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劍橋，正經(jīng)中有多少“不正經(jīng)”

秦雨晨

前一陣子，看到一篇某名記做的關(guān)于劍橋的訪談，文章的很多地方仔細看看都覺得有點兒不自然，她描述了一個看起來不食人間煙火、仿佛每個人都住在云端俯覽凡塵的圣地。2015年夏末，我來到這個距離倫敦50分鐘火車車程的英國小城讀藝術(shù)教育的研究生。我雙眼所見、雙腳走過的劍橋，是不太一樣的，它更加活生生、熱騰騰、平易近人、十分可愛而自然，而非刻意地透出知識和書卷的厚重之氣，把孩童般對大千世界的好奇心無限投入到實驗室和科學(xué)研究中去。真正令我感動的是這個小城鎮(zhèn)的日常，每一個不是霍金、沒有獲諾貝爾獎的尋常人，他們自得其樂的生活狀態(tài)。

每個獨特的個體都值得尊重

在劍橋，每一個獨特的個體都是受人尊重的。 每個與眾不同的人都能在這個古鎮(zhèn)上怡然自得地做自己。人們喜歡怪人，他們很有趣，而中規(guī)中矩的人也可以自由自在地活在規(guī)則里。這是一個見過大世面和大歷史的小鎮(zhèn)，早已對各種各樣的奇人異事見怪不怪。不夠怪的人則很快被淹沒在眾多個性獨特的有趣之人的海洋里，沒有人會因為與眾不同而遭到差別對待。

對待來自不同國家、不同文化、不同年齡的學(xué)生的評定是無差別的，一樣要求嚴格，一樣福利共享。一所學(xué)校對自己的學(xué)生包容，不算稀奇。舉個例子，一個部門的前臺接待處總是被認為是這個地方的門面，在中國我們要求前臺小姐或小哥“形象好氣質(zhì)佳”，還要穿正裝滿臉堆笑，可是在我們系的前臺，常駐著一位英國小哥，造型很是獨特：他又瘦又白，藍眼睛煙熏裝，頭發(fā)顏色出挑，每天一換，紅、白、綠、藍……穿著哥特風(fēng)格的皮衣，鼻環(huán)耳環(huán)樣樣有，還涂著指甲油，工作起來卻是一絲不茍的，所以沒有人對他的造型挑三揀四，也沒人因此而區(qū)別對待。這讓我很感動。

劍橋?qū)τ诟鞣N各樣嚴肅、不嚴肅的活動都是包容的，大到關(guān)于支持同性戀的宣講會、探討英國種族或女性歧視的研討會，小到每年舉辦一次的“劍橋好屁股大賽”（參賽者裸體站在一些地標性場合：老圖書館、嘆息橋、教堂里……拍個背面的全身照并上傳到網(wǎng)絡(luò)，由劍橋的同學(xué)投票評選出“最好看的屁股”。）為了反抗或者慶祝某些議題的裸騎、裸泳……只要不危害到他人，怎么抽風(fēng)都行。和所有塞滿適齡年輕人的學(xué)校一樣，劍橋那些“聰明的頭腦”也一樣有著過剩的荷爾蒙，每到周末的深夜，總有人喝到爬著出來或者在大街上大聲唱歌。

“正經(jīng)飯”到底有多正經(jīng)？

Formal Dinner是劍橋沿襲了幾百年的傳統(tǒng)，我把它翻譯成“正經(jīng)飯”。顧名思義就是比較正式，穿著、用餐場所和步驟都很有儀式感的晚飯。大約晚上七點半，所有人都要穿著正裝，外面裹一件黑袍子（Gown），跟《哈利·波特》里那種一樣，霍格沃茨的各種令人神往的學(xué)制和建筑風(fēng)格其實都是照搬了牛津劍橋。每個學(xué)院（college）都有一個專門就餐的Formal Hall，教授（Fellow）們坐在高桌之上，底下一排很有歷史感的長木桌，擺著蠟燭。飯前要敲鐘，集體起立，念拉丁文的禱告，然后挨個兒坐下，由穿著西服的侍者端上酒和每一道菜。飯后鐘聲再次響起，集體起立，再念一段兒，教授們拂袖而去，學(xué)生們繼續(xù)喝著聊著。這種儀式感對于我來說是非常有趣也很陌生的，我所在的圣約翰（St.John's）是劍橋著名的三大學(xué)院之一，F(xiàn)ormal Hall宏偉氣派歷史悠久，墻上掛滿15世紀以來學(xué)院里的名人肖像，那些肖像也是由各個時代頂級的藝術(shù)家繪制。鐘聲響起的時候，整個Hall里一篇寂靜，聽著拉丁禱文，看著桌上雀躍的燭火，確實覺得恍如隔世，尤生敬意。

這場面聽起來真的很正經(jīng)，但實際上還是挺隨意的。但是由于這種Formal Dinner 在劍橋太常見了，在我們學(xué)院每周有六場，其他各院也差不多，隨時報名就可以去，而且時常會有些好玩的主題，比如哈利·波特主題（其實就是放進來幾只貓頭鷹）、中國新年主題（其實就是每道菜都是不太正宗的亞洲菜系）。整體氛圍并非那么莊重夸張，在教授離場后，“學(xué)生站起來開始歡呼和鼓掌，重獲自由”。

在劍橋，每個人都為厚重的歷史和儀式傳承而動容。尊重儀式和傳統(tǒng)并不代表著要犧牲自由，事實上，“自由和平等”的原則在生活學(xué)習(xí)的各個方面都能夠得以兌現(xiàn)。比如教授跟學(xué)生之間的關(guān)系，更像是朋友，平等交流，平易近人，我還從沒見過擺出一副學(xué)究權(quán)威樣子的教授，剛開始竟然有點兒不適應(yīng)。開學(xué)典禮的晚宴上，我坐在一位歷史系的老教授旁邊，他沒有一點兒架子，跟一桌的同學(xué)嘻嘻哈哈打成一片。他得知我喜歡看畫，飯后還專門整理了一份劍橋周邊幾個不為人知的收藏名畫的官邸和修道院，圖文并茂地發(fā)郵件給我，讓我頗為感動。

再說說席上的劍橋?qū)W生，他們和全世界所有荷爾蒙旺盛的年輕人一樣，喜歡喝酒，吵鬧折騰起來你真的很想躲著走，混不吝起來也是很要命的。據(jù)說有一次幾個傻小子玩high了，往高桌上的霍金酒杯里扔了一個硬幣（英國一種酒桌上的游戲，被扔硬幣的人要整杯干掉），然后哥兒幾個被這學(xué)院下了禁令，再也不讓進來了。因為“正經(jīng)飯”要身著一件能夠遮住一切的黑袍子，所以里面穿不穿正裝幾乎是看不出來的，我就碰上一次，對面的金發(fā)小哥穿著卡通T衫，套上黑袍子就來了，坐在嚴肅莊嚴的Hall里，開心地喝酒聊天……最后，即使在如此完美的建筑內(nèi)部，輔以莊嚴的儀式、渲染氛圍的燭光和精致的餐具、舉止儀態(tài)優(yōu)雅的年輕侍者，也無法掩蓋英國的食物真的非常難吃這一真相，雖然沒有碰上“仰望星空派”之類的終極料理，卻也碰到了用精致的盤子盛著的山寨越南米粉，一整盤沒有任何佐料的山羊奶酪，一大盆巧克力醬或者烤無花果作為甜點，白水煮土豆蘿卜豆角……在我心里，這種級別的高檔就餐場所，應(yīng)該配銅鍋涮肉??！

從唱詩班到泡酒館，總有一款適合你

在劍橋，除去早晚高峰，很多時候街道上都是寂靜的，店鋪早早就關(guān)門，整個鎮(zhèn)子在游人的眼中也像下了班，進入了休眠狀態(tài)。事實上，如果你在路過街頭巷尾那些維多利亞小房子的時候駐足，通過窄窄的木門聆聽，透過窗子上的霧氣看過去，就會發(fā)現(xiàn)有許多屋子里都熱氣蒸騰，擠滿了人。一所包羅了全世界各種看起來很不實用的冷門學(xué)科的大學(xué)里，自然會誕生出五花八門的興趣小組，興趣相投的人總能找到屬于自己的俱樂部。對于歷史和藝術(shù)愛好者來說，劍橋總能帶來驚喜。很多時候跟著網(wǎng)上的信息和地圖，在夜黑風(fēng)高的時候，去陌生的地方參加興趣組的活動，摸進一棟不知道多少年歲的古老建筑里，爬上螺旋形樓梯，找到要去的那間“密室”，參加活動。光是這過程都就像探險活動似的有趣了。跟我住在一間房子里的室友們，有的加入了自己學(xué)院的唱詩班，經(jīng)常在晚上換上長袍去老教堂里莊嚴肅穆地進行晚禱；有的去參加撐船隊，下了課就在康河上賽舟玩，兩旁都是徐志摩詩里飄搖的水草；當(dāng)然也有很多人保留了一項傳統(tǒng)又英倫的活動：去傳統(tǒng)的英式小酒館喝啤酒吃炸魚薯條聊天，活活從六七點聊到深夜。聽起來有點無聊，但是英國人對pub的執(zhí)著就跟他們喜歡排隊一樣，已經(jīng)變成了一種日常習(xí)慣。

劍橋有間叫老鷹（The Eagle）的酒館很出名，據(jù)說當(dāng)年不少在劍橋讀書后來獲得諾貝爾獎的神級人物都在這兒碰過杯，吃過薯條。最著名的故事是生物學(xué)家James Watson同他的小伙伴一起，在這里喝酒聊天的時候聊出了著名的DNA雙螺旋結(jié)構(gòu)……酒館興趣小組還是挺高產(chǎn)的。我自己也經(jīng)常去參加“飲與畫俱樂部”（Drink and Draw Club），每周二晚上，在一家咖啡里都會聚集幾十個“畫畫的人”，有專業(yè)的，有愛好者，有學(xué)生，有老人，有母親帶著孩子，他們都居住在劍橋，大家都會要一杯咖啡，坐在一起畫畫。有時候集體寫生，有時候某個藝術(shù)家會給大家分享他的創(chuàng)作理念，帶著大家在一個主題之內(nèi)再創(chuàng)作。我也在這個俱樂部認識了不少挺有意思的朋友，比如一輩子都生活在劍橋的漫畫家Bill。他在美術(shù)館工作，年近六十，除了說話帶著非常標準的倫敦腔，他的漫畫風(fēng)格也是挺典型的英國式冷幽默。Bill幾乎不用任何電子通訊工具，除了家里裝了部固定電話，就沒別的了。他讀報紙、看紙書，畫漫畫包括裝訂全都是手工，獨自住在一棟老房子里，他請我去喝了非常傳統(tǒng)的英式下午茶。Bill的生活方式是老派的，但他也是一個充滿童心和好奇心的“大孩子”，這也許是畫畫的人的共同點吧。他把老房子的墻刷上輕快又有點兒卡通的青色、藍色、黃色，書架上擺著許多各國的老漫畫書以及一些破破爛爛的玩具，非常耐人尋味。就像他對一本香港的漫畫《老夫子》里東方式的幽默著迷一樣，使得我對他的故事也充滿了好奇心。

愛吃土豆片的霍金

霍金幾乎算得上是劍橋的吉祥物了，每個人都想來個偶遇。有人把河邊兒坐輪椅乘涼的意大利老哥認成霍金，還激動地追上去跟人家聊呢，老哥心里估計也不是滋味：憑什么坐輪椅年長的就得是霍金??？還知道點兒別的嗎？我長得比他好看！其實霍金出鏡率還挺高的，他特喜歡去一家中餐館，而且經(jīng)常會點一道家常土豆片，于是菜單上那道菜現(xiàn)在赫然寫著“霍金土豆片：史蒂芬·霍金的最愛”。我就碰上過一次，霍金坐在一個很高科技的輪椅上，輪椅座兒上有電子顯示屏，不能說話的他可以隨時把自己的想法輸出成電子信號，還挺神奇的。全場有很多中國同學(xué)，沒有人上前打擾，只是默默用手機拍下了他吃土豆片的樣子。

我在劍橋生活滿打滿算還不到一年，但是我對這小街小巷卻有著很深厚的感情。說起劍橋的好，我首先想到的不是那一大堆諾貝爾獎，不是高大上的“世界頂級學(xué)府”。劍橋的文化氣息如果用華麗辭藻和堆疊的獎?wù)聛砀攀?，就太片面了。在我看來，劍橋的“文明”更多是從日常生活中的每個碎片里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等車的行人安靜地排隊，捧著書本讀得入神；穿著考究卻不華貴的老人們把家里不用的東西捐給了街角的某家慈善店；你的鴿子洞（郵箱）塞滿的活動宣傳頁都是精致印刷的，不論周末還是工作日；永遠有人在大大小小的博物館里拿著本子，寫寫畫畫，認真看展；有著800年歷史的小教堂門前賣舊書的老大爺耐心地給你講述書脊上花紋的來頭；街邊有不少流浪漢，總能看到有人駐足關(guān)切地跟他們聊兩句，有人買一大袋食物，有人在冬天送上棉被和熱牛奶，雖然流浪漢正值青壯年，卻以“我要實現(xiàn)我的夢想：買一條船”為由順理成章街邊乞討………生活是沒有什么矯飾的，在我看來卻有意思得很。

（李艷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