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花板

火鍋

有一天住在酒店里，半夜兩點多醒了，看了會兒手機又睡。迷迷糊糊中被咯吱咯吱走路的聲音驚醒，睜開眼睛，一個黑影在床前走來走去。我首先想要保命，千萬不能動。過了一會兒，這個人又走到床頭來看我是不是在睡，低下頭觀察，臉和我近在咫尺。我忽然想惡作劇一下，比如這樣叫：“啊……嗚！喵！喵！”感覺一定很有創(chuàng)意?？墒俏腋緩埐婚_嘴，也發(fā)不出聲音，這時候才覺得大恐懼來了。

忽然燈光大亮，原來是晚歸的同伴回來了，居然還是一個熟悉的網(wǎng)友。我給她講了剛才的噩夢，然后我們就都睡了。過了一會兒，我又聽到咯吱咯吱的聲音，再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那個黑影又在相同的位置走來走去。我這才意識到我是自己住，并沒有同居者，和那個網(wǎng)友甚至從未見過面。那么這次是真的了。第一個想法居然是可惜了心愛的孔雀藍(lán)袍子，昨晚把它放進(jìn)了行李箱里，一定要被拿走了。但我剛剛動了一下胳膊，那人馬上舉起手，黑夜里寒光一閃，匕首的形狀。于是孔雀藍(lán)袍子也不可惜了。我努力一動不動，可是那人即不走也不拿東西，就在相同的位置咯吱咯吱地移動。我想怎么會有穿橡膠底鞋子工作的小偷呢？昨天下雨，那雙橡膠底的鞋子一定沾滿了水，還粘了好多沙子，才會這樣和地板如膠似漆抵死纏綿地咯吱咯吱吧。

后來忽然醒了。窗外的車流聲像終于突破了一層塑料薄膜的風(fēng)一樣涌進(jìn)來。我看清了人影不過是掛在床對面墻上的衣服，而咯吱聲是這屋子里連續(xù)工作疲勞不堪的空調(diào)發(fā)出的呻吟。確定屋子里的確沒有人后才敢打開燈。凌晨4點半。

燈光大亮，卻不知道此時在第幾層夢里。

……

花老大力氣講這么一個夢，卻不知道有沒有人愛聽，因為我自己就頂頂不喜歡聽別人說夢。夢本來就完全不講道理，各種荒唐。當(dāng)然人生也是完全不講道理，各種荒唐，而且人生最荒唐的是看起來有因有果，井井有條，一點都不荒唐。所以說起來夢到底比人生還要不荒唐一點。

可惜做夢的人只要醒來，夢里的事情就會像被初生陽光照射的吸血鬼一樣，瞬間消退，身手再敏捷的人，也只能抓住余下的一縷“夢魂”。比如我剛才講的那個夢，雖然是醒了就馬上記下來的，還是不能夠講述夢中斑斕細(xì)節(jié)之萬一。如果講夢的人敘事功夫再差勁一點，那聽夢的人確實是挺可憐的。講述者語無倫次神情亢奮，而聽者只能一頭霧水默默忍受。

所以讀大學(xué)住集體宿舍的時候我的噩夢就是這樣——早晨剛一睜眼，總有一位呻吟起來：哎呀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人特別愛說有關(guān)夢的事，隨便撿就是一籮筐：黃粱一夢，莊周夢蝶，聽起來是又綺麗又惆悵。西方人也愛說夢，《盜夢空間》里甚至有專門的造夢師，造出宏大的一層一層的夢來。電影本身也算是夢之一種，里面又裝著一層一層的夢，像俄羅斯套娃那樣。

人們也總希望夢能給人生一點暗示。中國有周公專門來解夢，用的照舊是東方人擅長的玄而又玄的預(yù)示系統(tǒng)，比如人夢到牙齒掉了，那就可能會有親人去世。西方的釋夢師鼻祖當(dāng)然是弗洛伊德，在他那里夢沒有預(yù)示作用，而是精神狀態(tài)的映射。夢通往人深層的秘密。

我對一切和夢有關(guān)的事都有一種厭倦感。人生像一場大夢這樣的話是廢話，事實上也未必是什么大夢吧，說不定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微塵得不能再微塵的夢呢。把人生比喻成一場大夢真是瞧得起自己。也許這個生命，是一只野貓或者是野狗的夢?；臎龅亩账鼈冦@到一個稻草堆里曬著冰涼的太陽昏昏地睡了一小會兒，你在它們的睡眠里度過了漫長一生。

年輕時候特別喜歡梅爾維爾的一部電影《獨行殺手》。電影一開場是一個陰涼昏暗的長鏡頭：黎明的房間，舊藍(lán)灰色，一個男人躺在床上抽煙，煙有一縷沒一縷地飄到天花板上去。窗外大概是街道，一輛又一輛車開著燈經(jīng)過，天花板上光影斑斕，變幻不休。“唰”光影消失了，“唰”它又來了。

據(jù)說人的身體是一個房子。你的靈魂選擇生活在這里，度過一段時間。有的房子結(jié)實耐用，有的房子岌岌可危。有的房子舒適整潔，有的房子亂七八糟。總之你呆在它里面，過著你認(rèn)為是人生的人生。

車一輛輛開過，在黎明的青色中打著黃色的大燈。一恍惚又一恍惚。你的房子的天花板上綻開了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