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yīng)臺
我有一個木頭盒子。我想跟大家說這個木頭盒子的故事。
我的母親有兩個哥哥,在1959年新安江建水壩把她的家鄉(xiāng)古城淳安淹沒了以后,大哥一家被遷到江西、安徽邊界的衢州,二哥一家人被遷到江西婺源。1975年我離開臺灣到美國讀書,第一件事就是把爸媽失去了三十年的兒子找了回來——在那之前,我們不知道他是否還活著。90年代去了衢州,看見表哥在荒地里耕作,他的母親,也就是我母親口中常說到的大嫂,形容枯槁,蓬頭垢面,坐在一個透不進(jìn)一絲光的廚灶旁邊。
2007年,我跟我臺灣的兄弟們說,“多年來,我們只照顧了湖南的大哥,但是對于媽媽所牽掛的人——她的兄弟的后代,卻很少關(guān)照,我們是不是太父系中心了?”
哥哥和我在那一年就到了江西婺源。
淳安應(yīng)家的整個家族都成了農(nóng)民了。我們坐在屋前的長條板凳上說話,翹尾巴的雞咕咕咕咕到處走,一地的雞糞和羽毛。一大堆人談了好一陣子,把誰是誰搞清楚就已經(jīng)很費了點時間。表哥突然站起來走進(jìn)內(nèi)屋。出來時,手里拿著一個陳舊的木頭盒子。木頭原來可能是有顏色的,已經(jīng)剝落得認(rèn)不出來,小小的鎖,因為歲月長久,扣不起來。
在臺北的家中拍下,和窗外臺北流動的街景仿佛在說兩個世界的故事。
表哥有典型的農(nóng)民的木訥,說,“姑媽小時候的?!?/p>
是我的母親小時候的“書包”!
“怎么會在你這里?”我萬分驚訝。
“外婆帶在身上的。”
外婆?外婆就是我母親的母親,她——我對她一無所知。
表哥指著屋旁的竹林,說,“外婆的墳就在那里面,要不要去看看?”
我差一點跳起來。母親朝思暮想的外婆在這里過世的?她曾經(jīng)住在這屋里?她就葬在這林子里?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早說,竟然還問我“要不要去看”?
我替母親跪在泥地里給外婆磕頭,上了香,回到屋里,我抱著母親的木頭“書包”,想看個仔細(xì)。外婆是淳安老街上綢布店的地主妻子,在離鄉(xiāng)背井的歲月里,萬里的顛沛流離,沒有一片土地屬于自己,生命里什么都保不住了,卻緊緊抓住女兒的一只木頭“書包”,到死才松手。母親在1948年離開家鄉(xiāng)時才二十四歲,母女二人此生不曾再見。
我打開盒子,看見蓋底竟然仍有墨色清晰的藍(lán)色鋼筆字:
此箱訪客忽要開
應(yīng)美君自由開箱
性格明朗、十歲的美君,“勿”字還寫錯成“忽”,正氣凜然地告訴全世界不準(zhǔn)動她的箱子。
透過這只木頭“書包”的故事,我要說的是記憶的斷裂。
我不知道外婆的名字,不知道她在哪里生、哪里死,不知道她走過哪些地方,不知道她來自什么樣的家庭;她的一生,我連輪廓都不知道。但是她是我最親密的母親的最親密的人。我的記憶是徹底斷裂的。
(史志鵬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