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曉忠
我確信我是一個安于現(xiàn)狀而碌碌無為的人。
近十年來,我一直從事著起初熱衷而后來厭煩的記者行當(dāng)。也曾想過改行,但我害怕折騰,事實我也折騰不起。我除了能寫幾篇不咸不淡、不香不臭的文章以外,又能干點什么呢?像金旺一樣擺個大肉攤?我承認(rèn)我不是做生意的料。金旺羨慕我固定的收入和清閑。事實上,除了一點固定的收入,這個職業(yè)并不清閑,每天有沒完沒了的采訪任務(wù),每天有沒完沒了的稿件任務(wù),就連星期天也不例外。我倒羨慕起金旺的自由來,我曾給金旺說過,給誰打工都不如給自己打工。這可能就是人說的,再好的職業(yè)也有干煩的一天。各行有各行的苦,各行有各行的樂。
也許是我真的不會折騰,我在這個小縣城里混了也快十年了,也一直是東遷西住,沒有一個固定的地方,村里人自然也會議論,說喜娃在城里混啥著呢,聽說還是個記者,吃皇糧的,咋就沒有金旺混得有出息呢?這個說,金旺再有出息也是個賣肉的,人家喜娃可是正派大學(xué)生呢。那個說,大學(xué)生咋了,還不是東家住了西家住,到如今還沒有個窩,金旺賣肉倒賣出套樓房,把女人和孩子接到城里都住在了樓上。嘖嘖!
這些話自然會吹進(jìn)父母的耳朵,而說這些話的,原本就是眼饞金旺的人說給父母聽的。當(dāng)然,這些話也會傳到同在一個小城的我和金旺的耳朵里。
每次碰到金旺,我們總會找個地方坐下來,喝上幾盅,或者天南地北的聊上一通。所聊的內(nèi)容,無非是過往的種種。金旺和我是光屁股一起長大的,是發(fā)小又是死黨。金旺從小就說自己是個豬腦子,不是個念書的料,只配賣肉。而在金旺眼里,我天生就是個讀書的料,而后來,這一切都被證實了。
金旺一連復(fù)讀了三年最終放棄了高考,而我輕松地考上了一所師范院校,畢業(yè)后,應(yīng)聘到縣城一家報社工作,而金旺真地支起攤子,賣起了豬肉。原本我們的生活就會這樣平靜地繼續(xù)下去,他賣他的豬肉,我跑我的采訪。有時間了坐在一起喝喝酒,說說女人什么的。但是,我們畢竟要面對現(xiàn)實。尤其是我,表面上倒很平靜,還會對金旺兄弟一聲一聲地叫,但無形之中,我們之間隔了一種什么東西。
起初,我沒有怪金旺,我也不能怪金旺。金旺能有現(xiàn)在的一切都是靠自己的雙手和苦力換來的。這些年金旺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我一清二楚。金旺除了能吃苦,就是敢折騰。當(dāng)初訂房的時候,金旺曾勸過我,但我思前想后總覺得買房還不是時候,我怕背一身的債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后來,房價一年比一年高,而我的收入?yún)s增長無幾,只能一拖再拖。
但是后來,村人的議論,父母的嘆息,我想裝得若無其事,但內(nèi)心的確有一種東西在翻騰。我不比金旺差啊,但村里人為什么說我不如金旺呢,不就是因為金旺比我會折騰么,一套房就把人的貴賤區(qū)分出來了?
想到這里,我終于明白了,難道這幾年金旺全是裝出來的,他那么辛苦的賣肉攢錢是要堵村里人的嘴,是想給父母和我扇兩個看不見的耳光?這樣一來,金旺不但虛偽而且有些陰險了。看來,是我把每個人估得過高了。于是,我不但瞧不起金旺,更不想有這個當(dāng)面一套而背后捅刀子的朋友。
金旺還跟原先一樣,會送一些豬肚子。豬肚子是我最愛吃的,從小就愛吃,所以,這些年來,沒少吃金旺送的豬肚子,金旺總會把豬肚子洗得又白又凈。我對金旺說,兄弟你算是把我救了,你當(dāng)初如果不選擇賣豬肉,我到哪兒解饞去。金旺說,豬肚子哪里沒有,那肉攤上一串一串的。我就笑金旺,誰會和你一樣翻著洗,洗那么白那么凈?別人的豬肚子再好,我還不放心吃呢。
但是最近,我不想吃金旺的豬肚子了,我看著金旺提著豬肚子心里有些別扭,忽然覺得那些豬肚子有些臟。我就對金旺說,這段時間鬧肚子,醫(yī)生說,要少吃豬肉。我拿了錢給金旺,金旺沒有去接,臉上卻是一紅一白的,沒說一句話,轉(zhuǎn)身就走了。
我看著金旺的背影,寬厚的肩膀,壯實的身體,背卻有些弓了。我心里一陣難過,三十年的兄弟,怕就這么散了。
我不能坐著等了,聽說縣城最近有一批廉租房,但前提是要享受城鎮(zhèn)低保。妻子的戶口一直在農(nóng)村,雖然遷戶口、辦低保這些環(huán)節(jié)十分麻煩,但我還是不想放棄這次機會,別人都能折騰,我為什么不折騰一下呢?
自從金旺有了房子,我的心里就像橫著一堵墻,不但工作沒有熱情,就是寫一篇幾百字的小稿子也會出現(xiàn)幾個錯別字,讓主編訓(xùn)斥了幾回。我心里罵:媽的,有本事把老子開除了,反正這窩囊氣我也受夠了。但我還得陪上笑臉說,主編,對不起,可能這幾天沒睡好,腦子有些亂,下次注意。
不想,主編給我扣起了高帽子,喜娃,你是咱們報社的筆桿子,最近,副刊??恳鲈O(shè)一名編輯,社里準(zhǔn)備啟用你,你可不能再讓大家失望啊。我輕描淡寫地說,謝謝主編高抬,我還是當(dāng)我的小記者。我摔了一下主編的門就出來了。我聽主編在背后罵:酸文人,自恃清高,一輩子也是個小記者。
我并不是賭氣,因為進(jìn)報社十年來,記者換了一茬又一茬,按常規(guī)都會經(jīng)歷從記者到編輯再到部門主任這樣一個過程,我因為文字功底好,又喜歡寫一些散文隨筆什么的,剛進(jìn)報社很吃香,很快就從記者的角色進(jìn)入了副刊部并任編輯。
可是不久,主編就找我談話,他拿著一張報紙摔過來,睜著眼睛問,你的副刊都編的什么?我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問怎么了?主編怒氣沖沖地說,我們辦報的宗旨是什么,是讀者。你可倒好,短短幾期就把我們的讀者打發(fā)了。讀者都寫信舉報了,說我們辦的報紙晦澀難懂,特別是副刊,都是一些文人自戀,酸仄仄的文章。這樣的文章能吸引讀者嗎?誰還會看我們的報紙。我說,那就該登一些娛樂讀者、娛樂大眾的文章嗎?這種快餐式的文章我編不過來,也沒有興趣編。
主編被我氣得光了頂?shù)念^上都冒汗了,他一把撕了那張報紙。說,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從明天起,你就不用編報紙了。我說,誰愿意編誰編去,我還不稀罕編呢。我就從主編的房子里出來了。
我又干起了我的小記者,奇怪的是,自從我退出副刊部,讀者卻是一片叫好,說報紙編得越來越好了,特別是副刊,文章花樣多,很有趣味性。當(dāng)然,這多是從同事的交談中得知的。他們只要談起副刊,就有一種神秘感,好像怕我聽到,又好像是專門說給我聽的。
其實,好與壞都與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我也從來不在副刊上發(fā)表文章。在報社干的時間越久,我越覺得我根本不適合這個行業(yè),一茬一茬的學(xué)弟學(xué)妹,都一躍成了編輯,成了自己的頂頭上司,而我即將進(jìn)入而立之年,仍然和一群娃娃蛋一起跑采訪。好在這些年輕人對我還算尊重,一個一個“老師”地叫著,我也就含糊不清地答應(yīng)著。
人和人畢竟是要共事的,我也不能裝成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那會讓別人看不起的。就像小莉,代替我編輯副刊的,剛開始老師老師地叫著幫她看個稿,讓我傳授一下編副刊的經(jīng)驗。其實,我對這個妖里妖氣的女人本來沒有什么好感,后來又聽說了與主編的一些事情。我就很厭惡,我說,你找主編幫忙去,我不會辦副刊,也看不懂那些花花綠綠的故事,你這個“老師”白叫了。小莉就真不叫老師,就直接喊起了“老萬”。
采訪的時候,我喜歡信馬由韁,走村串巷,尋找一些自己認(rèn)為有價值的新聞故事和線索。我深知真正的新聞在基層,在民間,在群眾的日常生活中,這也是我在大學(xué)期間對新聞事件的認(rèn)識,也是我從事新聞工作以來秉承的原則。但是這種原則卻隨著真正的采訪而逐漸偏離。更多的時候,我被派到各種會議場所,對著一群人跑來跑去,對著大大小小的領(lǐng)導(dǎo)左拍一個右閃一個。眼睛對著那個小小的窗口都花了,食指也快按麻了。
每次開會,都有各種各樣的講話,先是大領(lǐng)導(dǎo)講,我就對著大領(lǐng)導(dǎo)的腦門咔咔一陣急閃,接著又是小領(lǐng)導(dǎo)講,我又會對著小領(lǐng)導(dǎo)的腦門咔咔一陣急閃。閃過之后,我就不知道該干什么了,后排的桌子上擺了個“記者”的牌牌,我就盯著那個牌牌看,看著看著瞌睡就來了。
這樣的采訪雖然單調(diào),但不累人,會議結(jié)束了,我的采訪任務(wù)也就完成了。其實,報道的內(nèi)容別人已經(jīng)寫好了,我只是刪改幾句,基本上一篇報道就能順利地發(fā)出去。
讓人頭疼的還是領(lǐng)導(dǎo)調(diào)研。小車排著隊,一會奔上這個山頭,一會奔到那個溝畔,我這個當(dāng)記者的,就只好左肩扛著攝像機右手舉著照相機,一個勁地往領(lǐng)導(dǎo)前面擠,領(lǐng)導(dǎo)擺出一個造型,只有我們當(dāng)記者的看得最清楚,所以,在領(lǐng)導(dǎo)擺造型之前,我就得準(zhǔn)備好家當(dāng),咔咔閃幾下,又趕緊換上另外的家當(dāng),把領(lǐng)導(dǎo)的造型完整地拍攝下來。
我雖然不情愿跟在領(lǐng)導(dǎo)的屁股后面跑,但我是個記者,我的職責(zé)又不允許我停下來。所以,調(diào)研一結(jié)束,領(lǐng)導(dǎo)的車帶著一股煙跑了,而我還要拖著疲憊的身體回來整資料,趕稿子。
人說記者是個最賤的行當(dāng)我還不信,這些年我算是領(lǐng)教了??偸悄馨哑ù蟮囊稽c事說成山大,最能把極不確定的事情說成實事。是當(dāng)記者的愿意捕風(fēng)捉影,夸大其詞?當(dāng)然不是,至少我不愿意歪曲事實。但是,有些事情不是你不愿寫就能不寫的嗎?
妻子轉(zhuǎn)戶口的事越來越讓我頭疼。好不容易有了一點空閑,跑到鎮(zhèn)派出所,值班的老頭說負(fù)責(zé)戶籍的小張最近請假結(jié)婚去了,還得一個禮拜。老頭看了我一眼,說,我認(rèn)出你了,你不是報社的小萬嗎?我一聽有戲了,就與老頭握了一下手,掏了一根煙遞給老頭。老頭說,我是最近才調(diào)到這個鎮(zhèn)上的,原來在城關(guān)派出所,經(jīng)??茨隳弥鄼C,還在我們城關(guān)派出所采訪過呢。
我想起來,這不是城關(guān)派出所老李嗎?我以為他快退休了,沒想到老了還混了個所長。我說,李所長,其他同志能不能幫我辦一下,我這個事情挺急的。李所長就有些為難,說這個所就小張懂電腦,遷戶口要到網(wǎng)上走很多程序呢,我們都不懂,再說,這個事情其他人也不能代辦。
說到底,還是辦不成。我就順便向老李打聽一些戶口遷移的事,李所長說,你前些日子轉(zhuǎn)戶口容易得很,這段時間卡得緊了,手續(xù)也繁瑣了。我問老李,為啥?李所長說,還不是因為廉租房的事,農(nóng)村人都想把戶口轉(zhuǎn)到城里吃低保,吃上一段低保就能享受到城市廉租房的政策了。
老李問我,你是轉(zhuǎn)誰的戶口???我說,媳婦的。老李一聽明白了。你咋才給媳婦轉(zhuǎn)戶口啊,你們當(dāng)記者的啥政策不是第一個就知道的。我掩飾說,我給媳婦轉(zhuǎn)戶口不是為了吃低保,兩地生活畢竟不太方便嘛。
老李看出了我的窘迫,故意繞著彎兒給我臺階,說,誰不知道記者是個吃香喝辣的職業(yè),會缺那幾個小錢。不過,這段時間轉(zhuǎn)戶口是有些難辦。我說,那還得李所長幫忙呢。李所長就訕訕地笑,你是個大記者這點小問題算個啥。
我出門時,老李說,萬記者有空給我們民警同志照個相,采訪一下么。我說,我還想著給李所長來個專訪呢。老李就拍著我肩膀說,小萬,你放心,戶口遷移的事就包在我老李身上了。
真是個老狐貍,我心里罵了一句。我明知道這是一種不平等的交換,但出于實際考慮,我還是給這個上任不久的老所長作了一次報道。雖然不到五百字,但老李見到那張報紙的時候還是抑制不住興奮,給我打個了電話,說了一通感謝的話,最后才說,小萬啊,你妻子戶口遷移的事給你辦妥了,你什么時候方便了過來拿一下。我心說,我都等得上火了。嘴上卻說,謝謝李所長了,幫了這么大的忙。老李說,應(yīng)該的,你的文章就是耐讀,我都讀了好幾遍了,很精彩。
我聽得煩了,應(yīng)付了幾句就把電話掛了。
經(jīng)過一番折騰,總算把妻子的戶口遷到了城里。
我剛吁了一口氣,新的問題又接踵而至了。我給幾位要好的哥們打電話,問低保的事。一個說,這事現(xiàn)在歸民政局管,他民政局里沒有熟人,這事恐怕不好辦。另一個說,民政局他倒認(rèn)識人,只是現(xiàn)在的審查可嚴(yán)了。我說,我知道難辦,不然就不會求你了。朋友說,咋還生氣了呢。你老婆有沒有下崗證?我說,我老婆壓根就不知道上崗是怎么回事。朋友又說,那你還得想辦法給妻子弄個下崗證,這事情就有眉目了,不然,誰都不好辦。
我心里罵,這都是一幫啥朋友嘛,平時喝酒吃肉,拍著自己的胸脯說,哥們,以后有啥困難就給兄弟說,沒有兄弟辦不到和擺不平的。真正遇上事了,一個一個推得干干凈凈,一點能耐都沒有了。
這個時候,我會想起金旺。我和金旺在一起也會喝酒,喝得高興了,也會豪言壯語,說一些不著邊際的夢話和癡話。但金旺從來不會在我面前承諾什么,我也不會給他承諾什么。但是遇上事,只要說一聲,金旺會一聲不吭地去做,也許這才是真正的朋友,弟兄。但是現(xiàn)在,我的心里還存著那個疙瘩,我和金旺之間的那看不見、摸不著的墻還在,雖在一個城市,但感覺彼此的距離是越來越遠(yuǎn)了。事實上,是我疏遠(yuǎn)了金旺,是我在我和金旺之間挖了一道溝。但是這條溝已經(jīng)讓自己挖開了,把我和金旺隔開了,就是我把溝填平了,我和金旺還能回到原來嗎?還能說一些心里話給對方嗎?
我現(xiàn)在就想找個人說話,但除了金旺,我又找不到一個能聽自己心里話的人。
我去了我和金旺常去的那個酒吧。服務(wù)員問幾位?我說看不見嗎?服務(wù)員就把一瓶啤酒放在我眼前。我說,給我來瓶白酒。服務(wù)員就換了一瓶白酒。我一口氣就把半瓶白酒灌進(jìn)了肚子。頓時,整個人就開始輕飄飄的了。我對著酒瓶說,兄弟,只有你知道我的酒量,也只有你知道我喜歡喝什么牌子的酒。酒是個好東西啊,能把慫人喝成個硬漢,也能把窮人喝成個富翁。
我對著酒瓶笑了幾聲。我說,金旺,還記得咱們第一次喝酒嗎?那個冬天啊,能把人活活凍死,我們還在上高中,那時村上還沒有通車,又下了一場厚雪。我們倆就背著干糧袋一拐三滑的向縣城方向挪動,五十里路,我們硬是走了一個下午。一張爛皮襖,從你身上換到我的身上,又從我的身上換到你身上,一路上我們就這樣換來換去的,誰都沒有暖和,我們倆的牙齒都咯咯地響起來。走到半路,你從懷里取出了一小瓶酒,是你父親讓帶上的,說是天冷喝上御寒。于是,兩個人就你一小口我一小口地喝起來。第一次喝酒,兩個人都被酒氣嗆出了眼淚,但是一口酒喝下去,一股熱流就會涌入胸腔,我們聽不到牙齒碰撞的聲音了。很快,我們就把一小瓶酒喝完了。我們有些暈暈乎乎,在雪地上的腳步明顯大了起來,翻過黑刺梁,我們連滾帶爬地從山頂上沖了下去,我們都滾成了雪人了。我說著大笑了起來。
這些年,我們也經(jīng)常在一起喝酒,酒是比原來好了,但是,我們還能喝出從前的那種味兒嗎?不能了。不是酒本身摻雜的成份多了,而是我們的某些神經(jīng)已經(jīng)被酒精麻醉了。我一仰頭把剩下的半瓶酒又喝了。我抬起頭,發(fā)現(xiàn)對面坐著一個人,他一把抓住我握酒瓶的手,說,兄弟,酒不能一個人喝,容易醉,以后想喝酒了,兄弟陪你。我沒有再說話,身體順著椅子哧溜就下去了。
我是被金旺背著回去的,聽妻子說,我吐了金旺一身,金旺把我送到家里,并看著我睡著了才離開。
第二天,金旺提來了豬肚子,問我好些了嗎?我倒有些不好意思,招呼金旺坐下。我問金旺最近生意怎么樣?金旺說,還行吧。說他最近不賣肉了,準(zhǔn)備開一家糧油店。我說,還是兄弟有商業(yè)頭腦,我問有啥困難嗎?金旺說,都準(zhǔn)備得差不多了。就想讓我給他的店寫一副對聯(lián)。我說,我一定幫你好好想一想。金旺就呵呵地笑。我問什么時候開業(yè)?金旺說下周吧。我說,到時候給你在報紙上登個廣告,作個宣傳,你的糧油店定會紅火的。金旺說,那敢情好,還是兄弟想得周到。
金旺說,這幾年他賣肉都賣怕了,累死累活的不說,整天蹲在一堆肉跟前,人也愣了傻了。金旺問我,聽說你把嫂子的戶口遷到城里了。我說,嗯,想給你嫂子辦個低保。金旺問,辦成了嗎?我搖了搖頭。金旺說,你咋不早給我說呢。我掩飾說,我怕你也沒有認(rèn)識的人,為難你。金旺說,我娃娃他姨夫就在民政局,還是個二把手你忘了。我一拍腦門,懊悔了一聲。金旺說,現(xiàn)在也不遲,你趕緊把相關(guān)手續(xù)給我,我這一兩天就給你跑這個事情,下半年有一批廉租房,快的話,還能申請一套。
我說,當(dāng)初要是聽你的咬牙把房子買上,也不至于在房子上吃這么大的虧,現(xiàn)在一套房能把人壓死。
金旺說,世上的事人咋能預(yù)料得到呢。不買房有不買房的好處,我到現(xiàn)在還拖著一大堆外債呢。
我看著金旺,他是比原來瘦了,額上的皺紋也明顯增多了。我一時感慨,我們已經(jīng)讓生活一步一步逼老了。在村人眼里,我和金旺一個吃著皇糧,一個住上了樓房。我們成了村里人對比的標(biāo)本,也成了村里人茶余飯后討論的焦點。但是,誰又能真正理解我和金旺的難處呢,誰又能理解我和金旺在這個小城的跋涉和痛苦呢。
金旺一生經(jīng)歷了三次高考,但每次都輸?shù)酶筛蓛魞?。最后一次從考場出來,金旺說,我認(rèn)命了,去他媽的,人咋活不是活,非得在一棵樹吊死呢。我說,你不是已經(jīng)輸了幾次了嗎?還怕多輸一回。金旺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把一本書踢出幾米遠(yuǎn),我看得出來,金旺還是有些不甘啊,十年幾的饃饃就這么白扔了,十幾年的燈就這么白點了。金旺說,我就不信,除了念書這一條路,我就活不成了。金旺是發(fā)誓要跟命運再賭一把了。我說,那你是怎么打算的呢?金旺笑了一下,我不是給你說過,萬一考不上,我就去賣肉,二兩秤我還認(rèn)得。
我沒有勸動金旺。這年秋天,金旺在鋪蓋里卷了一把宰豬刀子,去了縣城。和金旺見面的機會少了,但也知道他剛到城里的那段日子很艱難,處處碰壁,經(jīng)常受氣。我也經(jīng)常寫信寬慰金旺,凡事都要想開些,要忍讓。我清楚金旺的脾氣,有時倔脾氣上來了,誰也勸不動。
到城里不久,金旺租了一個肉攤,生意倒也做得不錯??墒牵車鷰讉€賣肉的看金旺搶了他們的生意,就故意找茬,嘴里也會說不三不四的話。金旺還是強忍著,但這些人越來越放肆,明目張膽地?fù)屗纳?。金旺再也忍不下去了,有一次,他一把抓起宰豬刀,把個胖乎乎的家伙按在一塊豬肉上,一刀下去,就把貼著臉的一塊豬肉剁飛了。旁邊看的人都嚇傻了,以為把這個人臉上的肉給剁掉了。金旺說,他只是想嚇唬嚇唬,并不想把誰怎么樣。金旺說得輕松,但我覺得他是真地受到委屈了,不然,他是不會輕易跟人動刀子的。
雖是一場虛驚,但這些人還是讓金旺的那一刀剁怕了,都一個一個開始討好金旺。金旺說,咱們也不用拉幫結(jié)派,大家都憑苦力吃飯,掙兩個錢都不容易,錢要大家掙,忙要大家?guī)汀4蠹叶键c頭,都說,以后肉攤上的事金旺說了算。
金旺說,我說把你賣的肉錢分給我一些,你愿意嗎?所以,誰說了都不算。這是市場經(jīng)濟(jì),是市場說了算。我們都是公平競爭,誰有能耐把城里的肉一個人供應(yīng)了,我們都不眼紅。
金旺做生意,靠的不僅是頭腦,更是誠信。他從來不會在秤上缺斤短兩,也不會給顧客賣一些腐肉和爛肉,肉賣不出去,他寧可喂狗,也不會坑蒙人。這是他做人的原則,也是父親出門時對他的忠告。所以,賣了近十年的肉,周圍的一個一個改行了,關(guān)門了,他的生意一直紅紅火火。攢了錢,娶了媳婦,買了一套樓房。除了一身油腥味,閑下來的金旺也會領(lǐng)著妻子和孩子轉(zhuǎn)商場,逛公園,跟真正的城里人沒有啥區(qū)別。
但金旺骨子里并沒有把自己當(dāng)成個城里人。有時,我和金旺喝酒,聊起農(nóng)村和城市。金旺會說,還是咱農(nóng)村好啊。你看這城里,到處都是人,都是車,都是垃圾。我說,是啊,咱們農(nóng)村空氣好,干凈。但是,人畢竟是群居動物,哪里人多就愛往哪擠。金旺就會盯著外面的街道看。他會問我,你說這么多的人都擠進(jìn)城里干什么呢?我說,為了生存。越是擁擠的地方生存的競爭就越激烈,所以,人就顯得忙碌。金旺會問,你說農(nóng)村的人咋就那么悠閑呢?我說,人放在農(nóng)村就只是一種生活了。生活是平靜的,沒有競爭,沒有壓力。而這樣的生活年輕人不適應(yīng),它只適合老年人。這可能就是農(nóng)村為啥只有老年人,而沒有年輕人的緣故吧。我們?nèi)绻谢剞r(nóng)村的想法,就證明我們已經(jīng)老了。
幾天的工夫,金旺就把我妻子城鎮(zhèn)低保的證辦下來了。我看著這個本本,覺得自己這些年算是白混了,給別人做了十年的嫁衣,給領(lǐng)導(dǎo)唱了十年的高調(diào),到最終竟然淪落到靠國家救濟(jì)生存的份上了。但想想,如果這份低保真能解決了我的居住問題,使我和妻子住上那套名稱叫做廉租房的樓房,這些日子我也算沒有瞎折騰。
這樣想時,那有如潮水的悲涼,就從腳底一直浸潤到了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