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瞬間留下的最珍貴“對話”

何建明

一

我得感謝交通部公安局和天津市公安局的積極配合。起初采訪這一塊是我感到心焦的事，而我又特別想了解離爆炸現(xiàn)場最近的那幾個地方公安消防隊的情況——他們幾乎都是全軍覆沒……

2015年8月12日，天津港大爆炸事故全過程要反思的東西太多。這并非是本文所涉及的主要內(nèi)容。爆炸現(xiàn)場的有關消防隊員們的英勇犧牲與戰(zhàn)斗精神才是我最關心的，因為這是生命的強大與脆弱表現(xiàn)得最為真實的瞬間，而且作為人類永久生存下去的一種教訓，將這樣的過程和現(xiàn)場記錄下來，其意義會超越事故本身的責任問題，它是我們?nèi)祟惻c自己制造出的災難進行斗爭的一種血的教材，了解和銘記它可以使人類更清楚、更理智、更科學、更有良知地生存下去。

天津港大爆炸發(fā)生后，公眾知道地方消防隊犧牲慘重，但大家并不清楚一個情況，那就是為什么？這也是我采訪前一直想弄明白的。

機會來之不易，但它來了——

接待我的是一位“老消防”，警號為：005745。他叫崔振河。大爆炸發(fā)生地的地方公安消防支隊四大隊大隊長。

“我們?nèi)牴灿?個民警，43個戰(zhàn)斗員，戰(zhàn)斗員都是合同工?！贝薮箨犻L的話馬上讓我明白：這樣一個消防隊，其實除了5名身著制服的公安民警外，其余消防隊員均為非正式編制人員，即聘用合同工。

“大隊原來共有6輛消防車……”崔大隊長看上去年歲近五十，說話很少。問一句有時還不能完整地回答你一句。

“爆炸后留下來的慘象，很多親歷者一般都不愿意回憶了?！迸阃稍L的公安同志悄悄說。

“那天你們出警多少人？”我問。

“27人沒有回來……”崔大隊長看了我一眼，說。

“一個都沒有回來？”我追問。

“有。有幾個回來了?！苯邮懿稍L的除崔大隊長外，他身邊有一位年輕的公安民警，叫王慧明，他比較清醒，“我原來不是這個大隊的，爆炸事故后新調(diào)來當防火民警的?！蓖趸勖髡f。

崔振河大隊長開始回憶那天出警后沒有犧牲的人員：“宋橙、陳英建……”他很費力說出兩個消防隊員的名字。

“是不是還有劉斌？”王慧明說。

“嗯，劉斌是?！贝薮箨犻L的記憶很成問題。從其表情看，似乎他很不愿意接受這樣的提問。

“齊宏旺是不是？”王慧明又說。

崔大隊長干脆頭也不點了?？吹贸?，他早已深深地陷入了長久的痛苦之中——許多從爆炸現(xiàn)場走過來的人都患上了這種病。是啊，換了誰都可能這樣：昨天還是一支完整的隊伍，一夜間幾乎大半的小伙子沒了，作為大隊長的他，那是一種什么感受與滋味？

二

無人知曉，唯有崔振河自己心里裝著。

他原來的四大隊駐地已經(jīng)一片廢墟。因為他的大隊就與瑞海公司的院子一路之隔。那條路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了，原來叫躍進路吉運一道。不知誰起的名字，“吉祥運輸之道”——天津港區(qū)條條都是道，通向瑞海公司的這條“吉祥運輸之道”自從這個公司源源不斷運進化學危險品后就再也不“吉運”了，最后連整個躍進路在內(nèi)的所有“吉運”之道全都化為了焦土與廢墟。

我第一次了解到這個情況后，心頭頓增惆悵，同時也為某些單位感到悲哀。尤其是這個港區(qū)的公安消防支隊，因為他們的支隊部和所屬的消防四大隊恰恰就與發(fā)生大爆炸的瑞海公司是鄰居——不是很有些諷刺意味嗎？

或許是瑞海公司的老板太心黑太狠了：明明知道公安消防就在隔壁，他就膽大妄為地把危險品源源不斷地運到他們的眼皮底下。要不就是大家都習以為常了，沒有把那些聞一下就會死亡的劇毒品放在心上……你們可以無視他人的生命，但你們就這樣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嗎？“我們早在那個地方工作。那時還沒有瑞海公司呢！”天津港區(qū)消防支隊的人告訴我。

一切都是廢話了?，F(xiàn)在我想了解的是爆炸最核心區(qū)的所有細節(jié)和現(xiàn)場情況——

崔振河是僅有的幾個活著的知道爆炸核心區(qū)前后情況的人，從他嘴里“撬”出的每一個字都極其珍貴。

他說了：“我們那個院子附近百姓都知道是‘公安基地，里面除了我們公安消防支隊和四大隊外，還有一個交警支隊和躍進路派出所……我們的門牌號是855號?！?/p>

當晚在“855號”公安基地第四消防大隊值班的是教導員張干生。

“張干生是今年春節(jié)前才調(diào)到我們大隊的?！贝拚窈哟箨犻L沉痛地說，“巧了，那天是他當班……”我們都清楚，如果不是張干生值班，那崔振河今天就不會坐在我的面前了。

命運就是這般殘酷！

“那天晚上大約10點多鐘，大隊劉副支隊長打電話向我報告：說瑞海著火了。我家在港區(qū)外，一聽這情況我就趕緊穿上警服，開車直奔大隊部。瑞海太熟悉了，天天挨著的近鄰。它要著火了，就非常危險。因為我們都知道它是危險品轉(zhuǎn)運公司，到底有多少危險品，還有沒有我們不知道的危險品，使我一下把心懸了起來。所以直奔現(xiàn)場，車子開得很快……到了躍進路后，完全驚呆了：前面一團好大的火球，朝我的車直沖過來……等清醒過來時，發(fā)現(xiàn)玻璃全部碎了，幾扇門扭得彎彎曲曲不像樣了。好在車子沒翻，我是從副駕駛座位上鉆出來的。當時耳內(nèi)已經(jīng)聽不到周圍的聲音了，手腳全是麻的。我估算了一下自己當時的位置，距爆炸中心地帶差不多三百米。四周一片漆黑，天上不停地掉渣、鐵片，它們不是帶著火，就是冒著煙。我猜想這回麻煩大了，我的隊伍肯定兇多吉少，所以就往里走。可路上不能走，掉滿了各種鐵片碎物，多數(shù)還在燃燒。就走綠化帶。途中遇見一個傷員，將他背到綠化帶上，便趕緊到處打電話求助，但都不通。心里想著自己的消防隊員，又趕緊往前走。見了一個受傷的消防隊員，他有一個手電，我們就一起往爆炸地走去。先到了我們公安基地院子的辦公樓，一看，啥都沒了，只剩下一個框架，那情形真的太嚇人了……”

崔振河有些講不下去了。后來我知道了當時的一個情景：大樓的門衛(wèi)宋陸陸竟然活著！是崔振河他們在這個門衛(wèi)平時值班室的后面幾十米處發(fā)現(xiàn)了他。幾個人想方設法地將宋陸陸沿著進來的原路抬到了安全地帶。崔振河等又返回院子，到他工作的那棟樓尋找戰(zhàn)友。

“一、二層是我們消防大隊的，三、四樓是支隊機關的?！贝拚窈诱f，“一層的人不知到哪兒去了。二層不好上，梯子全扭曲了。費勁上去后找到了一個聶金星，當時還有生命特征，就將他抬了出來，后來到了醫(yī)院就死了。樓上還有幾個就不用說了，都已經(jīng)犧牲了……”

“在院子里沒有找到自己的戰(zhàn)友，我就跟著來支援的六大隊同志在院子內(nèi)外和躍進路一帶找，記得先后抬出了13具尸體。13日當天我們進不了瑞海那個院子，現(xiàn)場仍在到處爆炸，大大小小的，火光沖天?！贝拚窈诱f。

“14日我進到了瑞海院子，也就是爆炸核心區(qū)。當時現(xiàn)場到處在燃燒，還不時有爆炸聲。也顧不得危險不危險了，我只想尋找到自己的隊伍，他們到底在哪里？是個啥情況……”崔振河開始哽咽了，“搜索到大水坑和一大堆集裝箱旁邊時，我看到現(xiàn)場三三兩兩、橫七豎八地躺滿了我們的消防隊員……我抱起兩具尸體，卻發(fā)現(xiàn)太輕太輕，一碰就化了、碎了……當時就像我的心碎了……”

崔振河大隊長說到這里，竟然抹了一把眼淚，甩袖而去。

三

我感到震驚，但又馬上理解了他。這時，我發(fā)覺自己的眼眶是熱的、濕的。

太慘了！無法想象的現(xiàn)場！

“我說說吧?！币恢痹谂赃吢牬薮箨犻L回憶的王慧明接話。

“你說?！蔽尹c頭。

“我介紹點情況，可能對你創(chuàng)作有用。”小伙子說。

我想他原先既不是這個中隊的，當時又沒有參與到大爆炸之前的那些出警消防隊伍之中，他會有什么有價值的東西？

我錯了。從小伙子的口中，我了解到了大爆炸現(xiàn)場最為珍貴的一段“對話”——太珍貴了，這也許是爆炸時唯一讓我們可以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們的幾支最靠前的消防隊如何“全軍覆沒”的真相。

王慧明講道：“我原來的消防六大隊，駐扎在臨港產(chǎn)業(yè)區(qū)。由于距12日晚上出事的瑞海公司比較遠，所以那邊起火時的第一批出警隊伍中沒有我們大隊。這里面有個特殊情況：雖然當時我沒有在大爆炸的現(xiàn)場，但偏偏可能我是唯一最掌握爆炸前那幾分鐘里所發(fā)生的現(xiàn)場情況的……”

“怎講？”此話令我暗暗大吃一驚。

“因為12日傍晚時分，我們六大隊出了一個警，是一個小區(qū)出了火情。大約9點鐘我們完成任務后回到大隊駐地。我是那次出警的領班人，負責現(xiàn)場所有戰(zhàn)斗行動。手中持著一臺對講機。那對講機與全支隊所有的對講機在同一個頻道上，也就是說，其他消防隊與支隊聯(lián)系或通話，我都能聽到?！蓖趸勖髡f，“完成那個小火警任務回到駐地后，我想起了在出警前，支隊值班室值班的趙勇科長曾要求待我們的任務結(jié)束后向他報告一聲。由于我磨蹭了一會兒，沒有及時向趙科長報告。到了10點來鐘，我就聽電臺里趙科長喊道：‘五大隊的警力都調(diào)過去，去瑞海。又聽五大隊大隊長說：‘我們的隊員還沒睡，可以立即投入戰(zhàn)斗。一會兒，電臺里又響起五大隊大隊長趙飛的聲音：‘趙科長，我們已經(jīng)到達現(xiàn)場，嘛任務？請指示。就聽趙勇科長又大聲喊道：‘撤退！撤退！快撤退——與此同時，電臺里立即傳來一聲巨響，響聲很短，短得我根本沒有聽清是怎么回事時，我突然感覺身子搖晃了一下。當時我以為自己是不是出現(xiàn)了錯覺？而就在這個時間，第二次大爆炸聲傳來了……這一次我所在的地方雖然距瑞海爆炸地有近二十公里遠，但地動山搖的震蕩和遠遠所看到的沖天火球，清清楚楚。而對講機已經(jīng)沒有聲音了……”

至此，我才明白王慧明提供的這段來自對講機的“現(xiàn)場對話”，是何等地重要與寶貴。它是我所知的那些犧牲的消防隊員們在大爆炸之前最具體、最真實、最生動，也是最重要和最后的一段記錄。同時，它又直接或間接地向我們證明了許多東西。

我從心底里無比感激年輕的民警王慧明。

王慧明自己的故事才剛剛開始。他的對講機里什么聲音也沒有了，可他的手機這時響個不停。

“老公！老公我快要死啦！”在距大爆炸現(xiàn)場特別近的一個叫“金域藍灣”小區(qū)的妻子正向他哭泣和求助。

天！王慧明的頭一下“嗡”地暈了。但他畢竟是消防隊員，馬上清醒地對生死線上的妻子說：“冷靜！不管什么情況，先保護好自己……你下樓到大街上找個空地待著。聽到?jīng)]有？喂！喂喂？”

妻子的手機斷了。再也打不通。王慧明兩眼一黑，身子搖晃了一下。

“慧明！慧明你在干什么呢？知道什么情況嗎？”手機又響了，是自己消防隊的大隊長打來的。

王慧明清醒了一下自己的腦子，回答道：“是四大隊旁邊的危險倉庫爆炸了……”

“??？那——上面有沒有下達什么命令？我們的任務是什么？”王慧明的大隊長立即著急地一連催問。

“上面？我們的‘上面估計已經(jīng)沒有了……”王慧明悲觀地對大隊長說。

手機沉默。立即又聽得大隊長的聲音：“不管什么情況，我進隊，你回家救老婆！”

王慧明竟對大隊長固執(zhí)起來：“不行，攤上這么大的事，我怎么能只想自己家里的事？”

話盡管這么說，但王慧明也確實為與爆炸地近在咫尺的妻子著急，電話、手機一起打，拼命打，但就是不通。

其實，這時的爆炸現(xiàn)場方圓千米之內(nèi)的居民小區(qū)和單位群眾，全都處在極度恐慌和生死逃亡的時刻。王慧明的妻子在逃命之時，后背被砸，好在不是太嚴重。這是很多天后王慧明參加完搶救戰(zhàn)友的戰(zhàn)斗后回家才知道的。

現(xiàn)在他王慧明要到爆炸現(xiàn)場執(zhí)行任務。

他和大隊長差不多同一時間到了大隊部?！皼]有上級的命令我們大隊是不能隨便動的”。大隊長急得團團轉(zhuǎn)，一邊是火光沖天，兄弟消防隊的戰(zhàn)友們?nèi)珶o音訊，一邊又是駐守于石油化工小區(qū)的消防職責——消防六大隊最核心的任務就是看好身邊的這個石油化工重地！

“上級沒了。我們不能眼睜睜地連上級都不去救呀！”大隊長的眼睛紅了，“媽的，不管他了！去現(xiàn)場！救人要緊！”

大隊長與民警趙國強各帶一輛消防車，向爆炸現(xiàn)場飛馳而去。

王慧明則和另一位民警王磊開著警車緊隨其后。

這一夜的凌晨時刻，天津港區(qū)的所有高速公路和普通公路上，無數(shù)飛馳的車子都在奔向爆炸現(xiàn)場，都在為自己的戰(zhàn)友與親人的生命擔憂……

但王慧明等人到達爆炸現(xiàn)場后，他們?nèi)忌笛哿耍阂磺卸荚谌紵?，一切都已燒盡，一切都完了……

“比如我現(xiàn)在的四大隊，所有出警的人員幾乎全軍覆沒?！蓖趸勖麟m不像崔振河大隊長的內(nèi)心受傷那么重，但年輕人的內(nèi)心也不平靜，“把我調(diào)過來，就是考慮剩下的這支隊伍怎么帶。這是個大問題。崔大隊長從事故發(fā)生到現(xiàn)在沒有休整過，我們四大隊原來的駐地沒有了，換防到了這個新地方，人員也重新補充了18位。但這些合同工消防隊員仍然缺乏經(jīng)驗，需要增強戰(zhàn)斗業(yè)務培訓，全大隊專職民警就我們幾個，你都看到了，就下面這些人……”

王慧明指指簡易樓下排著隊的新四大隊消防隊員們?nèi)缡钦f。

“學習雷鋒好榜樣，忠于革命忠于黨……”吃中飯前的消防隊員們排著隊在唱歌。雖然他們并非武警消防部隊，但這里的合同制消防隊伍也是軍事化管理。只是我看著這樣一些剛剛經(jīng)歷生死殘酷考驗的年輕消防隊員們一臉的疲憊相，內(nèi)心格外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