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濤
潮濕冰冷的冬夜里,我聽到窗外的風(fēng)卷起落葉在路面奔涌的聲音,沙沙的聲響使夜顯得更加寒冷、更加凄清。近來天氣驟然轉(zhuǎn)冷,感冒加上胃口不好,我的胃有些隱隱作痛,若是在家母親一定會不顧我的勸阻披衣起來為我煮上一碗甜米酒。從我擁有記憶的時候開始,每到冬天總能喝到母親釀的甜米酒。香醇的酒釀煮成乳白濃湯,攪碎的雞蛋金黃得誘人垂涎,幾顆紅棗、幾片柿餅羞澀地漂浮著,招待客人的時候還能驚喜地發(fā)現(xiàn)幾顆荔枝干或者桂圓干,熱氣騰騰地捧上一碗,不等喝進嘴里,光是輕輕吹口氣,那香味就足以令人溫暖和陶醉了。
立冬過后天氣寒冷起來,等到水缸開始結(jié)出薄薄的冰凌,母親便會在傍晚時候準(zhǔn)備幾大升最好的糯米,然后吩咐我不許出門去撒野。我的任務(wù)是擇出米里面的沙礫和谷子,連一片小小的谷皮也不許殘留,然后母親吩咐我找來足夠的干柴棒開始煮糯米飯。母親親自守在灶下看著火,而我就會趁燒柴棒的好機會找來幾個紅薯或者洋芋要母親幫忙埋到火堆里。開始母親嫌麻煩,因為用火鉗撥火的時候會需要特別小心,但每每只需我吵嚷一下,母親便會同意。我攀著母親的手臂依偎在她身邊,雖然總要被她推搡然后笑指為“螞蝗樣的纏人”,卻是記憶里的一大樂事。很多年以后,每當(dāng)我回想母親年輕時的樣子,最清晰的仍舊是她那張映著火光、半嗔半怒的笑臉。
晶瑩飽滿的糯米在滾水里歡唱不過五分鐘,母親趕快抽出還在熊熊燃燒的柴火,灶里只剩下通紅的火炭,等著火炭漸漸變成白色的灰燼,糯米飯開始蒸發(fā)出綿軟的香味,火候也就差不多了。母親用大笸籮把飯盛出來,每到這時候她吩咐我用筷子攪拌飯粒以發(fā)散熱氣,這樣的任務(wù)我是不會樂意接受的,因為我肯定正在灶下嘶嘶有聲地吃烤紅薯或者烤洋芋,每次我都會記得把焦黃香脆的皮剝下來舉到母親嘴邊,從我懂事的時候起吃烤紅薯母親就只吃皮——她說皮比肉香。
吃完飯,母親會吩咐父親洗碗收拾——這在我家可不常見,而她則張羅著開始釀甜米酒。釀甜米酒最重要的是酒引子,母親總把鴿蛋大的一顆顆“甜米酒藥子”封在玻璃瓶子里藏起來,我曾經(jīng)偷出來嘗過,麻灰色的顆粒里裹有芝麻樣的臘柳籽,顏色和干鴿子糞仿佛,聞起來有一點點酒味,舔一舔什么味道都沒有,咬上一口感覺和吃泥巴差不多,想不透就這么個玩意怎么使米飯變得那么香那么甜的酒釀。用手把酒藥子捏碎,用一碗清水調(diào)勻,然后往已經(jīng)涼透的糯米飯里灑,一邊灑一邊拌,母親說拌得越均勻釀出來的酒就越香。一開始我看得興致勃勃,往往等到我眼皮酸澀起來母親才肯停下手繼續(xù)下一個步驟——入甕。
甜米酒入甕的時候母親是不允許我在旁邊的,她說甜米酒入甕到出甕期間都不可以吵鬧,我上躥下跳像個皮猴子,甜米酒的美夢被驚擾了會變酸的。我只能悄悄從門縫里看。母親把拌好藥子的米飯裝進藍(lán)花大瓷甕里,仔細(xì)搟平、壓實,然后蓋上蓋,用棉被一層一層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藏到大衣柜里。接下來的夜晚和整個白天我總會比平日乖巧很多,輕手輕腳絲毫不敢驚擾甜米酒的美夢。
甜米酒躲在大衣柜里需要睡足一整天,等到第二天晚上終于可以打開衣柜,不等棉被完全掀開就能聞到酒香撲鼻,打開瓷甕一看,正中間母親特意壓出來的酒窩窩里漾著圓圓的一窩水酒。母親的神情嚴(yán)肅極了,她用搪瓷小勺舀起一點送進嘴里,抿著嘴唇半天不出聲,等到她的眼里浮現(xiàn)出欣喜的微笑,我便將早已準(zhǔn)備的歡呼躁鬧出來,搶過小勺舀上滿滿一勺填進嘴里,整個世界都是濃郁的酒香,冰涼甜糯的口感令我不論何時回想起來都會深呼吸,那是一種令人渾身幾乎要顫抖的香甜。接下來的整個冬天都充裕著甜米酒的清香,那溫暖醉人的味道彌漫著我的整個童年。
母親偶爾也會有失手的時候。一次,當(dāng)母親把小勺送進嘴里之后,她的眼神變得直愣愣的,拿小勺的手頹然垂落下去,小勺從她的手里滑落到地上摔得粉碎。眼巴巴看著母親的我,很知趣地蹲下身揀拾小瓷勺的碎片,母親則緩緩轉(zhuǎn)身走動幾步,一邊自言自語地數(shù)落:怎么會呢?肯定是你這個調(diào)皮鬼偷偷揭開過,走了酒氣才會這么酸的!我必定是不承認(rèn)的,自從有一次好奇偷開甜米酒導(dǎo)致釀制失敗,我就再沒敢冒犯過甜米酒的美夢了!
浪費了整鍋糯米和上好的酒藥子,最主要的是錯過了入冬第一場冰凌,重新釀出來的甜米酒便不能散發(fā)出令母親最滿意的香味了。沒有那香甜溫暖的味道,還能拿出什么來招待拜年的客人呢?還能用什么使全家人度過大年三十漫漫長夜的歲寒呢?釀制失敗的甜米酒母親是不準(zhǔn)大家品嘗的,我背著母親嘗過一次,酸澀中帶點苦,倒也不算太難吃。
然而,等到過小年的時候,家里依舊不會缺少那醉人的香味,隨便哪個鄰居嫂子來家里扯閑話,提起鼻子嗅不到酒香,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轉(zhuǎn)背抓住到處玩耍的我端回去一大碗堆得冒尖的甜米酒,當(dāng)然不會忘記叮囑我不許偷吃啦。我把鄰居嫂子送來的大碗舉到母親面前,她的臉紅了,眼圈也有些發(fā)紅,她飛快地撩起圍裙角擦擦眼睛,一手接過碗,另一手掩飾性地戳一下我的腦袋,嗔怪我又去外面亂說了。我自然回嘴說我不曾說過,母親便會笑起來:好好好,還不快去拿甕來?
想起那個藍(lán)花寬口大瓷甕,想起那醉人的甜米酒,我的眼睛模糊了……
我看見,母親又在清洗那個大瓷甕,她用干枯的手掌細(xì)細(xì)擦著甕底的水跡,一邊輕聲和父親念叨:娃又有兩個月沒回了,這回怕是要等過年了。她顫巍巍地抱著裝滿糯米飯的盆,一邊和隔壁婆婆絮叨著兒子的種種好處,她在為我的遠(yuǎn)離開脫……
我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我要把記憶中這美好的氣息深深封存在心底,永遠(yuǎn)地封存。
編輯/賈馥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