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源 楊安翔?。暇┝謽I(yè)大學 人文社會科學學院 210000)
卡爾維諾的敘事藝術與輕逸美學——以《樹上的男爵》為例
唐源楊安翔(南京林業(yè)大學 人文社會科學學院210000)
“輕逸”是意大利著名作家伊塔羅·卡爾維諾小說的重要美學特質。從小說敘事學理論中的“敘述視角”入手,探究分析卡爾維諾的“輕逸美學”是如何得以實現(xiàn)的?!稑渖系哪芯簟分卸嘧兊臄⑹率址?,如限知視角的“視角越界”與多重限知視角的轉換,給讀者營造出獨特的“輕逸”審美體驗。
敘事學;敘述視角;輕逸美學;樹上的男爵
輕逸,在卡爾維諾小說美學中占有重要地位。所謂“輕逸”,即沒有重量,它直接影響文本的結構形態(tài)與審美效應,表現(xiàn)為輕盈、明快、靈動之美??柧S諾從自己小說創(chuàng)作的親身體驗說起:“本來可以成為我寫作素材的生活事實,和我期望我的作品能夠具有的那種明快輕松感之間,存在著一條我日益難以跨越的鴻溝?!?也就是說,小說創(chuàng)作所取材的真實世界,與創(chuàng)作的文學世界是不一樣的?,F(xiàn)實生活中人們常常承受苦難,感受生活的沉重,然而小說創(chuàng)作卻可以超越這種沉重,給讀者帶來一種輕盈明快的審美感受。
作為創(chuàng)作者,卡爾維諾強調,寫作的自由是對生活焦慮與困苦的一種消解,他把“輕逸”看作是一種觀察和表現(xiàn)現(xiàn)實世界的依據(jù),他說:“我寫了四十年小說,探索過各種道路,進行過各種實驗,現(xiàn)在該對我的工作下個定義了。我建議這樣來定義:我的工作常常是為了減輕分量,有時盡力減輕人物的分量,有時盡力減輕天體的分量,有時盡力減輕城市的分量,首先是盡力減輕小說結構與語言的分量。”2那么他是如何“減輕小說結構與語言的分量”,從而營造出輕逸美的呢?這個問題顯然應該先從敘事學理論入手。
小說敘事學,是對小說的敘事結構、敘事特性進行分析的理論,主要范疇包括:敘述主體、敘述視角、敘述模式、敘述母題、敘述話語等。小說的敘述主體與敘述視角是不同的兩個概念:“敘述主體”可以是作者、隱含作者、敘述者、小說人物等,而“敘述視角”是敘述者從什么角度來觀察問題與講解故事,表現(xiàn)出敘述者與敘述文本之間存在著何種關系。小說敘事是指作者采用特定的敘述方式來講述一個或者一系列的故事,這就必然有敘述這些故事的“敘述主體”,然而到底是哪個主體承擔了敘事的功能呢?是作者、是隱含作者、是敘述者、還是人物?
“敘述者”范疇的定位是小說敘事學理論爭論最多的問題,在以往的敘事學理論當中,許多理論家對“敘述主體”的范疇定義是模糊不清的,但是從“敘述視角”這一范疇出發(fā),就明朗許多?!皵⑹鲆暯恰贝笾路譃橐韵氯N:全知視角、限知視角、客觀性視角。在小說文本的解讀過程中,不管是全知視角還是限知視角,都是讀者理解文本的重要維度,所以,以“敘述視角”的分析成為小說敘事理論中的重要突破口。本文運用小說敘事學理論中的“敘述視角”這一維度進行分析,探究卡爾維諾的《樹上的男爵》如何以多重限知視角的交替運用來營造出“輕逸美”。
《樹上的男爵》主要講述了18世紀意大利一位具有反叛精神的貴族少年柯西莫,因不堪忍受乏味壓抑的家庭生活,爬上樹并且終生都生活在樹上的奇幻故事??挛髂]有逃到山中當樹上的野人,而是繼續(xù)著文明人的生活方式:讀書、戀愛、與名人通信,并且著書,甚至參與并領導一些活動,比如為森林防火巡邏、打擊海盜、加入民主組織等,整篇小說的敘述沒有依靠全知全能的全知視角進行敘述,而是利用多重限知視角的轉換推動著一系列精彩情節(jié)的發(fā)展。
1.讀者“反干預”——“輕逸美學”審美體驗的必要前提
小說一開篇,就以“我”,即柯西莫弟弟的視角開始回憶性的敘述:“我的哥哥柯西莫?皮奧瓦斯科?迪?隆多最后一次坐在我們中間的那一天是一七六七年六月十五日。我記得很清楚,事情好像就發(fā)生在今天一樣。3”小說以“我”的限知視角展開,轉述了柯西莫爬上樹生活的奇幻故事。“我”與主人公一起出場,參與了故事的發(fā)展,但“我”的視角本身具有局限性,只能對自己的內心和其他人物的外部行為觀察,敘述與自己的心理活動及故事,也就是所謂“限知視角”。然而《樹上的男爵》當中的敘述者“我”的視角并不局限于此。
(1)限知視角的“視角越界”
何謂“視角越界”?第一人稱敘述者“我”在講述故事時有意對視角限制置之不理,明目張膽地運用全知視角,同時又不斷地在文本中暗示“我”對事件缺乏知情的可能性,就是所謂的“視角越界”4?!耙暯窃浇纭笔窍拗暯菙⑹鲋械囊粋€普遍現(xiàn)象,由限知視角的敘述者講述故事,披著有限視角的外衣,卻加入了全知視角的實質性內容,形成了“視角越界”。因此敘述者才能夠講述常理所不知道的事情,具有全知視角敘述者的特點。如,柯西莫在女主角薇莪拉回到小鎮(zhèn)與之相遇的片段,“柯希莫開始心怦怦直跳,他滿心希望那位女騎士走近,以便能夠看清她的臉,希望那張面孔將是美麗非凡的??墒浅似诖牡絹砗推诖姆既葜猓€有第三種期待。5”這個描述柯西莫心理活動的片段,這明顯超越了“我”的所知,形成了“視覺越界”。限知視角的“我”在故事中突破了自身作為敘述者的局限,雖然仍處于故事之中,但已退到了故事中的某一角落,甚至游離于故事之外,使他與自己所講述的故事拉開了一定的距離,取得了客觀性視角的某種特點。
(2)讀者對“視角越界”的“反干預”
限知視角在敘述過程當中,不可避免地會帶有主觀性的色彩,正是這種主觀色彩的流露,賦予了敘述者“我”“干預”故事發(fā)展的功能,這種“干預”,主要表現(xiàn)為個人觀點的流露,以及對主人公或者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一種評價與思考?!稑渖系哪芯簟分?,“我”看見母親在窗臺上揮舞著彩旗向窗外樹林中的哥哥發(fā)送某種通訊語言的時候,忍不住流露出些許個人情緒:“我對此感到有些氣憤,因為我竟不知道我們的母親藏有那些小彩旗,并且懂得用法。假如她教我們同她一起玩旗子,那該有多美呀……”6這里“我”難以抑制住自己的嫉妒,這種主觀色彩的流露,賦予了敘述者“我”“干預”故事發(fā)展的功能。
此外,敘述者“我”在講述哥哥樹上的生活的時候,還經(jīng)常帶有主觀的思考和評價??挛髂胍⒁粋€公正、自由、平等的世界共和國,他加入了同濟會,但是卻把一些森林中的神秘儀式融入同濟會的禮拜儀式。對此,敘述者“我”直言:“總而言之,我的想法是禮拜以上的這些變化可能是出于他個人的需要,因為他可以很容易采用各個行業(yè)的象征物……”7這些主觀的評價也成為了小說敘事的一部分,但是讀者對此并非都照單全收。
敘述者“我”的主觀思考與評價,有時的確可以引導讀者思考,但也常常會適得其反,讀者對此并非照單全收,而是開辟出一塊“想象力的高地”,在這塊高地上,讀者自己參與小說情節(jié)的構思,可以選擇性的忽略或者懷疑敘述者“我”的思考和敘述,甚至可以推翻這些思考和評價,自主地在頭腦中創(chuàng)建新的被隱蔽的故事情節(jié)。這種想象力的發(fā)揮也就構成了讀者對敘述者“我”的主觀色彩的一種“反干預”,這不僅是閱讀小說的奇特樂趣所在,也恰好是喚起“輕逸美學”獨特審美體驗的必要前提。
2.多重敘述視角轉換與“輕逸”的審美體驗
(1)多重敘述視角轉換拓展第三層敘事結構
《樹上的男爵》的敘述者,即主人翁的弟弟“我”,并不是一個全知全能的上帝,借由他的敘述,我們僅僅知道了男爵一家和小鎮(zhèn)的基本概況,以及他與哥哥柯西莫不多的接觸中的所見所聞,而柯西莫傳奇人生還有許多精彩的故事,都是經(jīng)由他的限知視角敘述完成的。
“在傳統(tǒng)的全知敘述視角中,敘述者處于故事之外,可以隨意變換敘事眼光,透視人物的內心活動。常規(guī)的第一人稱敘述也即敘述者作為故事的主要或次要人物的時候,敘述者的講述不能超出作為敘述者的人物所感知的范圍?!?在《樹上的男爵》中,“我”作為故事中的人物,并不能講述卡西莫的奇幻故事的具體細節(jié)與真相,只能觀察和描述出現(xiàn)在自身視野范圍內人物的一舉一動,展示自身在場時發(fā)生的事件,未參與的故事必須由第三者提供才能轉述。除了部分“視角越界”的現(xiàn)象,絕大部分柯西莫爬上樹之后所經(jīng)歷的奇妙故事都是以柯西莫的限知視角開始敘述的,弟弟只是進行轉述,“現(xiàn)在我要介紹的這個故事曾由柯西莫講述過許多不同的版本,我保留細節(jié)最豐富而且邏輯胡亂最少的一種說法。雖然可以肯定我哥哥在講述他的歷險過程時添加了許多的主觀臆斷,而我由于缺乏其他消息來源,總是盡量用他說的原話?!?
作者在創(chuàng)作故事時,通常不會只有唯一的敘述視角,而是依靠多重敘事視角的轉換來推動整篇小說的發(fā)展,另一限知視角的柯西莫,在這期間的敘述發(fā)揮了絕對性的作用。小說中柯西莫會在廣場的樹上繪聲繪色地講述他在森林中遭遇的奇特經(jīng)歷,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關于柯西莫的叔叔埃內阿騎士的故事,他目睹了叔叔勾結海盜并且最終自食其果被無情殺死的全過程,并對叔叔悲慘結局有多個版本的講述。像這樣依托故事主人公之口而講述的故事情節(jié)的敘事手法,拓展了小說文本的敘事結構,構建出除作者與文本、文本與故事以外的第三層敘事結構:故事中的故事。
(2)拓展第三層敘事結構即構建“輕逸美”的創(chuàng)作方式
第三層敘事結構的拓展,不僅使得小說故事內容更立體生動,更重要的是減輕了故事的沉重精神內核,這正是卡爾維諾“減輕小說結構與語言的分量”的絕妙之舉,也正是其“輕逸美學”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的應用。在卡爾維諾看來,他把“輕”看作是消解現(xiàn)實重量的根本方式,看作是表現(xiàn)世界、進行小說創(chuàng)作的審美理想。10他所推崇的“以輕寫重”體現(xiàn)在小說敘事領域,就在于拋棄傳統(tǒng)的沉重的表達方式,拓展小說的敘事結構,增強故事的立體感,以“輕逸”的書寫方式,改變原本沉重的故事主題與精神內涵,構建了敘事的輕逸美。
《樹上的男爵》中的主人公柯西莫以他的限知視角,將自己的所見與所想融入到對叔叔慘死的故事當中去,并夾雜著自己對叔叔的特殊友誼與善良的同情,對悲慘的故事經(jīng)過進行了改寫。他對世人宣稱,叔叔的死亡是一場意外的劫殺,這或許出于為他父親著想,因為父親聽到兄弟的死訊后感到巨大的悲痛,柯西莫不忍心說出叔叔的卑劣行徑來加重父親的痛苦,他甚至想替叔叔編造出一段假的光榮史,謊稱他為戰(zhàn)勝海盜進行了長期秘密的斗爭。真實的故事究竟是如何的呢?叔叔勾結海盜未果,反倒被海盜謀害,這樣的死亡真相是丑陋與卑劣的,是讓人無法承受的現(xiàn)實之重。然而,在第三層敘事結構拓展后,加入了柯西莫自己編造的英雄故事,這不僅給故事中的人物帶去了撫慰,免受丑惡的真相的傷害,同時也讓讀者在閱讀時,消解對真實生活的焦慮與苦悶,避免丑陋的真相所帶來的沉重,從而獲得一種輕盈的審美體驗。
輕逸,是卡爾維諾小說中的重要審美特質,這種明快輕盈的審美感受,正是依托于卡爾維諾高超的敘事技巧所營造的。小說的敘事藝術從限知視角的“視角越界”到多重敘述視角的轉換,逐步拓展了小說的敘事結構,從而達到“減輕小說結構與語言的分量”的效果,給讀者帶來獨特的閱讀快感,獲得輕逸的審美感受。
在閱讀過程中,讀者對弟弟的限知視角的評價與思考并非照單全收,而是在腦海中開辟出一塊“想象力的高地”,自己參與小說情節(jié)的構思,想象出新的被隱蔽的故事情節(jié)。這種想象力的發(fā)揮就構成了讀者對敘述者“我”的主觀色彩的一種“反干預”,這不僅是閱讀小說的奇特樂趣所在,也恰好是喚起“輕逸美學”獨特審美體驗的必要前提。
此外,作者采用多重限知視角的交替轉換的方法,讓主人公柯西莫也承擔敘述者的職能,以他的視角敘述了更多的故事,從而拓展出新的敘事結構——“故事中的故事”,使得小說沉重的內涵變得更加輕盈,讓讀者在閱讀時,懷著輕松的心情消解對真實生活焦慮與苦悶,從而獲得一種輕盈明快的審美體驗。第三層敘事結構的拓展,正是卡爾維諾“減輕小說結構與語言的分量”的絕妙之舉,也正是他營造“輕逸美學”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的靈活應用。
注釋:
1.卡爾維諾.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M].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
2.卡爾維諾.呂同六,張潔,蕭天佑譯.美國講稿[M].譯林出版社,2008.
3.伊塔洛·卡位維諾,吳正儀譯.樹上的男爵[M].譯林出版社,2012:1.
4.曾斌.卡爾維諾小說敘事研究[D].江西師范大學,2008:29.
5.伊塔洛·卡位維諾,吳正儀譯.樹上的男爵[M].譯林出版社,2012:181.
6.伊塔洛·卡位維諾,吳正儀譯.樹上的男爵[M].譯林出版社,2012:44.
7.伊塔洛·卡位維諾,吳正儀譯.樹上的男爵[M].譯林出版社,2012:230.
8.曾斌.卡爾維諾小說敘事研究[D].江西師范大學,2008:28.
9.伊塔洛·卡位維諾,吳正儀譯.樹上的男爵[M].譯林出版社,2012:131.
10.雷武鋒.“輕”:卡爾維諾小說美學中的詩性智慧[J].西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5):88-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