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菖蒲亦復(fù)有金錢”

孫若茜+蔡小川

你的朋友圈里，應(yīng)該也有人在曬菖蒲吧？配圖的文字是“無菖蒲不文人”。前些天有朋友跟我說，養(yǎng)了幾年的菖蒲，今后他再也不愿意跟別人談起這件事了。問他為什么，他反問我，你知不知道如今江南的“七大俗”？

兩年前在無錫，朋友送了我兩盆金錢菖蒲，一路上小心翼翼地捧回北京。雖然菖蒲本身并不昂貴，但幾乎沒有被當作商品，也就不出現(xiàn)在市場，只是朋友間的相互贈予。換句話說，是花錢也沒處買的。你從一盆中分出三兩苗送給我，我付上閑情呵護它長滿盆，再分出小苗送作他人，除了菖蒲本身，還有主人的時間和信任，因此不敢怠慢。尤其在氣候干燥、不太適宜菖蒲生長的北方，侍弄的人更少，也就更顯珍貴。

兩年的時間，菖蒲不再難尋了，忽然變得有價且高。即使在北方，也能感覺到它的日漸流行。大概從去年的下半年起，花卉市場里很多原本賣多肉植物的攤位轉(zhuǎn)而賣起菖蒲來，原本只做蘭花生意的人，也會在蘭盆邊上擺幾盆菖蒲。再者，愛在朋友圈里曬茶席、書畫的人，照片背景里免不了有意無意地捎上一盆菖蒲。

文人素愛菖蒲，有很多記載可查。當然，這說的并非是端午節(jié)懸掛在家門口辟邪驅(qū)毒形似長劍的菖蒲。清代的園藝專著《花鏡》中寫得清楚：“生于池澤者泥菖也，生于溪澗者水菖也，生水石之間者石菖也，葉青長如蒲蘭，有高至二三尺者也，葉中有脊，其狀如劍又名水劍，其根盤曲多節(jié)，亦有一寸十二節(jié)至二十四節(jié)者，仙家所珍……”懸于門上的菖蒲應(yīng)指水劍，而文人的趣味是之于植株矮小的石菖蒲類，放在書齋案頭清供雅玩的多是其中的“金錢”“虎須”和“香苗”，又尤以前兩種最為常見。

早在西漢，菖蒲就被人工種植在園林當中，唐代開始盆栽，宋代起流行。有關(guān)菖蒲的詩詞畫作很多?！扒宸伊鏊畼?，堅瘦九節(jié)石菖蒲。放翁閉門得二友，千古夷齊今豈無？”是陸游的《二友》，他還有《菖蒲》《堂中以大盆漬白蓮花石菖蒲翛然無復(fù)暑意睡起戲書》都是以草入題。此外，鄭剛中的《黃匯征惠石菖蒲既賦古風(fēng)復(fù)成四韻》、徐僑的《詠拳石菖蒲》、謝枋得的《菖蒲歌》，都是以菖蒲為題為詩。后者最末一句：“人間千花萬草盡榮艷，未必敢與此草爭高名。”對菖蒲的喜愛可見一斑。

文人愛花草通常是將其作為人格的參照，用以修正自己的品行，梅、蘭、竹、菊都是如此。菖蒲也不例外，它偏愛清幽的環(huán)境，多長在清水邊的石縫間，是多年生草本，耐寒、四季常綠，因此其品性被歸結(jié)為“忍寒苦，安淡泊，伍清泉，侶白石”四句；又因菖蒲不開花，葉片雖獨有香氣，卻只有在修剪或是碾碎時才能聞到，低調(diào)、不炫耀，被當作是“隱”的象征。

此外，文人也享用菖蒲的實用價值和種植樂趣。“夜則可收燈煙，曉取垂露潤眼。”說的就是它放置案頭的實用之處。而愿花心思種植的，蘇軾就是其中一位。他向來愛好盆景，《文登蓬萊閣下石壁千丈為海浪所戰(zhàn)時有碎裂淘》中：“蓬萊海上峰，玉立色不改。孤根捍滔天，云骨有破碎。陽侯殺廉角，陰火發(fā)光彩。累累彈丸間，瑣細成珠琲。閻浮一漚耳，真妄果安在。我持此石歸，袖中有東海。垂慈老人眼，俯仰了大塊。置之盆盎中，日與山海對。明年菖蒲根，連絡(luò)不可解。倘有蟠桃生，旦暮猶可待。”講的就是他到蓬萊的丹崖山旁，撿數(shù)百枚彈子渦石來養(yǎng)菖蒲的事，此前還沒有人用這種石頭當作花器。因是創(chuàng)新，這件事后來一直被養(yǎng)菖蒲的人津津樂道。

到了明清兩代，將菖蒲作為書齋幾案清供已經(jīng)蔚然成風(fēng)。明代的畫家沈貞吉，清代的八大山人、鄭板橋、金農(nóng)都曾將石菖蒲當作主題繪入畫作。明代文震亨在《長物志》的“盆玩”里寫道：“乃若菖蒲九節(jié)，神仙所珍，見石則細，見土則粗，極難培養(yǎng)。吳人洗根澆水，竹剪修凈，謂朝取葉間垂露，可以潤眼，意極珍之。余謂此宜以石子鋪一小庭，遍種其上，雨過青翠，自然生香；若盆中栽植，列幾案間，殊為無謂，此與蟠桃、雙果之類，俱未敢隨俗作好也?！薄芭柚性灾?，列幾案間”雖然不是他的趣味，字里行間卻可見這種玩法在當時已成盛況。

作為文房清供，菖蒲的玩賞之風(fēng)當時不止中國，宋代時就傳到了日本，江戶末期達到鼎盛。有關(guān)的玩賞圖像最早出現(xiàn)于14世紀初（1307）的《法然上人繪傳》，其中第46卷上繪有一盆古樹，一旁德爾香爐盆中栽種的一叢小草，據(jù)考證就是菖蒲。相國寺鹿苑院歷代蔭涼軒主的公用日記《蔭涼軒日錄》中記載，室町幕府第八代將軍足利義政頗愛盆玩，因此多處提到菖蒲。

如：寬政三年（1791）四月二十七日，收到附石小草12盆，其中有鬼面足青磁盆石菖、青磁平盆石菖和古銅方盆石菖三件，由千秋刑部少輔和河原者管理，寬政四年（1792）五月二十二日千秋將這12件盆草帶至御所裝點。在1976年巖佐亮二著的《盆栽文化史》中寫道，足利義政關(guān)于室內(nèi)供養(yǎng)石菖蒲和砂石的要旨，其實在《東山殿御飾記》中有明確記載：“其盆草依中國古法，先將根洗凈附石，使小石或砂植于盆中，以清水養(yǎng)之?！?/p>

到江戶后期，日本園藝發(fā)展達到頂峰，各種珍奇品種風(fēng)靡于世。文政七年（1824）由金太著的《草木奇品家雅見》中，石菖蒲的珍奇品記錄多達32種。

今人對菖蒲的喜愛，應(yīng)是由此向上追溯的，卻又有不同。在很長的時間里，菖蒲作為私人化的玩物，在友人間相互贈送，談種植、談文化，唯獨不談行情，也實在是沒有行情可談。一位蘭友告訴我，三年前，他拿著一盆虎須菖蒲到市場上賣，只開出五塊十塊的價格，一個月都賣不掉，就又拿回家放在墻角繼續(xù)養(yǎng)著。這是大多數(shù)江南人前兩年養(yǎng)菖蒲的狀態(tài)，放在室外，哪怕是扔在不起眼的角落，只要陰涼、通風(fēng)，濕潤的氣候足以讓菖蒲長得喜人。

養(yǎng)菖蒲的人中，除了那些素愛園藝，對菖蒲原本就很了解的人之外，很多是蘭人。喜歡蘭花的人容易懂得菖蒲的美，它又較蘭花相對好養(yǎng)，不必伺候得那樣小心翼翼，得心應(yīng)手之間就慢慢養(yǎng)出了深厚的感情?！坝休牌巡贿h行。”一位蘭友就這樣對我說，即便不用日日侍弄，也要日日關(guān)注，比起出門旅游，他們更愿意在用菖蒲構(gòu)建的小環(huán)境中神游。另一些是喜愛盆景的人，菖蒲蔥翠，體積又小，常常被當作蒼松和山石腳邊的配景。再有就是愛好收藏的人，偶爾收得一個菖蒲盆，就順手種上，或者書畫中多有菖蒲出現(xiàn)，可能也會勾起自己種上一盆的想法。除此之外，懂得并喜好菖蒲的人就不多了。

突然間，菖蒲火了。曬菖蒲，再配上一句“無菖蒲不茶席”“無菖蒲不文人”忽然就成了很多人信手拈來的日常狀態(tài)。我其實本不太想用“火”這個字來形容菖蒲，但看到更多的人在用“一夜爆紅”，就覺得“火”字也不那么粗魯了。

菖蒲這把火是從哪兒燒起來的呢？據(jù)說，是無錫蘇珈美術(shù)館去年的一場菖蒲展。那是不是國內(nèi)近年來首次以菖蒲為主題的展覽，很難查證。這難查的過程，大概已經(jīng)說明即便還有其他的菖蒲展，造成的影響也并不算大。主辦方說，當時的火爆完全出乎意料。展覽幾乎完全依托新媒體傳播，最主要是朋友圈，他們以手機攝影大賽的獎金吸引了很多人用圖片的形式直播自己觀展——這是參賽的入場券。沒想到這個方法極為有效，展覽被擴散到全國后，很多人都表現(xiàn)出對菖蒲的興趣。

其中最先用行動體現(xiàn)興趣的，是商人。展覽還沒有結(jié)束，市場上就已經(jīng)有了反應(yīng)，菖蒲的價格開始躥漲。無錫也因此被看作是菖蒲種植的中心，浙江、福建的商人紛紛前去進行投資購買，挨家挨戶地收集菖蒲，不管是幾盆還是幾十盆，統(tǒng)統(tǒng)想辦法收光。但是，這種收購的方式，大多只能收到“金錢”和“虎須”兩個常見的品種。于是到了去年底，商人們轉(zhuǎn)而開始將目標放在海外，從日本、韓國收購黃金姬、極姬、銀邊姬這些國內(nèi)不太常見的種類——它們基本都是“虎須”的芽變品種，早在上世紀80年代時已經(jīng)傳到中國，只是國內(nèi)數(shù)量不多。

商人們用集裝箱將菖蒲大批量地運送回國，一集裝箱就是價值上百萬的草。用他們的話說，這叫“一槍打”。“在日本、韓國都還沒有‘醒過來的時候，‘大草都已經(jīng)集中在中國了?！薄按蟛荨敝傅氖怯惺畮啄暌陨?，甚至幾十年草齡的菖蒲，因年年疊附生長，形態(tài)變得很大，也叫老樁。又說，“中國菖蒲這一仗，打得特別漂亮”?，F(xiàn)在想要在日本、韓國買到那些品種的菖蒲，已經(jīng)不太可能。

今年5月底，蘇珈美術(shù)館的菖蒲展辦了第二屆。主辦方說，他們這次是有備而來。展期較去年有所延長，提前一個月就在網(wǎng)絡(luò)上預(yù)熱。策展人林一告訴我，今年的展覽一開幕，市場上菖蒲的價格就普遍上漲了三分之一，有的品種直接翻番。其實何止菖蒲？王大濛的《蒲草》一書，書上定價160元，在展會的入口處直接標價300元；展會期間，這本書在網(wǎng)上的價格已經(jīng)被炒到了500元。

王大濛是菖蒲展中的主人公，去年的“天下第一雅·蒲草——大濛菖蒲藝術(shù)展”，題中的“大濛”指的就是他。他原本是江南大學(xué)設(shè)計學(xué)院的副教授，之前也愛好養(yǎng)蘭，退休后這兩年開始養(yǎng)菖蒲，家里至少有200多盆。當時菖蒲的價值并不體現(xiàn)在品種上，王大濛就和其他人一樣種植最為普通的“金錢”和“虎須”。不同的是，他的專業(yè)領(lǐng)域在文人畫，又學(xué)過雕塑，因此更講究種植菖蒲時的附石、造景，常自己動手將尋得的石料制成菖蒲盆，篆刻詩文，這樣一來，種植的概念就擴展到了文化的概念，王大濛成了菖蒲文化的“代言人”。“今年開幕式那天，很多人來找我簽名、合照，我完全變成了個模特，一整天都站在那兒拍照，像是明星?！蓖醮鬂飨蛭一貞浧疬@段情景時，已經(jīng)是展覽的后期，但談話間，總還是有觀展的人接二連三地上前打斷要求合影。一位從上海趕來看展的老先生說：“等等，我摘了帽子再照，在菖蒲面前，應(yīng)該脫帽?！?/p>

相比去年突出王大濛的個人色彩，今年的菖蒲展，重心偏向于借由文化概念來普及對品種的認識。這一點，從展覽的標題就一目了然：“蒲草文心——中韓日國際菖蒲品種展”，黃金姬、極姬，尤其長成幾十年老樁的菖蒲，是展覽上的重頭戲，這在此前國內(nèi)確實罕見——為了隨手把玩，國人大都將菖蒲向“小”去養(yǎng)，長大了就分出幾苗送人，養(yǎng)上三五十年，也不會是層層疊疊的一大盆，依然是最初手里那一小株的模樣。

“我們養(yǎng)的方向不對?！币晃惶m友這么告訴我。植養(yǎng)的方向自然是來自審美的趣味，“不對”從何說起？市場。對于商人來說，極姬、黃金姬這些品種所受到的關(guān)注，幾十年的老樁菖蒲燃起的占有欲，應(yīng)是來得恰到好處。去年底大批建倉的品種，入手時一盆幾十苗價格四五十塊，現(xiàn)在轉(zhuǎn)手，一苗已經(jīng)漲到上百塊。價格在漲，苗也在長，利益就可能呈指數(shù)級增長。再者，市場已經(jīng)基本壟斷，價格的高低也就有了定義的空間。一盆十幾二十年或者三五十年的菖蒲，可以幾萬、十幾萬元，或者也可以幾十萬元。

展覽期間，頻頻聽說有人為得到一盆菖蒲開價不菲，而他們的身份往往不被公開。其實也不必公開，因為不管是土豪、收藏家還是商人自己，宣之于口的高價所帶來的都是同樣的效果——告訴人們，菖蒲有天價，是稀缺。而此時，商人們其實還并沒有開始正式出貨。價格、熱情都還在預(yù)期中向著拋物線的頂端一路攀升著。清代書畫家金冬心有詩：“莫笑貧家無長物，菖蒲亦復(fù)有金錢。”當時寫來是文人的自嘲，放在今天，恐怕是要讀出歧義了。

王大濛告訴我，前兩天一個畫畫的老先生憂心忡忡地對他說，菖蒲這樣下去要完蛋吧？本來很小眾、高雅的東西，變得商業(yè)、平民化，一個代表“隱”的低調(diào)植物，是不是就不應(yīng)該火，不應(yīng)該炒？“我不這么認為?！痹谕醮鬂骺磥?，商人的功勞在于讓菖蒲有了被普及的渠道。“如果沒有商人的運作，大眾不會得到菖蒲，也不會認識到菖蒲的價值?！本秃帽确孔拥摹百I漲不買跌”，菖蒲賣5分錢的時候沒人買，賣到500塊錢卻有人瘋搶，越是不值錢就越是沒人去關(guān)注。他說：“花300塊和3000塊買同一棵草，心理感受是不一樣的，珍惜程度也會不一樣，對菖蒲來說，可能也不是壞事?！币蛏弦荒晔艿降年P(guān)注，他說自己今年更覺得有一種使命感，讓菖蒲變成大眾的，而非文人圈中的小眾玩物。“流行總好過不流行。喜歡的人越多，基數(shù)越大，金字塔的頂端就越高?！?/p>

菖蒲能照這個程度火多久？沒人能準確預(yù)言，因為它的勢頭還沒有觸到拋物線的頂端。但業(yè)內(nèi)人士告訴我，恐怕也不會太久。雖然菖蒲的流行很像當年的古琴、紫砂、蘭花，但又比它們來勢更猛，只用了短短一年。往往來得快的去得也快。再者，雖然同樣是文草，菖蒲和蘭花又有不同，品種少、種植難度低、繁殖快給了商人迅速介入市場被飛速炒高的可能性，同時也成了菖蒲不能被持久炒作的原因。

當年，蘭花被市場炒作天價，泡沫退去用了10年。一個蘭友曾告訴我，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只要看到蘭花，就能想到其背后的生意，因此幾乎不再看蘭展，自己養(yǎng)蘭也對別人避而不談。但因為太愛，潮起潮退時，都始終在默默養(yǎng)蘭。當時，他對我說：“這是一個特殊時期，臟了的，時間會把它擦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