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境

曾秀華

過去不是被保留下來的，而是在現(xiàn)在的基礎(chǔ)上被重新構(gòu)建的。

——涂爾干

1

一心想當(dāng)兵的夏懋想要老爹給他買雙皮靴，卻被老爹打了一巴掌。夏懋捂著臉出來，見樹上有只烏鴉在叫，就拿石頭打，不想?yún)s打在張赟頭上，張赟懷恨在心，回去就把中了邪的老娘放了出來。

張赟的老娘原本躺在黑暗里，看見光亮，就跑了出來。她樣子十分可怕，看不見黑眼仁，兩只雞爪似的手舉在臉前，遮擋著光，并奮力與光搏斗，就像那光灼痛了她，她嘴里發(fā)出狺狺的喊叫，全身上下污穢不堪。先前，她在床上躺了兩天，不吃不喝，發(fā)高燒，流口水，后來就開始攻擊人，還把床單扯了個大洞。張赟的老爹斷定女人中了邪，就把她關(guān)進(jìn)柴房，又怕她凍著，就扔了床棉絮進(jìn)去，用碗盛了吃食端進(jìn)去，她卻踩得到處都是，倒也沒見著吃，只是見了人就要撲上來咬。張赟的老爹就讓張赟在家守著，千萬別讓老娘跑出來，自己去請朔勒番老人。

張赟的哥哥張猛在磚窯上班，好像在談戀愛，每天忙得不沾家。張赟一個人在家，眼瞅著老娘受苦，自己卻一點辦法都沒有，就只有哭，他一哭，老娘就在柴屋里跳竄，張赟一害怕，跑了，跑了兩公里，到了夏懋家。

張赟也不是想找夏懋玩，而是想找夏懋家東面的陶坦克。夏懋比他大，每次和夏懋玩，夏懋都逼他扮二鬼子。陶坦克卻要好得多，兩人最愛去河灘捉魚，捉到魚，就在河灘上烤著吃。陶坦克說，夏懋和他們不是一類人。

可真是，這不，夏懋一看見他，就拿石頭砸他，把腦袋砸了個包，張赟忍著痛，罵夏懋，你個國民黨狗崽子！有本事你別跑，你等著！

夏懋才無所謂呢，他老爹的老爹是八路軍，東面陶坦克他老爹的老爹才是國民黨，再說了，他又不是故意要打張赟，他是想打那只烏鴉的。夏懋順著梯子爬上屋頂，來到庫房屋頂，在庫房屋頂和草垛中間，是他的秘密據(jù)點，里面藏著一只小鐵皮水桶，可以用來當(dāng)頭盔，一條巴掌寬的武裝帶，還有一桿木頭沖鋒槍，他得在這兒認(rèn)真思考一下，到底怎樣才能弄到一雙黑色長筒靴。

歷史老師說，人類的第一個士兵身上涂抹著顏料，是那種用植物加入少量礦石研成的粉，用手指涂抹，目的是施魔法壯膽。后來，士兵們打仗時穿上了獸皮服，以獲取它們的力量，再后來，就連戰(zhàn)馬也都打扮起來了，饒是如此，那我夏懋為什么就不能要一雙戰(zhàn)靴呢？好歹我也出生軍人世家！

夏懋當(dāng)然可以吹噓自己出生自軍人世家。但是，全中國，誰人又不是呢？有史以來，不被牽入戰(zhàn)火的家庭怕是少之又少。

就拿最近的夏懋的祖父夏繩祖來說吧，他打小隨父從軍，陪伴父親遠(yuǎn)赴云南講武堂學(xué)習(xí)，照顧父親的飲食起居。當(dāng)時的夏繩祖剛滿14歲。夏繩祖的父親官至師長。夏繩祖在父親病逝后，加入了八路軍。也就是說，夏懋的爺爺是八路軍，他父親夏允和是解放那年入伍的。夏懋即將年滿15歲，希望自己也能承繼家族傳統(tǒng)，當(dāng)兵?？蔀榱艘浑p戰(zhàn)靴，父親居然打了他，為什么？

夏懋想來想去想不通，就決定自己去當(dāng)兵。他將武裝帶放在桶子里，背上沖鋒槍，打定主意到邊防一線去。一出家門，夏懋就碰到了陶坦克。陶坦克比他小一歲，比張赟大兩歲。陶坦克見了夏懋，就問他要去哪兒。

夏懋將鼻子沖著天，說，去當(dāng)兵。

當(dāng)兵？你年齡不到吧？陶坦克疑惑地說。

夏懋嗤之以鼻，說，愛國不分大小，我要去守衛(wèi)祖國的邊防線。

邊防線上有哨所，還有巡邏隊。陶坦克低聲勸告道，搞不好他們會把你當(dāng)越境分子抓了。

怎么可能！夏懋高聲回答，我是去幫忙盯著老毛子，免得他們對咱們的邊境線上的鐵絲網(wǎng)動手腳。

有這樣的事？陶坦克問。你咋知道？

我老爹說的，說金隊長他們都差點和他們干起來了。夏懋解釋完，鼓動道，走，一起去吧。

可他們有槍。陶坦克就像聽到一個天真的想法，覺得自己有義務(wù)去糾正。

我也有槍啊。夏懋很激動的大叫道。

你那是木頭槍。陶坦克心里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一看你就不是毛主席的好戰(zhàn)士。夏懋不客氣地回敬道，歌里不是還唱，沒有吃沒有穿，只有那敵人送上前，沒有槍沒有炮，敵人給我們造。

可是……陶坦克一時語塞。

可是什么?。磕懶」?，你們一家子都是膽小鬼。夏懋嚷道。

你胡說！陶坦克聲音不大，但聽得出很憤怒。他想了一下，下定決心。要不，要不咱們叫上張赟吧？

夏懋高興起來，但隨即又尷尬地說，張赟被我打跑了。

你干嘛打他？陶坦克銳聲喊道，是因為他是小孩嗎？

我也沒想打他。夏懋沒好氣地解釋道，我本來是要打樹上烏鴉的。

那你靶子也太不準(zhǔn)了，還打老毛子呢。張赟連連搖頭。

那是兩碼事。如果有槍，最少有個彈弓就好了。

彈弓？我有啊。陶坦克說。

正在這時，張赟滿頭大汗跑過來，見了他倆，張赟激動地大叫，快躲起來，快躲起來?？欤?/p>

陶坦克問，怎么回事？

張赟沒有解釋，只使勁拉著他倆一起躲進(jìn)陶坦克家的院子，把門拉住，扣好。

到底怎么回事？看張赟一臉神秘，陶坦克瞟了一眼夏懋，笑道，是不是老毛子打過來了？

張赟噓了一聲，說，不是。我把我老娘放出來了。張赟緊張的神情影響到了夏懋和陶坦克，三個人不由得一起盯著門口那條白得發(fā)亮的土路，側(cè)耳聆聽，但是，除了幾聲蟲鳴，什么動靜也沒有。

你剛才說你老娘？陶坦克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噗嗤一聲笑出聲來，我沒聽錯吧？搞得你娘像虎子他娘。

虎子是張赟的狗。不提虎子還好，提到虎子，張赟一下哭了起來，卻又不敢大聲哭，只是憋著氣，呃呃地哭。我老娘把虎子給掐死了。

啥？陶坦克和夏懋都驚呆了。

到底咋回事？夏懋想弄個清楚。

我老爹說，我老娘中邪了，就去請朔勒番爺爺了。張赟慚愧地解釋道，剛才，我去把我老娘放出來，沒想到，一出來，虎子就沖她叫，她就走過去，跪在地上，壓住虎子，掐著它的脖子，活活把虎子掐死了。她聽見我嚇得大叫，又跑來追我。

夏懋明白了，他哼了一聲，說，你狗日的是想放你老娘來收拾我的吧！沒想到她連你都不認(rèn)得了！

張赟不做聲，他怯怯地看了眼夏懋，很大聲地吸了一下鼻子。

陶坦克就問，啥叫中邪啊？

夏懋說，就是撞上邪崇怪物鬼上身上了，我聽我爺爺說過。

老迷信！陶坦克白了他一眼，說，虧他還是老八路呢！

老八路咋了？老八路也是人。我爺爺說，他們村里早先有個人中了邪，連牛皮繩都捆不住，硬把自己手腕都咬爛，逃脫了。

后來呢？陶坦克追問道。

后來？后來他就把一家子都咬死了。夏懋做了端槍射擊的動作，他瞇著眼，對準(zhǔn)陶坦克，說道，再后來，民團(tuán)的來了，啾啾啾幾槍，就地槍決。

??！陶坦克驚得嘴巴張得老大。

張赟聽了，竟嗚嗚嗚地哭起來，就像已經(jīng)變成了孤兒，整張臉抹得跟個臟蘋果一樣。

我們走吧，還不知道會鬧成啥樣呢。夏懋說著提著桶子站了起來，說，總不能這樣一直躲著吧，咱們?nèi)ミ吘尘€上趕跑來犯之?dāng)?，回來將功折罪?/p>

張赟問，啥叫將功折罪？

夏懋搖著頭說，這都不知道，就是用功勞彌補(bǔ)過失。這樣一來，你老爹也就不會說你啥了。

2

陶坦克跑回家偷走了老爹的民兵武裝帶，還拿了把兵工鏟，用來挖戰(zhàn)壕。他見窗臺上有一盒火柴，順便拿過來放進(jìn)口袋。最后，也像夏懋那樣，提了個桶子，給張赟拿了個搪瓷缸子，三個人就這樣一起向邊境出發(fā)了。

天是嶄新而碧藍(lán)的，太陽也顯得很精神。他們沿著向西面通往邊境線的小路向前跑去，打著補(bǔ)丁的褲腿在風(fēng)中撲棱撲棱響，就像國旗在風(fēng)中撲打。不像是去邊境打仗，倒像是去野炊。他們高高抬起的腳上都穿著布鞋，式樣也幾乎一樣，都是黑條絨布面、手納鞋底、方口兩邊縫著牛眼睛大小的松緊布。三個人興奮極了，看到鳥兒，就覺得鳥兒也在向他們送別，看到蝴蝶，就覺得蝴蝶想和他們同路，去當(dāng)小小的偵察兵。他們一會兒跑上山坡，一會兒像鷹那樣沖下來，把正在挖洞的野兔嚇得半死。

一條小河鋪展在面前，那是拉肯河，紐根林斯河在北面的支流，陶坦克和張赟經(jīng)常來這里捉小魚。陶坦克說，咱們?nèi)プ讞l魚吧？他還以為夏懋會反對，夏懋卻說，我爺爺說，野戰(zhàn)軍就是要具有野外生存的能力。

水光粼粼，他們在黑得發(fā)亮的河床上看見了一群兩乍多長的無鱗魚，陶坦克說，我來。他輕輕將白鐵皮小水桶浸入水中，眼看著魚兒們就要游過來了，他眼睛緊盯著，嘴里發(fā)出噓聲，示意伙伴們都安靜，夏懋卻搶先一桶舀了下去。他高高的提起水桶，自己不去看水桶，也不讓別人看，可是，他的半邊身子都打濕了，水滴答在腳下的大白石頭上，兩只眼睛也濕漉漉的透著喜悅的光芒，簡直就像只頑皮的水獺。接著他趾高氣揚將水桶舉到三個人中間，三顆腦袋一起湊上去看，桶里除了清水，什么都沒有，水里的魚早就被嚇跑啦。

夏懋懊惱地說，好吧，你們撈你們撈。他獨個兒離開河灘，走到高出河灘地面丈許的土崖上坐下，老老實實看著陶坦克和張赟捕魚，可是，看了一會兒，耐不住，又跑下來，躡手躡足跟在旁邊，一心想看個真切。只見小個子張赟全神貫注盯著水下，不一會兒就徒手撈了兩條魚。夏懋的桶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盛裝戰(zhàn)利品的容器了。

一個多小時候后，他們成功獲得了戰(zhàn)時補(bǔ)給，小半桶魚，然后繼續(xù)向著邊境方向跋涉。

張赟卻有些累了，心里還老擔(dān)心著老娘，便問陶坦克，坦克，你說他們會把我老娘咋樣？不會抓她去坐牢吧？

怎么會？頂多送她去醫(yī)院。陶坦克十分有把握地說，你爸爸不是去請朔勒番爺爺了嗎？只要他肯去，爺爺就肯定有辦法救你老娘，說不定，等我們從邊境線上凱旋歸來，你老娘已經(jīng)好了，然后給你煮一大碗醪糟雞蛋。

張赟情緒果然好轉(zhuǎn)，不過卻一臉遺憾地說，嗨！我們家還沒發(fā)醪糟呢，沒關(guān)系，到時候就去你家借。張赟平時最愛吃他老娘做的醪糟雞蛋，他憧憬道，如果里面再加一把珍珠湯圓就更好了，如果有，我老娘肯定會給我碗里面放一把珍珠湯圓，再撒厚厚一層桂花糖，哇。坦克，我餓了。咱們烤魚吃吧。

喂，這里可是草原，不能隨意生火的，萬一引發(fā)火災(zāi)就麻煩了。一直悶聲不響的夏懋回了他們一句，這樣吧，我看，咱們不如就吃生魚吧。

啥？吃生魚？張赟大驚，一臉不可思議的樣子。

陶坦克趕忙聲稱自己不餓，臨走時，我吞了幾口冷饃。他解釋道。

夏懋滿不在乎地拿起一條無鱗魚，一口將魚尾巴咬下來，將魚尾一端朝外，看上去就像整條魚在他嘴里掙扎，接著，又像吸面條似的，吱溜一聲將魚尾巴吸進(jìn)去，咯吱咯吱嚼起來，就像在嚼腌蘿卜，嚼完，吞掉，又張開嘴，讓兩人參觀自己干凈無比的舌頭，不過，那上面有一小團(tuán)青色的污跡。

張赟使勁咽了口唾液，拼命搖頭說，不，我不餓了。

那不行。連生魚都不敢吃，怎么當(dāng)野戰(zhàn)軍。勇敢點。夏懋說完從桶子里抓起一條魚，鄭重其事地遞給張赟。

你行行好吧。張赟懇求道。

張赟，你現(xiàn)在是一名戰(zhàn)士。夏懋低聲警告道。

張赟皺著眉，撅著嘴，但最后還是將魚接了過來。魚兒翕動著腮，朝他鼓著眼，像是在說，看吧，都怪你，是你把我給撈上來的。

張赟求助般地看著陶坦克，陶坦克嘆了口氣，蹲在地上，一手撐著臉，一手拿著草棍猛戳地面。夏懋已經(jīng)將小魚肚子咬開了，他擠掉內(nèi)臟，將那無尾之魚放進(jìn)嘴里，嚼起來。嚼完，吞進(jìn)肚子，還咂了咂嘴，說，有點像棉花糖，要是有咸鹽和辣子面就好了。

看來，自己非得拿出點英雄氣概來不可了。張赟狠了狠心，屏住呼吸，先將魚頭咬下吐掉，又咬下魚頜下部的一點皮，就像在品嘗新發(fā)現(xiàn)的甜味植物，他嘗試著用門齒咀嚼，盡量不讓舌頭碰到，這樣就不必去想自己是在生吃一條小魚。他盡量不去看手里的犧牲品，以免自己會吐出來?？墒?，那魚卻突然一跳，掉在地上，他本能地彎腰去草叢里找，卻見那細(xì)小的一條魚兒，身上的光彩已然萎頓，變成蒼灰色。他抬眼看看夏懋，夏懋也正看著他，又將目光落在魚身上。張赟只得將魚撿起來，盯著無頭魚看著。

陶坦克終于說話了，別假裝勇敢了，吃不下去別硬撐。

二鬼子從來不吃生魚，因為他們是軟蛋。夏懋瞄了陶坦克一眼，說，國軍也一樣，但他們敢吃老百姓的肉。

陶坦克憤憤地瞪著夏懋。張赟卻一下把魚塞進(jìn)嘴里，直盯著夏懋嚼，嚼碎，然后吞掉，并且也像夏懋那樣伸出舌頭。他舌頭上留下的卻是草汁般的綠色，原來，他忘摘苦膽了。張赟隱隱覺的有些不對味，這會兒才感覺嘴里苦得發(fā)麻。他想，須得再來一條壓壓味兒，于是又伸手去桶里拿魚。

看張赟又去拿魚，夏懋搶先抓起第二條魚吃起來。張赟這回?fù)炝藯l大的，將魚頭拔掉，把內(nèi)臟擠掉，因為他發(fā)現(xiàn)剛才那條有點磣牙，然后像嚼甜桿一樣一截截咬著吃。陶坦克也加入到吃生魚的行列。三個人你一條我一條，像是在比賽，直到桶子里一條魚也不剩。

陶坦克吃完魚，嚼了片野薄荷在嘴里，張赟也學(xué)他含了一片。

陶坦克笑著說，日本人最愛吃生魚片。

你咋知道？夏懋揶揄道，你去過日本啊。

我爺爺在日本陸軍士官學(xué)院留過學(xué)。陶坦克表情淡然。

那可不是隨便人都能去的，都是由朝廷挑選的官宦或富家弟子。夏懋輕蔑地說，那你爺爺?shù)墓僖彩琴I來的嗎？

我爺爺家是有些錢。陶坦克笑了一下，依舊淡淡地說，可我聽爺爺說，他參軍的時候，是赤著膀子去報的名，因為我祖奶奶不讓他參軍，可又怕他偷偷跑掉，所以就把衣服都收起來了。我爺爺是趁黑跳窗，在佃農(nóng)屋里摸了條褲子跑掉的。因為有在日本軍校留學(xué)的經(jīng)歷，我爺爺去了沒多久就當(dāng)上了上尉連長。

哪還需要去日本留學(xué)啊，我爺爺后來也上了軍校，在云南講武堂。夏懋口吻中多少有點炫耀的色彩。

云南講武堂？不少抗日名將都出自那里。陶坦克中肯地說。

那是當(dāng)然。夏懋叫道，朱老總不僅出自云南講武堂，還當(dāng)過國軍，最后照樣棄暗投明。

他棄暗投明就光榮，我爺爺也一樣是為了民族大義……陶坦克很激動地大叫，他愈發(fā)慌亂，也就愈發(fā)加重了自己的語調(diào)。

什么叫民族大義你知道嗎？給我講民族大義。夏懋突然中止了自己的慷慨陳詞，面露猜疑地說，我爺爺民族大義的時候，你爺爺還不知道在哪兒抽大煙呢。

你胡說！我爺爺從不吸大煙。

那克扣士兵餉銀呢？夏懋隨聲叫喊，走私鹽巴、煙草、藥品，總得占一條吧。

我爺爺從來沒干過那樣的事！

你怎么知道？

我是他孫子，我當(dāng)然知道。陶坦克大叫，激動得熱淚盈眶。我還知道他身上有多少傷疤呢。我爺爺擔(dān)任尖刀連連長那回，與敵人遭遇后，我爺爺他們占領(lǐng)陣地，爬上寨子的土圍子，日軍立即派出兩架飛機(jī)，一圈一圈往下丟炸彈，用機(jī)槍掃射。有一顆炮彈就在我爺爺旁邊爆炸了，彈片飛進(jìn)他的背部、腦部、頸部，就在耳朵后面還有一個坑呢，有我手指頭那么大。他腿上的疤更大，差點就殘了。還有嵌入股骨頭的彈片，到現(xiàn)在還在里面。

夏懋語氣軟了下來，那我爺爺?shù)氖履阒绬幔课覀兗铱墒菨M門忠烈。夏懋怕張赟不明白，特意解釋給他說，就是楊家將那種，一家子都是保家衛(wèi)國的將士。不同的是楊家將抗遼，我們夏家將抗日。

可我聽說，你爺爺?shù)睦系?jīng)是蔡鍔將軍手下的團(tuán)長？陶坦克針鋒相對。

是啊，他參加過蔡鍔將軍的護(hù)國護(hù)法戰(zhàn)爭，騎過高頭大馬，進(jìn)廣西到四川。

那你們家也算不上是滿門忠烈了吧？陶坦克也較起了真。

夏懋想了想，突然笑了，管他呢，打來打去，最后還不是一家子。

一直沒說話的張赟突然打了一個大大的飽嗝，然后呃了一口吐在草地上。

都叫你別吃了，還非要逞能。陶坦克責(zé)怪道。

我哪逞能了，不過是我的腸胃膽小罷了。張赟急忙辯解。

陶坦克和夏懋聽了都笑了，張赟也跟著笑，三人笑得在地上直打滾。笑累了，就躺在草地上，看天上的云。

張赟喃喃問道，咱們什么時候能到邊境線？

夏懋說，還得兩三個小時急行軍吧。

他們要是不讓我們過去呢？陶坦克問。

傻子才會大搖大擺從哨所大門口過去呢。夏懋看上去已經(jīng)有了主意。

可是。陶坦克說，那邊會不會看見我們就開槍呢？

我們才不會讓他們發(fā)現(xiàn)呢。張赟學(xué)著夏懋的口吻說，然后爬起來雙手支著下巴，滿懷信任地看著夏懋，說，那我們怎么才算是立功了呢？

當(dāng)然是當(dāng)場抓住他們越界，也就是他們把圍欄往這邊移的時候。夏懋很有把握地說。

可是，他們會聽咱們的嗎？張赟一臉擔(dān)憂。

反正每一寸土地都是我們的，他們別想搶去。夏懋義正詞嚴(yán)。

如果我們有地雷就好了，埋上地雷，他們一過來，就被炸上了天。張赟做出一副很老成的樣子。

那他們也可以埋地雷啊。陶坦克性格沉穩(wěn)，考慮得總是要多一些。

反正我們又不越境。夏懋說。

看，那里有馬。張赟指著不遠(yuǎn)處的馬群欣喜地大叫。

咱們可以弄上一匹馬，這樣就省事多了。夏懋說。

當(dāng)夏懋走到馬群跟前時，馬兒們各自散去，只有一匹上著馬鞍的馬因為蹄子被套索絆著，一次只能仰著脖兒往前跳一小步。那應(yīng)該是牧馬人的坐騎，不過他沒看見牧馬人。夏懋騎過馬，他把套索松開，在馬耳朵上溫柔地說了幾句話，馬兒就任由他騎著走了。

張赟和陶坦克已在前面等候，夏懋把他們都拉上馬背。坦克坐在后面，張赟坐中間，他們分別抱住自己前面的人，心里是又喜又怕。夏懋喊了聲，坐穩(wěn)了。兩人嚇得大叫起來，好在夏懋只是嚇唬他們，他策馬向前走去，速度并不快，等他的乘客真正適應(yīng)了馬兒的行走方式，找到穩(wěn)定的重心，才讓馬兒小跑起來。

最開始時，張赟和陶坦克還害怕，當(dāng)他們發(fā)現(xiàn)夏懋是一位不錯的騎手，并不會讓馬兒有太大的動作起伏時，兩人才隨著耳畔呼呼的風(fēng)聲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