘲，她們說，電視上說我們是“空吵”（空巢）老人，一點也沒錯。

忽然有一天，胖嫂說自己的眼睛一點也看不見了。

茅抓嬸眼對眼幫看了一陣，眼睛和平時沒什么兩樣，睜得開，眼珠子也能轉(zhuǎn)，看不見，屬于光眼瞎。

瞎子耳靈，胖嫂聽腳步聲就能喊出熟人的名字。

好幾天，茅抓嬸就來幫胖嫂淘米煮飯，插電飯鍋的插板，買肉買菜。矮子嫂幫她買早點，燒柴火炒菜，喂雞。聾子伯娘幫她洗過幾次衣服，扶她上過幾次茅廁。

來閑坐聊天的人慢慢少了，幾個次要人物雖然還常來幫做事，但都坐不久，做完事就走了，都說家里沒空。

先是茅抓嬸不來了，因為添了曾孫。她的男孫初中沒畢業(yè)，就有女同學(xué)來家里住了，兩人不到年齡寫不起結(jié)婚證，屙出個崽（生了個小孩）交給家里面，兩人就不曉得跑去哪邊天（哪個地方）去了。茅抓嬸的兒子媳婦還年輕，辦豬場養(yǎng)豬，連老頭子都去幫忙，那坨嫩肉（小孩）像塊膏藥，就天天粘在茅抓嬸的背上。

接著矮子嫂不來了，她實在也是沒空。兒子和媳婦都在廣東打工，丟個孫子在家讀小學(xué)?，F(xiàn)在本地小學(xué)因人少又撤了，合并到八里遠(yuǎn)的鎮(zhèn)上，孫子是窮人富貴嘴，嘴刁，說學(xué)校的飯菜差，吃不飽，要走堂。兒子就打電話回家要她每天接送孫子，全靠她還會踩小三輪，但一天往返跑四個邊，哪還有時間幫別人。所以她推車子經(jīng)過胖嫂門口時，總是輕手輕腳。萬一胖嫂喊住幫做事，不做又不好，但耽誤孫子讀書，也是大事。胖嫂喊過她兩回，她都裝做沒聽見。

據(jù)說聾子伯娘是兒媳婦不準(zhǔn)來，說她吃自己的飯管別人的閑事，天天有個天天。瞎子自己有親侄子，要你操心。罵家婆說，自家的衣服你不洗，你幫誰洗衣服你就去和誰吃。

有一天，胖嫂用棍子探路，走到聾子伯娘門口，叫她，她看見媳婦在向她擠眼，她便不敢出聲。

每天，胖嫂就坐在自家門口“看”人。

聾子伯娘不穿板鞋了，穿舊解放鞋。早晨走過胖嫂門口，有人問她去哪里，她窩起左手，右手兩個手指比畫著從手窩里夾東西往嘴里送，意思是去吃早點吃米粉。那走路的樣子還要好看，腳高高抬起，又慢慢放下，象電視里跑步比賽的慢動作。怕出聲，象做賊一樣。

胖嫂真的遭了賊。

先是那幾只生蛋的母雞晚上沒有回來——應(yīng)該是白天被人抱走的——偷瞎子的東西，白天晚上都一樣。

接著是樓上的那一手拖（拖拉機）木柴不見了。

木柴被偷光，是公佬（老男人）大樹告訴胖嫂的。大樹不是小街上的人，他住在西邊那條背巷子里。他和胖嫂的老公同一年被抓的壯丁，后來也是俘虜兵。福哥在世的時候，兩人就很談得來。大樹的奶佬有肺病，先走了。兒女都當(dāng)老板，在外面撈錢，就他一個人守屋。

大樹也是個出典故的人物。

年輕時，大樹老婆的相好買了幾斤豬肉來大樹家喝酒，對大樹說，我和你老婆的事你不要對別人講。大樹說，不講，不講，我又不是笨人。

胖嫂眼瞎后。大樹就常來走動。他帶來個新鮮的機子（放音機），兩塊豆腐干大，從旁邊插一個比打火機小的家伙，就可以整天唱歌唱彩調(diào)，響得很。兩人聽膩了，大樹就幫做事。無非也是幫插電飯鍋插頭（電插頭危險，瞎子摸不得）和買菜之類。

那天他上樓放柴，下來告訴胖嫂，柴沒有了。

胖嫂有一條紅花內(nèi)褲也不見了。這是聾子伯娘說的。那天她背著媳婦來了一轉(zhuǎn)，她說幫洗過的，就晾在天井里，別的幾件衣服都在，唯獨少了那條內(nèi)褲。

瞎子遭賊的事傳到街坊的耳朵里，嫌疑就聚集到俘虜兵的身上。這段時間他連魂都掉在胖嫂家里了。

男人們不信，說大樹這人挺老實的，從他“屙長尿”的典故，足見這個人老實的程度。大樹“屙長尿”，是說有一個雨夜，他半夜尿急，又愁去茅廁，就站在夭井邊拉尿，聽著屋檐水的聲音，以為自己的尿沒拉完，一直不敢扎褲子，冷了大半夜。象這種木蔸一樣的半截子人，怎么會去偷呢？女人們似乎也醒悟了，她們說男人偷女人的內(nèi)褲，偷來做什么呢？當(dāng)然，男人有的事，女人是一輩子也不會明白的，就如同女人有的事，男人不明白一樣。

世上很多事情都是不了了之的，不了了之的結(jié)局有時候是最好的結(jié)局。比如胖嫂的結(jié)局。

胖嫂的好事是從她失蹤開始的。

胖嫂的大門鎖了好幾天，不知去向。后來有人說，是大樹帶她坐班車走的。

約摸七八天的光景，這兩個“失蹤”的人又回來了，胖嫂走前，大樹走后，那別在腰里的機子（放音機）在咿咿呀呀的大聲唱彩調(diào)。

胖嫂說，她的眼睛又和原來一樣了。是大樹看報紙曉得省城搞“光明行動”，就帶了她去。一診是青光眼，可以手術(shù)復(fù)明，又不收錢。

街坊聽了，都很驚訝很驚嘆，說現(xiàn)在的醫(yī)院真厲害，死馬都醫(yī)得活。

也有人不信，他們嘀咕，胖嫂的眼或許原本就沒瞎過，只是設(shè)了個局套別人罷了?？墒钦l也不明白，要真是這樣，那么她這樣做，又有什么用意呢？

聽別人這么一說，矮子嫂的心就有點跳。

聾子伯娘聽明白這個情節(jié)后，背上便有點涼，臉有點熱。

但她們很快就坦然了，反正自己不偷不搶，不像偷雞偷柴的人，不講良心。

不久，俘虜兵就過來和胖嫂住了，這一點也不奇怪。奇怪的是，有一天雞也回籠了，一只不少。樓上的柴好像搬動過，但都在那里，難道是大樹看花了眼？只是內(nèi)褲真的丟了。

有一夜，茅抓嬸邀起矮子嫂聾子伯娘說去胖嫂家鬧房（鬧洞房）。來到胖嫂門口，茅抓嬸劈里啪啦放了一串炮竹，然后轟的一聲撞開大門，把矮子嫂和聾子伯娘兩個往屋里用力一推，自己則抓住大門上的鐵環(huán)，在外面把門拉緊，那兩個知道沒有退路了，只得硬著頭皮一齊踏到上屋去，扯開喉嚨喊道，鬧房啦，鬧房啦！嚇得俘虜兵趕忙鉆到床底下，胖嫂則抓根扁擔(dān)擋在房門口，以為發(fā)生了什么事。

事情正在進一步發(fā)展之中，據(jù)說已引起電視臺的關(guān)注，準(zhǔn)備來小街拍“西邊的太陽”之類的專題片。

胖嫂是否設(shè)了局，現(xiàn)在成了小街上那些喜歡斗嘴扳口勁的人經(jīng)常使用的題材，不久肯定也會成為小街上的典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