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紅眼睛的魚

王悶悶

還是一樣，鑰匙插進(jìn)鎖眼，向左轉(zhuǎn)三下，門開了。提著只裝有錢包和手機、煙、打火機的商務(wù)包，沉重地走進(jìn)去。沉靜地走了一圈，絕望涌上了心頭。把身體狠命地扔進(jìn)沙發(fā)，為什么？在上樓時，心里的希望是一整杯的，敲門，一下，多半杯，兩下，半杯，三下，少半杯。不敲了，他不想把剩下的杯底都敲完，等待十幾秒，也許會有響動。然而，并沒有。

從包里掏出煙，只有一根的空缺。買來準(zhǔn)備給領(lǐng)導(dǎo)朋友散的，沒人抽，拿出來三根，最后放進(jìn)去兩根。嘎嘣一聲，打火機吐出的火苗染指了煙。吸一口，沒有煙，太輕；使勁吸，咳咳咳，嗆著了自己。一室兩廳的房子，簡單的幾樣家具，二人沙發(fā)是上周買的。不然看電視，坐在板凳上太困倦。此刻的杯底已然干巴巴了，還不如那會再敲一下，這樣痛快。

上樓時遇到一個人，對他笑了下。那會沒注意，現(xiàn)在想，他們認(rèn)識嗎？怎么感覺笑得那么復(fù)雜，絕對的內(nèi)涵豐富。和他一般高，年齡相仿，體形也相似，對，手里也提著包，不過是和他提的手相反，提在左手。笑什么？

站起來，看有什么吃的，一天了，他幾乎沒吃一口飯，忙到現(xiàn)在?？戳艘谎蹓ι蠏熘溺?，五點十九。桌子上放著些瓜子、花生皮，喝得剩少一半的營養(yǎng)快線。站著不動了，幾秒停頓，手一甩，無辜出頭的營養(yǎng)快線瓶在地上滾動。

外面的天黑起來，冬天本來黑得早，加之一天陰沉沉的。一副要下雪的架勢，卻連屁一點水汽都沒有，就他娘的一整天板著個臭臉，給誰看呢？他容易嗎？他一天容易嗎？怎么就不理解，怎么就不理解。不就是遲了這么一會，難道他心里不著急嗎？有敲門聲，一聲、兩聲，他不由自主地激動起來，還小跑，不是走了么，不是走了么，走了就別回來啊。故意遲點開門，不能讓她這么隨便地擺布自己，三聲、四聲，他實在是不敢再等待聽第五聲了，掩飾住興奮，開門。

看到敲門的人讓他失望卻又吃驚。不是她，是上樓時遇到的那個男人。他的心情頓時恢復(fù)了原貌，質(zhì)問道，你是誰？站著的人，保持著微笑，說，怎么，不請我進(jìn)去嗎？他轉(zhuǎn)身回去，不再管他。站著的人跟著進(jìn)來，坐在沙發(fā)上，轉(zhuǎn)過頭，輕蔑地笑著說，你太沒骨氣了，為什么這么容易屈服，你們可是得生活一輩子的，讓她也意識到，你是有脾氣的。他厲聲道，你是誰啊，誰讓你進(jìn)來的，你知道什么，就在這里胡言亂語地高談闊論。我請你快點出去。男人非但沒有出去，還拿起沙發(fā)上的煙，點起一根，說，愛情是兩個人的事情，你一個人愛有什么用。得互相理解。就拿今天的事情來說，你覺得你有錯嗎？試著仔細(xì)想，難道不是她無理取鬧、任性至極造成的嗎？這些都是你寵慣出來的。你得讓她知道，什么都有個度，不要一味地低頭，這樣你們是走不遠(yuǎn)的。他徹底火了，你放屁，你快點出去，滾。男人吸了一口煙，悠閑地吐出來，仿佛故意挑釁，要吐出一個煙霧仙境似的。我會走，不用你趕，我這都是為你好，你們要想一直走下去，很多東西你就得給她說清楚。你自己看著辦吧。男人把門摜得咣當(dāng)一聲，出去了，運動鞋與樓梯的撞擊聲，逐漸沒有了。

她能去哪里？他回到臥室，本來上半年租的是一室一廳，可是因為偶爾來個親戚啥的，沒住處，還要去外面住賓館。所以，這半年就租了個一室兩廳的。租金貴了一倍。他躺在床上，拿出手機，找到她的手機號，出現(xiàn)了老婆二字?？戳艘环侄啵聊豢旌诹?，手指觸碰了一下，又亮起來，重復(fù)了十幾次。對，得讓她知道，他也不是好惹的，愛情是兩個人的事情，讓她也冷靜地思考一下，因為以后的日子還長著。說不準(zhǔn)一會就回來了，要是現(xiàn)在打電話讓她回來，她肯定會越發(fā)的鬧騰。狠下心來，把手機放在枕頭底下。閉上眼睛，等待著手機響起，對了，不會是靜音吧。重新拿出手機看了一遍，是響鈴。然后又閉上眼睛。

喂，老婆，我回來了，你在哪里，剛手機沒電了。他剛到家，一刻也不敢耽誤，快速地把手機充上。一開機就給她打電話。對面不管三七二十一，劈頭蓋臉的一通罵，你知道現(xiàn)在幾點了嗎？看看，你說好是幾點回來的，你說好是幾點回來的，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一整天，你知道不。你一個人吃吧，我不想吃了。然后電話就掛斷了。

他的心情是難以形容的，憤怒，卻無法找到發(fā)泄的地方。不就是吃個飯么，都已經(jīng)給說清楚了，怎么就這么難溝通啊。

他們是在大三就認(rèn)識了，現(xiàn)在工作都三年了，她怎么就還不了解他。四年的相處，難道是一縷輕煙，飄散后就什么都沒有了？他緊趕慢趕地趕回來，得到的卻是這么一通罵，哪里錯了。周五，公司本來下午沒事，他就答應(yīng)她中午一起去吃飯，可到了公司，臨時又通知說公司下午聚餐，所有人都得到，有事情說。就趕快給她發(fā)信息說，中午不行了，公司下午要聚餐，時間緊。讓她自己先吃點，晚上一起吃。

她問下午幾點可以完，他說大概得四點。他真后悔，為什么不說五點多，好給自己留的時間寬裕點，自然也就不會發(fā)生現(xiàn)在的狀況了。上樓遇到的男人站在窗前，說，這個也怨你，考慮不周全，自己給自己上了緊箍咒。他沒有搭理窗前的男人。她說，那我等你，你完了給我說，我們直接去。他說好的。公司兩點半開始吃飯，他的心是惶惶不安的，不停地偷看手機。又不能給手機調(diào)成響鈴，大家說，誰的手機要是響了就罰喝酒。雖然調(diào)了振動，其實和靜音沒什么區(qū)別。冬天衣服厚，沒什么感覺的。在三點四十，飯終于吃停當(dāng)了，領(lǐng)導(dǎo)說，大家可以去唱歌或打牌，自由選擇，隨意放松放松。他特別想走，可又不好意思，因為誰都沒有走。

她發(fā)來信息，你們吃完了嗎？他回復(fù)，吃完了。他們要唱歌或玩牌，我得再停留會。她很明顯的不開心了，從發(fā)來的話語，就可以看得出：好吧，那你玩吧。這也是漢語的魅力所在，寥寥數(shù)語，就能把一個人的心境盡現(xiàn)出來，哪怕相隔千里。他只能再回復(fù)，乖，等等，一會就完了。她的心情似乎稍微好點了，發(fā)來：好的，我等你。

在和大家一起玩耍時，他心不在焉，隨時準(zhǔn)備走，再看手機，一個惆悵的事情出現(xiàn)了，怎么辦啊，手機要沒電了，電量剩百分之十九了。一會拿出手機看一下，看幾點或有沒有她的信息。四點時，她發(fā)來信息，你出發(fā)沒？他老實回答，沒有，正在找機會走。她說，好吧。手機電量剩百分之十二了。在四點半，他找準(zhǔn)了機會，給大家說他家里有事，得先走了。正好有兩個同事也說走，這樣就走得比較容易了。拿出手機，給她發(fā)：我現(xiàn)在準(zhǔn)備走了，馬上就坐車。她有了開心的跡象，發(fā)來：好的好的。

三個人到了大廳，前臺的服務(wù)員說，再過十分鐘飯店有車去你們那邊接人，剛好可以把你們稍帶過去。他一想，也可以，從這里走到坐公交的地方也得八九分，再說走到了公交車站牌處也不一定就剛好有公交車到，說不準(zhǔn)還要等好一會。那就坐這個車。他想給她發(fā)信息，說這邊的情況，無奈，手機自動關(guān)機了。

他坐立不安，在大廳里來回走動。不停地看鐘，兩個同事都讓他坐會，說，就十分鐘，很快的。他坐不住。仍舊不停地走動。十分鐘過去了，可還沒有人來，前臺服務(wù)員說就來，等等。又等了五分鐘才來的。他知道完了，這下完了，解釋不清楚了。心中涌起了莫名的火，無從發(fā)起。不能給去接人的司機發(fā)，更不能對同事發(fā)。要是嫌慢，一個是你自己買車啊，一個是你可以先走去坐公交啊，為什么不買，為什么不走。

他心里正憋悶慌張時，司機到了離小區(qū)大概還有一里路的地方停住了，說，就到這里吧，接的人都在這里，麻煩你們?nèi)齻€走幾步。他還得和同事一樣，陪著臉，笑嘻嘻地說：沒事的，沒事的，我們走幾步就好。他一下車就開始狂奔，一步趕不上一步，盡量不跑。

七點多了，外面是徹底地黑下來了，濃郁得好像只要出去，就會完全被融化在其中。她怎么還不回來？去哪里了？天這么黑了，一個女孩子，走在街……他不敢再想下去。不就是爭吵了幾句，再正常不過了。窗前站著的男人，問他，你要屈服嗎？他說，你不要再說了，滾。我就屈服了，怎么了？都這么晚了，外面那么冷，在這個城市，她又誰都不認(rèn)識，要是碰到危險，怎么辦？我又不在身邊。男人轉(zhuǎn)過身來，冷笑著說，那你哭訴什么，你就是活該、自找的。他猛地坐起來，對著男人，大喊，對，我就是自找的，我沒有她活不了，我已經(jīng)習(xí)慣生活里有她，我的生命中必須有她。你怎么這么冷酷無情、鐵石心腸。她一個女孩子在外面，這么晚了，難道不應(yīng)該擔(dān)心嗎？不應(yīng)該去找嗎？再說，確實，我也有不對的地方，等待是煎熬的。希望被一次次打碎，那種感覺，連續(xù)地侵襲，誰能受得了。我要去找她。他不管房間里站著的男人再說什么或什么表情，徑直地走出家門。男人其實也沒再說什么，只是默默地微笑著。

路邊黃色和白色的路燈光交融著，寒風(fēng)凜冽，整個城市都消停下來，人不多。只是路上不時有車輛飛馳而過，車燈忽閃在黑夜中畫一道線。她在哪里？怎么辦？去哪里找她。她是不是挨凍了？自己真的太不是人了，心眼怎么那么小。男人么，既然愛她，就要包容她，愛她的一切。男人的聲音：快點打電話。他看到對面走來的男人，生氣地說：你怎么又跟來了，不是在家里么。男人說，不要問了，快點打電話吧。

電話通了卻沒人接，響到自動掛斷。他沒了主意，就是心里著急，不知所措。男人說，發(fā)短信，認(rèn)錯，說清楚你在的地方。他按著男人的話語做了。瘋了般地找尋和叫喊她的名字。要是在平時打死他他都不會這么做，他覺得不好意思。沒有勇氣開口，覺得所有人都會看他，對他指指點點，嘲笑不已?，F(xiàn)在顧不得那么多了，他只想快點找到她，只要她出現(xiàn)，怎么都可以。

在一個橋上，他站住了，雙手壓在膝蓋上，歇息。在燈光的照映下，地面上修長的影子在抖動。他想和男人說說話，可男人卻不知道去了哪里。他在悔恨和自責(zé)。她是任性了一點，可也是合情合理的。從大學(xué)剛認(rèn)識，他就忙，大部分時間要看書寫東西。她盡量地包容。說沒事，不玩就不玩，等以后畢業(yè)了再?？墒?，真的畢業(yè)了，三年來，每天還是忙碌不已。為了工作，每月掙到的，還是那幾個被擰得干硬甚至被擰斷的錢，晚睡早起。她都接受了，因為她工作也忙。最大快樂就是在周末，兩個人一起逛逛街，吃點飯?？芍苣?，他有時候加班，不加班就看書寫東西。真的為難她了。

男人這個時候出現(xiàn)了，說：你也不容易啊，那她為什么就不能理解理解你呢？你這一天忙的為什么。還不是為了每月的房租、水電費及吃飯買衣服的錢。把自己最大的愛好，寫作看書的時間削減，盡量陪她，她怎么就不明白。你每天吃的是什么，早一頓晚一頓的，不是方便面就是便宜的快餐，有時為了省錢，都舍不得喝一瓶礦泉水。可給她買衣服，花很多錢。只要是她提出的要求你都盡量滿足。你這是圖什么，她有想過你的感受嗎？你就是蠢貨、傻子。他不想再爭辯什么，有氣無力地說：我就是蠢貨，就是傻子，我愿意，你快點走吧，不用管我了。

男人沒有走，和他一起把身子靠在橋的石護(hù)欄上，嘩啦啦的河流被冬天凍得安靜下來，厚厚的冰層下面肯定會有河水在靜寂地流淌，小心翼翼，流向遠(yuǎn)方。說不準(zhǔn)在哪里會憋悶的厲害，生出一個窟窿。他的心在哆嗦，搖晃得就要散架。她不會一時生氣沖動想不開吧，有可能的，她生氣了不顧一切，要是真的那樣，可怎么辦啊。他死命地注視著河面，想要擁有電子眼一樣，把這里的和遠(yuǎn)方的河道都仔細(xì)掃描一番。直到?jīng)]有，他才會放心。

男人看出了他的心思，淡定地說：不要看了，即使她生氣，也不會做出你想的那樣的事情，放心。收回視線，他哈了幾口熱氣，呼吸平緩如小溪水一般，說：你不知道，其實上周周末是她的生日，我忙，說等下周給補上。她沒有鬧，強作歡喜地說沒事。但她的心里是酸楚的。到了今天，我說給她補上，說是補上，其實就是兩個人一起吃頓飯。她想吃西餐，一直念叨，可每次走到門口，說還是算了吧。因為她知道吃這樣一頓對我們來說是多么奢侈。今天她等了一天，我相信，她想和我一起出來吃個飯，說真的，我們已經(jīng)好久沒有一起出來吃飯了。一個是經(jīng)濟拮據(jù)，再一個是沒時間。每天早上起床，洗漱了匆忙去上班，中午都不回去，在公司或外面隨便買的吃點，只有到了晚上七點多才拖著疲倦困乏的身體回來。洗漱下，躺在床上，兩個人說不了幾句話就都睡著了。她就是脾氣不好，遇事比較急罷了。他們開始了往前走，男人說：試著再打一個電話。

還是沒人接，一會來了一條信息：我在城東的肯德基店，你過來吧。

他和男人相互看了一眼，就大步如飛地向城東走去。本來可以打車，他沒有，覺得什么都沒有他的雙腿快，且真切。走著，跑著，眼睛里浸滿了淚水，被風(fēng)吹落、帶走。氣喘吁吁的他到了門口時，看到男人已經(jīng)在里面了，坐在她的身邊，兩個人有說有笑。

他氣憤死了，怎么可以這樣，憑什么，推開門直走過去，他要說什么，停住了。男人不見了。她微笑著說，你肯定還沒吃飯，坐下吃飯吧，我給你點的。

地上放著的魚缸里的一條魚，在對著缸壁猛沖，一雙通紅的眼睛變成了男人幸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