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軍
王土改這幾年養(yǎng)成了晚飯后散步的習慣,他是一個話少的人,在家里和誰都說不到一起。也不是說不到一起,是他自己沒話。其實也不是他自己沒話,是別人的話頭很難引起他的興趣。沒有興趣,還怎么往下說呀?王土改被兒子接到城里已經(jīng)有五六個年頭了。兒子大學畢業(yè)一直在縣上的高中教數(shù)學,娶了個媳婦是師范學院畢業(yè)的,在小學當老師,小兩口收入不錯。前些年老伴突發(fā)腦溢血,一跤跌過去再沒起來,完了兒子兒媳就張羅著把王土改接到城里來了,他一點也沒有推拒。村里有些老人不愿意進城和兒女們一起住,這呀那呀的想法和顧忌特別多,但王土改不去多想那些,兒子就是給老子養(yǎng)老送終的,這是盤古開天辟地以來就行下的老理,已經(jīng)變成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了。老兩口全乎的時候,在鄉(xiāng)下將就著過個日月沒啥問題,一旦走一半留一半,成了單片子人,日子不免就清苦了,兒女們又不可能單單為了照顧老人留在父母身邊,老人不跟著娃娃們轉(zhuǎn),怎么個弄法呢?人小的時候要聽話——聽父母長輩的話,不聽話的結(jié)果就像一棵小苗子沒有人給你澆水施肥,長不成一株好莊稼。老了也要聽話——聽子女娃娃們的話,不聽話就會落個孤苦無依。聽人勸,吃飽飯,這話啥時候都有理。
進城住到樓房上,王土改的確不太習慣,尤其是坐在馬桶上屙屎,一開始他怎么也屙不出來,明明下面有貨,一旦坐上去,那個憋脹的感覺立馬就消失了;提起褲子還沒走出衛(wèi)生間,要屙的感覺馬上又來了,趕緊坐下去,感覺又沒有了。一泡屎,王土改往往要折騰上個把鐘頭。一個多月后,這種情況才有所改觀,過了三個月之后,他在衛(wèi)生間里才做到了收放自如。人是要變的,這種變不是要變成什么,而是要順應世事。人是拗不過世事的,硬碰不行,就像雞蛋碰不過石頭一樣。順應了,事情就好辦了,王土改很快適應了睡床、淋浴和一早一晚的洗臉刷牙。
在城里什么都不做的日子,王土改真的過不慣。城里不比在村里,在村里沒事可做的時候,就近找個老漢諞閑傳也是個事,方圓十里,沒有幾個是不熟悉的。沒有可諞的,房前屋后放羊喂狗也行,反正手邊總能尋到個事兒可以做。在城里就不一樣了,城里機關單位退休的老頭們早上要打太極拳,中午要打牌,老太太們一早一晚要聚在一起跳廣場舞,身上還噴各種各樣的香水,他根本就混不進人家的圈子,因此進城后的王土改很長一段時間都是悶悶不樂的。
兒子在媳婦的調(diào)教下早已經(jīng)不抽煙了,酒也喝得少,加之學校加班加點工作忙,也沒把王土改漸漸沉郁下來的心情捕捉到。上小學的孫女一放學就是作業(yè)加這樣那樣的補習班,除了送孩子上學接孩子回家的途中王土改能和她說上幾句話,一進屋爺孫兩個連說話的空閑都沒有。王土改看著兒子兒媳忙,十歲不到的孫女比他們仿佛還要忙,就覺得娃娃們活得可憐,打心里覺得住在城里可是把孩子們給苦壞了,但他很快發(fā)現(xiàn)城里哪一家的日子都是這么一種過法,人像上了發(fā)條的鐘表,不停歇地轉(zhuǎn)著,發(fā)條一松,又會有一只看不見的手把它再次上緊。王土改是個識趣的人,進了家門盡量讓自己少說甚至不說話,盡量不打擾兒子一家三口的緊張生活,他覺得在這個家里,自己的分量越輕越好。白天的時間好說,晚上兒子兒媳要批改作業(yè)備教案,孫女要埋頭寫作業(yè)做配套練,他只有屏聲斂氣,早早進自己的臥室上床躺下。人老瞌睡少,睡不著他就瞇著,瞇到一個他設定的時刻,他會突然醒過來,翻身去衛(wèi)生間打一盆熱水,端到孫女的房間給她洗腳,那雙胖乎乎的小腳盈滿他雙手的一刻,心底便油然而生出一種別樣的感覺,仿佛握住了生活的真諦。
一個沒有補課任務的休息日,理科出身的兒子正式為王土改的城市生活作出了安排,從每一天到每一周,兒子用圖表把王土改要做的事情全都規(guī)劃出來了,這當中一個總體的思路就是讓王土改少干活,既然是讓父親進城養(yǎng)老享福來了,就不能讓他干活。折騰了好長時間,王土改才從兒子兒媳那里爭取到了買菜、洗菜、買面、買米和接送孫子這些活兒,而洗鍋刷碗這檔子事是王土改多半輩子都不喜歡做的,所以王土改沒有主動爭取,兒子也沒有安排。王土改的日子被兒子在圖表上擺布得井井有條,這讓王土改在最初的一段日子里感覺十分別扭,覺得自己就像一頭拴在圈里的牲口,什么時候吃草什么時候喝水,完全不由自己了,但孫女水嫩的聲音從那張行動規(guī)劃表前面響起的時候,王土改每一次都不折不扣地接受了,完全是心甘情愿的那種。爺爺你該出去散步了,爺爺你該去廣場那邊健身了,爺爺你該去理發(fā)了……漸漸的,王土改的城市生活就有了規(guī)律,他也像這小城里的其他人一樣,無所事事地忙碌起來了。就是這一時期,兒子為王土改安排了晚飯后十分鐘到半小時必須出門散步這檔子事,說是他從微信朋友圈里看到一個重要消息,國外許多醫(yī)學專家經(jīng)過長期研究證明,傍晚運動不但能提高睡眠質(zhì)量,還能有效改善老年人失眠的毛病,尤其是獨身老人。
王土改傍晚散步?jīng)]個固定的路線,一般是出了小區(qū)徑直前往孫女上學的第二小學大門前,再從學校東邊的馬路繞半圈上鐵人大道,再向東走,不出一里地就是市政廣場,他在那里停留的時間相對多一些。廣場上一年四季都人來人往,傍晚光跳舞的人群就分了五六個攤子,各攤領頭的都不一樣,跳的花式也不一樣。有時候王土改也會直接穿過鐵人大道向北,那里是一個公園,幾乎是和這個城市一起生長起來的,里面有一個大湖,繞湖一圈得個把小時。夏天的時候王土改愛走這條線,公園里人多,偶爾還能碰上本鄉(xiāng)同村的熟人。碰上熟人的時候,如果年齡相仿,王土改就要嘮一陣子,那時候他好像突然變了一個人,問這問那,一點也看不出他是個不愛說話的人,但臨了兩廂一比較,總歸還是他王土改話說得少。
與他年齡相仿的人中,劉解放最與王土改說得來,說得來的原因是劉解放雖然話多,但是個慢性子,再急的話他都得一個字一個字地從嘴里擠出來,像所有的字都堵在他嘴里,要把這字碼成一句話,就得一個一個拿出來慢慢拼、慢慢摞。王土改話少,劉解放說話慢,這倒有些對路子了,但也不僅僅如此,能說得來的原因,還因為他們年輕的時候都是各自村上種地的好手,地在他們手里沒有被糟踐過,當然,土地也一年一年給了他們像樣的回報,他們用這些給了孩子們一個與他們完全不一樣的未來,之后……老伴先一步走了,他們又都成了被兒女孝敬的對象。進了城,日子是安逸了,卻離自己的老根遠了,人老了都有刨老根的習慣,不知道什么機緣,王土改和劉解放兩個土坷垃地里趟了多半輩子的老漢,卻在賦閑進城之后成了伴檔了。
這一天下午王土改出門早,一放下飯碗他就出門了,甚至沒等孫女提醒一聲他便徑直去了公園。他先在大門口四處轉(zhuǎn)悠了一陣,燒烤攤子上彌散開來的劣質(zhì)油嗆人的濃煙和燒焦的調(diào)貨味叫他有些受不了,進了大門之后,他一路搜尋著繞過幾座假山,穿過通道密布的草坪,最后才來到湖心的一處曲折長廊里,那里水氣足,坐在那里無論看天還是看水都很舒坦。有些日子沒見劉解放了,不知道這老家伙最近是個啥情況,王土改在心里設想了幾種劉解放這些日子的行蹤,諸如生病、外出旅游、找著個活路給人家值班看大門等等。這樣想了一遍,他又覺得都不對,許是自己哪一次慢待了老劉,老劉又有新的伴檔了。思來想去,哪一條都找不到合理的依據(jù),王土改竟然有些心慌起來,仿佛遙遠的地方有一件說不清的事正在與自己發(fā)生著某種關聯(lián),這個事是不是與好幾天不見劉解放有關?王土改心里像揣了只燙洋芋,不能捂著,又不能拿出來。
公園里傍晚的時候比任何時間人都多,晚飯之后出門散步納涼,這里是最好的去處之一。王土改站在長廊下,眼睛一直在焦慮地四顧,他希望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發(fā)現(xiàn)那個有點羅鍋的大塊頭身影,他甚至后悔,那天早上從廣場過來的時候應該叫上劉解放一起去吃馬大胖牛肉面,而不是分手后獨自去了那家面館。他們在一起說話的時候,他也應該讓著點他,不能老是嫌他說話慢,一再催他快點說、說快點。人家慢了半輩子了,說快就能快了哇?再說了,人家能說快還用得著你去催呀!還有一次在街上,劉解放擤完鼻涕的手往樹上蹭蹭,他也不該當面指責人家。這樣想著,王土改覺得全是自己的不是,也許就是自己一不小心把一個剛剛尋著的伴檔又從身邊攆走了。和劉解放在一起的時候,他們最愛的去處就是這條架在湖上的長廊,這里幾乎是公園的中心,站在長廊中心高聳的小亭子里,能把兩側(cè)的湖面盡收眼底。王土改一連好幾天早晚都廣場公園公園廣場地反復轉(zhuǎn)悠,卻一直沒有碰到劉解放的人影,他覺得應該等。
在亭子里停留了很久,一直到西天光暈消隱,公園里閑人散盡,王土改等待的目標也沒有出現(xiàn)。他悶悶不樂地走出長廊,沿著石板鋪就的湖邊小徑一步一步慢慢往回走。不遠處的一家賓館,夜間偷偷在后院里焚燒垃圾,嗆人的濃煙在公園的夜空中形成一條烏黑的云帶,還夾雜著塑料制品燃燒產(chǎn)生的復雜臭味,王土改不得不加快步伐,他幾乎是一路小跑著出了公園的。
回到家,孫女的作業(yè)也剛剛做完,正在慢條斯理地收拾書包,他趕忙走進衛(wèi)生間,接了一盆熱水端過去。孫女見他端水進來,一個勁擺手示意他馬上放下,一邊又把一根食指豎在小嘴上,示意他不要出聲。孫女把書包整理好放在桌子上,起身踮著腳關上房門,這才回過身來壓低聲音對王土改說,爺爺,從今天開始你再不能這樣了,你再幫我打水洗腳,我的罪過就太大了,我媽說了,從今天起要反過來,要我?guī)湍愦蛳茨_水并且?guī)湍阆茨_。我們現(xiàn)在商量一下,我先幫你打洗腳水行不行?腳就不幫你洗了,因為你的腳太大了。
王土改覺得好笑,就說,你一個小毛丫頭子,爺爺給你洗個腳不算啥,再說你作業(yè)那么多,一做就是半晚上,要讓你自己打水洗腳,恐怕你就顧不得洗了。熱水洗了腳,睡覺輕省。
孫女說,那我媽的話我總不能不聽吧?畢竟我是我媽的女兒。
王土改說,我還是你爸的爹哩,你媽不過是你爸的老婆。
孫女想了想說,總之不是我不讓你洗我的腳。
說著她已經(jīng)像往常一樣坐在了床沿上,王土改幫她拿掉腳上的小拖鞋,抹下襪子,把那雙白嫩的小腳按進熱水盆,一股暖暖的幸福頓時傳遍了他的全身,把他這幾天從廣場到公園又從公園到廣場一次一次積攢起來的失落一掃而空。
第二天王土改一早就去了菜市場,他知道去這么早并不是為了買菜,平常他一般會在九點到十點的時間段去菜場,那個時候買了菜再到附近轉(zhuǎn)悠轉(zhuǎn)悠,回家擇完菜洗完菜剛剛好。今兒他早來有他的用意,他想在這里碰到劉解放。劉解放也會在早上的時候來菜場買菜,老劉的兒子在縣上一個什么局里上班,還是個什么長,但他在王土改面前并沒有表現(xiàn)出官宦人家的那種隱隱約約的優(yōu)越感,這也是王土改覺得和他可以伴檔的一條理由。
入秋不久的天氣,早上的涼意來得并不突然,王土改出門時是加了件衣服的,他從步行街東面一個巷道的拐角處進入菜場,提了一個藍布兜子在三輪車和小貨車的縫隙中緩緩走著。市場的東頭是菜農(nóng)們自由擺攤設點的地方,不像西邊一家一戶都有固定的鋪面,因此誰來得早,誰就會在街道兩邊占一個像樣的地方,擺上自己地里種的茄子辣子豆角之類蔬菜,也用不著吆喝,來往的人看中了就稱幾斤,看不上就只管往前走,臨走總能挑幾樣回去。王土改一早來這里,目的并是不為了買菜,所以他的目光都盯在人上。他慢慢走著,從菜場東頭走到西頭,在西頭的大門口轉(zhuǎn)一會兒,又返身向東走去。老劉是最有可能從東邊進來的,因為他兒子住在新城東面的一個新建小區(qū)。碰不著,他就在那里等,一直等到實在等不到為止。這實際是王土改心里用的一個排除法,如果劉解放不來菜場買菜,又沒有去公園廣場散步,那他就會是另外幾種情況了。但一直到太陽升高、王土改不得不脫掉外套的時候,劉解放也沒有在菜場里出現(xiàn)。他在菜場旮旮旯旯里來回走,給人的感覺是他在找陰涼,他實在太熱了。
走出菜場時,王土改突然靈機一動,覺得應該到不遠處的人民醫(yī)院去看看。這時候他才突然覺得有個手機其實很方便,不,前幾天他就有這種感覺了。幾次了,兒子都說要給他買個手機讓他出門拿上,他都拒絕了,一是屋里有固定電話,他沒什么電話可打,二是他覺得那個東西不好擺弄,萬一弄丟了,可不少錢哩,雖然兒子兒媳估計不會說什么,但他總歸會可惜。后來他發(fā)現(xiàn)劉解放有個手機,他還說人家拿上個手機根本沒有必要,一個老得黃土埋到半脖子的人,又不外出,拿上個手機就是多了個累贅。但從昨晚王土改就改變了自己的這種想法,如果當時他不拒絕兒子給他買手機,他只需一個電話過去就能把劉解放最近的情況搞個水落石出。再說了,即使手機他不會擺弄,十個數(shù)碼子他不信自己這么長時間琢磨不出來。劉解放說了,他用的是那種老人機,是廠家專門為他們這些不大識字的老家伙設計生產(chǎn)的,很簡單又很實用,數(shù)碼字盤都比別的手機大。更為懊惱的是,他竟然因為自己沒有手機而沒有把劉解放的電話號碼記下來,如果記下來,他用家里的固定電話或者借用別人的手機也是可以打過去的。這么一來二去,王土改突然發(fā)現(xiàn)在這個小城里,自己是與周圍毫不相干的孤單一個,即使在家里,和兒子一家三口在一起,他也沒有正式屬于那套三居室的大房子,他其實只是在那里暫時地借用了一張床而已。說起來兒子叫他爹,兒媳喊他爸,孫女叫他爺爺,但終歸他還只是他自己。
王土改的布兜里裝了一把韭菜和斤半機器面。這么熱的天,中午他想讓兒子一家和他吃一頓那種酸溜溜的另湯面。天熱的時候他就好這一口,像這樣的天氣,老伴在世的時候他們最愛吃這個,有時候就一盤油熗小蘿卜,有時候鏟一把韭菜用開水一燙,都特別能下飯。
醫(yī)院病人不多,大樓里看上去清靜得不像是醫(yī)院。王土改在各科門診瞅了一圈,又去了住院部。護士站里一個圓臉護士幫他查了住院登記,結(jié)果當然和他預料的一樣。劉解放一向身子硬朗,也是像他一樣天天被兒子孫子攆出來鍛煉,怎么會突然住院呢?再說這才入秋的天氣,這種氣候生大病沒有理由呀!走下醫(yī)院五層大樓的時候,王土改自己卻兩腿發(fā)軟了,走路發(fā)飄,眼前也一陣一陣模糊不清,他趕緊在一處臺階上坐下來,下意識地把布兜子摟在懷里。正在門廳里的醫(yī)導員看見了,忙走出來說,老人家,你這是咋了,有啥不舒服嗎?我看你是剛剛?cè)プ≡翰苛耸遣皇?,你是在這里住院的嗎?
一連問了好幾聲,王土改竟然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說,我剛剛?cè)タ戳藗€病人,上下樓走得急了,腿有點疼,緩緩就好了。醫(yī)導員滿腹狐疑地看了看他的神色說,你要感覺不舒服,我這就扶你進去讓大夫好好看一下,你感覺暈不暈?
王土改說,不用了,我不暈,我只是剛剛走累了。
說著他便起身向醫(yī)院大門口走去。醫(yī)導員一直在后面看著他,隨時準備在他摔倒之前沖上去把他扶住。
接下來的幾天,王土改都覺得特別累,身上的骨架像松了鉚一樣,打不起精神,使不上力氣。有天中午他躺在床上小瞇了一會,被一陣莫名的恐懼給驚醒了,汗水濕透了背心,嘴角被螫得發(fā)苦,他以為是汗?jié)n,當他翻身坐起的時候,眼窩里兩汪咸水又從鼻洼處滾到了嘴里,他這才發(fā)覺自己剛剛哭了一鼻子,他是被自己的抽咽驚醒的。好在兒子一家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都不在,他一臉淚痕的窘相是無人看見的。
他決定改變一下找尋方式,不去公園廣場和菜場這些地方蹲守了,他要讓自己的腳步邁得更近一些,行動上也更加主動一些,他要去劉解放他兒子住的那個龍?zhí)缎^(qū),在小區(qū)門口等。不,他要去找門房打聽到他的住處,他要去敲他家的門,他要是真的病了在家養(yǎng)著,他一定要去看看他——提一箱牛奶再提一籃雞蛋。如果他沒病,他一定要拉他出來找一個館子坐一坐,買一瓶老酒,能喝多少喝多少,但他們一定要喝一喝,他一定要喝一喝!這一次他一定要把他的電話號碼記下來,碰不到他的時候,他就要打電話給他,不,還是讓兒子給他把手機買上,就買和他一樣的老人機,再給他買一個容易記住的號碼。
半個小時后,王土改來到了龍?zhí)缎^(qū)的大門上,大門兩側(cè)是幾個賣瓜果的小貨車搭起的攤子。進了小區(qū)大門,門房有個中年婦女在值班,正在電腦前玩游戲,見有人進來,便徑直問是哪棟樓的?有啥事需要幫忙嗎?
王土改說,同志,我是來找人的。
中年婦女把目光從電腦屏幕上移開說,找人?你不是這個小區(qū)的業(yè)主?
王土改說不是,我是來找人的,劉解放家住幾樓幾號?
中年婦女說,你是他家親戚?
王土改說不是。
中年婦女說,不是你找他干嗎?
王土改說,是……我們……是朋友。
中年婦女說,是朋友你不知道他住幾樓幾號?
王土改說,我忘了。
中年婦女說,忘了你打電話呀!
王土改說,號碼……我沒記下。
中年婦女說,號碼都不記……你們能算朋友?
王土改說不下去了……
王土改幾乎被那個婦女繞來繞去的盤問給折騰瘋了,他的要求當然被合理地拒絕了。他在一雙謹慎的目光注視下走出小區(qū)值班門房,踅摸著往樓群深處走去,一棟棟樓房一模一樣地從他的眼前緩緩掠過,樓前的綠地花草也無大的區(qū)別,甚至連它們的高矮和顏色都是一致的。
在最后一棟樓前王土改停住了,他幾次想要在花壇邊的石階上坐下去,但都沒有,他怕自己坐下去之后真的會永遠也起不來了,他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這樣累過,他覺得他的身體像被掏空了一樣。他在原地轉(zhuǎn)了一圈,深深地吸了幾口氣,仰起脖子喊了起來,劉解放——
他一邊往回走,一邊扯開粗糙的嗓門喊,劉解放——劉解放——
與此同時,在小城西南邊的另一個小區(qū)里,一個身穿褐色短袖衫的高個子老頭在經(jīng)歷了幾乎與王土改一模一樣的遭遇之后,開始站在樓與樓之間的綠地上大聲呼喊,只不過他的聲音聽上去有點結(jié)巴,不,不是結(jié)巴,只是有點慢而已。
王——土——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