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聽朋友講他的農(nóng)民老父親。這位老父親一生沒有坐過汽車、火車。后來,在城市讀完大學又找到工作的兒子決意請父親坐一次火車,并告訴父親要坐快車。父親這才知道,原來火車還分快慢,就問兒子快車票便宜還是慢車票便宜。兒子答,當然慢車票便宜。父親驚奇地說,慢車坐的時間長,怎么反倒便宜?那時我們聽朋友講,我們笑,笑那老父親的天真。
三年前,在新加坡,讀到一則跑步的故事。一個青年和一個老人清晨在公園跑步。青年矯健活潑,老人瘦弱遲緩。本來跑在老人后面的青年,很快就沖到了老人的前邊。他優(yōu)越地回頭嘆道:咳,你們這些老人啊,到底是跑不快了啊。老人并不生氣,邊跑邊對超過他的青年說,年輕人,你的前邊是什么呀?青年說,是路啊。老人又問,路的前邊呢?青年說,還有一座橋。老人說,橋的前邊呢?青年說,是一片樹林。老人問,樹林的前邊呢?青年說,也許是山吧。老人問,山的前邊呢?青年說,我看不見,恐怕就是生命的盡頭了吧。老人說,那你跑那么快做什么呢?我心里一驚,感受到一種蒼涼的智慧。
三個多月前,我走進江南山里一片竹海,請山民教我認新竹老竹。知道世間植物,唯有竹子長得最快。傳說一個小學生放學回家,將書包掛在一棵竹子上,坐在竹林下寫作業(yè),寫完作業(yè)就夠不著書包了。真是一份關于速度的俏皮!我仿佛看見一棵挎著書包的新竹正躥入云霄去天堂上學。
今天,我們生活在一個世故的快時代。我忽然想起朋友的農(nóng)民老父。當年幼的我們笑他不開眼時,怎知他早就明悉了慢的昂貴,就像公園里那位慢跑的老人。但當我想到那個跑步的故事,卻也不打算責怪那位心懷優(yōu)越感的青年。如果青春是用來揮霍的,他便擁有快跑的資本。
連快跑都不敢的青年,豈不是枉費了青春?于是我的眼前不斷閃現(xiàn)那棵挎著書包飛向云端的湛綠的新竹。它的速度令我恐懼,可它挎著書包的樣子又讓我開懷大笑:挎著書包的竹子畢竟不那么老謀深算,它是去上學吧,去做人生的學徒。
去做人生的學徒,這又讓我想起很早以前看過的卓別林主演的一部電影《舞臺生涯》,卓別林扮演一位名叫卡菲洛的喜劇演員。我記住了這電影里的一句話:當卡菲洛歷盡艱辛終于以他精湛的技藝博得觀眾狂熱喝彩時,女友激動 地對他說,他的表演使同臺的那些演員都成了票友??ǚ坡鍏s嚴肅地答道:“不,也許我們都還是票友,要在藝術上真正有點造詣,人生是太短暫了?!?/p>
卡菲洛的謙遜和“上學”的竹子時常讓我體味藝術的艱辛和生命的局促。我寫作,與其說是為了要告訴讀者什么,不如說是在向文學討生命吧?藝術和寫作恰可以盈滿我們的精神,放慢我們生命的腳步。在浩瀚的宇宙之中,假如人生快似一竿綠竹,以我這并不年輕的生命,仍愿做背著書包的那一棵,急切努力,去做人生的學徒。
(史志鵬摘自《鐵凝經(jīng)典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