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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癡心石

      2016-06-23 21:35:01三毛
      特別文摘 2016年12期
      關(guān)鍵詞:癡心小弟客廳

      三毛

      我撿過許多奇奇怪怪的東西回家,父母并不嫌煩,反而特別看重那批不值錢但是對我有意義的東西。他們自我小時候,就無可奈何地接納了這一個女兒,這一個有時被親戚叫成“怪人”的孩子。

      我的父母并不明白也不欣賞我的怪癖,可是他們包涵。我也并不想父母能夠了解我對于美這種主觀事物的看法,只要他們不干涉,我就心安。

      許多年過去了,父女分別了20年的1986年,我和父母之間,仍然很少一同欣賞同樣的事情,他們有他們的天地,我,埋首在中國書籍里。我以為,父母仍是不了解我的——那也算了,只要彼此有愛,就不必再去重評他們。

      就在前一個星期,小弟跟我說第二天的日子是假期,問我是不是跟父母和小弟全家去海邊。聽見說的是海邊而不是公園,就高興地答應(yīng)了。結(jié)果那天晚上又去看書,看到天亮才睡去。全家人在次日早晨等著我起床一直等到十一點,母親不得已叫醒我,又怕我不跟去會失望,又怕叫醒了我要喪失睡眠,總之,她很為難。半醒了,只揮一下手,說:“不去?!本筒焕砣朔碓偎褋戆l(fā)覺,父親留了條子,叮嚀我一個人也得吃飯。

      父母不在家,我中午起床,奔回不遠處自己的小房子去打掃落花殘葉,弄到下午五點多鐘才再回父母家中去。媽媽迎了上來,責(zé)我怎么不吃中飯,我問爸爸在哪里,媽媽說:“噯,在陽臺水池里替你洗東西呢?!蔽依_紗門跑出去喊爸爸,他應(yīng)了一聲,也不回頭,用一個刷子在刷什么,刷得好用力的。過了一會兒,爸爸又在廚房里找毛巾,說要擦干什么的,他要我去客廳等著,先不給看。一會兒,爸爸出來了,媽媽出來了,兩老手中捧著的就是照片里的那兩塊石頭。

      爸爸說:“你看,我給你的這一塊,上面不但有紋路,石頭頂上還有一抹淡紅,你覺得怎么樣?”媽媽說:“彎著腰好幾個鐘頭,丟丟撿撿,才得了一個石球,你看它有多圓!”我注視著這兩塊石頭,眼前立即看見年邁的父母彎著腰、佝著背,在海邊的大風(fēng)里辛苦翻石頭的畫面。

      “你不是以前喜歡畫石頭嗎?我們知道你沒有時間去撿,就代你去了,你看看可不可以畫?”媽媽說著。我只是看著比我還要瘦的爸爸發(fā)呆又發(fā)呆。一時里,我想罵他們太癡心,可是開不了口,只怕一講話聲音馬上哽住。

      這兩塊最最樸素的石頭沒有任何顏色可以配得上它們,是父母在今生送給我最深最廣的禮物,我相信,父母的愛——一生一世的愛,都藏在這兩塊不說話的石頭里給了我。父母和女兒之間,終于在這一霎間,在心靈上,做了一次最完整的結(jié)合。

      我將那兩塊石頭放在客廳里,跟在媽媽身后進了廚房,然后,三個人一起用飯,飯后爸爸看的“電視新聞”開始了,媽媽在打電話。我回到父母家也是屬于我的小房間里去,赫然發(fā)現(xiàn),父親將這兩塊石頭,就移放在我的一部書上,那套書,正是庚辰本《脂硯齊重評石頭記》。

      (摘自《青年博覽》 圖/豆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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