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的哀歌

陳英

摘 要：孫方友是以筆記小說聞名的當代作家，《小鎮(zhèn)奇人》是其代表作《小鎮(zhèn)人物》系列的一部分。文章試圖解讀其作品人物命運之“奇”，造成其詭譎命運的歷史根源，并著重探討了作者一波三折的敘事筆法和意在“象”外的獨特構(gòu)思。

關(guān)鍵詞：孫方友；《小鎮(zhèn)奇人》；命運；筆法

孫方友是以筆記小說聞名的當代作家，是河南淮陽縣人。其筆記小說代表作有《陳州筆記》《小鎮(zhèn)人物》?！缎℃?zhèn)奇人》是《小鎮(zhèn)人物》系列的一部分，于2014年7月出版。封面上印了兩句話，一句是：孫方友的新筆記體小說要傳世，他是當代偉大的小說家。另一句是：古有《聊齋志異》，今有《小鎮(zhèn)奇人》。前一句是河南作家南丁的話，后一句是前河南文學院長孫蓀的話。兩句話對孫方友筆記小說的評價都很高，意味孫方友的筆記小說，既是當代筆記小說的翹楚，又是筆記小說歷史上繼《聊齋志異》后的又一高峰。當然，一部作品的歷史地位如何，暫時還不能下定論，讓后人去評說似乎更為恰當。

本文并不是論證孫氏筆記小說的成就和歷史地位，而是與大家一起探討一下在閱讀《小鎮(zhèn)奇人》過程中，關(guān)于人物命運的話題。

1 “奇人”不奇，命運吊詭

《小鎮(zhèn)奇人》共收入短篇小說63篇，全書28萬字，平均每篇4000多字，大多很短，有些甚至可以說是小小說。作品雖短，卻幾乎每一篇都寫出了一個或幾個人物的命運。小說“主要以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中原小鎮(zhèn)生活為背景，刻畫了眾多極具悲劇色彩的底層人物”（書籍推介語）。

這些極具悲劇色彩的底層人物都是些什么人呢？雖然各色市井人物都有，但主要分為兩類：知識分子和工商界人士。這兩類人，大都有一個共同特征——家庭出身不好。要么是地主，要么是資本家?；蛘哂袣v史問題，或者思想跟不上時代潮流……

雷老昆，祖上為鎮(zhèn)上首富，其父“吃喝嫖賭一齊上，將家業(yè)敗了大半”。“雷老昆掌家后，慘淡經(jīng)營……家沒興起，反倒落下一頂?shù)刂髅弊?。”文革中，為了怕批斗時被揪頭發(fā)，全家剃了光頭。為防批斗時“坐飛機”，動員全家人每天苦練：將雙手平伸，使勁朝后，頭顱朝前，像個欲飛的大鳥。最后，在“等待”批斗的折磨中精神崩潰。

白校長，性別女，叫白雪華，很漂亮……土改時，她親手槍斃了身為大地主的父親。她丈夫劉克庸解放前參加了三青團，解放后被劃為歷史反革命。文革中，劉克庸在一個夜晚用褲帶上吊自殺了。造反派為了試探她是否真的與丈夫劃清了界限，“埋葬劉克庸時，特意在墳場里搭了個高臺，命令白雪華和她的兒女們披紅戴花，讓他們看著棺材唱歌又跳舞?！?/p>

全書由63篇小說組成，題目都很有意思，46篇以人的名字為題，如《關(guān)學亮》《李明望》等。當然其中有不少是以人物的職業(yè)或外號名之，如《程老師》《梁木匠》以職業(yè)名，《大洋馬》《老黃?！芬酝馓柮Ｆ溆?7篇，幾乎均以店鋪名為題目，如《汪家果鋪》《花家布鋪》。

以店鋪為題目的17篇小說，涉及職業(yè)15種，基本涵蓋了小鎮(zhèn)商業(yè)全貌。這17個店鋪的主人或相關(guān)人物，他們的命運是：12人死亡，其他或分離，或發(fā)瘋。其中，歷次政治運動如大躍進、文革，造成的悲劇最多。其余46篇小說中的人物，也大多以悲劇告終。當然，小說集中也有展示人性美好的篇什，如《江小雪》。

但從總體上來看，《小鎮(zhèn)奇人》里的人物命運大多是悲慘的。造成悲劇的原因，大多不是天災而是人禍，主要是五六十年代的歷次政治運動。這些政治運動已被證明是錯誤的或是擴大化了的，黨的歷史決議上也有了明確的結(jié)論。

文學不可能因為有了政治結(jié)論，就放棄對歷史和人性的反思。人性里有真善美的東西，也有假丑惡的成分。著名臺灣作家王鼎均說，人性中有九十九個“善”，但在亂世，人們會把那一個“惡”放在最上面，為的是自保。

《小鎮(zhèn)奇人》中的人物，都是普通人，哪里有什么“奇”的？其實是他們的命運“奇”。為什么“奇”？時代造成的。是那個時代太“奇”了。連將軍、元帥，都可以被斗死，那是怎樣一個奇上加奇的時代呢？

在那個時候，在所有人群中，知識分子和工商業(yè)者，是首當其沖的受害者。孫方友在寫作時，也許是有意的，也許是無意的，但他寫出了那個時代的真實面貌。正如馬克思所說，他從巴爾扎克小說里得到的知識，比從所有政治學家、歷史學家那里得到的還要多?，F(xiàn)在或?qū)硌芯磕莻€時代的人們，從《小鎮(zhèn)奇人》得到的，應該比那些冠冕堂皇的文字和干巴巴的數(shù)字，有用得多。對于為什么造成那個時代的那么多悲劇，研究反思之作，已是汗牛充棟，在此不再贅述。還是引一段歷史學家趙儷生教授的話來結(jié)束這個非文學的話題吧：

“‘左，本來是指人們看問題的一種傾向。但在無產(chǎn)階級革命運動中，它卻形成了一種政治痼疾。從根源來說，它來自組織性和紀律性的過分強調(diào)，唯恐出叛徒、特務、異己分子等。久而久之，這種政治的心理狀態(tài)凝固到政策和策略中去，便是我們常說的那個‘左。雖然某一個時期、某一執(zhí)行政策的人，也會出來反‘左，但那是皮相的；他們一旦反起“右”來則是全心全意的，不斷擴大化的?！盵1]

2 敘事跌宕，一波三折

孫方友小說中寫到的那些人物的悲劇命運，其素材來源于20世紀五六十年代。但真正能使這些人物形象“立”起來的，還是孫方友在藝術(shù)上的探索和成就。

孫方友小說繼承了中國傳統(tǒng)筆記小說的特點，而又有所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肮P記”發(fā)端于春秋戰(zhàn)國，真正可稱之為“小說”自“唐傳奇”始。魯迅先生說：“小說亦如詩，至唐代而一變，雖尚不離于搜奇記逸，然敘述宛轉(zhuǎn)，文辭華艷，與六朝之粗陳梗概者較，演進之跡甚明，而尤顯者乃在是時則始有意為小說?！盵2]筆記小說到清代《聊齋志異》，形成又一高峰。魯迅先生說它“描寫委曲，敘次井然，用傳奇法，變幻之狀，如在目前。”[2]而孫方友筆記小說的第一大特點，就是故事的一波三折。孫方友的弟弟，著名作家墨白說：“孫方友之所以能在不多的文字里表達一個沉重的主題，就是因為有一波三折的故事?！盵3]用孫方友自己的說法，就是他著名的“翻三番”理論。

《打手》是孫方友“腦海里醞釀了幾十年的東西”，小說不長，但情節(jié)曲折，內(nèi)涵豐富。打手袁四，文革興起時二十多歲。他爹叫袁甲，“雇農(nóng)出身，好吃懶做，與人賭博把老婆輸給了人家?！蓖粮臅r“斗地主特狠”，當上了民兵隊長?！澳悄暝牟潘臍q，袁甲就叫兒子斗地主的小少爺”……因為父親名聲太低，袁四年近三十歲都找不到老婆。文革開始后，“每當斗爭會開到高潮時，袁四開始上場，大喝一聲，把批斗對象當靶子，左右開弓打上一陣，被打者至少要斷幾根肋骨。袁四的名聲很快就傳開，周圍幾個縣的造反派都來相請?！笨h文化局一位女局長，因是演戲的出身，長得太漂亮，斗爭會上，造反派也下不去手。最后請來袁四，“袁四一看電燈滅了，就揚起雙掌開始拍打女局長，只聽他大吼一聲，然后就聽到女局長凄厲的慘叫聲，一下就倒了過去……第二天就一命嗚呼了。……袁四現(xiàn)在已年近古稀，身體倍兒棒，而且每天堅持練掌。”由此可以看出，情節(jié)一波三折，對歷史的反思異常深刻。從土改到文革，都是些什么樣的人得勢？這樣的人，還活得好好的，“身體倍兒棒”，這又說明了什么？

3 民間立場，意在“象”外

孫方友筆記小說的第二個特點，是對“以事載道”傳統(tǒng)的繼承。在孫青瑜《盡力把家鄉(xiāng)寫成一片原始森林——孫方友訪談》一文中，孫方友認為，故事是“道”的載體，小說寫得好不好，就是要看故事所蘊含的那個“道”即“象外”好不好。墨白在孫方友《小鎮(zhèn)人物》的序言里說：“這是一部帶有個人體溫，具有文學特質(zhì)的被濃縮了的二十世紀的中國民間史。這部民間史有著明確的歷史觀，那就是民間立場。在這里，能處處看到自己的身影，能看到讓我們難以忘懷的我們作為一個個體生命存在過的那一刻?！边@段話很深刻。孫方友筆記小說所載的“道”，不是什么政策的圖解，而是從民間立場的歷史觀出發(fā)。也不是簡單地對已經(jīng)被證明是錯誤政治運動的批判，而是直入歷史文化和百姓內(nèi)心最深處。

《劉老克》是一篇小小說，只有一千多字。不僅寫出了人物命運，而且對我們的民族劣根性刻畫得入木三分。劉老克很瘦，命也不好，“一輩子為生活奔波，沒什么福氣”?！芭f社會劉老克在西北軍里當過傳令兵，至今還有走路著急的毛病?！幌?，到了清理階級隊伍那一年，從蘭州過來一份敵偽檔案，上面有劉老克的大名，官銜是少校軍需。……這一下算是把鎮(zhèn)上人給震驚了。原以為是個小人物，卻原來是個大人物！……人們看他的目光一下變了。誰說人家沒福，人家可是享過大福的人?！^去喊他‘老干的人開始喊他‘老克爺了。隊長有想不通的事兒，也開始向‘老克爺請教了。”沒想到第二年，縣里專門來人開了群眾會，說真正的少校軍需是鎮(zhèn)東劉村另一個叫劉老克的人?！斑@一下，人們像受了愚弄，都用大夢初醒般的憤怒目光望著劉老克。劉老克……大聲疾呼道：‘你們這是冤枉我呀，我可真當過少校軍需呀！縣上人覺得奇怪，問：‘你怎么爭當階級敵人呢？你說你是少校軍需，你把軍需的‘需字寫出來讓我看一看。劉老克不認幾個字，一下傻了眼。眾人都朝劉老克吐口水，罵：熊樣兒，還想當少校軍需哩！”

這不禁使我想起魯迅先生講過的一個故事。他說：“我們鄉(xiāng)下有個闊佬，許多人都想攀附他，甚至以和他談過話為榮。一天，一個要飯的奔走告人，說是闊佬和他講了話了。許多人圍住他追問究竟。他說，我站在門口，闊佬出來啦，他對我說：‘滾出去。”[4]魯迅對國民性認識之深，近現(xiàn)代作家中無出其右。劉老克的“軍需官”，即便是過期的“闊佬”，也會在生活中贏得“攀附”，而一旦被拆穿，劉老克得到的也是眾人的口水。這也正應了魯迅一句名言：“暴君治下的臣民，大抵比暴君更暴”。[5]

綜上所述，孫方友新筆記小說《小鎮(zhèn)奇人》的魅力，在于其思想的深度，在于人物命運的深刻展示，在于形象所蘊含的象外之意。孫方友說：“很多人將我所說的‘翻三番理論狹義地理解為情節(jié)之‘翻，其實我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翻三番不光是為了單純的情節(jié)‘翻，情節(jié)翻騰的最終目的是為了讓思想翻騰和飛翔?！?/p>

墨白常常是孫方友小說的第一讀者，他也是真正懂得孫方友筆記小說的。墨白說：“為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小人物立傳，是孫方友‘新筆記體小說的美學根基；以人物命運為綱的敘事策略，是孫方友‘新筆記體小說的美學風格。”[6]

注：文中所引作品片段均出自孫方友先生的小說《小鎮(zhèn)奇人》，河南文藝出版社，2014。

參考文獻：

[1] 趙儷生.趙儷生高昭——夫婦回憶錄[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0：33.

[2] 魯迅.魯迅全集（第九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70，209.

[3] 墨白.陳州筆記·序[M].鄭州：河南文藝出版社，2007：3.

[4] 蕭軍，胡風，等.如果現(xiàn)在他還活著——后期弟子憶魯迅[M].鄭州：河南教育出版社，2000：306.

[5] 魯迅.魯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366.

[6] 墨白.小鎮(zhèn)人物·序言[M].鄭州：河南文藝出版社，200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