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寄寒
我家久居江南小鎮(zhèn),鎮(zhèn)上的人家每年添置新衣時,除了剪布料到裁縫鋪和去成衣店買成衣外,還有把裁縫請回家制衣的習慣。我家因家境貧寒,兄弟姐妹較多,每年添置衣服全由媽媽精心掌控。按“老大著新,老二著舊,老三著筋”的原則, 我和小妹讀四五年級了,還沒穿過一件新衣服呢!
在我們的小鎮(zhèn)上,請裁縫一直是件不小的事。首先要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醞釀,籌劃好家里所有成員添置什么,然后去布店剪來對應布料,一定是廉價的,給一家老小單的夾的棉的衣服,做上幾天。裁縫在哪家做的時間越長,就越能體現(xiàn)那家的家境殷實,人丁興旺。
我家只請過一次裁縫,那是因為爸爸失業(yè)很久,好不容易在南通鹽業(yè)公司找到一份工作,媽媽為了讓爸爸出去工作更體面,翻出了壓箱底的一塊上等呢子料。她說,這是爸爸在上海工作時給她買的一塊大衣的呢料,一直舍不得做,一放就放了十幾年。
我家請裁縫的事,立刻從小妹的嘴里傳出去,媽媽一點不責怪她,還說,這十幾年里也應該有這么一次稍顯“奢華”的舉措。女裁縫白白胖胖,四十出頭的年紀,她還帶來一個女徒弟,和我們差不多大。她們來之前,媽媽給她們準備了一張竹臺板。女裁縫和女徒弟扛著縫紉機走進我家,放在竹臺板上。媽媽把一塊簇新的上等呢子料交給女裁縫,還把爸爸的舊西服給她參考做件呢大衣。
她們每天來得很早,一進門就開始工作。女裁縫用滑石粉在呢料上劃來劃去,女徒弟用她帶來的一只白色搪瓷杯,沏上一杯老濃茶,放在竹臺板角上。然后,女徒弟坐在縫紉機前邊整理線團。女裁縫忙碌了一會兒,端起搪瓷杯,淺淺地抿上一口。她每喝一口總要伴隨著發(fā)出深深地嘆息聲,那嘆息聲讓人感到喝茶是一樁過癮的快事。女裁縫有一個愛好,就是喜歡幽幽地哼起小曲,我聽出來是錫劇小調,委婉、纏綿,淺淺地哼唱,柔曼而動聽,在寂靜的空氣里回蕩著。媽媽說,女裁縫每次哼曲都是完成了一件衣服的階段性工作。女裁縫幽幽地哼曲神態(tài),根本不像四十出頭的女人,簡直像情竇初開的少女!她那低沉而有穿透力的聲音,讓我和小妹著迷。媽媽本想讓小妹跟女裁縫學手藝,但縫紉手藝沒學好,小妹卻學會了唱戲。
有一天放學回家,我們剛走進家門便被女裁縫叫住,她用一根皮尺給我們量了胸圍、身高。我們問她量了干什么?她詭秘地笑而不答,繼續(xù)埋頭在竹臺板上一大堆的衣料中。女徒弟的縫紉機發(fā)出極有節(jié)奏的聲音。
女裁縫在我家的日子溫馨而安靜,媽媽每天買魚買肉,女裁縫在媽媽的煸炸爆炒的聲響中裁裁縫縫。吃飯時,媽媽把平時舍不得用的金邊湯碗、紅木筷子都拿了出來,桌上擺上半透明的白米飯,還有媽媽一手做的色香味佳的好菜。
女裁縫和女徒弟吃飯沒有聲音,吃相文靜、雅致。女裁縫放下筷子,女徒弟立刻起身,媽媽伸手奪碗欲再添點,女裁縫邊剔牙邊擺一擺手。我和小妹不等她們走開,便坐上去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媽媽用嘴貼在我耳朵上說,等她們走,再收拾你們!
次日放學后,我和小妹一踏進家門,又被女裁縫叫住,她像魔術師一樣,立刻變出兩件小衣服,一件是我的呢子料小西服,一件是小妹的背心。她讓我們穿上,感嘆地說,佛靠金裝,人靠衣裝。我和小妹興致勃勃地把媽媽拉到女裁縫面前,女裁縫告訴她:“你這塊呢料做一件大衣太浪費,我想盡辦法,給兩個孩子各做一件,你滿意不滿意?”媽媽頻頻點頭說,滿意!滿意!又讓我們謝女裁縫,我和小妹向女裁縫深深地鞠了一躬。
剛開春,爸爸穿著新做的呢大衣去南通新的崗位上工作,我和小妹也穿了新衣服上學,因為上小學后從來不穿新衣服,反而不自在起來。那天放學后,媽媽拉著我們?nèi)ユ?zhèn)上一家照相館拍了一張黑白照。
小學畢業(yè),上了縣城中學讀書。我的小西服已經(jīng)穿不上了,沒幾年,它舊了,后來,不見蹤影。如今女裁縫給我做的小西服,唯有留在我家一本舊影集的一張黑白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