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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隱隱作痛

    2016-07-04 08:39:00杜福全
    永善文學(xué) 2016年2期
    關(guān)鍵詞:德昌醫(yī)生護士

    杜福全

    德昌叔萬萬沒想到,自己順風順水屙了幾十年的尿,突然就屙不出來了。

    德昌叔六十有五了,一生在山地里勞作,辛辛苦苦干了幾十個年頭,對自己的身體一向是引以為豪的。步入老年之后,德昌叔有時也會想,仔細算算,自己這一生,吃過的藥丸不會超過一百顆吧,打過的針,不會超過十次吧。對于德昌叔來說,吃藥打針,就像鬧饑荒的年代打牙祭,是很難得的一件事情。德昌叔這一生,日子過得也不輕松,童年和青少年時代,饑寒交迫的日子沒少過。再往后,孩子五六個,養(yǎng)家糊口,為解決一家老小的溫飽問題,長年累月,披星戴月,早出晚歸,也沒少吃苦受累。走過艱難困苦的歲月,現(xiàn)如今,孩子們都成家立業(yè)了,德昌叔的身體還沒累跨,吃得,喝得,動得,這可算人生的一大幸事了。

    這些年,隨著農(nóng)村經(jīng)濟條件的不斷改善,尤其是實行新型農(nóng)村合作醫(yī)療后,村里有個大病小病就往大醫(yī)院跑的人越來越多了。那些去過大醫(yī)院的人,回來總免不了大談特談縣城甚至省城的醫(yī)院如何豪華、如何寬大、如何熱鬧,病人是如何多,談起來往往是津津樂道,眉飛色舞,手舞足蹈,好像他們都不是去看病的,更像是去觀光旅游的。

    德昌叔常說,他這輩子,沒有進過像樣的醫(yī)院,只見過村街上的醫(yī)生,連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院的醫(yī)生長啥模樣都不知道。這話,似乎有幾分遺憾的意思。實際上,德昌叔這話驕傲和自豪成分更多一些。

    有幾次,在縣城工作的小兒子吉德回來,叫德昌叔去縣城全面檢查一下身體,說人上了年紀,要防患于未然。德昌叔心里也想去縣醫(yī)院瞧瞧,看看這縣城的醫(yī)院究竟有何神奇之處,免得村里有幾個去過縣醫(yī)院的人總是在他面前顯擺,吹噓縣人民醫(yī)院的排場。但是,德昌叔對自己的身體向來就滿懷信心,而且,他以前曾在村里人面前夸下??冢@輩子,是不會進大醫(yī)院的,說那地方不是他去的地方。吉德的幾次動員,都被德昌叔敷衍過去了。吉德心想,不去也罷,看老爺子目前這身體,也不像有啥病的人,要是真去檢查出個什么毛病來,那可要大大的打擊老爺子的自尊心,不一定就是什么好事,還是順其自然為好?,F(xiàn)在這年頭,亂七八糟的病多,醫(yī)院里,病死的人多,醫(yī)死的人和嚇死的人也不少,心理承受能力也是一個重要的因素。

    這天,村里的萬盛娃給他還活得好好的老爹老媽修造墓穴,德昌叔一早就去幫忙。他年紀大了,抬不動幾百斤一塊的石條了,只能幫忙用背篼背點塞縫填心用的碎石塊。

    中午吃飯的時候,德昌叔喝了幾口燒酒,干活累了,喝點酒活絡(luò)活絡(luò)筋骨,這是德昌叔幾十年來養(yǎng)成的一個習慣。稍作休息后,又繼續(xù)去工地上背石塊。

    背到第二回的時候,德昌叔好像感覺到了一點尿意,但干活的地方距主人家的茅廁有一段距離,德昌叔心想:憋一下,再背一回去撒尿也不打緊,都這把年紀了,剛上坡就往茅廁跑,壞了自己幾十年的名聲。實際上,鄰里幫忙,圖的是人氣,要的是熱鬧,像德昌叔這種上了年紀的鄉(xiāng)鄰,能見到人就行了,做多做少主人家也不會在意的。

    第三回背回來的時候,想尿的感覺似乎并不是特別強烈。德昌叔以為,興許再背一回也無妨,這尿都屙了幾十年了,嘩啦啦的就是一股水,早一點放晚一點放也壞不了大事。于是,德昌叔又去背了一回碎石塊。當他把石塊背到工地的時候,放下背篼,感到小腹在膨脹,而且,還有那么一點點輕微的隱痛。德昌叔這下才意識到,再不去把尿放了,這樣繼續(xù)膨脹下去,說不準尿胞都會脹破的。村里以前有個人在牌桌上賭博的時候,遲遲不去上茅廁,就曾出現(xiàn)過這樣的情況。

    德昌叔疾步跑入萬盛娃家的茅廁,慌忙地解開褲襠門的扣子,迅速掏出那從出生就跟隨著自己的家伙,正想閉上眼睛好好享受洪水奔瀉而出的快感,這才發(fā)現(xiàn),下面根本就沒有那種久違的熟悉的聲音。德昌叔不自覺地使勁催了催,結(jié)果像打吊針似的,滴了兩滴就不見動靜了。德昌叔低下頭,看著那曾經(jīng)威風凜凜的家伙,現(xiàn)在病懨懨的耷拉著腦袋,一點精神也沒有。德昌叔擰著那家伙,以為它睡著了,使勁的抖了抖,讓它打起精神來,趕緊把苦水倒出來。但是,這一陣折騰其實毫無作用,這次甚至連滴都沒有滴一下。嘿,跟老子都幾十年了,老子慢待你幾分鐘,你就跟老子耍脾氣了,不出來算毬,看你能在里面呆多久,老子不憋死你才怪。德昌叔一邊跟自己那家伙搭訕,一邊扣上褲襠門的扣子,走出了茅廁。脹是有點脹的,但既然你熬著不想出來,那我就等會兒再來收拾你。

    來到工地,德昌叔不聲不響,喝了幾口茶水,背上背篼,又去背碎石塊了。德昌叔忍著隱隱的脹痛,把一背篼碎石塊背到工地,放下背篼,身體剛松弛下來,就感覺到小腹里的有水在晃動,膨脹的感覺越來越明顯,隱隱的疼痛越來越強烈。德昌叔想,你要跟老子較勁,那就再委屈一下你,等我再背一回才去收拾你。于是,德昌叔忍著脹痛,輕手輕腳,小心翼翼,又去背了一回碎石。只是,這一次,背篼里的碎石塊明顯的少了一些,盡管如此,爬坡上坎的時候還是顯得有些費勁,一使勁,小腹的脹痛感就會加強。

    終于把石塊背到了工地,放下背篼,德昌叔覺得整個人都要虛脫了,身體搖搖欲墜,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隱隱作痛了,而是劇烈的脹痛了。

    不能再跟自家兄弟較勁了!德昌叔心急火燎地往萬盛娃家茅廁跑去,身體晃晃蕩蕩,慌不擇路,只差沒有連滾帶爬了。還沒有走到茅坑邊,德昌叔早已將褲襠里那個家伙掏出來擰在手里了。可是,那順風順水屙了幾十年的尿,并沒有像德昌叔想象的那樣爭先恐后的奔涌而出,無論德昌叔怎么擠、怎么壓、怎么抖,弄得臉紅脖子粗,可那“水龍頭”滴了一小滴之后,就再也沒有任何動靜了。一點動靜都沒有,有的只是劇烈的脹痛感。德昌叔分明感覺得到,自己的背心里有汗水沁出,額頭上的汗珠在往下滾落。

    德昌叔急了,慌忙掏出手機,給一起來萬盛娃家?guī)兔Φ拇髢鹤蛹4螂娫?,叫他趕緊來一趟。

    吉福問,德昌叔在哪兒?

    德昌叔說,在萬盛家娃茅廁里。

    吉福說,你跑茅廁去干啥?

    德昌叔說,你娃屁話多,喊你來就趕緊跟老子過來。

    吉福聽老爺子那聲音和語氣不太對勁,難道老爺子掉進茅坑里了?吉福掛掉手機,丟下手頭的活,飛快地就往萬盛娃家的茅廁方向跑去。吉福跑到萬盛家茅廁時,看到老爹的背影,好好的站在茅坑邊,心里才稍稍放下了一些。

    “咋啦?”

    德昌叔聽到吉福的聲音,一只手扶著墻壁慢慢的轉(zhuǎn)過身來,吉福發(fā)現(xiàn)彎腰駝背的老爹早已滿頭大汗,表情痛苦不堪,另一只手里還擰著下面那病懨懨的家伙。

    “這是咋的啦?”

    “屙不出來尿了?!?/p>

    “怎么回事?”

    “我咋曉得?!?/p>

    “多久了?”

    “吃過早飯就沒屙過?!?/p>

    “走,趕緊去醫(yī)院?!?/p>

    “怕走不動了,好像要脹破了?!?/p>

    “來,我背你。”

    吉福剛背上老爹,立即又放下,掏出手機給萬盛娃打了個電話,請他叫幾個年輕人過來幫忙,然后又給村里開面包車的唐三娃子打電話,請他及時把面包車開到村口等著。

    幾個年輕小伙子你一肩我一肩,前前后后地攙扶著把德昌叔背到村口,唐三娃子的面包車已經(jīng)打開車門等候好一會兒了。德昌叔忍不住一路呻吟,在年輕人的背上擠壓和顛簸,脹痛一陣強似一陣,好像膀胱真的要爆炸了。

    上了面包車,德昌叔斜靠在吉福的身上,路面平整的時候疼得輕微一些,一不小心,車輪過個坑,或者上個坎,一抖動,脹痛就會突然加劇。

    “吉——福,我——怕是——不——不——行了?!?/p>

    “亂說,馬上就到醫(yī)院了?!?/p>

    德昌叔痛得大聲叫了起來,叫出來,身上的痛苦就稍微減輕一點點。

    送到村街上的衛(wèi)生室,醫(yī)生一看就知道是啥情況了,但恰好衛(wèi)生室的導(dǎo)尿管用完了。這村街上的醫(yī)生也奇怪了,尿引不出來不說,還給德昌叔掛了一瓶液體,說是先消炎,叫趕緊往縣城的醫(yī)院送。醫(yī)生跟吉福交代,德昌叔這病沒啥大礙,去縣城把尿引出來就沒事了,只是,不能把時間拖長了。吉福這才想起,該給在縣城工作的弟弟吉德打個電話,弟媳在縣醫(yī)院工作,估計趕到縣城時天已黑了,得叫弟媳聯(lián)系好醫(yī)生,早點做好準備,以免拖延時間。

    面包車朝著縣城的方向一路狂奔。

    液體慢慢滴進身體里,德昌叔的小腹越來越脹,仿佛一個正在充氣的氣球,越充越大,越大越脹,越脹越痛,就要炸裂開來。這一路,德昌叔肆意的呻吟與喊叫,似乎再也沒法減輕身體的痛苦,小腹的脹痛感一陣強似一陣,痛得鉆心、刺骨,甚至連死的念頭都有了。

    趕到縣醫(yī)院大門口時,小兒子吉德和媳婦曉妍,還有一個穿著白大褂的醫(yī)生,早已候在那里了,連擔架都準備好了。德昌叔滿頭大汗,背心早已濕透,身體彎曲成一團,雙手緊緊捧著腹部,臉色發(fā)青,表情痙攣,連叫的力氣都沒有了。

    進了醫(yī)院,躺在病床上,忍住巨大的脹痛拉直了身子,德昌叔以為這下可以把尿解放出來了,有醫(yī)生在,一切萬事大吉,痛苦的表情稍稍舒展了一點點。

    不一會兒,進來一個穿著白大褂的護士,雖然戴著口罩,德昌叔還是看得出她是個年輕的姑娘。護士端著一個藥盤,戴著橡膠手套,盤子里放著袋子和管子,在進門不遠處叫德昌叔的名字。德昌叔有點驚慌,“嗯”了一聲,算是回應(yīng)。兒媳曉妍趕緊跟護士打招呼,說在這里。護士來到德昌叔的病床前,示意家屬回避,隨即拉上病床的圍簾。

    “老人家,快脫下褲子。”護士將藥盤放在床頭柜上,將藥盤里的袋子和管子理出來,在床沿上掛好,然后拿出碘伏和棉簽。當護士把準備工作做好的時候,發(fā)現(xiàn)德昌叔還在愣愣的看著自己,表情痛苦,羞澀而緊張,褲子還穿得好好的。

    “老人家,快脫褲子,再拖延時間是要出問題的。”護士見德昌叔無動于衷,有點急了。

    德昌叔“嗯”了一聲,慢騰騰地將長褲脫到大腿上,就不再動彈了。他以為,剩下的事情,應(yīng)該由男醫(yī)生來解決,這個姑娘應(yīng)該離開了。

    “老人家,還有短褲,趕緊脫下去?!?/p>

    德昌叔急了,愣愣地望著帶著面罩的護士,目光呆滯,無助。

    “這是在醫(yī)院,老人家,不要不好意思嘛!”

    德昌叔將短褲往下推了推,不敢再看護士一眼。

    護士見德昌叔沒啥動靜,就親自動起手來。

    德昌叔本能地往后縮了縮身子,顯得更著急了,脹痛與無助、尷尬與羞恥,折磨得德昌叔額頭上又沁出了汗珠,面部表情極為難堪?;盍舜蟀胼呑?,自從懂得害羞以來,除了跟了自己幾十年的老伴,就沒有其他女的見過和碰過那家伙,可是現(xiàn)在,在這個年輕的姑娘面前,卻要毫無遮攔地拿出來,不僅要看,還要親自動手。

    短褲被護士退到了大腿上,緊閉雙眼的德昌叔以為完事了,瞇開眼睛往外瞅,發(fā)現(xiàn)護士姑娘并沒有離開,正在用棉簽蘸酒精還是碘伏什么的?!巴炅送炅耍瑔实铝?,幾十大歲了,這把年紀了,真丟人?。 本驮诘虏逍睦镎タ竦臅r候,護士的一只手已經(jīng)扶住他那家伙了,另一只手隨即用棉簽環(huán)繞著頂部不停地擦拭。德昌叔像個泄了氣的皮球,徹底癟了下去,一點脾氣都沒有了。

    “老人家,放松身體,不要緊張,放松,沒事的,放松?!辈潦猛戤叄o士輕言細語地向緊閉雙眼的德昌叔交代。

    德昌叔雙目緊閉,身體僵硬,機械地點了點頭。憑感覺,德昌叔知道護士手中的管子就要插進自己的身體了。鉆心的痛,刺骨的痛,一陣一陣的襲上心頭,德昌叔橫下一條心,瞇開眼睛,看看那筷子粗的管子究竟是怎樣插入自己的身體的。德昌叔偷偷地看見,那筷子粗的管子,由淺入深,一點一點地,慢慢的插入自己的身體深處,眼角的汗水,不,是淚水,疼痛和無助的淚水,終于忍不住滾落下來。

    “老人家,現(xiàn)在有點痛,忍一忍,身體要放松,里面的尿液要慢慢的放,不能急,有個過程,放急了要出問題的。”導(dǎo)尿設(shè)備安裝完畢后,護士俯下身子,跟德昌叔交代注意事項。膀胱內(nèi),積蓄了八九個小時的尿液,開始從導(dǎo)尿管緩慢地流淌而出,沿著管子末端進入懸掛在床沿上的尿袋里。護士幫德昌叔往腹部送了送褲腰,力求適當遮蔽一下關(guān)鍵的部位,但又怕影響導(dǎo)尿管的正常運行,只能是半遮半掩而已。不過,輕輕的蓋上被子后,除了露在外面的管子和尿袋之外,倒也看不見啥。護士拉開圍簾,吉福和吉德趕緊圍過來,看見插在老爺子身上的管子里有液體在不斷往外流淌出來,提心吊膽的心總算踏實了一些。德昌叔呢,先前因為神經(jīng)的高度緊張和心理的劇烈沖擊而暫時被忽略了的疼痛,此時又重新回到身上,盡管尿液在源源不斷的往外流出,但他卻感覺不到屙尿的那種快感。膀胱的脹痛感似乎在逐漸減弱,但從膀胱一直到外的這一段,卻脹痛得近乎麻木,整個下半身都在隱隱作痛。

    活了大半輩子,德昌叔雖然算不上什么風云人物,也不是什么英雄好漢,在村里也沒做過一官半職,也就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一個,但德昌叔早年在村里當過代課老師,也算是知書識禮,加之為人厚道,樂于助人,待人和善,在村里居住了幾十年,沒有和鄰里之間拌過嘴、紅過臉,深得村里人的愛戴和尊重。德昌叔含辛茹苦養(yǎng)育了兩個兒子、三個女兒,托改革開放的福,兒女們的小日子過得還不算差。都這把年紀了,突然遭此一劫,讓德昌叔曾經(jīng)的那份從容和淡定頓時蕩然無存,不覺一陣悲催的感覺襲上心頭:一泡尿就讓人覺出了人生的無常和無助。

    第二天,吉福和吉德哥兒倆按照醫(yī)生開據(jù)的處方,帶著德昌叔去相應(yīng)的儀器科室做詳細檢查。上面掛著液體,下面吊著個尿袋,還要一個人專門幫著提褲子,樓上樓下又是做血檢又是打B超,德昌叔覺得自己像個孩子,雖然很不自在,但卻無可奈何。吉德通過手機,不時向妻子曉妍匯報檢查情況。樓上樓下折騰了兩個小時,總算檢查完了,回到病房,看到病房里的病床上躺著的都是些陌生人,不是頭上裹著紗布就是腳上綁著綁帶的。沒有進過醫(yī)院的德昌叔,在外面看到周圍都是活蹦亂跳的好人,一進醫(yī)院,看到的怎么都是些病人,不知道這個世界究竟是怎么回事。

    中午,檢查結(jié)果出來了——前列腺增生,而且增生得還有點嚴重,醫(yī)生說如果不動手術(shù)切除,隨時都有可能出現(xiàn)昨天那種情況。兒媳曉妍在向主治醫(yī)生了解情況時,醫(yī)生說也有可能存在炎癥,增生可能沒那么嚴重,可以先消消炎再看,這種老年病目前看來也沒啥危險,觀察幾天后再打個B超瞧瞧。吉德覺得老爹暫時沒啥大礙,就叫哥哥吉福先回鄉(xiāng)下老家去了,有什么情況隨時電話聯(lián)系,家里那攤子事也丟不下。

    吉德回到病房,向老爺子匯報了檢查結(jié)果,說有可能要轉(zhuǎn)院出去做手術(shù)。德昌叔弄不明白,為什么要做手術(shù),一時半會兒屙不出尿就要動刀子???德昌叔的目光里,除了迷茫還是迷茫。

    正在這時,一個大約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背著一位老者跑進了病房。中年人快速把老者放在與德昌叔毗鄰的病床上,一位戴著面罩的年輕護士端著藥盤緊隨其后而來。德昌叔看到護士放在床頭柜上的藥盤,里面的行頭就是自己身上那一套。護士還在做準備工作,還沒有喊老者脫褲子,那老者就自己主動把褲子給脫到大腿上了。

    老者的這一舉動更加確定了德昌叔的猜想:嘿嘿,還來了個伴,德昌叔在心里暗自樂起來,多一個伴,至少不是自己一個人難堪了。

    看那老者,好像并不特別痛苦,也不驚慌。這一點,倒是讓德昌叔覺得自己昨天的表現(xiàn)有點窩囊。護士小姐給老者安裝引導(dǎo)設(shè)備,老者積極配合,處之泰然,仿佛這是家常便飯。

    護士走后,德昌叔與老者閑聊,得知這老者屙不出尿已經(jīng)好幾次了,每次來醫(yī)院按上管子就沒事了。德昌叔問:“不做手術(shù)么?”老者說:“做什么手術(shù),插上管子把尿引出來就好了,我每次都是自己走回去的,過兩天自己把管子拔了就是,屁事沒得?!钡虏灏胄虐胍伞?/p>

    不一會兒,護士拿著醫(yī)生開據(jù)的處方進來,問老者是先輸液還是先去做檢查?中年男人說,等他先休息一下再說。護士把做檢查的處方遞給中年男人,順便看了一下德昌叔的液體,轉(zhuǎn)身出去了。中年男人看也不看一眼護士遞給他的處方,隨手就將處方塞進了褲包里。

    護士剛消失在門口,老者就自言自語地說:“屁大個事,動不動就輸液,就打B超!”

    中年男人帶著詢問的口氣問老者:“還是不輸液么?”

    老者說:“不輸?!?/p>

    中年男人又問:“還是不檢查么?”

    老者說:“不檢查。”

    中年男人說:“那,走么?”

    “走。”老者說著,起身下床,提上褲子,從床沿上取下尿袋,自己提著,徑直出門走了。

    本來,病房里的人以為又來了個重病人,沒想到人家背著進來,才幾分鐘時間,就輕輕松松的自己走出去了,病房里的病人和家屬都目瞪口呆。吉德看到眼前的一幕,也覺得不可思議。

    老者走后,德昌叔閉目養(yǎng)神了一會兒,然后抬起眼皮瞅了瞅坐在床邊的兒子吉德,那目光怪怪的。吉德自然明白老爹的意思,但一時間不知道怎么回應(yīng)老爹的目光。

    吉德親自跑去找到主治醫(yī)生,詳細了解這種病和做手術(shù)的具體事宜,也好有個心理準備,當然,要是沒必要做手術(shù)的話,那就最好不過了,老爺子都這把年紀的人了,還去挨刀子,很不劃算。主治醫(yī)生說這種病是老年病,一般上了點年紀的男人都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不過,只要處理及時,一般不會有生命危險,問題是,如果前列腺增生嚴重的話,那么,尿不出的情況發(fā)生的頻率就比較高,六十來歲做手術(shù)風險還不是不大,做了至少可以管十來年,年紀越大,手術(shù)的風險就越大,上了七十歲以后,一般都是采取保守治療,不提倡做手術(shù)。醫(yī)生還說,這種病,年紀越大,就會越危險,身體的各種功能退化后,抵抗能力就會越來越差,一不小心把膀胱脹破了,那就完了。

    吉德問主治醫(yī)生,做這種手術(shù)風險有多大?

    醫(yī)生說,現(xiàn)在外面的大醫(yī)院,都是微創(chuàng)手術(shù),只要病人的身體沒有其他并發(fā)癥,一般不會有任何生命危險。醫(yī)生向吉德建議,如果要做手術(shù),最好還是去省城醫(yī)院,越大的醫(yī)院設(shè)備越先進,經(jīng)驗就越豐富,手術(shù)的風險就越小。醫(yī)生說像德昌叔這種情況,最好還是做了好,再管十來年,也就差不多了,如果不做,三天兩頭出現(xiàn)故障,他自己難受,做子女的也鬧騰。

    吉德覺得醫(yī)生說得有道理,看來這個手術(shù)還是做了好,但不知道他老人家本人是啥態(tài)度。吉德將自己的想法電話告訴了哥哥吉福,吉福也覺得還是做了好,老爺子現(xiàn)在六十五歲,再管個十來年,差不多就是八十來歲了,還有十來年的好活,做了手術(shù)活得也利索一些。吉福問吉德做手術(shù)要多少錢?吉德說聽醫(yī)生說,吃喝拉撒一起,怕要兩萬多?吉福問手頭方便不?吉德說手頭倒是沒那么多,不過可以借點。吉福說你看還差多少,我這里借點來。吉福知道吉德剛在縣城買了新房子,背了一屁股的債,手頭肯定不方便,雖然自己手頭也沒什么錢,但可以先借一些,也不能讓做兄弟的為難。吉德說先準備一下,等確定要去做手術(shù)了再說。吉福說行,錢不是問題。

    德昌叔還沒見兒媳發(fā)過這么大的脾氣,就不再吱聲了,慢騰騰地,將沙發(fā)上的行李包放回了自己住的那個房間。他在房間里呆了一下,仔細想了想兒媳說的那些氣話,覺得這兒媳婦說得不錯,這脾氣還發(fā)得不是沒有道理。于是,德昌叔橫下一條心:管他媽的,去就去,要咋整就咋整,又不是花我的錢,老子只有老命一條。

    終于,德昌叔還是住進了省城醫(yī)院。不過,住進省城醫(yī)院的德昌叔已不再是德昌叔了,成了德盛叔。雖然,只是一個字的差異,但這之后的好長一段時間,德昌叔自己也有些茫然和糊涂,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叫德昌還是叫德盛。

    實際上,在去往省城醫(yī)院的路上,德昌叔都還是比較清醒的。不過,德昌叔發(fā)現(xiàn)兒子吉德一路上都不怎么言語,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作為父親,德昌叔心里是知道兒子為啥不高興的。實際上,在去往省城醫(yī)院的頭天晚上,德昌叔就發(fā)現(xiàn)吉德不高興了,只是他這個當老子的也不便多說,爺兒倆倒是好說話,可中間還有個兒媳,有些話就不好說了。

    話又說回來,對于兒媳婦出的那個主意,德昌叔覺得,只要這事不違法、不害人、不損人,確實又能省幾個錢的話,那自己就應(yīng)該好好的配合,畢竟小兩口才買了新房子,每月還房貸,一個人的工資還不夠呢,日子也過得也不是很寬余。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自己也應(yīng)該為他們做點貢獻,至少能省一個算一個吧!盡管,兒媳婦曉妍把什么都準備好了,什么都反復(fù)交代清楚了,但德昌叔還是有點擔心自己不爭氣,要是一不小心露了餡,那就麻煩了。因此,從昨天起,不,應(yīng)該是從前天晚上起,德昌叔就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開始練習,把可能出現(xiàn)的種種情況在心里做了一次又一次的預(yù)演,提醒自己出現(xiàn)哪種情況該如何應(yīng)付,心里隨時保持一種小心和警惕。

    昨天下午,當兒媳曉妍把德盛叔,也就是德昌叔的弟弟的身份證交到德昌叔手里的時候,德昌叔將自己的身份證和弟弟德盛的身份證做了反復(fù)的對比:身份證上,兄弟倆的照片還是有點像的,起碼基本的輪廓是差不多的,最大的差別是,不管是從身份證的照片上看,還是從現(xiàn)實生活中真實的人來看,自己明顯的要比弟弟蒼老得多,而且弟弟要威武一些,自己要猥瑣一些,盡管,弟弟德盛的實際年齡只比自己小兩歲。從身份證背面看,弟弟德盛的身份證是五年前辦的。也就是說,身份證上的照片至少是五年前照的,現(xiàn)在老一點應(yīng)該是說得過去的。還有,這人退休后,回到農(nóng)村干農(nóng)活,人就要老得快一些,這似乎也說得過去。兒媳曉妍在交代這些注意事項的時候,似乎把所有的問題都考慮周全了,看起來天衣無縫,一切問題都可以迎刃而解。至于為什么退休后還要回農(nóng)村是干農(nóng)活,兒媳曉妍給出的理由是:鄉(xiāng)下老家還有一位九十高齡的老母親不愿意離開老家到城里來住,于是就只有自己回去照管了。這一點,德昌叔覺得也很在理。實際上,弟弟德盛確實也是這樣做的。德盛叔的兩個兒子都在縣城工作,退休后本來可以到縣城過輕閑日子了的,就是因為鄉(xiāng)下老家還有一位九十高齡的老母親,所以不得不回到老家,一邊照顧母親,一邊干點農(nóng)活混日子。德昌叔的父親由德昌叔贍養(yǎng),母親由弟弟德盛贍養(yǎng),如今兩位老人都還健在。

    在兒媳曉妍看來,這個計劃實施起來一點也不復(fù)雜,不過是暫時借用一下別人的名字,也就是幾天時間而已。曉妍還說,實際上這些都是多余的,人家醫(yī)院才不管你是誰誰誰,才懶得去核實你的真實身份,他們只管你交錢沒交錢。曉妍說了,出院回來后,只要把出院手續(xù)辦好,單據(jù)弄齊,拿回來就行,至于去報賬的事,由她去全權(quán)辦理,不會有任何麻煩和問題。

    當然,對于曉妍的這個主意,兒子吉德是堅決不同意的。吉德認為,父親參加了新型農(nóng)村合作醫(yī)療,用那個去報銷醫(yī)療費就行了,就算公職人員的可以報90%,新農(nóng)合的只能報70%,實際上,兩萬塊錢報下來,也就幾千塊錢的差距,犯不著那樣做,就算真的沒什么問題,但這樣的行徑總是讓人心里不踏實。但是,德昌叔卻說,就按曉妍說的辦,能省一個算一個,你們也不容易,身上還有一屁股的賬。吉德本來還想說點什么,見父親給他狠狠的使了個眼神,也就沒再開腔了。

    辦理入院手術(shù)的時候,兒子吉德本來是要報德昌叔的名字,沒想到德昌叔的動作更快,吉德剛把“德”字說出口,德昌叔就把“德盛”兩個字報出來了,并強調(diào)說:“是品德的德,昌盛的盛?!边€隨即遞上早就握在手里的身份證,說:“這是我的身份證,就是上面這個名字?!奔裸躲兜乜粗赣H,卻只有無可奈何的份。德昌叔呢,悄悄而快速地瞟了吉德一眼,然后一本正經(jīng)就當自己真的是德盛叔了,旁若無人,鎮(zhèn)定自若。窗口上負責收住院費的工作人員,把身份證上的名字瞟了一眼,也懶得抬頭看德昌叔一眼,就隨手把身份證還給德昌叔了,然后,就只管點鈔開票了。

    因為兒媳曉妍之前托熟人聯(lián)系過了,德昌叔的入院手續(xù)辦得很順利,主治醫(yī)生很快就安排了出手術(shù)的時間。但在手術(shù)之前,需要血檢、尿檢、X光、B超等等一系列檢查,需要跑許多樓層和科室,至少需要兩三天時間,這省城醫(yī)院的病人實在太多了,檢查一個科目排隊就要耗費幾個小時的時間。

    對于德昌叔來說,從住進省城醫(yī)院的那天晚上起,手術(shù)的事情倒顯得不那么重要了。雖然,插過管子那地方偶爾還有那么一點點輕微的隱痛,但只要屙尿順暢了,就屁事沒得了。德昌叔心里琢磨的事情,是自己是誰的問題。

    德昌叔看得出,兒子吉德雖然對這事肯定是一千個一萬個的不愿意,但現(xiàn)在木已沉舟,已經(jīng)沒得辦法了。如果去老實交代更正過來,勢必要弄巧成拙。

    實際上,吉德心里確實在犯嘀咕,自己帶來省城做手術(shù)的這個人,究竟是自己的親爹呢還是自己的叔。這個念頭剛一在腦海中閃現(xiàn),吉德就給了自己狠狠一耳光,罵了自己一聲“混蛋”。他恨自己,這一失足,就鑄成了千古恨。郁悶歸郁悶,眼下,還得把這事給敷衍下去才行。吉德只希望,趕緊給父親做手術(shù),好盡快離開這個鬼地方,讓一切回歸正常的軌跡。

    當然,吉德悶悶不樂的表情,德昌叔是看在眼里的。兒子那一巴掌,雖然是打在吉德的臉上的,但是卻是痛在他這個當父親的自己心上的。德昌叔了解自己的兒子,這小子做事光明磊落,不喜歡做虧心事。

    在醫(yī)院里第一個晚上,其他病床的人都拉上圍簾休息了。吉德像做賊一樣,坐在父親的病床上,悄悄的反復(fù)的跟德昌叔交代:“千萬要記住,現(xiàn)在,也就是整個住院期間,你就是‘德盛了,不管什么時候,只要聽到有人喊‘德盛這兩個字,你就得趕緊答應(yīng),反應(yīng)要快,不要慢騰騰的大半天沒反應(yīng),管他是誰在叫你,你只管答應(yīng)就行了。還有,一定要記住,我是你兒子,叫吉德,這個也千萬不要搞混雜了,不要以為你是‘德盛了,我就不是你兒子了?!?/p>

    德昌叔覺得吉德有點好笑,這話很明顯是帶有情緒的嘛。德昌叔想,不管我叫啥,難道自己的兒子還會變成別人的兒子不成。

    吉德說:“老爹,你記住了,從現(xiàn)在起,你就是德盛,德盛就是你,其他的什么都不是?!?/p>

    德昌叔說:“嗯,喔,那連你爹都不是了么?!?/p>

    吉德又說:“這個,你,你老人家也真是的,這怎么可能!”

    德昌叔說:“嘿嘿,老子曉得?!?/p>

    吉德說:“你別說,經(jīng)這一折騰,我都有點犯糊涂了,不知道我是你兒子還是你侄子。”

    德昌叔說:“你怕連自己姓啥都不曉得了。”

    吉德沒開腔了。“是不是自己把簡單的問題搞復(fù)雜了?”他在心里這樣質(zhì)問自己。

    德昌叔雖然看上去輕松,實際上,經(jīng)吉德這么一說,冷靜下來一想:這事還是小心為妙,出不得半點差錯,否則會前功盡棄,一世英名,毀于一旦。當初聽曉妍說起來那么輕松,就沒有去多想這里面的諸多牽連,覺得確實沒啥大不了的,不就是一個名字么,可現(xiàn)在想起來,這個名字一旦出了問題,就會牽扯一片山的人。

    我是德盛。

    我是德盛。

    我是德盛。

    ……

    德昌叔就一遍又一遍的在心里念著,這樣迷迷糊糊的在省城的醫(yī)院里度過了第一個夜晚。

    住進省城醫(yī)院的第二天,早上主治醫(yī)生帶著助手、護士來查房,挨著床位一個一個的詢問病人的情況。德昌叔還是第一次看到這種陣勢,心里有點慌亂,生怕自己一不小心說漏了嘴。當醫(yī)生來到病床前的時候,德昌叔趕緊低下頭來,心里準備著回答醫(yī)生的詢問。實際上,醫(yī)生并沒有詢問德昌叔什么,只是跟吉德交代了一下術(shù)前需要做的檢查和病人需要注意的事項。然后,簡單的了解了一下德昌叔的身體情況,都是稱呼的“老爺子”,也沒直接稱呼名字。醫(yī)生走了之后,德昌叔松了口氣,心里放松下來,不過是虛驚了一場。

    主治醫(yī)生查房后沒多久,他助手就拿著一沓處方進來,在門口問德盛在哪里。德昌叔躺在病床上,正在迷糊中,一時半會兒沒反應(yīng)過來。幸好有吉德在場,趕緊說在這里,德盛在這里。助手把處方一份一份的交到吉德手里,交一份處方吩咐一次,說這是做什么檢查的,什么時間去檢查最好,還不忘交代說這個檢查在哪層樓、叫什么科室。

    德昌叔呢,還在為剛才的犯迷糊的事兒納悶:怎么會這樣呢?我不是一直在等著人叫的么?怎么就沒聽見呢?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不中用了,耳目都不好使喚了,不覺就自個兒唉聲嘆氣起來。

    接下來,吉德拿著一沓處方,帶著德昌叔一層樓一層樓、一個科室一個科室的排隊做檢查。每到一個科室,吉德把處方從窗口里交上去后,德昌叔就負責在外面的的椅子上坐著等著喊自己的名字。這下,沒等吉德交代,德昌叔都在告訴自己,耳朵要豎起來,要認真的聽著,好好的聽著,聚精會神的聽著,要聽準確、聽明白。為了怕自己搞忘記了,德昌叔不停的在心里默默地念著“德盛、德盛、德盛……”他看見坐在外面排隊等候檢查的病人實在太多了,一旦錯過自己的名字,可能要再等幾個小時,甚至要等下午或者明天,就麻煩了。

    B超、X光、血檢、尿檢、肺活量……術(shù)前檢查,就花了兩天半的時間。終于檢查完了,沒有出現(xiàn)任何差錯,盡管德昌叔覺得非常疲憊,繃緊的神經(jīng)總算可以放松一下了。

    在這種大醫(yī)院里,德昌叔見到那么多以前從來沒有見過的病人,缺胳膊少腿的,割肝換肺的,換血化療的……各種各樣的病人,在醫(yī)院里穿梭往來,在病房里呻吟喊叫,在手術(shù)室里開膛破肚,在生與死的邊沿拼命掙扎。他們是誰?父母的孩子,兒女的父母,丈夫的妻子,妻子的丈夫,哥姐的弟妹,弟妹的哥姐……他們是誰?他們肯定都有屬于自己的名字,但是,這個名字現(xiàn)在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們的肉體凡身,正在遭受病魔的折騰,甚至在陰陽兩界的邊沿上苦苦掙扎。

    德昌叔有點后悔,當初應(yīng)該再犟一下,死活不來做這個手術(shù)就好了。從他在醫(yī)院里見到的情況來看,自己身體上這點毛病就是一個小問題而已,根本就用不著這樣小題大做,來到這種鬼地方,沒病的都要嚇出病來,有病的怕要被嚇死掉。德昌叔在手術(shù)室旁邊等待檢查的時候,親眼看到一個活人推進手術(shù)室,不一會兒出來就沒氣了,候在手術(shù)室外的親人們頓時撕心裂肺的嚎聲痛哭起來,那場景實在讓人有點心酸。

    晚上,德昌叔躺在病床上,開始擔心自己這個手術(shù)的事情來。他一直在想,這前列腺增生的割除手術(shù)究竟是怎么做的?按照自己想象和推測,做這種手術(shù)很有可能要切開小腹,至少要切開一個洞,不然那手術(shù)刀怎么伸進去呢?這么一想,德昌叔就情不自禁的把手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心里不覺掠過一陣莫名的恐懼。

    德昌叔忍不住問兒子吉德,知不知道這手術(shù)是咋做的?吉德說他也不知道,說是什么微創(chuàng)手術(shù),但不知道這微創(chuàng)手術(shù)是啥意思,可能是手術(shù)的位置切開一個小洞,然后用什么儀器探進去對增生的部分進行切除。吉德還說,現(xiàn)在這個科學(xué)技術(shù)發(fā)展太快了,什么稀奇古怪的東西都能發(fā)明出來,好些醫(yī)療上的東西外人都搞不懂。

    “你老人家這種手術(shù)很簡單,現(xiàn)在的技術(shù)連心臟都可以換了,你老人家這種小手術(shù)對于醫(yī)院來說就是小菜一碟,你就安心等著去做手術(shù)吧,然后安安心心的再活個幾十年都沒事?!奔抡f,“以前沒進醫(yī)院還不怎么了解,在這醫(yī)院里一聽,什么心臟支架之類的新鮮玩意兒,以前還以為要打開胸腹安裝一個什么支架進去,實際上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根本就不用開刀,而是從血管里放進去的,這聽起來也太神奇了?!?/p>

    德昌叔知道兒子在閑扯,也沒扯出啥名堂來,跟自己一樣,云里霧里的,心里罵道:“沒良心的家伙,說得倒是輕松,因為不是在你身上動刀,你當然屁事沒得,雖然老子換了個名字,但老子還是你親爹啊!”

    手術(shù)的前一天早上,德昌叔醒來得有點早,見疲倦的兒子吉德還在陪護椅上睡著,便輕手輕腳的下了床,悄悄地走出了病房,想出去走走看看。

    來到安靜的過道上,德昌叔才發(fā)現(xiàn),這醫(yī)院的幾棟樓房互相連通,不知道該往哪兒走,也不知道往哪兒下樓。還有一個問題是,自己如果下樓去了,也不知道從哪兒上來,這醫(yī)院簡直就是一座迷宮。德昌叔覺得,自己在這大城市的醫(yī)院里,實際上就是個瞎子,前兩天只顧跟著吉德樓上樓下的轉(zhuǎn),就沒想起好好的看個究竟,把路徑記一下。于是,德昌叔只好背著手,在過道上走來走去,不時頓足看看門牌,還有墻壁上醫(yī)生和護士的公示欄。在公示欄里,德昌叔看醫(yī)生和護士的照片,看他們的職務(wù),看他們負責的事項,看看有沒有自己熟悉的人,當然,那是不可能的。這一看,德昌叔還真的有所收獲,他看到那天早上帶著人來查房的那個醫(yī)生就在墻上,而且排在公示欄的第二個位置。對,照片上的那個人就是他,泌尿科的主任醫(yī)生、教授,擅長做前列腺電切手術(shù),臨床經(jīng)驗豐富。

    在鄉(xiāng)下老家,德昌叔空閑的時候,喜歡看一些從吉德那里拿回來的舊報紙和舊書。他這個習慣走到哪兒就帶到哪兒。德昌叔看完了醫(yī)生和護士的公示欄,覺得時間還早,又繼續(xù)在過道上轉(zhuǎn)悠,東瞧瞧西望望。走到一個報刊架前,上面放著一些宣傳單和醫(yī)學(xué)類的報紙,德昌叔駐足下來,隨便拿起一張傳單就看起來。這一看,德昌叔如獲至寶,因為他拿在手里的那張,正是前列腺電切術(shù)的宣傳單。宣傳單上說,前列腺電切術(shù)經(jīng)過20多年的技術(shù)訓(xùn)練,目前已經(jīng)很熟練了。這種手術(shù),醫(yī)生只需將電切鏡通過尿道插入就可以完成全部手術(shù)操作,不需要切開皮膚等各層組織,術(shù)后也不遺留任何疤痕。在宣傳單上,還配有幾幅前列腺電切術(shù)的彩圖,包括手術(shù)使用的工具和操作流程。德昌叔認真看了看那些彩圖和圖說,加上自己的想象和理解,終于明白這微創(chuàng)手術(shù)大體上是怎么回事了,心里也就踏實了一些。

    德昌叔回到病房的時候,正好遇著吉德出來找他。吉德說護士剛才送了一顆藥來,在九點之前務(wù)必要服下。德昌叔將手里那份宣傳單遞給吉德,說你看看這個。實際上,吉德前天就在過道上看過這東西了,本來想拿一份給德昌叔看的,又怕他老人家看了產(chǎn)生心理負擔,因為那電切刀就像一把槍,有點嚇人,所以就沒拿了給父親看。

    回到病房,把藥吃了,德昌叔靠在病床上休息。聽吉德說,護士交代了,中午不要出去,要做一個術(shù)前準備,明早要做手術(shù)了。當然,吉德自然不會忘了德昌叔的名字的事情。

    提起這個名字,德昌叔就想,要是那個馬上就要做手術(shù)的人,真的不是自己就好了?但是,只是那個名字不是自己而已,受罪的那個人,還是自己,還是自己的身體受罪。這人的命,咋就那么不一樣呢?想當初,兄弟德盛和自己一樣,當年也都是代課老師,就因為自己多生了一個孩子,從此便與教師無緣了,不然的話,自己早就轉(zhuǎn)正吃上公家飯了。如此一來,現(xiàn)在退休在家,每個月領(lǐng)幾千塊的退休工資。這樣的話,做這個手術(shù)兒媳曉妍也不會想出這個主義來了,就會名正言順的住進醫(yī)院做自己的手術(shù)了,也就不用一天擔驚受怕了。不過,話又說回來,自己做了幾十年的農(nóng)民,這身體明顯就要比弟弟德盛的身體要好得多,這都是長期勞動鍛煉出來的。哎,人這命,誰又說得清楚呢!

    住進醫(yī)院這幾天,德昌叔深有體會,這大醫(yī)院確實跟兒媳曉妍說的差不多。在這里,沒有人關(guān)心你是誰,沒有人關(guān)心你是農(nóng)民還是單位職工,也沒有人要搞清楚你是否名副其實或者名不副實,他們只關(guān)心的醫(yī)療費是否交了,只關(guān)心你的身體是怎么回事?在這里,醫(yī)生不會向你問長問短,他們一天實在太忙,更多的時候是把病人交給機器,讓機器來看檢查你的身體。檢查的時候,醫(yī)生喊到你的時候你可以應(yīng)一聲,也可以不用答應(yīng)就直接走到機器面前,要么站著,要么坐著,或者就是躺著,有時脫掉衣服,有時脫掉褲子,然后任由那些冰冷的機器在你身上鼓搗一陣子,就算完了。沒有人問你哪兒不舒服,也沒有人問你愿不愿意。

    中午的時候,護士來叫德昌叔,說要去做個術(shù)前準備。護士剛走,吉德就交代德昌叔,記住自己的名字。德昌叔默了一下,說曉得。然后,吉德就帶著德昌叔去護士站了。護士帶著德昌叔進了房間,讓德昌叔躺在操作平臺上,轉(zhuǎn)身就把門關(guān)上了,也把吉德關(guān)在了門外。吉德也不敢走,就在門口候著,隨時聽候護士的召喚。吉德還是擔心,怕德昌叔心里慌,就不知道自己叫啥名字了。實際上,不一會兒,德昌叔就從屋里出來了?;氐讲》?,吉德問德昌叔是去整啥,那么快就出來了。德昌叔很難為情的樣子。吉德有點著急,難道是去核實名字了?德昌叔看出吉德的著急樣,雖然難為情,還是把事情說了。原來是去術(shù)前的清潔工作。

    德昌叔知道,做手術(shù)的事看來確實快了。這種等待的日子,讓人沒有底氣,理不直,氣也不壯。德昌叔恨不得立刻離開這鬼地方,回到農(nóng)村去,把自己和兒子吉德都解放出來,自由自在的想干啥就干啥。在這里,這人沒病都會熬出病來。而且,這病還是自找的。德昌叔覺得,兒媳曉妍說得是沒錯,在這里根本沒有人關(guān)心你是誰,但農(nóng)村有句俗話,要“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心不慌”。自從自己變成德盛以來,每一天、每時每刻心里都像做了什么見不得人得事一樣,老覺得自己抬不起頭來。

    晚上,助理醫(yī)生來叫病人和病人家屬去辦公室簽字。德昌叔看見吉德在不斷向自己使眼色,是在提醒自己寫字的時候要注意,不要寫成德昌,而是要寫成德盛。這個,德昌叔早已有了心理準備。但是吉德的擔心并不多余。這人寫自己的名字寫習慣了,突然要把自己的名字寫成別人的名字,難免一順手就搞錯了。尤其是,自己的名字和自己要寫的名字只有一字之差。

    在醫(yī)生的辦公室里,醫(yī)生給德昌叔和吉德將做手術(shù)時可能出現(xiàn)的各種風險。醫(yī)生怕嚇著病人和病人家屬,就先還解釋說,這些條款只是手術(shù)時可能出現(xiàn)的情況,實際上這種可能性很小,這種手術(shù)一般是沒問題的。醫(yī)生說,雖然如此,但是我們還是要告知病人本人和病人家屬知道,這是醫(yī)院的規(guī)定,做手術(shù)之前都要履行的手續(xù)。吉德以前經(jīng)歷過這樣的事情,那些風險越說越嚇人,于是他就干脆跟醫(yī)生說別念了,我們簽字就行了。醫(yī)生說那你們自己看一下吧,看完了在這里簽字,隨即在病人及家屬簽字的地方指了一下。吉德看也懶得看,直接就在病人家屬那一欄簽上了自己的名字。醫(yī)生將吉德簽好字的“術(shù)前知情同意書”遞到德昌叔面前,指著手術(shù)病人本人簽名的地方,問:“會寫自己的名字么?”吉德?lián)屜日f道:“會,我爸——是——退——休——教師?!钡虏逄ь^看了吉德一眼,慢慢落筆一筆一畫得寫起自己的名字來。吉德一顆心提得老高,看著父親每一筆一畫的寫字,嘴里還是忍不住輕輕的念道“德——盛”。當看到德昌叔把“盛“字的第一筆寫完,才放下心來。

    德昌叔被護工從手術(shù)室推出來的時候,還是滿頭大汗。醫(yī)生說老爺子進手術(shù)室的時候有點緊張,全身僵硬,身體還在發(fā)抖。醫(yī)生還說,因為做的全身麻醉,老爺子年紀大了,做完手術(shù)后20多分鐘才醒來,所以出來晚了點。

    德昌叔躺在擔架上,由護工推著送到12樓的病房里。德昌叔臉色蒼白,面無表情,不時望望兒子,又望望天花板,不說話。

    手術(shù)后,德昌叔躺在病房里的病床上,看到那掛著的一大袋洗傷口的鹽水,還有消炎的液體,伴著下身麻醉后過后的疼痛,就什么都不想管了,反正現(xiàn)在自己就是一個真正的病人。液體完了,有吉德去叫護士。醫(yī)生來了,有吉德去招呼。有人叫自己的名字的時候,有吉德回應(yīng)。

    實際上,醫(yī)生每天早上來查房的時候,都是稱呼的“老爺子”,從來沒有叫過德昌叔的名字。在這種大醫(yī)院里,德昌叔這種手術(shù),基本上不值一提,醫(yī)生每天來看看,也就是例行公事,隨便問問而已。

    以前,還從來沒有人一天“老爺子”長“老爺子”短的叫過自己,德昌叔覺得這“老爺子”聽起來還比較受用,至少比叫“德盛”好多了。在德昌叔看來,雖然在這里人家叫自己“老爺子”,但那是看在吉德的份上才這樣稱呼的 ,吉德那小子看上去就像單位上的,而且很像個知識分子。如果不是因為這個,那也是因為自己冒充成退休教師的緣故。實際上,自己這個模樣,怎么看都不像是個“老爺子”,就是天天有人叫自己“皇上”也改不了這一身的土氣,一個正宗的農(nóng)民。

    手術(shù)后第四天早上,德昌叔實在有點熬不住了,就喊吉德去問問醫(yī)生能不能出院了。德昌叔說宣傳單上說的,這種手術(shù)四五天就可以出院了。吉德說,這事還得聽醫(yī)生的,宣傳單說的是用來宣傳的,跟實際的不一樣,炎癥沒控制好,要留下后遺癥,那是很麻煩的事情。

    德昌叔心里罵道:“你這屁娃兒就只曉得聽醫(yī)生的,聽護士的,聽老婆的,聽別個的,就他媽的不聽老子的?!?/p>

    下午,護士來給德昌叔拔掉導(dǎo)流管,吉德問護士出院的事,護士說這個要等醫(yī)生明天早上來看了才知道。護士走的時候交代,要隨時注意拔掉管子后能不能自己解出小便來,如果解不出來的話,要及時報告。

    拔掉管子沒多久,德昌叔就想尿,跑去衛(wèi)生間,雖然有點痛,但尿卻順順利利的就出來了,還帶著一些血絲和肉削碎片。德昌叔暗自高興,說明這下通泰了,沒問題了,可以出院了,可以回家了!

    第二天早上,醫(yī)生來查房的時候,吉德把情況向醫(yī)生做了匯報?!袄蠣斪踊謴?fù)得很快嘛,今天還是再輸一天,下午就可以出院了,出去后要注意休息,三個月不要做重活,不要吃辛辣食物。”醫(yī)生又對德昌叔說,“老爺子,回去后好好的休息一段時間,過一年把再復(fù)查一下,你這身體,再活個二十年是沒問題的,您的子女那么孝順,老爺子好福氣??!”

    聽說醫(yī)生說可以出院了,德昌叔的心里一下子就亮堂起來了。

    本來,吉德打算出院后帶老爹在省城到處轉(zhuǎn)轉(zhuǎn),玩兩天再回去的,但德昌叔說這城里有啥好轉(zhuǎn)的,人多,車多,房子多,而且太高,看著就頭暈,城里的東西也吃不慣,吃得想吐。所以,德昌叔叫吉德趕緊去買了車票回來辦理出院手續(xù),下午輸完液就去車站附近找個旅館住,明天就回家。吉德看著德昌叔那恨不得馬上回到家的表情,只好埋頭苦笑了兩聲,無奈地搖了搖頭。

    回到縣城吉德家,兒媳曉妍得知德昌叔的這次手術(shù)才花一萬多塊錢,說早曉得是這樣,當初該直接用新農(nóng)合的,錢沒省幾個,這事,別個說起也不好。

    提起這事,吉德心里就鬼火綠,狠狠的愣了媳婦曉妍一眼,忍著沒吭聲。

    兒媳曉妍知道自己錯了,不敢面對吉德和德昌叔,就忙著去燉雞湯給德昌叔滋補身體了。

    德昌叔說:“算了,事情都過去了,也沒出現(xiàn)什么問題,以后,你們不說,我不說,你二叔不說,也沒人知道這事?!?/p>

    德昌叔在縣城呆了兩天,就犟著回鄉(xiāng)下老家去了。吉德發(fā)現(xiàn)父親呆在自己家里,不是在沙發(fā)上打瞌睡,就是到陽臺上呆站著,整天愁眉苦臉的,也就不再強留父親在縣城休養(yǎng)了。

    離開老家十多天了,德昌叔坐上回家的班車,精神就好了。

    剛回到家,弟弟德盛就過來看德昌叔。以前,雖然弟弟是吃公家飯的,自己是個農(nóng)民,但兄弟倆在一起,喝酒沖殼子,心頭是沒啥隔閡的。可是,這次去省城做了手術(shù)回來,一看到弟弟德盛,德昌叔心里突然“咯噔”一下,感覺有點不適。實際上,弟弟德盛和以前一樣,沒啥特別的地方,來看哥哥是兄弟感情所在,關(guān)心哥哥的手術(shù)順不順利,現(xiàn)在還痛不痛,還囑咐開始這段時間要注意休息,以后不能喝酒了,以免留下后遺癥。

    德昌叔心里的那點事情,弟弟只字未提。德昌叔呢,就是覺得心里不自在,甚至看都不敢正眼看弟弟一眼,害怕自己的目光遇到弟弟的目光。這心里啊,老是覺得有根細小得看不見的尖針高懸著,搖搖欲墜,是要掉下來的樣子,但又掉不下來。面對弟弟德盛的關(guān)心和問候,德昌叔只是“嗯、哦”的,不像以前那樣話多了,心里一點底氣都沒有。

    左鄰右舍來看德昌叔,問長問短,問這問那。德昌叔知道,這是左鄰右舍尊敬自己,但自己卻高興不起來,甚至害怕與村里人照面。關(guān)于去省城做手術(shù)的事,在鄉(xiāng)親們面前,德昌叔只字不提,嗯嗯啊啊的就敷衍過去了。

    十一

    一年多過去了,吉福帶德昌叔去醫(yī)院復(fù)查,看看有沒有出現(xiàn)粘連之類的情況。檢查結(jié)果下來,手術(shù)的效果很好,沒有任何不良情況。醫(yī)生問德昌叔,日常生活中該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覺。德昌叔想了想說,這個手術(shù)肯定是落下后遺癥了,因為自己常常有一種隱隱作痛的感覺。醫(yī)生問德昌叔痛在哪里?德昌叔,不像是在手術(shù)的位置,好像是在心尖上。醫(yī)生聽了,愣了愣,不知其所謂然,一時也不知說什么好?醫(yī)生知道,再怎么說,這個手術(shù)的后遺癥,是不可能落在心臟上去的。

    不過,兒子吉福是知道老爹這個病根的。

    (作者供職于永善縣文聯(li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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